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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回 從肝脾肺腎以求心 歷地水火風而證道 文 / 佚名

    詩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參,

    風幡都不著,月指偶相關,

    設像無非影,忘言始見端,

    胡徐信心易,真實點頭難,

    退藏雖點點,幻出便般般。

    不具莊嚴相,誰能生喜歡,

    不標清淨理,豈不墮嗔貪,

    忽無還忽有,願作如是觀。

    話說唐半偈,在蓮化西鄉以道法辟正了冥報和尚從東之謬,遂辭別眾人,依舊上馬西行。行出村口,想著那笑和尚語言靈驗,定是一尊佛,還打帳到草庵裡來叩問前程,誰知連草庵都不見了,方知是佛師指點,愈加驚喜,大家努力向前。朝山暮水,不知不覺又走了數日程途。唐半偈心無掛礙,在馬上觀看,見山浮瑞氣,水現祥光,一路上樹木不是瓊花便是瑤草,深樹中不是鶴舞便是鶩飛,十分樂意,便對著小行者說道:「果然西方佛地風景不同。」小行者笑道:「老師父怎又生起分別心來?依我看來,哪塊不是佛地?何處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見,總都是本地風光。」唐半偈聞言有悟,連連點頭,又往前行。

    忽行到一座亂山之下,往上一望,又無陛級可登,左右找尋,又無徑路行走,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滿。唐半偈只得勒住馬與三個徒弟商量道:「此處路徑甚是從雜崎嶇,不知該走哪條?須要尋個土人問明白了,方可放膽前行。」小行者忙走上前東張西望,看不分明。正沒理會處,只聽得山裡頭隱隱有吹笛之聲。不一時,忽見巖樹中一個牧童兒,倒騎著一隻黃牛走過嶺來。小行者忙招手叫聲:「牧童哥,這裡來。」那牧童聽見有人叫,連笛也不吹,帶一帶黃牛走下嶺來,到了唐半偈馬前,嘻嘻笑道:「老師父,我看你立馬不行,想是認不得路要問我了。」唐半偈連連點頭道:「正是要問你,前去哪一條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條條都是路。」小行者聽了接他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實說這山叫做什麼山?周圍有多大?過去有多遠路徑?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變了臉道:「你這個和尚也忒憊懶,你既不識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著嘴罵人?我方才說條條都是路,怎見得是油嘴?怎見得不老實?」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個粗鹵之人,你不要怪。且說這是什麼地方?」那牧童見唐長老說話和氣,方又笑嘻嘻說道:「老師父,我這地方乃是大天竺國管下。這座山叫做雲渡山,周圍象羊腸一般,左一彎,右一曲,盤盤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識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遙。」唐長老道:「這百里路也還平穩好走麼?」牧童道:「這卻定不得,若是心猿不跳,意馬馴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頃刻可到;倘遇著肝火動燒絕了棧道,脾風發吹斷了天街,腎水枯載不得張騫之棹,肺氣弱御不得列子之車,就從小兒走到頭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闖,若要出頭,恐無日子。」小行者聽了,忍不住笑將起來道:「師父,此去靈山不遠了。」唐半偈道:「你怎麼曉得?」小行者道:「此地若不與靈山相近,怎鄉下放牛小廝也會談起禪來?也罷!小村牛你既知道說這些蹊蹺話兒,我且捉你一個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雲又不是船,這山什麼意兒叫做雲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說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必定也讀過幾句書。豈不聞孔夫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你又不是我這裡人,又不知我這裡事,怎就尖著嘴楂著耳朵逞能兒搶白人!」唐半偈見牧童說話有因,忙笑說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對找說這『雲渡』二字是個什麼意思?」牧童道:「若像這個人自作聰明,恥於下問,我怎肯對你說!因老師父是個好人,我只得說了。這座山雖看去醃醃——,齷齷齪齪,內中卻實幹乾淨淨,倒是個成佛作祖的關頭,任是仙佛菩薩,少不得要往此中經過。此中卻有兩條路:有一等沒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虛,又怕傷天理,只得在山腳下一步一步挨了過去。雖磨腳皮,勞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卻未嘗跌倒,就是跌倒也還爬得起來;後來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見這條路走得辛苦,不肯去下功夫。又訪知山頂上有三點點小峰頭,緊緊與靈山相對,去來不過方寸,每每仙佛往來。

