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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吃鹽的人 文 / 古龍

    這天晚上,馬如龍也像平常一樣,打地鋪睡在床邊。他睡不著。

    謝玉侖也沒有睡著,他忽然聽見她在叫他:「喂,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睡著了的人是不會說話的。

    「你為什麼睡不著?」謝玉侖又在問,「是不是也在想那個人的事?」馬如龍故意問:「什麼事?」謝玉侖道:「那個地保既然練過武,你想他以前會下會是個江洋大盜,那個來買鹽的人就是他以前的同黨,到這裡很可能又是在準備計劃做件案子?」馬如龍道:「做案子跟買鹽有什麼關係?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謝玉侖道:「說不定他們是準備來搶這家雜貨店,買鹽就是為了來探路!」

    馬如龍忍不住要問:「我們這家雜貨店有什麼值得別人來他的東西?」謝玉侖道:「有一樣。」

    馬如龍道:「一樣什麼東西?」謝玉侖道:「我。」

    馬如龍道:「你認為他們要搶你?」這次他沒有想要笑的意思,因為他已想到這不是絕無可能的。謝玉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也許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可是你一定要相信,如果我落入了那些惡人手裡……」

    她沒有說下去,她彷彿已經想到了很多很多種可怕的後果。過了半天,她才輕輕他說道:「雖然我一直猜不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可是,這些日子來,我已看出,你不是個壞人,所以,你一定要都我查出那個人的來歷。」

    「我怎麼去查?」

    謝玉侖忽然又冷笑:「你以為我還沒有看出你也是個會武功的人?

    就算你現在是個雜貨店老闆,以前也一定在江湖中走動過,而且一定是個很有名的人,因為我看得出你武功還不算太差。」

    馬如龍不說話了。一個練過十幾年武功的高手,有很多事都跟平常的人不同的。他相信她一定能看得出,因為他每天都盯著他看。她實在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看。

    謝玉侖又在盯著他看:「如果你不替我去做這件事,我就……」

    馬如龍道:「你就怎麼樣?」

    謝玉侖道:「我就從現在開始不吃飯,不喝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這是一著絕招,馬如龍當然不能讓她活活地餓死。

    謝玉侖道:「怎麼樣?」

    馬如龍歎了一口氣,道:「你要我什麼時候去?」謝玉侖道:「現在,玖在就去。」

    她想了想,又道:「你可以換身黑衣服,找塊黑布蒙著臉,如果被人發現,有人出來追你,你千萬不要直接逃回來,我知道你也不想讓別人看出你的來歷。」

    這些江湖中的勾當,她居然比他還內行。

    謝玉侖又道:「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做,這些事我雖然沒有做過,可是有個江湖中的大行家教過我。」她又歎了口氣,「我寧願半死不活的躺在這破雜貨店裡,只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有人會來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所以你千萬不能讓別人找到這裡來,否則我們兩個都死定了。」馬如龍只有聽著,只有苦笑。他一輩子沒有做過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可是這一次他非去做不可。

    夜已深,貧苦的人家,為了白天工作辛苦,為了早點休息,為了節省燒油,為了他們唯一能夠經常享受的歡愉,為了各種原因,總是唾得特別早的。黑暗的長巷,沒有燈火,也沒有人。

    馬如龍悄悄地走出他的雜貨店,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衣服,而且用黑布蒙起了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他知道陶保義住的是哪棟屋子,他偶爾也曾出來走動過。用紅磚砌的屋子,一共有五間,三明兩暗,燈卻已滅了。

    屋子後面有個小院,院子左邊有個廚房。廚房邊是間柴房,中間有口井。馬如龍又施展出他已久未施展的輕功,在這棟屋子前後看了一遍。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到。陶保義的妻子還年輕,他總不能把別人的窗子戳個洞去偷看。所以他就回來了。

    謝玉侖還睜大了眼睛在等,等他回來,就睜大了眼聽,聽他說完了,寸輕輕歎了口氣。

    「我錯了。」她歎息著道:「我剛才說你以前在江湖中一定是個名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江湖中的事,你好像連一點都不懂。」

    其實她沒有錯。名人未必是老江湖,老江湖未必是名人。馬如龍並不想反駁這一點,他已經去看過,已經算交了差。謝玉侖卻不同意。

    「不該看的地方也許去看過了,該看的地方你卻沒有看。」

    「什麼地方是該看的?」

    「你到廚房裡去看過沒有?」

    「沒有。」馬如龍不懂,「我知道廚房裡沒有人,為什麼還要去看?」

    謝玉侖道:「去看看灶裡最近有沒有生過火?」馬如龍更不懂。灶裡最近有沒有生過火,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謝玉侖又問道:「你有沒有去看過那口井?井裡有沒有水?」

    「我為什麼要去看?」「因為沒有火的灶,沒有水的井,都是藏人的好地方,裡面都可能有暗道秘窟。」

    馬如龍歎了口氣:「教給你這些事的那位大行家,懂得的事並不少。」

    謝玉侖道:「現在我已經把這些事都教給你了。」

    馬如龍道:「你是不是還要我去看一次?」

    謝玉侖道:「你最好現在就去。」

    灶雖是熱的,灶裡邊留著火種,灶上還熱著一大鍋水,井裡卻沒有水。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藏在井裡,馬如龍還是看不見。

    他很小的時候就練過壁虎功,要下去看看並不難,可是如果人真的藏在並裡,他一下去,別人就先看見他,只要一看見他,就絕不會讓他再活著離開這口井。也許他可以躲開他們的出手一擊,也許他還可以給他們致命的一擊。但是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他連一點理由都想不出。

    他又準備走了,準備回去聽謝玉侖的嘮叨埋怨。現在他雖然還沒有做丈夫,卻已經能瞭解一個做丈夫的人被妻子嘮叨埋怨時是什麼滋味。他還沒有走,忽然聽見井底有人冷冷地說:「張老闆,你來了麼?」

    聲音嘶啞低沉,正是那個買鹽的人,他還沒有看見別人,別人已經看見了他。

    馬如龍苦笑:「我來了!」

    買鹽的人又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下來坐坐?」

    馬如龍本來還可走的,可是別人既然已經知道他是誰,就算他現在走了,別人還會找到他的「張記」雜貨店去。亡命的人,絕不要別人發現自己的隱秘。馬如龍很瞭解這點,因為他是個亡命的人,他只有硬著頭皮說:「我下去。」

    黑黝黝的深井裡,忽然亮起了一點火光。井底有兩個人,一個就是那買鹽的人,另一個卻是吃鹽的人。

    這個人寬肩、長腿、廣額、高顴,本來一定是個很魁梧高大的人,現在卻已瘦得不**形,全身的皮膚都已乾裂。奇怪的是,他一直都在不停的喝水。

    喝一口水,吃一大把鹽,吞一個生雞蛋。他非但不伯鹹,沒有被鹹死,喝下去的水也不知到哪裡去了。他的皮膚,看來就像是乾旱時的土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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