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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日暮途窮主僕飲恨 失魂落魄父子逃歸 文 / 郭戈

    話說鄒應龍將本呈上,專劾世蕃,因不知帝意如何,心中忐忑不安。

    此時世宗,已返遷萬壽官居住。因宮殿新成,甚是輝煌壯麗,龍心大悅,又乘方士新修春藥,難免貪些御奼之樂,睡得晚,也便起得遲了。且是頭腦暈眩,精神恍惚,心緒也便不甚好。便是聽那窗外鳥雀啼鳴,也覺煩躁,令那敬事房內侍盡去揮趕。偏是那簾下鸚鵡,也獻慇勤,見他悶悶出來,道一聲,「恭請萬歲聖安!」只險些沒惹那世宗將籠兒打翻。

    進罷早膳,斜倚龍案,欲待翻看昨日鄒應龍呈上本章,忽有一內監趨入,伏跪案前,呈上一幅羅巾稟道:「現有宮人張氏血羅遺詩,請萬歲御覽。」

    世宗接過看時,見那羅巾上有無數血痕,色呈暗紫,且有字跡,模模糊糊,細辨之時,卻是一首七言律句。詩道:

    悶倚雕欄強笑歌,嬌姿無力怯宮羅。

    欲將舊恨題紅葉,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過玉階天色靜,風吹金鎖夜涼多。

    從來不識君王面,棄置其如命薄何。

    世宗看罷血詩。先自愣了,細品之時,方才憶起,不禁流下淚來。原來這血詩,乃御膳房宮女張氏所作。那宮女因是才色懼優,才入官時,一夜為世宗進膳,世宗被她色惑,竟將滿盤山珍海味揮去,獨將她一人留下,當夜便恩施雨露,將她召幸那宮女年方十四,含蕊未開,恰又值月事來潮,只覺疼痛,不識天恩;偏是又性格驕傲,平時恃著才貌;不肯阿順世宗。一夜又進膳御室,世宗留她尋歡,宮女偏是不肯,連連數次,即致失寵。世宗惱羞成怒,便將她禁匿冷宮。當時之意,不過囚禁自省,令其飽嘗冷官甘苦,定然回思龍床溫香天趣,待數日回醒,再放她出來,重施天恩。不料因國事繁忙,日理萬機,自將她入冷宮禁匿忘得乾乾淨淨了。那宮女倍嘗冷宮之昔,自不必說,只因一夜召幸,精充血管,下身便時時血出不淨。偏又年幼羞於啟口,請不得御醫珍看,日久愈重,競夭折身亡。未死前數日,便以血染指,書就在羅巾上面,繫在腰間,以作日後遺恨。

    其時後宮故例,但凡宮女被召幸,即有敬事房記載。便是皇帝賴時,也自推卸不得。但凡召幸宮女身亡,小斂時必留身邊遺物,呈獻皇上,以作紀念,張氏死後,宮監照著老例,取了羅巾,上呈世宗。世宗念起舊情,怎不觸起傷感?當下便潔責官監道:「她去那冷宮只幾時了?」

    太監仍跪稟道:「已是四個月有餘。」

    世宗道:「因何病而亡?」

    太監哪敢宣言其病,只推說道:「奴才不知。」

    世宗自是不悅,沉下臉色問道:「可曾請御醫看視?」

    太監道:「因沒萬歲旨喻,不敢私自行事。」

    世宗頓時含怒,厲聲斥道:「何不旱時奏請?」

    太監慌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奏?」

    世宗聞言,霎時轉悲為怒,厲喝一聲道:「無用奴才,她便去時,留你何用!你可去陪同侍奉!」

    大監聞言,頓時頭頂蕩去三魂,腳下飛去七魄,戰戰兢兢,合悲哀告道:「奴才該死,只求萬歲天恩寬赦!」

    世宗哪裡聽得進去,袍袖一拂,冷冷指那庭柱說道:「也罷,念你往日孝敬,便賜你挺撞,此刻但可去了!」

    大監見命他撞柱,難逃一死,放聲痛哭哀告:

