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貝魂玉手 文 / 古龍
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裡枯萎,心裡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就算你並水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這歎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麼總是如此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雙斷手,看著這本來狠美麗的手突然間乾癟,那麼你心裡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雙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雙手? 
楚留香忽然察覺這雙手並不是剛向他搖動的那雙手。這雙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他確信剛那雙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雙手是不是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好就是剛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雙手彷彿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衝出去,門外旭光照地。 
旭日已東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裡什麼也不想,等到頭腦完全冷掙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像隨時都會在他面前出現。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裡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思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久晨風小謠動,她身人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好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 
她卻不問。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鬆鬆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麼好,但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做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鬆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裡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線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 
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驚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 
她吃吃的笑道,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倌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倌在洞房花燭夜裡,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通:「那並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麼?」楚留香道「她在哪裡?」 
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 
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 
張潔潔終於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潔潔通;「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麼?」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麼要殺我?」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 
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致若真的是,為什麼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麼會知道她的秘密?」 
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於裡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功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麼洞房總是……」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凝結。 
她也看到那雙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 
張潔潔彷彿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雙手……」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只要看到一對勾魂手,遲早要被它將魂勾走。」 
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只不過半個月。」 
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又歎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來越快?」 
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噓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定時,你留笑不出來了。」 
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清潔道:「我只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簡潔道:「我只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死告訴你的多,都是聽他說的。」 
楚留香道:「他現在夜哪裡。」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付麼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麼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裡?」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裡,有時躺在小酒鋪裡的桌子底下。」 
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裡。」 
楚留香道「好,那麼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裡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去」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 
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 
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了。 
藍的天,白的雲。陽光剛剛升起,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彷彿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麼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踏著走,走在藍天白雲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偷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並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雙手的陰影。 
這雙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的野花,嘴裡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年輕而又美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有煩惱的。 
也許她根本還沒有學會如何去煩惱,如何去憂鬱。 
一輛騾車從山後轉出來,車上載著半車萵苣,碧綠如翡翠。 
跋車的老頭子抽著旱煙,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燦爛如銀。 
張潔潔跳躍著奔過去,笑著招呼著;「老伯是不是要進城去?」 
老頭子本來瞇著眼,看見她,眼睛也亮了。大聲道;「是進城去。去賣菜。」 
張潔潔道:「我們搭你老人家的車進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說好,就已跳上了車。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車,從十八歲到八十歲的男人都絕不會把她趕下來的。 
老頭子哈哈一笑,道:「車反正還空著,上來吧,你們小兩口一起上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車。 
張潔潔看著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說我們是兩口子,你怎麼不否認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認,我否認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道「我們仍看來是不是真像小兩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微笑道;「我若是結親結得早,女兒已經跟你差不多大了。」 
張潔潔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兒子,老娘還嫌你年輕了些。」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她覺得「老娘」這詞實在很新鮮,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麼能說得出這種名詞來的。 
楚留香看著她,忍不住也開心了些。 
有些人彷彿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張潔潔就是這種人。 
她無論對你怎麼樣,你都沒法子對她生氣。 
跋車的老頭子正在扭著頭看他們,笑道「看你們笑得這麼親熱,一定是新婚的。」 
張潔潔眨著眼道「你老人家怎麼知道?」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說像我這樣,我一看見那黃臉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 
張潔潔也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擰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乾瞪眼,只有自認倒霉。 
那老頭子卻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擰他幹什麼?」 
男人總是幫著男人說話的。 
張潔潔抿嘴笑道「我以後遲早也要變成黃險婆的,不乘現在欺負欺負他,等到那時,就只有讓他來欺負我了。」 
老頭子哈哈大笑,點頭道:「有理,說得有理,想當年我那老太婆生得還標緻的時候,不也是整天拿我當受氣包嗎?」 
他將旱煙袋重重的在車輛上敲,瞧著楚留香笑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想娶個標緻的老婆,就得先受幾年氣。」 
張潔潔道「現在呢?現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當受氣包?」 
老頭子忽然歎了口氣。苦笑道:「現在受氣包還是我。」 
張潔潔「噗哧」一笑,道「無論做什麼事,只要做習慣了,也沒有什麼了。」 
老頭子睬著眼笑道「是呀,我現在就已漸漸覺得做受氣包也蠻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給我氣受,我反而難過。」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頭子忽又歎了門氣,逼「現在我只有一樣事還是不人明白。」 
楚留香道:「哪樣事?」 
他也開始搭腔了,因為他忽然也覺得這老頭子很有意思。 
老頭子道「別人都說怕老婆的人會發財,但我到現在還是窮脫了錢底,這又是為了什麼?」 
楚留香笑道「也許怕得還不夠厲害。」 
老頭子道「要怎麼怕才能發財呢?我倒真想學學。」 