    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淺薄,也思量要學仙佛過去,卻不知這方寸中雖然不近不遠,另有實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別中思量尋渡。你想山頂上又沒水,如何容得渡船?不意這班人左思右想,機巧百出,遂將天下金銀之氣聚斂了來,煉成一片五色彩雲,繫在兩山渡來渡去,所以流傳下來叫做個雲渡山。」豬一戒聽了忙插問道:「這雲渡有人渡麼?」牧童道:「怎沒人渡?」豬一戒道:「渡得過去麼?」牧童道:「怎渡不過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難保。」豬一戒道:「不妨事,我走得極把穩。牧童哥,這渡在哪裡?就央你領我們去。」牧童笑嘻嘻說道:「這個渡乃聖凡交界,你四人尋不著渡口,在這邊踏破鐵鞋還只是四個失路的和尚;若指引你窺見源頭,一腳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這般容易!就要我指引,也須將些銀錢謝我。」豬一戒道:「你這牧童終是鄉下人,小眼薄皮!便領我們走過去,少不得還要走過來。據你說,這邊是和尚到那邊是佛,依我看來,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麼就要詐人的錢財?」牧童笑嘻嘻說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沒有錢誰肯引路?」豬一戒見牧童口緊,便對唐半偈說道:「師父,你不要不言語。這山腳下的崎嶇路,這邊傾,那邊圮,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難走的,且有百餘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說挑行李,就是空身也覺費氣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癢倒轉遠路。」唐半偈道:「非我不知痛癢要轉遠路,但為僧之義須要腳踏實地,若夫空來巧去,實不願托足,況從前甘苦已經十萬八千,至此百里勤勞,又何足憚?」小行者聽了踴躍道:「到底師父是個聖人,說的是大道理。快走快走,不要被這牧童惑了!」豬一戒聽見叫走,發急道:「且問你,路在哪裡?要走你們自走,我是走不動,只好央牧童哥領了過渡去。」沙彌道:「你且不消與師父、師兄爭得,只問你,這牧童要錢財,你將什麼與他,他肯領你過渡?」豬一戒道:「他一個鄉村人能要多少?被囊裡老師父有件破衫子,丟與他便夠了;若不肯,還有個瓦缽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了些,也沒甚用,再與了他,敢道也肯了。」牧童聽見又嘻嘻笑道:「我又不做和尚,要傳你的衣缽做甚?我自去也!你們不許跟我來。」說罷,帶轉牛頭,竟往西山一直去了。初向路時,滿山都被茅草塞滿,沒處尋路;及自牛去,隨著牛的去處一望,忽隱隱現出一條路來。小行者心知牧童是個異人,忙叫道:「師父,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來!」唐半偈抬頭一看,果見一條大路,滿心歡喜。遂將龍馬加上一鞭,相逐著小行者一路趕來。豬一戒還遲遲疑疑的觀望,沙彌早挑起行李來說道:「二哥,走吧!十層梯子已上了九層,不要又生怠惰。」豬一戒聽了,不敢言語,跟著趕來。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從無懶惰,

    主人努力行,豈容奴坐臥!

    卻說唐半偈追逐著小行者,若斷若續,遠隨牛跡趕過西山來,約趕有十餘里,望不見牧童,卻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緩緩而行。不一時,沙彌、豬一戒也趕了上來,趕到面前,見唐半偈在馬上低著頭,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觀心就像不看見的一般,任那馬東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見便不說甚的,竟急鬥鬥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餘里路,覺到有些吃力。豬一戒叫聲:「師弟,且把擔子歇歇!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艱苦,他坐在馬上跑了一陣,跑得辛苦也就不耐煩,在馬上東〔目充〕西〔目充〕的打盹,我與你挑著這樣重擔子跑山路,便歇歇兒何妨?」沙彌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樣。」豬一戒才不言語。略歇一歇,豬一戒又埋怨道:「這曠野又沒人家,今日還不知要走到哪裡哩!」沙彌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樹下白亮亮的像是一條河,莫不有水路?」豬一戒聽見,忙爬起來往前一望,滿心歡喜道:「果然是一條河路,快去尋船。」便搶了行李挑到河邊,見果然是一條河,又恰有一隻大船泊在岸邊,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連連用手招沙彌道:「快來,快來!造化,造化!」沙彌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來,還有事與你商量。」豬一戒又跳上岸道:「還有什麼商量?難道現成船兒不自自在在坐去,轉奔奔波波的挑著重擔子跑山路,自尋苦吃!」沙彌道:「這不消說,但也要訪訪這條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靈山,見不得佛祖,求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時也無用。」豬一戒聽見,啞著口商量了半晌,因又咕噥道:「想將起來,這都是這些害了佛癆的識見,執著不化。若依我的主意,有這樣的好船兒坐在上面,一任本來,隨他淌到哪裡是哪裡,便不是大路,便到不得靈山,便見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嘗不是佛。何必定要自縛束定了轉移,不是弄做個一家貨!」沙彌道:「二哥莫說呆話,自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豬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聞觀世音人都稱他是觀自在菩薩,難道他也不成人?」沙彌笑道:「自在也有分別,人稱菩薩的自在是如如之義;你說的自在,乃是癡心腸,怎麼比得!我若不是隨著金身羅漢竊聽得些緒論,今日拙口鈍腮也要被你盤駁倒了。閒話慢說,且去訪問要緊。」二人一同沿著河岸尋人訪問。人卻不見一個,忽見河岸旁豎著一片碑石,碑石上寫著「通聖河」三個大字,下邊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須彌」,一行是「東至崑崙」,一行是「西至靈山」。二人看得明白,滿心歡喜。忙走回船邊,才將行李搬了上去,唐長老的馬已到了,見二人亂著上船,忙問道:「這是什麼所在?這河通哪裡?這船是誰人的?也要訪問明白,怎就胡亂上去!」豬一戒道:「師父,不消狐疑,我們已訪問明白了,這河叫做通聖河,往西去就是靈山,現有碑石。這船雖不知是哪家的,既在河裡,自然是捨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們一程,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語。小行者道:「師父,不用躊躇,既來之則安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唐半偈到此進退兩難之際,也只得懶懶的走上船來,小行者將龍馬也牽了上去。豬一戒見師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別議,急急的尋著一根篙子,將船放到中流,對著渡口一直撐去。

