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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石達開率部遠征 攻南昌大將受挫 文 / 單田芳

    觀遍天下遊遍洲,

    人心怎比水長流?

    只緣疑忌難相處,

    從此英雄未回頭。

    翼王石達開逃離天京,率水陸大軍五萬,日夜兼程,回到蕪湖大營。他顧不得休息,面對旅帥以上的將領,慷慨陳詞,說明脫離天王的原因。並且,強調說:「人各有志,不能勉強。願隨本王遠征者,石某歡迎;不願者,可任其自便。」結果,去留各半。有十萬人馬,願隨石達開同行。

    石達開親自起草了一份佈告,命人謄寫數份,到處張貼。佈告上寫的是:

    為瀝剖血誠,

    諄諭眾軍民;

    自恨無才智,

    天國愧荷恩。

    惟失忠貞志,

    區區一片心;

    上可對天皇,

    下可質古人。

    去歲遭禍亂,

    狼狽趕回京;

    自謂此愚忠,

    定蒙聖君明。

    乃事有不然,

    詔旨降頻仍;

    重重生疑忌,

    一筆難盡陳。

    用是自奮勵,

    出師再表真;

    力酬上帝徒,

    勉報主恩仁。

    精忠若金石,

    歷久見真誠;

    惟期妖滅盡,

    予志復歸林。

    為此行諄諭,

    遍告眾軍民;

    依然守本分,

    照舊建功名。

    或隨本主將,

    亦足標元勳;

    一統太平日,

    各邀天恩榮。

    一八五七年六月二日——也就是清咸豐七年五月十一日,石達開率領十萬大軍,開始遠征了。這一意外的消息,震動了全國。有驚有喜,有樂有悲。人們抱著不同的看法,議論著這件大事。早有清兵的細作,探知實請,並偷竊了一份佈告,送到武昌。

    曾國藩聞訊大喜,急忙飛奏咸豐皇帝。奏章的大意說:「外臣已查知實請,石逆達開與洪逆不睦,已於咸豐七年五月十一日離開金陵,引軍獨立,伏查賊渠以石逆為最悍;其誑煽莠民,張大聲勢,亦以石逆為最譎。該逆挾詭詐以馭眾,假仁義以要民,狡悍為諸賊之冠。倘洪、石二逆合衷共濟,狼狽為好,誠實難破也。幸賴我皇上洪福齊天,列祖列宗庇佑,使二逆破裂,分道揚鋪。收復金陵,珍滅頑賊,已指日可待……」

    咸豐喜出望外,馬上降旨,慶賀三日。協辦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御前大臣肅順,提議咸豐趁熱打鐵,復立江南、江北兩大營,圍困南京,並調動一切力量,圍剿石達開。咸豐准本,立即降下一道聖旨:加封曾國藩兵部尚書,節制湖北、江西、安徽、湖南四省軍務;胡林翼為湖北巡撫,提調江西軍務;李續賓為湖南巡撫督,官文為荊州將軍,鮑超為湖南提督,駱秉章為四川總督,李鴻章、左宗棠協助曾國藩襄辦軍務,多隆阿為廣西將軍。並嚴令雲南、貴州、廣西、四川、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各省的督撫司道,配合諸路大軍,嚴守關卡,阻截石達開,務期全殲。咸豐還懸出重賞,如有捕獲石達開者,官升五級,賜黃金五百兩,白銀十萬兩,良田一百頃,美女三十名。

