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回 唐長老坐困火雲樓 小行者大鬧五莊觀 文 / 佚名
詩曰:
平平道理沒低高,就是靈山也不遙。
既已有人應有鬼,須知無佛便無妖,
死生禍福憑誰造,苦樂悲歡實自招;
若識此中真妙義,求經求解亦徒勞。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師徒四眾,自分身解脫而來,一路上無掛無礙,好不快活,又不知不覺行了數千里路,忽又一座高山阻路。唐半偈在馬上看見,便問小行者道:「前面怎麼又有高山了?」小行者道:「從大唐國到靈山,算起程途來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似這般高山峻嶺也不計其數,只好看做平平大道,坦坦而行,方容易得到。我們出門才過不上三、五處,怎麼就驚訝起來?」唐半偈道:「不是驚訝,只恐其中又有妖魔。」小行者道:「山嶽乃靈秀聚藏之處,斷沒有個空處生設之理,不為妖魔竊據,定有仙佛留蹤。我看此山雖然高峻,卻祥光瑞氣,鬱鬱蒼蒼,多分是個聖賢所居。師父放膽前行,不須害怕。」唐長老聞言,再抬頭又將那座山一看。只見:
龍蟠空際,青巍巍高插雲霄。虎踞寰中,碧沉沉下臨泉壤。方隅廣闊,從東而望,莽蕩蕩未知哪一面為西,道路修長,自南而觀,遠迢迢不識哪一條是北。蒼煙影裡,圍不轉,抱不合,儘是千年老樹;嵐氣光中,攀不著,躋不上,無非萬丈危峰。日色正晴,而細細半空飛雨,大都石觸流泉;風聲不作,而隱隱四境聞香,無非澗沖瀑布。松梢白鶴成群,裝點出丘壑清幽;嶺上玄猿作隊,描畫得幾巒靈異。紅不是花,丹不是葉,赤不是霞,絳雪滿山光灼灼;秀不是草,靈不是藥,滑不是苔,紫芝遍地色離離。爛玉充飢,不羨胡麻之服;露珠解渴,何煩瓊杵之漿。日月至明,常不見煙雲殊幻;山川膚寸,忽然生氣候不齊。四山巖穴高深,九夏不能消背陰之冷霜;絕頂觀瞻最遠,半夜可以見滄海之出日。上碧落而下黃泉,真堪頂踵兩閭;宗靈鷲而祖須彌,足以兒孫五嶽。
唐半偈在馬上細細觀看,見山中煙雲皆有溫和之氣,樹上鳥雀毫無怪異之聲。因讚歎道:「履真,你看得果明,論得最當,但不知是甚地方?我們須趕入山去,尋個人家問問,方知端的。」小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因將龍馬加上一鞭,大家追隨著趕進山去。又行了三、五里,早望見兩山回合處,高聳出許多獸頭屋脊,心知非寺即觀。因隨著徑路轉到山門前看時,見果是一所仙觀,忙將馬勒住,跳將下來。等小行者三人走到,遂將馬交與沙彌牽著,然後一齊走入觀來。正不知是甚麼所在,到了二山門,忽見立著一片石,石上兩行字寫得分明道:
萬壽山洞天,五莊觀福地。