    「小人侍奉陛下,不曾有誤,還望萬歲重開天恩……」

    話語未畢,世宗自是心煩,拂袖喝一聲道:「來人哪,他既是不忍離聯,你們可送他一送!」

    左右齊喝一聲,虎狼般擁來,將太監扭綁拿下采發按頸,狠狠只朝庭柱上撞去。只三五下,早是頭顱碎裂,血濺身亡,拖出庭外去了。正是:

    承歡只伴君王側,恩詔今賜侍香魂。

    當下世宗萌動舊情,駕出西內,去看那宮女張氏,到得冷宮,那守護見萬歲駕到,慌忙跪拜迎候。

    世宗入三重禁門,見那院內蓬蒿滿地,荒草掩窗,狐鼠出沒,果是幽僻荒涼。待行官內,又見空曠清冷,牆皮剝落,蛛網密集,更有潮霉氣息撲鼻,心頭先自清冷淒楚許多。如此境地,莫道嬌質弱體女子居住,便是乞丐也心寒……

    世宗暗自感歎,正欲去那裡面內室,早有一老宮人勸阻稟道:「室內穢氣污濁,恐污萬歲耳目,只是進去不得!」

    世宗喝道:「宮妃能住,朕如何不能進?」說時只往裡走,那老婦哪敢再說。

    到臥室內,一股污濁之氣撲鼻而入。世宗到那榻前,但見宮人玉骨如柴,銀眸半啟,宣挺挺僵臥在榻上,急忙趨步上前,連連呼道:「愛姬愛姬,朕如今看你來了!」

    連呼數聲,那宮女如何應得,世宗一陣悲酸,跪俯榻前,含悲說道:「你如何不肯閉目,敢是盼朕來麼?朕負你了。」一語未畢,先有兩滴老淚滾落下來。

    世宗良久起身,驀地見那牆壁,有題詞一首:

    正是李清照之《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成。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最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世宗讀罷,不禁益發酸楚,淒然淚下。索筆在旁揮毫寫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叵罷擲筆喝道:「此間是哪個看守?」

    那老婦慌忙跪道:「奴婢便是!」

    世宗怒視他半晌,喝一聲道:「念你頭上白髮,饒你不死,重杖五十!」說罷蘊著兩行熱淚,轉身去了。

    內侍見龍顏震怒,一齊呈威風,將老宮人拿下,一同加杖。那老婦自是年邁,負痛不起,未等杖畢,竟嗚呼去了。自不必說。

    且說世宗回到萬壽宮內,恰見到有本劾奏世蕃,又見其罪惡昭彰,怒上加怒,遂召大學士徐階人內商議。那徐階因任禮部尚書之時,受盡嚴嵩欺凌蔑視,一肚怨憤,隱埋數年,平時只是委曲求全,笑語奉迎,只盼有出頭之比再作計較。如今升任大學士,可與嚴嵩平起平坐;眼見帝寵又移遷於己,嚴嵩失勢,正欲投井下石。今見皇上召問,知是為鄒應龍劾奏世蕃之事,心下竊喜,便在進宮路上,早已想好應對之策。及至到殿前拜罷,暗裡偷看時,又見龍顏震忽,心下愈加有了底數,卻只裝作不知,畢恭畢敬奏請道:「萬歲召臣進宮,有何旨喻?」