    同一天,咸豐還降下一道聖旨:命和春為欽差大臣,建立江北大營;張國梁提督江蘇軍務,建立江南大營。這麼說吧,咸豐樂得三天沒睡覺,就好像他的江山已經太平一統了。

    且說曾國藩等人。他們接旨後,立刻調兵遣將,分路把關,密切注視著石達開的動向。與此同時,清軍的江南、江北兩大營也建了起來。於是,天京又受到巨大威脅。

    再說天王洪秀全,在石達開出走的當天晚上,他就知道了。既無法攔阻,也不願攔阻。既不願讓他遠征,也不願讓他留在身旁。既想廢掉他,而又想利用他。心情矛盾,錯綜複雜,已到了不可自理的程度。第二天,正在御書房胡思亂想,忽然洪仁發、洪仁達、蒙德恩、賴漢英,一同前來報警。洪仁發說:「都怪你不早點兒拿主意,把他放走了。他拐走了十多萬軍隊,這個買賣做得多虧本!」洪仁達也埋怨道:「當斷不斷,必留後患。有他姓石的在,就沒有咱姓洪的好!」洪仁發又說:「不能這麼便宜地放走他。你應該立刻降旨,把他抓回來治罪!」「別說了!」洪秀全突然大吼一聲,指著安、福二王說:「壞事就壞到你們身上。不是你倆從中作祟,也斷無今日這個局面!哼,你們還有何顏面來告別人的惡狀?」安、福二王一聽就急了。洪仁發道:「你這叫豬八戒練武——倒打一耙!不管我們怎麼說,大主意是你拿的。你還想反咬一口,嫁禍於人嗎?」洪仁達也插嘴道:「逼石達開的是你,心疼他的是你。留著他你又嫉妒,放走他你又後悔。這麼大的天王,連點兒主心骨都沒有。哼,就會拿自己人撒氣!」洪秀全聞聽,把桌子一拍:「不能止己,焉能正人!都怪朕一時糊塗,錯用了你們兩個。從現在起,貶掉你們的王位,削職為民。以後,再不准干預朝政!」說罷,親自寫了詔旨,命人貼在天王府外。

    洪仁發、洪仁達不服氣。洪秀全喝令一聲,將他們趕出內宮。蒙德恩、賴漢英不敢多嘴,呆呆地站在一旁。

    洪秀全牢騷了多時,才問他二人:「對翼王出走之事,你們看該如何處置?」賴漢英道:「五千歲負氣離京,未必出於本意。天王如念前情,應該派人將他留住。並向他保證,今後一定剖肝瀝膽,以誠相待。臣以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翼王當不會拒絕。」蒙德恩道:「翼王深沉老練,向不虛發。一經他決定的事情,是萬難改變的。現在,翼王負氣而走,氣焰正熾,勸說挽留都無濟於事。待其心情和緩或遇到挫折時,萬歲再差能事之人,向他曉以利弊,動之以情,或許才能奏效。」洪秀全點頭說:「有理,有理。」又問蒙德恩:「翼王出走,誰能主持朝政?」還未等蒙德恩開口,賴漢英忙奏道:「陳玉成後起之秀,李秀成文武全才,李世賢謀深略遠,皆可委天朝重任。」蒙德恩道:「話雖如此。怎奈他們官輕職微,恐怕難以服眾。」賴漢英道:「天朝正在用人之際,破格提拔,有何不可?」蒙德恩道:「無功受祿,寢食不安。彼等才微功薄,怎好重用?」賴漢英冷笑道:「我朝之中,才微功薄而任顯官者,觸目皆是。唯此三人不可重用,何也?安、福二王寸功未建,何以得此顯位?」「這個……」蒙德恩無言可對。洪秀全道:「二卿不必爭了,朕已拿定主意。」

    次日,洪天王升殿,當眾宣佈:為應變需要,破格提拔一批文武官員。他們是:

    一、陳玉成為前軍主將,英王,總督御林軍,十門提調使。

    二、李秀成為後軍主將,忠王。

    三、李世賢為左軍主將,侍王。

    四、賴文光為右軍主將。

    五、蒙德恩為文衡總裁,協理政務。

    六、賴漢英為文衡副總裁,襄辦政務。

    七、曾天養為天官正丞相,執掌財政。

    此外,還提拔了許多文武官員。洪秀全還表示:親理朝政,掌管五軍,統率諸路人馬。從此,朝政日振,人心也逐漸地安定下來。

    英王陳玉成出兵安徽,坐鎮安慶,控制長江兩岸,確保天京安全,忠王李秀成出兵朝陽門,攻打清江甫大營。侍王李世賢出兵鎮江,攻打清江北大營。幾路大軍,又與清軍展開鏖戰。

    再說翼王石達開,他從蕪湖拔營後,水陸並進,向四川進發。一路上,攻必取,戰必勝,橫掃清軍,所向無敵。於一八五七年八月上旬,逼進武昌。

    清軍亂作一團,紛紛向曾國藩告急。曾國藩乃是石達開手下的敗將,一聽到「石達開」三個字,連腦袋都疼。忙分兵派將,把武昌守把得鐵桶相似。又急調胡林翼、官文、鮑超、李續賓、曾國荃等,率兵合擊石達開。翼王發現武昌清軍戒備森嚴,也不敢貿然進攻。因此,先屯兵在黃州一帶,補充糧草。

