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生死之搏 文 / 古龍
水母陰姬隨手向胡鐵花一指,道:「這人呢?」 
胡鐵花瞪著宮南燕,心裡暗暗得意:「你若連我的武功來歷都知道,那我才算佩服你了。」 
爆南燕果然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此人和楚留香一樣,江湖中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武功來歷,只知他們本都是世家子,而且自幼好武,是以家裡為他們請了不少武師,但他們的武功卻絕不是這些武師能教出來的。」 
胡鐵花點著頭,微笑道:「一點也不錯。」 
爆南燕道:「所以當時有許多人懷疑,他們家裡一定有位隱跡江湖的風塵異人,在暗中偷偷傳授給他們武功,也有人懷疑他們湊巧得到了一本前輩高人留下來的武功秘笈。」 
胡鐵花笑道:「你能知道這麼多,已算不容易了。」 
爆南燕也不理他,接著又道:「可是,他和楚留香雖是一齊長大的,武功的路數,卻絕不相同,他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似乎和昔年「鐵血大旗門」的武功有些相似。」 
胡鐵花忽然笑不出來了,面上已不禁露出驚訝之色。 
爆南燕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緩緩接著道:「昔年鐵中棠重振鐵血大旗門後,」夜帝」父子就和大旗門中一位叫赤足漢的前輩,遠遊海外,他們曾經經過此人的故鄉,以弟子推測,楚留香的武功也許是夜帝的傳授,赤足漢卻收了此人做徒弟。」 
胡鐵花歎了口氣,喃喃道:「這次你猜的雖不中方不遠矣,難怪江湖中人人都怕你們,看來你們果然真有兩下子。」 
聽到「夜帝」和「鐵血大旗門」的名字,連「水母」陰姬也不禁為之聲然動容,沉吟半晌,道:「這三人是為何而來的?」 
九妹躬身道:「他們說是來找人的。」 
那白衣美婦也躬身道:「弟子早已告訴他們,本谷絕無外人出入,他們居然還不相信。」 
「水母」陰姬冷笑道:「他們想怎樣?」 
胡鐵花搶著道:「你是不是要我們說老實話?」 
爆南燕道:「說。」 
胡鐵花笑了笑,道:「我們本是來找人的,人既不在這裡,我們現在已經想走了。」 
爆南燕冷笑道:「你倒是個聰明人,只可惜本宮一向是來得走不得的。你想進來,絕沒有人攔阻,你若想出去,就難如登天了。」 
水母忽又道:「告訴他們,無論他們用什麼法子,只要他們能將本宮自這聖水蓮台上推下去,本宮就放他們走。」 
爆南燕道:「你們只要……」 
胡鐵花大笑道:「我們又不是聾子,她說的話我們已聽見了,用不著你再說一次。」 
戴獨行道:「卻不知她說的話算不算數?」 
爆南燕沉著臉道:「宮主令出如山!永無更改。」 
胡鐵化和戴獨行對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喜色。 
他們見到這「水母」陰姬坐在激湧的水花上,竟安如泰山,已知道此人非但輕功已登峰造極,氣功亦深不可測,他們的確未必是她的敵手,她若找他們挑戰,以他們的身份,既不能拒絕,也不能三個打一個,那麼今天他們怕是的確很難活著走出這神水宮了。可是現在陰姬既然如此托大,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憑他們三個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若還不能將她自這根本坐不穩的水柱上逼下來,那才真是怪事。 
胡鐵花生怕她又改變主意,故意冷笑道:「人家既然一定要這麼樣做,我們也沒法子,是麼?」 
戴獨行道:「這就叫客隨主使。」 
胡鐵花眼珠子一轉,道:「但我們卻還要商量商量,不知行不行?」 
水母只揮了揮手,宮南燕就冷冷道:「反正你們商量也無用的,去吧!」 
胡鐵花將黃魯直和戴獨行拉到一邊,忍不住笑道:「看來這次「水母」陰姬的觔斗是裁定的了」黃魯直卻皺眉道:「可是,她既敢這麼樣做,說不定我心有致勝的把握。」 
戴獨行笑道:「你也不必太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憑我們三人之力,一衝而上,就算她連人帶柱子都是鐵鑄的,也難免要被我們衝倒。」 