唐半偈看了,忽然省悟道:「原來就是此處,果然是聖賢所居。履真所見不差。」豬一戒笑道:「師父原來是走過的?」唐半偈道:「我何曾走過?」豬一戒道:「既未曾走過,為何曉得?」唐半偈道:「曾聞得有人傳說,此山乃鎮元大仙修真之處;昔日唐玄奘佛師往西天求經時,曾在此處經過。不期你祖大聖一時魯莽,將他觀內草還丹人參果樹打倒,鎮元大仙不肯甘休,兩家大傷和氣;後來虧了觀世音菩薩醫活了果樹,方才解了此結,我所以得知。就是水程上也開載有萬壽山名目。今日既有緣到此,我們進去瞻仰一番,也不為空過。」小行者聽了歡喜道:「原來我祖大聖與他是舊相識,該進去拜望拜望。」四眾一面說一面柱裡走。將走到大殿,只見殿內走出兩個道童來相迎,忽看見他師徒四人模樣,只管估上估下吃驚打怪,不敢開口。唐半偈便問道:「二位小師兄見了我們,為何這等驚訝?」兩道童方應道:「我看四位老師父又像認得,又像不認得,故此驚疑,不敢輕易動問。」小行者笑道:「好胡說!既認得就認得,若是不認得就不認得,為甚又認得又不認得,說這樣蹺蹊話兒?」兩道童道:「不是俺們說活蹺蹊。只因二、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唐三藏師父,帶著三個徒弟,儼然與四位老師父一般嘴臉,故疑疑惑惑說個認得;今細看四位老師父面貌雖同,而言語老少又有些略不同處,故疑疑惑惑說個不認得。」唐半偈聽了笑說道:「二位小師兄眼力果然不差,莫非就是明月、清風二位麼?」兩道童道:「我二人正是,老師父為何也得知?」唐半偈道:「因你說起,我故揣知。昔年那四位求經的師父今已成佛了;我們四眾,乃新奉大唐天子之命重往靈山去的,雖則是同源共派,卻已後先異體,怪不得你二人疑惑。」明月、清風道:「既不是舊相知,另是新客,且請問:昔年唐師父既已請了經去,便已完了善果;今日老師父又到靈山見世尊做什麼?」唐長老道:「只因唐佛師求來的真經,世人不得其解,漸漸入魔。故唐天子命我貧僧又往靈山去求真解。」明月、清風笑道:「大道誰人不具,哪個不知,連經也是多的,何況既有經經即是解,又求些什麼?中國人怎這等愚蠢!又要老師父奔波勞碌;像我們這裡,無經也過了日子。」豬一戒聽了怒說道:「你這兩個童兒也忒憊懶,客來全不知款待,只管說長道短,你道家怎知我僧家之事?」明月、清風見豬一戒發作,只瞪著眼看。唐半偈忙喝住豬一戒不許多嘴,又向明月、清風道:「此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消論到。但貧僧久聞鎮元大仙乃地仙之祖,道法高妙,今幸便路過此,願求瞻仰,敢煩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明月、清風道:「既要見家師,且殿內請坐。但家師近日在火雲樓養靜,不喜見客。前日元始天尊到來也未曾會面。只怕未肯出來。」唐半偈道:「大仙見與不見,安敢相強?只求二位小師兄通報一聲。」兩道童道:「這個使得。」說完,明月便邀唐半偈殿上去坐。
清風便入內去稟知鎮元大仙道:「外面來了四個和尚,說是大唐國王差他去西域見佛求解的,路過此山,要求見祖師。一個是師父,三個是徒弟,行藏模樣,就與那年求經的一般無二。」鎮元大仙道:「那年,那唐三藏乃金蟬子轉世,與我是舊識,那孫行者後來又與我八拜為交,故慇勤款待他;今日這四個和尚,知他有來歷沒來歷?我怎輕易去見他!你只回了吧。若念同是善門,留他一茶一飯足矣!」清風領命,出到殿上回復唐長老道:「家師近日養靜,概不見客。若要相會,候老師父西天求解回來吧。若是路上未曾吃飯,請坐坐,便齋用了去。」唐半偈聽了,卻也默默無言。旁邊小行者早不忿道:「你這師父忒也妄自尊大!我們又不是專一遊方化齋的,今日偶便過此,我老師父要會一會,也是一團恭敬之心,怎麼躲在裡面裝模作樣不肯出來?」