    船一開,恰乘著倒流之流溜,霎時就去了有七、八里。豬一戒快活不過,就對著小行者誇嘴道:「我尋的這船兒何如?莫說師父的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說的雲渡還快些哩!」小行者聽了笑一笑道:「且看。」不期那條河湧過了一個急灘,水便漸漸淺了,水淺船便去得慢了。豬一戒恐怕師父說什麼,忙拿了篙子走到船頭上去撐,自家撐了二、三里,覺船大吃力,因又尋了一條篙子遞與沙彌,叫他幫撐。兩人又撐了里餘路,爭奈河裡的水一發淺了,那船一發撐不動了。兩人東一篙,西一篙,呵噯呵噯的,只撐得滿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淺船大,兩根篙子如何撐得他動?依我說倒不如上岸去扯纖。」豬一戒聽了道:「師兄說得是。」因豎起枚頭,尋了兩根纖繩,同沙彌沒過水到岸上去扯纖。初扯時,水雖淺,還在水裡,好扯,扯了一會,漸漸不見水都是泥了,哪裡扯得動!豬一戒又恐師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沒奈何只得彎著腰,像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彌扯得沒氣力,只管站著沉吟。豬一戒發急道:「你不幫扯倒沉吟些什麼?」沙彌道:「想我們真是呆子,要圖安逸才上船;上了船若似這等趴在地下掙命,轉覺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豬一戒忽然想回意來,遂直起腰來將纖板往地下一甩,道聲:「啐!真呆子!」忙忙的跑回將船扯到岸邊,亂叫道:「師父,上岸吧!聖河裡水枯,去不得了。」唐半偈聽了便大罵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才不要上船,你又再三攛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罵得豬一戒不敢開口。虧小行者在旁勸解道:「師父,嚷他也沒用。你方才不曾聽見那牧童說,只怕是腎水枯,泛不得張騫之棹。如今果然聖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聽了默然,沒奈何只得聽小行者牽馬上岸,又騎了西行。