黃魯直想來想去,也實在想不出陰姬能有什麼穩操勝算的法子,但他為人謹慎,還有些不放心,道:「鐵人是死的,她卻是活的,我們三人一齊全力衝過去,若是被她閃開,那時你們上無可借之力,下無立足之地,怕就難免要跌入湖中,縱然不被她們所擒,也無顏再試第二次了。」 
戴獨行也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也有道理。」 
黃魯直道:「是以,以在下愚見,我們三個人絕不能同時出手,只因三人同上,雖然力量大些,但一擊不中,後方便不繼……」 
戴獨行道:「但我們三人若是分開出手,力量豈非更不夠了麼?」 
黃滔直道:「我先以長虹貫日的身法,向她衝過去,看她如何招架閃避,胡兄緊隨在我後門,等我一擊不中,胡兄再向她進攻,這次她身法已變了一次,氣力必已消耗,變化必已稍緩,就算胡兄這一擊仍不中,等到戴老爺子作第三擊時,她必已成了強弩之末,戴老爺子就不難一擊奏功了。」 
戴獨行拘掌道:「不錯,這法子果然妥當得多。」 
胡鐵花卻搖了搖頭,道:「這法子也不好。」 
戴獨行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她真力顯然在我們之上,而且我們向她進攻時,身子凌空,全無著力之處,她坐在水柱上,無論如何總比我們穩些,是以我們若是分三次出手,很可能都被她以掌方震得一個個的跌下來。」 
黃魯直失色道:「不錯,她的身法根本不必變化,只要安坐在上面,以先天掌力向我們擊出,我們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戴燭行卻望著胡鐵花笑道:「你既然這麼樣說,想必已有好主意。」 
胡鐵花壓低聲音道:「最好的法子,還是由我們三個人一齊衝過去,但我卻並不向她進攻,身子凌空後,我就改變方向,去斬她座下的水柱,你們兩人不妨虛張聲威,來掩護我,也不必真的和她力拚。」 
他笑了笑,按著道:「只要水柱被衝散,她還能在上面坐得住麼?」 
這法子說出來,連黃魯直都不禁喜動顏色。 
戴獨行拉住胡鐵花的手,笑道:「我闖了幾十年江湖,想不到竟不如你這年紀輕輕的小伙子。」 
黃魯直道:「胡兄果然是智勇雙全,非人能及。」 
戴獨行道:「這就叫做:射人先射馬,馬若倒了,人還能坐得住麼?」 
他們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實是無懈可擊,妙不可言,「水母」陰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番也必敗無疑。 
胡鐵花笑道:「這些壞主意,我本來是想不出來的,只不過這兩個月來天天和那老臭蟲在一起已漸漸被他教壞了。」 
黃魯直怔了怔,道:「老臭蟲是誰?」 
戴獨行失笑道:「此人莫非臭得很,才會有這麼樣一個外號。」 
胡鐵花笑道:「別的臭蟲都很具,這隻老臭蟲卻是香的。」 
楚留香等到宮南燕也掠上湖面,又等了很久,才緩緩將右邊那塊石頭推開一點,探出了半個身子。 
只見石後果然有條秘密的水道,秘道中的流水與湖水相通,亦然清澈如鏡,極目望夫,不見人影。 
楚留香雖然極擔心胡鐵花他們的安危,但這機會卻絕不可失,只要他龍找出陰姬的秘密,就能救得了他們。 
否則,他出去也沒有用。 
水道兩旁都鋪著白玉般的大理石板,流水也似在閃閃發光,楚留香游魚般滑了進去,立刻就知道不妙。 
他記得宮南燕方向這邊擺了擺手,然後地下的泉水才噴激而出,那麼,這水道的門戶後,顯然必定有人在操縱噴泉的樞紐。 
楚留香想到這點時,已經太遲了。 
一柄分水刺已向他刺了過來。 
這一擊自然末必能傷得了他,但糟糕的是,只要他行蹤一被神水宮中的人發覺,不但他自己所有的計到全無法實現,那白衣婦人也要被連累了,他就算能將出手的這人殺死,但行蹤還是難免被洩露。 
他行動一直都很小心,不想在最後已接近成功時,卻還是犯了一次錯誤——一次致命的錯誤。 
「水母」陰姬仍然端坐在水柱上動也不動,彷彿就算要她在上面坐上個三天五天,她照樣還是穩如泰山的。 
爆南燕卻有些不耐煩了,皺眉道:「你們商量完了嗎?」 
胡鐵花笑了笑,道:「完了。」 
爆南燕目光閃動,冷笑道:「就憑你們三人,難道還能商量出什麼妙計不成?」 
她這話是望著黃魯直說的。 
黃魯直果然道:「在下等商量的……」 
他居然像是又要說老實話了,戴獨行和胡鐵花不約而同,大聲道:「我們話已說夠,動手吧!」 
他們早已約好了手勢,此刻胡鐵花一揮手,三個人就立刻並肩掠起,刀光劍影已化做飛虹,橫貫了湖面。 