清風笑道:「這位師父說話倒也好笑,你們是釋教,我們是道教,又素不相識,偶然到此,又不是特特為家師來的,見也罷,不見也罷,有什麼統屬相關,上門怪人!」小行者道:「既是釋教與道教無統屬相關,為何當年唐佛師與孫佛師到此,留他住了許久,又做人參果會請他,今日卻這等薄待我們?」清風道:「這話說得一發好笑,各人有各人的情分,你哪裡管得許多!」小行者道:「他們有甚情分?」清風道:「你不知,那唐三藏前身原是金蟬子,曾在佛前親手傳茶與我師父吃,是個舊交;孫行者初也無緣,行兇羅皂,被我本師拿住,捆了鞭打,又拿他下油鍋,因愛他會騰挪,有手段,又有大體面能請觀世音來醫活人參果樹,兩下打成相識,故與他八拜結為弟兄。有此因緣,故留住許久。你們沒一些來歷,怎麼爭得!」小行者笑道:「若是這等說來,我與你師父就是真真的通家了。」清風笑道:「又來說謊!且問你:遊方和尚家在哪裡?就是有家,不過空門,也不能有欲以觀俺玄門之竅,卻從哪裡通起?莫要信口騙人。」小行者道:「不騙你!我與你實說罷,我就是孫大聖的嫡派子孫。孫大聖既與你師父為八拜之交,我豈不是通家?」清風道:「這是冒不得的!那孫大聖好大有手段,使一條金箍棒有萬斤輕重,被我師父拿住又走了。你既要充他子孫,也要有二、三分本事。」明月接說道:「不但孫行者有本事,就是二徒弟豬八戒那柄釘耙,與三徒弟沙和尚那條禪杖,也甚是利害。」小行者笑道:「原來你們只奉承狠的,我祖大聖既有金箍鐵棒,我難道就沒有?」就在耳朵中取出繡花針變做金箍鐵捧,走出殿外舞了一回,豎在月台上道:「你看這是什麼?終不成也是假冒!」豬一戒與沙彌見小行者賣弄,也撤出釘耙、禪杖放在台邊,道:「請看看,比當年的可差不多。」兩個道童看見也著驚道:「原來四位師父也不是凡人,既有來歷,不須著急。」清風因看著明月說道:「你可快備齋,請四位老師父暫且用些,等我進去再稟知師父,或者出來相見,也未可知。」唐半偈忙稱謝道:「如此多感。」說罷,明月就邀唐長老四眾到客堂去吃齋;清風依舊走到火雲樓見鎮元大仙,將前情細細說了一遍。大仙道:「我方才靜觀,這些來因已知道了。若論孫鬥戰與我有交,他的子孫就是我子侄一般,理該和氣待他。但他倚著後天之強,不識先天之妙,若不叫他費些氣力,我仙家作用他也不知。」因分付清風道:「且去單請他師父來見,我自有處。」清風領命走到客堂,等他師徒們吃完了齋方說道:「家師聞知俱是知交,就該出見,因一向養靜,不敢破例,命我先請唐老師父進去一會吧。」豬一戒道:「難道我們就進去不得?」清風道:「先師後徒,禮也!不要性急,少不得一個個都要請的。」豬一戒還要發話,早被唐半偈喝住道:「大仙肯容我謁見,已是天大的情分,你怎敢胡爭!」豬一戒方不敢開口。
清風遂領著唐半偈,竟到火雲樓來。到得樓下,早又有一個小童撐開簾子,請唐半偈入去。唐半偈入到樓中,望見鎮元大仙高坐在上面,就合掌膜拜道:「貧僧大顛,謹參見祖師。」那大仙看見,忙降座攙住道:「我與你釋、道分途,禮當賓主,怎麼如此謙恭?」唐半偈道:「大仙乃當代祖師,大顛不過一介凡僧,今得仰瞻圓范,實出萬幸,敢不頂禮,以展微誠!」大仙道:「體力雖別,聖凡性道實無高下。顛師既肯努力靈山,自是佛門法器,不應過為分別,還是賓主為宜。」唐半偈哪裡肯依,遜讓了多時,畢竟以弟子禮參拜大仙。參拜完,大仙讓坐,命童子傳茶。茶畢,大仙便問道:「當年唐旃檀努力求經,蓋有前因,故歷多魔,以彰佛罰;今顛師既無前因,只在家修持,未嘗不可證果,何故又承命西行?」唐半偈道:「努力必待前因,則惟佛成佛,而凡夫萬劫不出凡夫矣!貧僧此行,豈敢妄希佛果,但願捨此凡夫耳!」大仙點頭道:「聖凡疆界,顛師一言盡撤,佛器,佛器!」又命童子擺出許多仙家果品,留唐長老在樓下茶話不題。