    豬一戒脫了撐船處纖,身體輕鬆,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趕上唐長老道:「師父,天將晚了,快些走,趕到個鄉村好去借宿。」唐半偈埋怨道:「若不上船耽擱工夫,此時也去遠了,卻撐篙扯纖弄到這時節,再趕也遲了。」豬一戒道:「日色還高,馬走得快,不遲,不遲。」就用手在馬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一下,那馬乃是龍馬,從來不遭十分鞭策,今被豬一戒用蠻力打了一下,一時負痛,忽長嘶一聲,就似奔雲掣電一般往前跑去。唐長老不曾留心,三不知馬往前跑,一時收勒不住,被馬顛了幾顛,閃了幾閃,幾乎跌將下來,雖狠命將韁繩扯住,兩腿夾緊,全身伏倒,一霎時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時,已驚得面如金紙,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夾酸,兩隻手俱扯得通紅。那馬將要住,又聽見後面一人聲,又跑一陣方才徐徐立定了。唐半偈見馬住方滾鞍下來,弄得手足無力,竟跌倒在地,一時沒有氣力,爬不起來就坐在地下喘氣。喘了半晌,三個徒弟方才趕到,看見師父已喘做一團說不出話來,大家慌得只是跌腳。小行者埋怨著豬一戒道:「該死的夯貨,龍馬可是狠打得的?還是師父騎慣了會騎,若是坐不穩跌下來,豈不連性命都被你害了!」豬一戒哪裡還敢做聲,沙彌忙忙將馬牽開。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著豬一戒大罵道:「你這畜生怎這等大膽捉弄我?豈不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與你有何仇?捉弄我跌得這等狼狽!」豬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師父,只因要趕路,輕輕的打了這忘八一下,不想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亂跑,帶累師父著驚。如今師父下來了,等我再打他兩下,出出師父的氣。」唐半偈喝一聲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驚了馬跌我,怎不自家認罪,反要打馬?打傷了馬,前去還有許多程途,卻叫他怎生走?論起理來,該痛打你這畜生幾下才是。」豬一戒道:「師父,不要不公道,打傷了馬愁他走不得路,打傷了我,前面還有許多路,卻叫我又怎生走?」小行者聽見豬一戒頂嘴,恐怕更觸了師父之怒,便大喝一聲道:「夯貨,還不走路!若再胡說,我先打你二十鐵棒。」豬一戒被師父嚷罵,巴不得走開,聽見小行者喝他走路,便假不做聲,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見豬一戒去了,方來攙唐半偈道:「我才望見,過了這亂草崗就有人家,師父須掙起來,趕過去好借宿。」唐長老道:「我被馬跑急了,控御的氣力全無,如何爬得起來!」小行者道:「這又被牧童說著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說著?」小行者道:「他曾說,肺氣弱御不得列子之車。師父還須努力。」唐半偈聽了,只得勉強爬了起來。沙彌見師父起來,忙將馬牽到面前,輕輕的扶了上去,一隻手攏著,慢慢而行。

    唐半偈雖然騎在馬上,終覺有些吃力,因說道:「我滿身骨頭都被馬顛痛,不知到有人家處還有多遠?」小行者道:「不遠了,過崗就是。」唐半偈無奈,只得聽沙彌牽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見到,腰眼裡閃閃的一發痛起來難熬,忍不住又恨恨的罵道:「都是這夯畜生害我!」正恨罵不了,只見小行者忽從旁走攏來將馬約住道:「師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崗子上怎一派紅光?莫不又有甚古怪!」唐半偈忙抬頭觀看道:「果然紅得詫異!倒像是失火一般。」沙彌用手指著道:「是失火,是失火!你看,一閃一閃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這空山中有誰放火?」小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惡了。若是明明燒詐不得,就暗暗放野火了。」師徒們說著話,將走近崗邊。只見豬一戒亂捲著一身火草,直從崗頂上連人連行李的紅焰籠頭,急跑到面前,撣去旺蓬蓬的火草,再看時,臉上的毛髮已燒光了,便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豬一戒被燒得疼痛,只是咕,一個字也說不出。沙彌見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尋扁擔挑了,又扶著豬一戒同走到唐長老面前。小行者先罵道:「你這呆牛夯貨!越越呆越越夯了。這樣大火,我們遠遠的就望見,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為何竟鑽進去燒得這等模樣?」豬一戒已燒得滿身疼痛,又見小行者不問原由罵他,氣得亂跳道:「一個火可是頑的!我怎的鑽進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這個田地。」唐半偈道:「既不呆不夯,為何被燒?」豬一戒道:「我初上崗時,哪裡見有星星火種兒?一望去,滿崗都是乾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軟茸茸的,好不襯腳好走。走到中間,竟不知哪裡火起,一霎時滿崗都燒著了。若不是我為人乖覺手腳活溜跑了回來,此時已燒殺在火裡了。」沙彌道:「你既逃出性命來就是萬幸,這起火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這火一發旺了,崗子上燒得路絕人稀,卻怎生過去?」唐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師父不要焦躁,我們的行事一一應了牧童兒之口,他說,只怕肝火動燒絕了棧道。你看這崗子一時間燒得走不得,難說不是老師父動了肝火!」唐半偈聽了,低著頭自忖,忽然悟了:「徒弟呀,你這話說得深有意味。我方才因豬一戒驚馬跌我,一時惱怒,也只認做七情之常,誰知就動此無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覺一時心地清涼,炎威盡滅。」豬一戒聽了道:「原來這火是師父放了燒我的。燒我不打緊,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難。你看焰蓬蓬一條崗子都燒斷了。崗子的樹木又多,知他燒到幾時才住,我們怎生過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說!你且看火在哪裡?」豬一戒道:「莫要哄呆子,難道就熄了?」及抬頭一看,哪裡見個火影兒?喜得個呆子只是打跌道:「這樣妙義真不曾見,怎麼燒得遍天紅的大火一時就消滅無遺?」小行者道:「你下根的人哪裡得知!這座山乃靈山支脈,老師父是佛會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靈驗。」沙彌道:「我們既同在佛會下,定然有緣。不消閒講,快趕過崗去湊合。」唐半偈見真修有驗,弟子們精進猛勇,也自喜歡,便將馬一帶奔上崗來。沙彌挑起行李,跟著就跑。豬一戒被火燒時滿身疼痛,及崗上的火滅了,他身上竟像不曾燒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發快活,搖著兩隻蒲扇耳朵,就像使風的一般,走得好不爽利。