要知「水母」陰姬座下的水柱已高有三丈,水柱在湖心,距離湖岸便不止六丈,戴獨行他們輕功就算高極,也難一掠六丈。 
但他們卻是自湖畔的一塊巨石上掠過去的,這巨石突入湖水中,距離「水母」已只有三丈左右了。 
要他們一掠三丈,並非難事。 
這時他們勝算在握,更是精神百倍,每個人都將自己的武功發揮到極致,遠遠望夫,只見三人如銀漢三仙,帶著長虹飛天而起,就連神水宮的門下弟子見了,也不禁為之目動神移。 
水母仍端坐末動。眼見三人距離她已不及八尺,胡鐵花忽然長嘯一聲,身形驟變,揮刀向「水母」座下水柱衝了過去。 
也就在這時,水母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雙手在水柱上按了按,水柱上立刻分出三道分泉,直射而出。 
噴泉的水力本已極強,此刻再加上水母驚人的掌力,水箭飛出,其速度和力量縱然雷霆閃電也不可比擬。 
胡鐵花他們的身形本在全力前撲,要閃避那裡還來得及,只見一片銀光迎面而來,胸口立刻感覺到一種空前未有,無可比擬的撞擊之力,彷彿四面的山峰,全都向他們壓了下來。 
他們只覺喉頭一甜,眼前一黑,已暈了過去。 
楚留香的身子在水中比在陸地上更靈活,只輕輕一滑,已避開了那柄來勢並不慢的分水刺。 
那少女身手也不弱,神水宮門下的弟子,都練有一種在水裡動手的獨門招式,分水刺也是在水中動手的獨門武器。 
她的手腕只一沉,分水刺已奇妙的改變了方向。 
但這次她一招還末剌出,已覺得一陣麻痺之感由她肘問的「曲池」穴傳隔了她全身。 
她絕末想到對方在水中點穴,而且手動還能如此強,大驚之下,失聲驚呼,但嘴剛張開,一口水已灌了進去。 
楚留香用兩隻手托著她的身子,雙足划水,向水道中游游了進去,這少女忽然失蹤,「水母」陰姬回來時必定會發現的,她立刻就會想到禁宮中已潛入敵人,楚留香的行蹤立刻就會被發現。 
可是楚留香縱然明知如此,也只有冒險,這機會他絕不能錯過,何況,他根本也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一定要在「水母」陰姬回來之前,找出她的秘密和弱點,他也只希望胡鐵花他們能多拖住她片刻。 
在這種情況下,當真是絲毫時間也不能浪費。 
水道雖不短,但楚留香很快的就轉了三個彎,到達盡頭,水面上隱隱已可看到燈光閃動。 
楚留香算準上面必定還有人留守,他並沒有考慮多久,就將掌中這少女的身子托上了水面。 
江湖中人對水母的禁宮曾經有過許多種想像,因為根本從無一人到過這地方,是以就覺得更神秘。 
有人甚至將這地方想像成天宮一樣,其實,這也只不過是間以大理石砌成的地室,並沒有什麼十分華麗的陳設。 
「水母」陰姬顯然並不是個注意享受的人,她只是將這地方保持絕對潔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塵。 
是以四面的大理石看來就像白玉般晶瑩生光。 
水道的出口,是個石砌的小池,池畔的石頭也並沒有什麼誇張的雕刻,簡單的線條看來反而份外明朗悅目。 
這時池畔正有兩個也很美麗的少女在整理著蘿絲,看來既不像蠶絲,也不像銀絲,質地輕柔而堅韌,正是她們做衣服的質料。 
她們發現同門的身子忽然自水池中浮出來時,面上都露出驚異之色,立刻躍下去將她拉起來。 
她們過慣了單調、寂寞,而且平靜的生活,對任何意外的事都不知該如何應付,更末想到水下面還有人。 
楚留香很容易的又點了她們的穴道,然後將她們都抬出水池,看到她們三張美麗的臉上猶凝結著驚悸之色。 
楚留香不覺對她們抱歉的一笑,柔聲道:「我絕沒有傷害你們的意思,你們只要乖乖的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他的微笑是那麼親切而溫柔,若說世上只有一個人的微笑能令受了驚的女孩子安下心來,那人就是楚留香了。 
少女們的臉色雖仍是蒼白的,但目光已漸漸平靜下來,她們雖不知道這英俊的男人是誰,卻覺得他說出的每句話,都可以信任——楚留香有種奇異的魅力,總能令女孩子覺得他是個很可信任的男人。 
他也從來沒有讓她們失望。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幾,一個並不太大的衣櫃,和一些鋪在地上的坐墊,除了這些生活上最低限度的必需之物外,這屋子裡簡直沒有一樣東西是多餘的,可見「水母」陰姬非但潔癖很深,而且生活簡單,自律極嚴。和江湖中人想像中的「水母」陰姬完全不同。 
這樣的人,怎會有什麼秘密和弱點? 