    世宗遂將鄒應龍奏本遞與他道:「今有御史鄒應龍劾奏工部侍郎嚴世蕃,不知愛卿何意?」

    徐階看罷,正中下懷,緊忙說遣:「嚴嵩父子罪惡昭彰,朝中側目,天下盡知。今御史鄒應龍所奏,據臣所聞,句句是實,絕無謊情。」

    世宗道:「朕久聞其父子貪贓枉法,不想竟至如此地步,依卿之見,當如何處置?」

    徐階心下之願,恨不得俱將其父子論斬。又恐言重,反招世宗生疑,遂婉轉說道:「當由陛下迅斷,毋滋他患。」

    只此一言,說得極巧,恰使世宗想起「分宜父子,好險弄權,大奸不去,病國妨賢。留待皇帝正法。」的神仙言語。世宗微微點頭,暗思忖道:「天意如此,人意如此,想那嚴嵩父子,只留不得了!心下主意已定,遂令徐階退出。

    且說徐階出了西內,正欲回府,驀然想道:「那嚴嵩父子,一向甚是得寵,皇上又是生性多疑、朝三暮四之人,今日怒時,便欲處置他,敢怕明日又念他父子前時之恩,回轉聖意,也未可知。那時扳他不倒,空教他父子恨我,反倒無端結下冤仇,莫若今日去那老賊府上,討他個歡喜,先將人緣買下;若扳倒他時,一了百了;便扳他不倒,也於我無妨害!」想到此處,竟轉轎直往嚴府來。正是:

    笑看甜言哄君日,正是揮刀復仇時。

    此時嚴嵩父子,早聞應龍上奏,恐有不測,正在書房密議,忽見門人稟報徐階到來,慌忙出迎。

    至廳內敘禮相見,道罷冷暖契闊之情,坐下茶畢。

    嚴嵩方拱手問道:「大人怎得閒暇,屈尊光臨敝府?」

    徐階拱手賠笑,客氣說道:「大人久稱盛德,恩施朝野,有目共睹。徐階無才,聚至榮貴,全仗扶持。今大人遭劾,適才萬歲又召下官入內密議,不敢不報!」

    世蕃聽此言,自是感謝。慌忙說道:「大人尊為長輩,在下常領教誨,今又蒙厚意照應,自是感激不盡。」

    徐階道:「名分使然。自是一家人,禮當同心協力,彼此客氣,便不見相知了!」

    說罷,彼此笑了。只是嚴嵩父子笑得苦,那徐階倒是笑得愜意,只道他父子入了圈套。嚴嵩因是要討他話語,買轉他於皇上面前開脫,自是慇勤,命童僕書房中設置酒席。徐階故作推辭,父子二人哪裡肯依?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

    酒過三巡,世蕃迫不及待問道:「應龍那廝敢怕是不知馬王爺三隻眼,競害到爺爺頭上,我自饒他不得!」

    徐階故作姿態,緊忙勸阻道:「賢侄不可如此。

    得罪他一個應龍倒也無妨,如今惱了萬歲,卻要從長計較!」

    嚴嵩忙道:「萬歲召大人進宮,不知何意?」

    徐階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內,適逢應龍奏至,萬歲閱罷,不知何故竟大怒,立召小弟問話,倒叫小弟摸不著頭腦。」

    嚴嵩急道:「萬歲果信那應龍誣奏麼?」

    徐階道:「正是,且是惱得厲害!」

    嚴嵩聽罷,倒吸一口冷氣,驚得半晌不語。世蕃素是驕狂,如今也自慌了,連連拱手央道:「事到如今,還望大人多多周旋!」

    徐階裝扮一副憐惜模樣,歎一聲道:「我曉得你父子之意,焉有坐視之理!萬歲問起你們之罪,弟即上言周旋,只道嚴相柄政多年,並無過失;公子平日行為,雖少斂點,應亦不如所奏的厲害,務乞聖上勿可偏聽,以折國家棟樑,禍及社稷安危!」

    嚴嵩聽至此處,方才透過口氣來,雙眼濕熱,感激之情,溢於表膚,又慌忙問道:「承蒙大人恩典關照,只不知聖心可回轉?」

    徐階道:「小弟解說半晌,萬歲先是遲疑,後時天威已經漸霽,諒可無他慮了。」

    嚴嵩聽罷,慌忙含淚離席,感恩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挽回,老朽自當拜謝!」

    世蕃也慌忙起身,俯地連連叩頭,感恩謝道:

    「大人救得我一家性命,小侄便當犬馬,也難報盛恩厚德!」

    徐階見狀,驚得害禮不迭,一百還拜,一面扶起嚴嵩父子,連稱不敢,道:「恩相若此,只折殺小弟了。恩相待我,向是情深,如今偶遭小難,自當效力周旋,思相快起!思相快起!」

    這裡說時,世蕃又召出全家妻小,一同入來。

    嚴鵠扶喪未歸,只嚴鴻、嚴年著雪白重孝先人,權當孝子孝孫重拜。後面二十七姬,又添數名新妾,個個不拉,一齊擁人,皆是穿紅著綠,環珮叮噹,花枝招展,自把徐階老眼,耀得眼花零亂。徐階正不知所措,但見濟濟一堂人,撲通撲通跪成一片,一齊俯地呼道:「孩兒們與大人叩頭,感謝拯救之恩!」

    徐階又謙讓不遑,一時不知如何招呼,只道:

    「快快起來,快訣起來,老朽實不敢當!實不敢當」嘴裡這般說時,心裡只暗想道:「世蕃這廝,果然荒淫,今日親眼所見,方知那鄒應龍劾奏絕無虛謊,句句是實了!」

    待諸妾拜罷退下,嚴嵩又謝道:「大人勸轉聖心,又屈駕至敝府通報,聖德厚意,當銘記不忘。

    今日至此,便是嚴門閨家的福星了!」

    徐階道:「思相若這般抬舉,只怕要羞煞下官。

    便盡微薄之力,自是名分所定,自然之理,恩相何故太謙!」

    嚴嵩驚慌一場,如今才笑道:「你我同僚,自是手足之情,當以兄弟相稱。若這般稱呼,也要叫老朽羞煞了。」

    說畢一起大笑起來。少敘片刻,徐階起身告辭。嚴嵩父子送到門外,臨出門,徐階又故作姿態,拉嚴嵩到近側淨處密語,故意埋怨世蕃,道:

    「今日雖脫過此難,乃是大人洪福造化只是不可掉以輕心。如今咱們官做大了,難免一些小人窺機生事,暗裡抓咱把柄,賢侄少不更事,還需稍加管教,以免被人以艷聞韻事壞恩相名教清德。尤其近日,更要收斂一些。切記,切記!日後倘若再生事,只怕萬歲不再信下官話語,把個人情阻住,便叫相爺作難了!」

    嚴嵩連忙稱謝道:「多承大人盛情,肺腑之言,不敢有忘。今後嚴加管教便是。」

    徐階又道:「自古事不機密,則致害成,今後恩相凡事謹慎些便了。」

    嚴嵩千恩萬謝,即送徐階出府,拱手作別,看他轎子遠了,方才回門裡來。

    且說徐階討好去後,嚴嵩父子,回到書房,見一場驚慌已過,方才放下心來。只是世蕃稍有疑惑,道:「那徐老頭兒與咱家原元深交,如何今時這般賣力,把萬歲說轉,又親自到府相告?」