    大家走上崗頭一望,只道樹木都要焦頭爛額,誰知竟安然無恙,不但草深如舊,連燒痕也沒半點,大家十分讚歎。及走過崗來,早望見縹縹緲緲許多樓閣相去不遠,大家一發喜歡,說也有,笑也有,追隨著如雀躍鳥飛,好不燥皮。不期走下崗來,沿著石壁轉有一個林子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十分利害。怎見得?但見:

    突然而起,驟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於青蘋之末;驟然而吹,霎時吹遍黃葉之間。雖不見形,寒凜凜冷颼颼宛然有像;咸知是氣,倏聿聿豁喇喇無不聞聲。一陣穿林,或飛花,或震葉,撲簌簌亂落如雨;一陣入嶺,或推雲,或卷霧,烏漫漫昏不見天。不是槍,不是刀,刮雜雜偏能入骨;尖如錐,快如箭,直立立最慣刺心。翻紅攪海,水面上弄波濤作勢;播土揚沙,道路中假塵障為威。無門可躲,難免車顛馬倒;有誰敢走?果然路絕人稀。

    唐長老師徒們正然樂意前行,忽遇著這陣大風,直刮得東倒西歪,立腳不定。沙彌挑著行李被風一刮,直捲到半邊,幾乎連人都帶倒了。沙彌見不是勢頭,忙忙歇下擔子,抱著頭蹲倒了坐在上面。唐長老馬上招風坐不穩,竟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喜得小行者見風起得有些古怪,忙幫在旁邊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頂毗盧帽銃下來被風不知刮到哪裡去了。風驟起時,豬一戒還裝硬好漢,吆吆喝喝道:「好風!率性再大些,竟將我們吹到了靈山,也省得走路。」當不得一陣一陣只管急了,就像推搡的一般,掙不上前,只得退回來靠著山坳裡那帶石壁。不期石壁土刮倒,一株松樹連土連泥滾了下來,幾乎打在頭上,嚇得魂不附體,只得趴倒了鑽到一帶深草叢中躲著,聲也不敢做,氣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風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問小行者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小行者道:「沒甚意思,總是牧童說的脾風發吹斷了天街。」唐長老聽了,連連點頭道:「一字不差。原來這牧童是個聖人來點化我們,可惜我們眼內無珠,當面錯過。」小行者道:「前面的錯過不要追悔,他少不得還要來,只是再來時不要又錯過了。」唐半偈又連連點頭道:「賢徒說得是。但要不錯也甚難,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沙彌坐在行李上聽見唐長老與小行者說話,知道是風息了,方站起身來叫道:「師父不曾著驚麼?怎好好的天兒忽起這樣大風?」唐長老道:「我已被風刮倒,虧你大師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頂帽子,光著頭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尋處?」沙彌道:「這樣大風,連石頭都吹得亂滾,莫說這虛飄飄的帽子,知他吹到何處,哪裡去尋?」唐長老沒法,只得光著頭走,起身打點上馬,因跌了兩次,恐怕又有他變,要叫豬一戒籠馬頭,左右一看,並不見影,便問豬一戒為何不見?大家東張西望,盡驚訝道:「這又作怪!雖然風大,難道連人都吹不見了?」大家亂了半晌,方見豬一戒從深草裡鑽出個頭來道:「這樣大風,你們怎麼不躲?」小行者看見大笑道:「呆子,江豬兒還要拜風,怎麼這等害怕!」沙彌也笑著接說道:「他如今弄做個草豬了,怎不怕風!」唐半偈道:「風已息了,天色將晚,還不出來快走。」豬一戒方爬了起來,抖去身上的亂草,看看天,果然風住了,不敢多言,四眾一齊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腎,地水火風,

    一寸半寸,千重萬重,

    步步是難,步步是功。

    師徒們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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