楚留香也找不到可將這三個少女藏起來的地方,他沉吟了半晌,忽然解開一個少女的穴道,微笑著道:「你知道可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將你們藏起來麼?」 
若是換了別人問這句話,這少女死也不肯說的。 
但楚留香的態度卻如此誠懇,如此親切,令她覺得就彷彿是一個老朋友向她噓寒問暖。 
令她覺得他問這句話只不過是為了關心她,是為了她好,這實在是任何女孩子都無法拒絕的。 
她望著他的微笑,不由自主的就答道:「你看到了對面牆上的那盞燈麼?」 
楚留香道:「是不是衣櫃旁的那盞?」 
少女道:「不錯,你只要將那盞燈向左邊一扳,就會現出一扇門,你將我們藏到那裡面去就不會有人發現了。」 
楚留香沉吟著,柔聲道:「不知那地方是否安全?」 
少女道:「很少有人會到那裡去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謝謝你,以後你若離開神水宮,不妨去找我,我一定會帶你到很多好玩的地方去。」 
那少女忍不住展顏一笑,紅著瞼道:「謝謝你。」 
她剛說過了「謝謝」,穴道就又被點住了。 
楚留香果然找到了那扇門,將她們藏了進去。 
他本可再問她們許多話的,但他知道她們若說得太多,若是萬一被水母知道,那後果就不堪設想。 
他從不忍傷害一個對他如此信任的人。 
何況,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問得大多,她們就難免會提高警覺,不再對他如此信任了。 
他也從來不願破壞一個少女對他的好印象。 
線條簡單的短几,只有一隻白玉茶盞,座墊是用白色的馬尾草編成的,雖然有很多女人都喜歡將一些貼身的秘密藏在枕頭下,床褥裡,但「水母」陰姬卻無論如何也不像是這種女人,她的床單連一條縐紋都沒有。 
所以這屋裡唯一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那衣櫃。 
楚留香喃喃道:「抱歉得很,我並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只不過想救自己的命而已,只望你衣櫃裡沒有讓我看了會臉紅的東西。」 
衣框裡所有的東西簡單得可以公開到馬路上去。 
除了一些簡單的衣服外,裡面什麼都沒有,奇怪的只是,其中竟有一件是男人的衣服。 
楚留香提起一件麻布的短褲,他怎麼也看不出世上會有女人穿這種短褲,這短褲和他穿的幾乎完全一樣。 
神水宮裡難道竟藏著個男人? 
這難道是「水母」陰姬的秘密? 
楚留香實在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但這男人是誰呢?在那裡? 
楚留香正在驚疑,忽然見到那邊的池水起了一陣漣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絕不會錯過發生在他周圍的任何事。 
他立刻斷定這必定是「水母」陰姬回來了,這時已沒有別的藏身之處,他只有閃身躲入了衣櫃。 
但他已來不及將衣櫃關緊了。 
「水母」陰姬已自池水中出現,她腳下彷彿有人托著似的,緩緩自池水中升起,這種功力,連楚留香見了都很吃…… 
就憑這一點,楚留香已知道「水母」陰姬的武功果然還在石觀音之上,他自己更絕不是她的敵手。 
此刻只要她發現這裡有三個人失了蹤,一定會立刻開始搜索,無論如何,她都不會錯過這衣櫃的。 
因為這地方根本沒有別的藏身處。 
只要她一發現楚留香,那麼楚留香就必死無疑,因為楚留香能戰勝的機會怕連萬分之一都不到。 
楚留香幾乎連心跳都停止了。 
誰知「水母」陰姬竟完全沒有留意這地方少了三個人,她彷彿有著很重的心事,全沒有留意到別的。 
從沒有關緊的衣櫃門縫望出去,只見她雙眉緊緊娥著,臉上帶著怒容,目光看來卻有些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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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進屋於,她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屋頂,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根本沒有往衣框這邊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