    嚴嵩道:「這徐階心眼兒極多,剛剛升任學士,只伯官職不牢。此時買個人情,又不得罪哪個,他何樂而不為!只教咱拿他當患難知己看待,道是日後自有他好處!」

    世蕃沉吟片刻,只是憤憤言道:「只是鄒應龍那廝,著實可惡!他日撞在我手下,便是碎屍萬段。

    也難消我胸中之恨!」

    嚴嵩道:「眼見事已至此,定是勢不兩立,今日劾我不倒,明日我便教他看看咱的厲害!不怕他不曉得楊繼盛、王抒的下場!」

    二人正講論間,忽聽院內人聲鼎沸,喧囂一片,正自疑惑,又有家人飛一般憧入稟報道:「老爺,大大事不好,現有錦衣衛奉旨入府拿人!」

    嚴嵩驚道:「卻是拿哪個?」

    家人道:「正是老爺與公子!」

    嚴嵩只聽此一語,驚得呆坐不起;世蕃瞠目結舌,再說不出半句話來,正似傻了一般。不等二人醒悟過來,外面亂哄哄吆喝追問之聲已近,嚴嵩父子驀地驚起,慌慌顧盼,正打算走入後廳,早有錦衣衛如狼似虎趕入堂來,內有御史鄒應龍,喝一聲道:「聖旨下,犯官嚴嵩、嚴世蕃接旨!」

    嚴嵩見事已至此,料是不能脫身,待擺下香案,父子二人狼狼狽狽跪俯於地。鄒應龍當堂宣讀聖旨道:

    據御史鄒應龍所奏,大學士嚴嵩,身享高爵重位,柄政多年,不思修身巫下,乃逞豪橫,憑借權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饋遺,姑息養奸,致使朝綱敗,選法大壞,群丑竟趨。至於交通贓賄,為之通失節者,不下十餘人。先有刑部主事項治元,以一萬二千金轉升吏部;舉人潘鴻業,以千二百金而得知州,所查據實。

    似此賣官鬻爵,已非禮法,且又縱子行奸。

    豢養惡僕為害,押勒侵奪,肄無忌彈,朝野怨恨入骨,罪莫大焉。本當奪爵賜罪,姑念前時之功,不忍加刑,勒令致仕,以待流戌。其子世蕃,仰仗父權,作惡多端,荒淫驕縱,天下無不聞之,尤有甚者,適儉母喪,名雖居喪,實系縱慾;押客曲宴擁待,姬妾屢舞高歌,乃毀名教,廢天倫,自是禮法不容。且暗恃父權,以小相自居,貪婪無度,政以賄成,官以賂授,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致使無辜遭陷,惡黨媚奉,實是亂政之根,群惡之首,罪惡昭彰,勒令逮捕下獄。欽此。

    鄒應龍宣罷聖旨,那嚴嵩跪俯在地,早已癱軟下來,良久不能起。錦衣衛虎狼般擁來,丟下他不管,只惡狠狠剝去世蕃官衣,噹啷啷亮開鎖漣捆綁起來,推推搡搡,牽扯而去。此時,眾家人見主子勢盡,悄悄躲藏起來,一時溜個精光。只是一家兒女妻妾聞訊紛紛慌忙趕來,哭天號地,亂作一團。比那歐陽氏死時還要嚷得厲害,亂得厲害。果是捶胸頓足,喊爹叫娘,指天罵地,只把昔日威赫赫一個豪華相府,哭做墳地一般。

    良久哭罷,那嚴嵩兀自癱軟在地沒起。看看再不見世蕃蹤影,面前只一片哭喪般的妖姬艷妾,一面顫巍巍站起,一面老淚縱橫,鳴鳴咽咽他說道:「罷了!罷了!不想我為宮一世,也有今日,只是這徐老頭明知此事,還來試探誆我,只把我苦了!苦了!」

    嚴鴻、嚴年見狀,自是悲酸難言,一面垂淚相陪,一面將嚴嵩攙起,斥退一群姬妾,扶他至房中床上歇息。

    嚴嵩斜臥床上,恰似病入膏肓,氣息奄奄,再無坐的力氣。淚眼模糊,招呼嚴鴻、嚴年身旁坐定,半喘半泣說道:「如今咱家勢盡,你們啼哭也無用了;我已年邁,眼見是黃泉路上之人,便有三長兩短,也沒什麼,只是東樓入獄,生死難定,你們需想個法兒,將他營救才好!」