    當晚,曾國藩夜不能寐。召集眾人,商討對付石達開的辦法。曾國藩說:「皇上有旨,如能擒獲石逆,官升五級,賞黃金五百兩,白銀十萬兩,良田百頃,美女三十名,此恩不謂不厚矣!然石逆悍狡異常,又有十萬之眾。欲想擒獲,談何容易。本帥想以高官厚祿收買他,諸公以為如何?」李續賓道:「石逆世之虎將,善能馭眾,甚得人心。若能羅而致之,固是善策,然而,吾料彼必不來。今雖離洪遠走,而實力雄厚,野心勃勃,難免有稱孤之意。大帥之見,恐落空也。」曾國荃道:「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洪、石二逆君臣一德,故石逆樂於從事;今相互殺戮,各懷異心。石逆被迫遠遁,則其志已灰矣!我因而用之,彼既得了性命,又得了顯官。何患其不來?」左宗棠道:「二君之言,皆有至理。彼若不來,豈不大傷我軍鬥志?我兵精甲堅,何不與石逆決一雌雄?」李鴻章道:「石達開兇猛剽悍,硬碰絕非上策。」眾將各持己見,爭論不休。

    曾國藩道:「諸公不必爭議了,本帥擬折衷而行之,先之以禮,如石逆不從,我當出奇兵勝之。」眾將不敢不從,皆鼓掌稱是。

    曾國藩大筆一揮,寫好書信,令專使送往石達開大營。石達開展開觀看。上寫:

    大清兵部尚書,節制四省軍務,湘軍統帥曾國藩,書候天國翼王麾下:

    某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今將軍以蓋世之雄,欲橫掃數省,舉兵入川,然時勢不可不審也!當洪秀全奮袂之初,廣西一舉,湖南震動。進踞武昌,下臨吳會。聲勢之雄,亙古未嘗有也!

    然以區區長沙,且不能下。使南北隔截,聲氣難通。故馮雲山殞命於全州,蕭朝貴亡身於湘郡。以至盛之時,而不免於險難,則天意可知矣……

    月滿而自虧,樂極而生悲。未進而思退,登高而跌重。將軍窮而他徙,倘再不得志,奈何?

    國藩乖主軍戎,實專征伐。將軍或失志迷途,或回頭覺岸,盡在今日。何去何從,惟閣下思之。

    石達開把此信讓眾將遍視後,撕成碎片,冷笑道:「種族不辨、認賊作父之人,有何面目信口雌黃也?」說罷,提筆在手,文不加點,寫出律詩兩首,其中一詩寫道:

    不策天人在廟堂,

    生慚名位掩文章。

    清時將相無傳例,

    未造乾坤有主張。

    況復仕途皆幻境,

    幾多苦海少歡揚。

    何如著作千秋業,

    宇宙尚留一瓣香。

    石達開寫罷,投筆於案,命人將信使喚進大帳,喝斥道:「請你把這兩首詩交給曾帥。告訴他,石某誓與滿妖血戰到底,決無其他可言。」信使接詩在手,抱頭鼠竄而去。

    書說簡短。曾國藩把兩首詩看過,又羞又惱,對眾將道:「石達開賊性難改,本帥誓必誅之!」他舉起大令,又威嚴地說,「石逆一路克捷,其鋒正銳,我軍宜守不宜戰。特令諸位嚴守要塞,不得放過一兵一卒。另外,堅壁清野,切斷水源和糧源。白天休息,晚間分股騷擾敵營。待其疲憊不堪之時,一戰可定也!」眾將領命,分頭而去。

    再說翼王石達開。他本想長驅直入進川,卻遇上了頑敵曾國藩。據各方情報得知,湖北是行不通的。為了保存實力,石達開決定,棄鄂入贛。一八五七年九月下旬的一個夜晚,乘清軍不備,石達開突然下令拔寨起營。等清軍發現時,翼王的人馬已進入江西了。他們沿鄱陽湖東岸南下,一路上連克景德鎮、樂平、萬年、進賢、豐城、新塗。十月,又調轉鋒頭,直搗南昌。駐守江西各地的清軍,慌了手腳,到處都謠傳說,石達開來了。可笑的是,有些膽小如鼠的昏官,也不問是真是假,便抱著大印跑走了。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於是,各地的告急文書,像雪片般飛到南昌,落到胡林翼的桌上。