卻說小行者弟兄三人,在外面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心下焦躁道:「今日尚早,這樣好天氣,齋又吃了,不走路,只管在裡面講些什麼?」又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小行者對著明月道:「央你進去催催我們老師父出來吧,只管耽擱,恐怕誤了前程。」明月答應道:「待我進去說。」去了半晌方出來回說道:「家師說西方路上妖魔最多,料想到不得靈山,枉送了一條性命,不如在火雲樓跟家師修行,或者還有個出頭日子。唐師父悔悟過來,情願在此修行,不去了,故著我傳言,叫你們去了吧。」小行者聽了大怒道:「胡說!哪有此事?」明月道:「你不信,你自家進去見你師父就明白了。」小行者道:「待我進去問。」跟著明月走到火雲樓下,只聽得唐長老在內,與大仙攀今弔古的談論,忍不住在簾外高聲叫道:「師父,既見過,去了吧!我聞大道無言,只管講什麼!」唐半偈未及答應,大仙早問道:「什麼人到此喧嚷?」唐半偈忙起身賠罪道:「是愚徒孫履真催貧僧早去,村野不知禮法,多有唐突,望祖師恕之。」大仙道:「既是高徙,可叫他進來,我對他說。」明月遂掀開簾子,讓小行者進去。小行者走到樓下,望著大仙也不為禮,只睜著眼看。大仙問道:「你是什麼人?」小行者道:「我已對童兒講明,是你昔年八拜為交的孫大聖就是家祖。他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大仙道:「既是佛家支派,也該習些規矩。」小行者道:「規矩都是些虛文套子,習他只好哄鬼。」大仙道:「這也罷了!只是你師父德行雖高,卻終是凡胎,西方路上千魔百怪,怎生去得?我故留他在此修行,保全性命。你們可各尋頭路,不必在此守候。」小行者道:「鎮元老先,你雖說有三分仙氣,卻一毫德行也無。我師父奉大唐夭子之命,往靈山拜佛求解,你卻在半路上邀截他修行!我不知道你這樣歪心肝賊肚腸修出什麼行來?倒不如將這五莊觀一把火燒光了,轉隨我師父到西天去,見世尊懺梅懺悔!縱不能夠證果,還不失本來乾淨面目;若只管撐持這些旁門架子,究竟何益?」大仙道:「你既要你師父西去,我也不強留,只恐怕你沒甚本事,保他不去。」小行者笑道:「不是誇口說,托賴祖大聖家傳這條金箍鐵棒,若是西方路上有幾千幾萬個的妖精,也還不夠打哩!況我二師弟豬一戒一柄釘耙,三師弟沙彌一條禪杖,也是不怕鬼神的!先生你不要替古人擔憂。」大仙笑道:「你們若果有這樣手段便也去得,只怕說得出行不得。」小行者道:「你若不信,請到樓外來,試試我的金箍鐵棒看何如?」大仙又笑道:「這些蒼蠅舞燈草的伎倆,試他做甚?只與你講過,我留你師父坐在此樓下,我又不動手,只要你請了師父出去,便算你有些手段,我便也像昔年,做人參果會請你;若是請不出去,帶累他有些災難,我叫你這小賊猴活不成!那時卻莫對孫鬥戰說我無情。」小行者笑道:「先生不要說謊,等我去叫了兩個兄弟來做個證見。」大仙點頭道:「你去叫來也好。」小行者慌忙走到客堂,與豬—戒、沙彌細細將前言說了一遍。豬一戒大喜道:「我正想這觀裡的人參果,不知是個甚味兒?大家去攙了師父出來,不怕他不請我們嘗嘗。快去快來。」遂一齊走到火雲樓下,再抬頭看時,只見那座樓:
炭為樑柱,火作門窗。四壁牆垣皆烈焰,三層簷閣盡金蛇。一脊游蜿蜒紅龍,雙角聳蹲飛赤獸。畫棟雕甍,無非列炬;珠簾玉幕,疑是燃燈。騰烘有如妖廟,連燒不減咸陽。補之不滅,勢欲燎原;舉而愈揚,狀如烽燧。張南離之威,擅丙丁之用。莫認做暴客無明,須識取仙家三昧。
小行者忽然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道:「罷了,罷了!師父定然燒死了!」欲要捏著避火訣闖進去,只覺這火與凡火不同,遠遠立著如炙餅似的,只是不敢近前。回過頭來,忽見明月掩著嘴笑。小行者忙上前扯著問道:「這火是誰放的!我師父與大仙躲到哪裡去了?」明月笑道:「好好的樓房誰肯放火?」小行者道:「不是放火,為何一時就燒將起來?」明月道:「你不聽得這樓原叫做火雲樓!自有此樓便有此火,何須又放?你師父與我大仙正在裡面談道,躲些什麼?」小行者聽了,似信不信。因與豬一戒、沙彌商量道:「這事卻如何處置?只怕師父有些災晦!」豬一戒道:「那大仙既與你賭鬥,不放師父,這火自然是他弄的了,師父斷然不妨。只要有甚法兒滅了此火,不但可救師父,還有人參果吃哩!」沙彌道:「要滅火也不難,豈不聞水能克火,只消借兩副擔桶挑些水來,潑在火上怕他不滅!」小行者聽了,大喜道:「沙弟說得有理。也不消挑水費力,待我喚將龍王來,叫他下一場大雨,何愁此火不滅。」豬一戒道:「下雨比挑水更妙,我二人在此看著,你須快去喚龍王來救師父。」小行者急急跳入空中,掐一個「-」字訣,唸唸有詞。早有西海龍王來到,向小行者施禮道:「不知小聖呼喚小龍有何使令?」小行者忙答禮道:「無事不敢奉請,今因五莊觀道士恃強,將我師父關在火雲樓裡不放,卻四面放火燒他;我一時解救不得,故請你來煩你下一場大雨,潑滅了火焰,好救師父。」龍王道:「下雨不難,只是不曾會得風伯、雷神,無以助威。」小行者道:「有雷恐驚嚇了師父,有風倘延燒開一發難滅,都不消得。只要雨大些,滅了火便是你的功勞。」正說處,東海龍王也來了。二龍奉令,將雲頭低下,直罩在火雲樓上,真是龍能興雲,雲能致雨。不一時烏雲佈滿,大雨傾盆。真是:
忽油忽沛忽滂沱,倒峽嫌微又瀉河,
若使仙家無蓄洩,火雲樓下已生波。
小行者看見大雨如注,滿心歡喜道:「這等大雨,任是天火也定然滅了,莫說這一間樓子。」便向二龍王道:「雨夠了,請住吧。再多時恐怕濕了我們的行李。」龍王聞言,遂停雲罷雨,起在半空。小行者道:「多勞了,請回吧,容改日奉謝,我好去救師父了。」龍王作禮別去不題。