    嚴鴻道:「若救爹爹,需有人在萬歲面前說得進話,如今卻哪裡去尋?」

    嚴年道:「如今勢危,若能救公子脫險,便拼上潑天富貴,買得人轉,也當在所不辭。只是怕咱縱有金山銀山,在這坎兒上,也沒人敢收!」

    嚴嵩歎息半晌,喃喃自語道:「現在得寵的大臣,莫如徐階,除他一人,無人可營救了!」

    嚴鴻道:「只伯那個徐老兒幸災樂禍,不肯幫咱的忙,他剛剛來府誆騙,便來此禍,如今再去尋他,只怕徒勞無用了!」

    三人哀歎半晌,躊躇不決。正在一籌奠展,忽有鄢懋卿、萬采等聞訊趕來探望。此時,鄢懋卿已入任刑部侍郎,萬采為大理寺卿,兩人皆是嚴嵩義子,被嚴嵩一手提拔起來。乃親信走狗。如今進入內室,見嚴嵩一副病狀,嚴鴻、嚴年正獨自悶歎,恰是兔死狐悲,格外悲傷淒楚,近榻前歎息勸慰道:「爹爹受驚,只怪孩兒來遲了,事已至此,悲傷亦無用,且是身體要緊,千萬保重。府中之事,自有我等照料。兄長之事,便急也無用,還須想個萬全之策,從長計較。」

    嚴嵩貝他二人,愈加悲切,歎息一聲道:「聖心若無回轉,便是你二人盡心,怕也不濟事了。」

    幾人正待商量,不防錦衣衛忽又闖入門來,惡狠狠道:「聖上有旨,即刻拿嚴鵠、嚴鴻,及家奴嚴年下獄!」

    嚴嵩爬下床來,與嚴鴻、嚴年、鄢懋卿、萬采俱跪伏在地。聽宣罷聖旨,驚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嚴鴻、嚴年自是驚得魂飛魄散,便欲逃走,也脫不得身。跟見幾個錦衣衛闖上前來,鷹拿雞一般一把拎起,當下用繩索捆綁起來。鄢懋卿與萬采,此時也無奈,只稟告嚴鶴扶喪未歸,免去錦衣衛搜捕,眼睜睜見二人被帶走。偏是福不雙降,禍不單行。這裡錦衣衛剛去,三人剛剛爬起,膝上上未拍淨,家人又飛入稟道:「啟相爺,中書羅龍文也已被逮了!」

    嚴嵩不聽便罷,這一聽時只仰臥床上,雙目緊閉,再不言語。眼見兒、孫被逮,又連一個乾兒搭入,心下真真急煞,一時氣血上湧,只覺胸中堵悶,頭腦暈眩,頭在下,腳在上,天旋地轉,不停呻吟起來。

    這時,嚴府內外恰似火燎蜂房,處處亂哄哄一片,雞飛狗跳,真個像天塌地陷一般。借大一個顯赫府第,如今只人去樓空,頹敗下來。

    且說此時,人人淒惶,窘追十分,眾人都圍住鄢懋卿、萬采,求他設法。懋卿抓耳撓腮,苦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擊掌呼道:「有了!有了!」

    眾人聽了此語,那灰冷之心,透進一絲暖意,便急切問道:「大人有何高見!」

    懋卿道:「你等休要慌張,我自有處置!」

    說罷,一副極秘密神態,趨步榻前,與嚴嵩附耳數悟。

    嚴嵩聽罷,微微點頭,歎一聲道:「這也是無法中的一法,但恐那徐老頭兒從中作梗,仍然不行。」

    萬采道:「既是懋兄高見,自有分教。何妨著人去探詢,看那徐老頭兒究竟是何主意。」

    眾人自是驚奇,不知他們葫蘆裡面究竟賣的甚藥。呆愣半晌,但見嚴嵩微微點頭道:「也罷,此時無奈,也只好如此了!」

    當下嚴嵩密喚心腹至榻側,附耳密授其計,又急不可待矚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你不可負我,需見機行事,速去速回!」

    那心腹不敢遲疑,當下匆匆往徐府去了。正是:

    急急如喪家乏大,惶惶如漏網之魚。

    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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