    胡林翼,字貺生,號潤芝,湖南益陽人,道光進士。一八五○年,署貴州鎮遠知府時,曾鎮壓過苗民起義和湖南李元發起義。一八五六年,升為湖北巡撫,提調江西軍務。

    胡林翼老謀深算,奸狡異常。曾國藩派他獨當一面,坐鎮南昌。石達開攻打南昌,是在他意料之中的。為此,他早做好了應急準備。他與清廣西將軍多隆阿和湖南提督鮑超,訂立了攻守救援的死約。一方有難,雙方救援,決不袖手旁觀,當他接到了太平軍進入江西的戰報,一面派人向鮑超和多隆阿求援,一面徵調人馬,把南昌守把得銅幫鐵底。

    十月上旬,太平軍雲集南昌,調炮攻城,雙方展開了激戰。胡林翼堅守不出,以逸待勞,使太平軍傷亡慘重。石達開原想攻破南昌,修整隊伍,補充糧草;如今適得其反,不由心情焦躁。

    這天,他正在大帳與眾將議事,忽然探馬稟報道:「湖南提督鮑超,廣西將軍多隆阿,各率精兵三萬,救援南昌,離此還有三天的路程。」石達開濃眉緊鎖,心情更急了。他知道:鮑超和多隆阿,都是帶兵多年的老將,以兇猛剽悍著稱。如今,前有堅城,後有追兵,已成腹背受敵之勢。按理說,應該撤圍南走。怎奈軍中糧草缺乏,彈藥不足。他思慮一陣,做出決定:必須佔領南昌,才能扭轉被動的局面。於是,便擂鼓聚將。

    片刻之後,諸將到齊。翼王道:「各位兄弟,辛苦了。三個月來,諸位隨石某吃了不少苦頭。本想攻佔南昌,讓大家好好休息幾日。怎奈遇上了胡林翼這個妖頭,給我軍找了不少麻煩。眼下,清妖多隆阿、鮑超又引兵來援,使我軍更加被動。為今之計,只有集中全力,拿下南昌。願兄弟們再加一把勁兒,務必在兩日內進城歇馬。大家以為如何?」眾將面面相覷,都有為難之色。石達開不悅道:「石某帶兵多年,所向無敵,無堅不摧。諸位也是身經百戰的勇士,難道被小小的胡妖頭嚇住了不成?」前軍大將楊輔清拱手道:「卑職斗膽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翼王笑道:「自家兄弟,但講何妨!」楊輔清道:「清妖有三利,我軍有三弊,這南昌不能再打了。」翼王一皺眉頭,問道:「何謂三利三弊?」楊輔清道:「南昌乃江西首府,城堅壕闊,易守難攻,敵一利也;城中糧米如山,彈藥足用,敵兵又居高臨下,以逸待勞,二利也;胡林翼老謀深算,知人知兵,事先已有充分準備,三利也。我軍遠路而來,連日爭戰,業已疲憊不堪,此一弊也;糧草不足,傷員劇增,兵無鬥志,二弊也;彈藥不足,火器不利,指揮失誤,此三弊也。因此,不宜攻城!」

    石達開聽著有理,又問道:「依你之見呢?」楊輔清道:「卑職不敢講。」翼王道:「大丈夫一言一行,應乾淨果斷,爾何必吞吞吐吐?」楊輔清道:「長此下去,就好比孤雁失群,無有著落。當初,五千歲負氣離京,功過是非自有公論。卑職聽說,五千歲離京後,天王深有悔意,已降旨貶掉安、福二王,並盼殿下回京,主持朝政。卑職以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必改,乃為俊傑。殿下若能率師還京,與天王言歸於好,同心同德共建天國,為千秋大業獻身,當名標青史,萬載流芳,像這樣下去,出師無名,戰而無功,勞師糜飽,得不償失。即使佔了南昌,又何足喜也?近聞英王陳玉成,正麾師西征,與清軍鏖戰於銅陵。殿下若能毅然還京,與英工會師於皖南,則兵強馬壯,互有聲援,豈不善哉?卑職冒死進言,請殿下三思。」

    石達開聞聽,勃然大怒,冷笑道:「天王欺我大甚。達開被迫離京,其宗旨和目的,在佈告上已說得明明白白。本王也曾強調過,隨我走的歡迎,不願者自使。我相信,包括你在內,都很清楚。今日大敵當前,正是將士用命之際,你無故提起往事,洩我士氣,渙我軍心,真乃可惡至極!難道你受了什麼人的唆使不成?」楊輔清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小弟完全出於一片好心。」「住嘴!」石達開圓睜虎目,把桌子一拍:「楊輔清,你可知軍令如山?來呀,把他推出去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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