小行者只道火已滅盡,竟直從火雲樓頂上落將下來。不期火雲樓烈焰騰騰如故,落下來急了,一時收煞不住,竟落入火中,燒得滿身疼滿,叫一聲「啊呀」,忙忙跳將出去,一身毫毛燒得精光。幸虧豬一戒與沙彌扶住,替他將身上的余火撣去,因埋怨道:「這樣大火,你難道不看見?卻跳將入去。」小行者道:「這樣大雨,我只道火已滅了,誰知還是如此。這雨都下到哪裡去了?」豬一戒道:「雨落到火上,就似澆油一般,愈下愈烈,一毫也無用。」沙彌道:「此火不為水滅,自是仙家妙用。但火無體,以木為體,我們一頓釘耙、禪杖,將這間燒酥的樓子打倒了,火無依附,自然要滅。」豬一戒道:「打倒樓子,倘壓傷師父卻怎麼處?」沙彌道:「似這般畏首畏尾,這火如何得消?」豬一戒道:「這火又消不得,他躲在火裡又不出來,莫若以火攻火,轉自放一把,將他前後觀宇都燒將起來,不怕他不出來救火。待他出來捉住,便好救師父。」小行者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敗。這大仙既與我祖大聖打成相識,則他的道法自與我祖大聖相敵。初時,原是我差了,不該與他角口,惹他動起火來。他既動了火,我又動起火來,不知燒到幾時?豈不誤了師父正事!當初,我祖大聖原說凡有急難相救,莫若尋他,求他一個面情,與大仙講講。那時大家散了火撒開,豈不妙哉!」豬一戒道:「尋著你祖大聖可知好哩!只怕你祖大聖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哪裡去尋?」小行者道:「他與我既屬一體,便上天下地總不出方寸中。我有尋處。」沙彌道:「快去快來!恐師父受苦。」小行者道:「我去去就來。」因跳在空中,以心問心,競駕雲往西找去。真是水乳針芥毫不爭差,早望見一座佛宮十分莊雅。但見:
樹樹優婆放碧花,層層樓閣護丹霞,
琉璃牆繞黃金路,不是仙家是佛家。
小行者看見佛宮,不勝歡喜,也不管是與不是,就像自家屋裡熟路一般,竟往裡走。走到宮中,抬頭一望,果見祖大聖端端正正高坐在靈台之上,喜得個小猢猻抓耳撓腮道:「原來是條直路,一線也不差。」因拜伏在地道:「孫兒履真,謹參見佛祖。」鬥戰佛看見,問道:「你既已皈依,為何不努力奉師西行,卻轉回頭見我?」小行者道:「孫兒因遵佛祖前車後轍之訓,奉唐師父重往西天求解,不期路過五莊觀,被鎮元大仙將師父留住在火雲樓不放;孫兒與他爭論,他竟放了一把火將樓子罩住,不能進去。孫兒無法,只得召龍王來降雨滅火,誰知雨到火上,轉添烈焰。孫兒打帳用金箍鐵棒打坍了他的樓子,斷絕六根;又打帳以火攻火,一發燒光他的觀宇;又恐怕耽擱工夫,損傷師父,只得忍耐。因聞他曾與佛祖八拜為交,故特來求佛祖,或是施些法力滅他的火,或是講個人情放出師父來,解了此結,以便西行,庶可完佛祖從前願力。」鬥戰佛道:「那鎮元大仙乃地仙之祖,法力甚大,就是南海觀世音菩薩,說起來也要讓他三分,你怎麼去惹他?他那火雲樓,乃是他性中三昧煉成,豈雨水所能克?我若用法力以天一真水去沃他,亦可消滅,又恐怕衝動他的無明火,不肯服輸,又要別生枝葉;我去講人情,倘他裝腔做勢,未免損傷體面。莫若指你一條路,還到南海普陀山去求觀世音菩薩。他佛力無邊,自有解救。」小行者道:「求觀世音菩薩固好,只是孫兒從未識面,如何突然好去?就去。他人生面不熟,怎肯用情?」鬥戰佛道:「菩薩慈悲,聞聲尚且救苦,豈論識與不識?他若推辭,你就說出唐佛師與我求經求解這段因緣,他自生憐憫。」小行者救師心急,領了祖大聖法旨,不敢停留,忙遂拜辭出宮,又駕雲望南海而來。不多時,早望見普陀勝境。真是:
乾轉坤旋吸與呼,憑虛一望海天孤,
波濤隱見潮音洞,誰說南無南不無?
小行者看見,落下雲頭,正要找尋巖洞,忽見前面紫竹林中走出黑熊大神攔住問道:「來者莫非就是孫鬥戰後人孫履真麼?」小行者聽見叫他名字,十分驚訝,因連連聲喏道:「弟子正是孫履真,要求見菩薩有事相懇,敢煩引見。」黑熊大神又問道:「你此來,可是要求菩薩替你滅火雲樓心火救師父麼?」小行者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黑熊大神道:「既為此來,不消見菩薩了,菩薩已有法旨。」因取出五、六寸長的一條柳枝,枝上含吸著兩三點水珠,遞與小行者道:「菩薩叫你將此柳枝上甘露水,滴在火雲樓上,那火自然消滅。」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心下甚是狐疑。因暗想道:「那樣大雨也不能滅火,這點點水兒濟得甚事?」又不敢明說,只道:「我偕遠而來,還須見見菩薩問個明白。」黑熊大神道:「菩薩分付說,你若耽擱去遲,恐傷了師父;若要見菩薩時,叫你滅了火救了師父,來繳還柳枝再見吧。」小行者見菩薩事事前知,安敢違拗,只得謝了黑熊大神,又忙駕雲奔到五莊觀,只見火雲樓正烈焰騰騰。小行者手拿著柳枝,只管尋思道:「我方才又不曾面見菩薩,多分被這黑熊神耍了。然而來也來了,無可奈何,且試試看。」因輕輕灑下一滴,誰知那一滴灑在火上,早霏霏微微散作一陣,把個火焰霎時之間就熄了一半;小行者看見,滿心歡喜,急急的又灑下一滴,不刻半刻工夫,火已全然無光。小行者遂將枝上的盡力都灑將下來,再看時,哪裡還有一點火氣!依舊明窗淨戶,現出一座火雲樓來。
豬一戒與沙彌看見,喜得只是打跌。忽見小行者從空落下來,便一齊問道:「大師兄,什麼法兒熄得這等乾淨?」小行者道:「一時說不了,且救出師父來再與你細講。」三人遂不管好歹,竟推開簾子闖將入來,但見師父高坐著端然無恙,大家歡喜。豬一戒因指著大仙道:「先生賭輸了!怎麼說?」大仙見小行者滅了他的三昧真火,也自歡喜。因扯著小行者的手兒問道:「你這小猴兒倒也有三分鬼畫符!還不辱沒了你老祖。你既要請你師父西行,須實對我說,方才是央誰人來助你?」小行者就誇講說道:「我自家的一身本事用不了,這點點火種兒打什麼緊!卻要央人?」大仙道:「你這小猴兒不要瞞我,你縱有本事也滅我真火不得,斷有緣故!你若不實說,我再放一把火,將火雲樓圍住,叫你也走不出去!」小行者恐怕仙家又有法術,因笑說道:「老先生不要性急,待我說與你聽。我實不去央人,人聞我的大名,卻樂從來助我。」大仙道:「你且說是誰來助你?」小行者道:「不是別人,就是我祖大聖昔年請來的觀世音菩薩。他適才在此經過,看見我弟兄三人要將鐵棒、釘耙、禪杖打坍你的樓子,菩薩因與你相好,再三勸住,遂將幾點甘露滅了你的無明。哪個肯去央人?」大仙點頭道:「我說無人,原來還是菩薩慈悲。既是菩薩解紛,只得放你們去吧。」唐半偈聽見,忙躬身稱謝道:「蒙祖師垂宥,永注洪恩。」就起身要行。豬一戒攔住道:「師父去不得!先生賭輸了,原許請我們吃人參果,先生正人君子,斷不失信。師父略坐一坐,吃一個壯壯神好走路。」大仙笑道:「也是一緣一會。請你,請你。」隨叫清風、明月取出五個人參果來,請他四人各吃一個;自陪了半個,將半個分與眾仙童。師徒們方歡歡喜喜謝別了大仙,挑著行李,牽著龍馬,走上大路。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唐長老慢行,自卻卻又駕雲復到南海來見觀世音菩薩,繳還柳枝,即問菩薩道:「龍王大雨不能滅火,怎麼菩薩只三兩滴甘露卻令火滅無餘?」菩薩道:「雨雖猛勇,不如甘露慈悲故耳。」小行者言下感悟,連連拜謝而出,一觔斗趕上師父,將菩薩言語宣說一遍。大家歎息,自此愈加精神努力西行。正是:
火長青蓮花,露濕菩提樹。
師徒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