楚留香道:「那麼你就要從『三從四德』開始學起了。」 
老頭子道「男人也講究三從四德?」 
楚留香道「現在已經漸漸開始講究了,將來一定講究得更厲害。老頭子道;」你快說給我聽。」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道理要盲從,老婆無論到哪兒去,你都要跟從。」 
老頭子道「原來這叫三從,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錢你要捨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曉得,老婆的氣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遠越好。」 
老頭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將來一定是百萬富翁。」 
他大笑著道:「我現在總算知道那些百萬富翁是怎麼來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發財的。」 
老頭子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種法子。」 
老頭子道「哪種?」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這裡中就在城外近郊他們談談笑笑好像很快就進了城,一個人只要還能笑,日子總較容易打發的。 
老頭子道「你們小兩口是要到城裡什麼地方去呀?」 
張潔潔道「你老人家呢?」 
老頭子道,「我已經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萊市!。」 
他忽然閉上了嘴,變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順著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從菜市裡走出來,手裡提著秤。 
老頭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雞看到老鷹似的,還沒開口,老太婆已一把將他從車上揪下來,手裡的秤也沒頭投腦的往他身上打下來,痛罵著道「你這老不死,你這殺干刀。老娘正在奇怪,你為什麼死到現在還不來,原來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頭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麼能胡說,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變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誰是淮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樣子,從頭到腳有哪點像是正經女人。」 
張潔潔這才明白她說的是誰了,也不禁被她罵得怔住。 
但眼看著那老頭子已快被打得滿地亂爬了,她又有點不忍,俏俏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為了我們被揍得這麼慘,你也不去勸勸。」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女人著要打自己的老公,連皇帝老子都勸不住的。」 
張潔潔著急道「你至少也該去替他解釋呀,你們男人難道就一點也不同情男人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便著頭皮走過去,剛叫了一聲「老太太」還來不及說別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行了過來,瞪著眼道:「誰是老太太,你媽才是個老太太。」 
老頭子又急又氣,在旁邊直跺腳道:「你看這女人多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點點頭。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見個不講理的女人,若遇有比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見了個不講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問你,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她問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當然應該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們抓流鶯土娼的時候,總是這樣問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張潔潔……」 
他正在慶幸,幸好還知道張潔潔的名字。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已跳了起來,大罵道,「好,你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說是老婆,你什麼人的小舅子不好做,為什麼卻偏偏做這老甲魚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銀子。」 
她越罵越氣手裡的秤又沒頭沒腦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來。 
這實在未免太不像話了,老頭子也著了急,趕過來拉,大聲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為什麼打人家。」 
聽他的說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這小舅子……」 
兩人一個急著要拉,一個急著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發了怔,正不知是該勸的好,還是該溜的好。 
忽然間,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過來。 
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夫扶他們一把。 
忽然間,老頭子從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風,手裡的秤在一剎那間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這句話看來已應該加以修正了,至少應該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楚留香也忽然發現了一樣事「老太婆也是女人,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一樣不能信任。」 
他早已發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還是忘了這一點。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騾車又出了城。 
老頭子嘴裡抽著旱煙,得意揚揚的在前面趕車。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萵苣上,就像個特大號的萵苣——他一向很少穿綠顏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蘇蓉蓉特地為他做的。 
「到人家那裡去拜壽,總應該穿得鮮艷些,免得人家看著喪氣。」 
楚留香歎了口氣「為什麼不挑紅的黃的,偏偏挑了件綠的呢?」 
他討厭萵苣。 
他一向認為胡蘿下和萵苣這一類的東西,都是給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夜他旁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對他很感興趣。 
只要是女人,就會對楚留香感興趣,從八歲到八十歲的都一樣。 
張潔潔呢? 
張潔潔早已不見了。 
老太婆忽然看著他笑道:「這次的事,想必給了你個教訓吧?」 
楚留香道「什麼教訓?」 
老太婆道「教訓你以後少管有家夫妻間的閒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該,這種事本就是誰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這次的事給我的教訓又何止這—個。」 
老太婆道:「哦,還有什麼教訓?」 
楚留香道「第一,教訓我以後切切不可隨隨便便就承認自己是別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還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訓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記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臉,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點不情願?」 
楚留香歎道:「現在我只後悔昨天為什麼沒有栽在那些年輕漂亮的小泵娘身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現在想也太遲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現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變成個兔子。」 
老太婆怔了怔,道「免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隻免子拋在成堆的萵苣上,他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頭子忽然回過頭,笑道「老太婆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點很特別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麼特別的?」 
老頭子道:「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而且話還特別多。」 
這的確就是楚留香最特別的地方。 
越危險,越倒霉的時候,他越喜歡說話。 
這不但因為他一向認為說話令自己的心情鬆弛,也因為他往往能從談話中找出對方的弱點來。 
對方有弱點,他才有機會。 
就算沒有,他也能製造一個。 
騾車轉入一條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轉了轉,道:「這條路是往哪裡去的,我以前怎麼沒走過?」 
老太婆冷冷道:「你沒走過的路還多得很,留著以後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後我還有機會走麼?」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麼?」 
老太婆道:「看我們高不高興。」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興呢?難道就要殺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們無冤無仇,就算要殺我,也不會是你們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個人要殺我,卻一直想不出是誰!」 
他眼珠子又一轉,道「是不是張潔潔,你們是不是早已認得她了,這是不是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戲?」 
老太婆還是閉著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這人說話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也有樣很特別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長處。」 
別人提及自己的長處時,很少有人能忍得注不追問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問道「你在說什麼?」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長處,就是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多嘴。」 
老太婆道「哼」她雖然還是在「哼」,但臉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別人都說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還不太老。」 
他忽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會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模臉。 
楚留香道「譬如說張潔潔吧,她若像你這樣一點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會比你年輕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歎了口氣,道「她還是個小始娘,我怎麼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貴庚,有沒有三十八?」 
老太婆板著臉道「你少拍我馬屁。」 
她雖然還想扳著臉,卻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泵娘希望別人說自己長大了,老太婆希望別人說自己年輕。 
這道理正是千古以來都顛撲不破的。 
那老頭子忽又回過頭,笑道:「老太婆,聽說這人的一張油嘴最會騙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當。」 
楚留香道「我說的是實話。」 
老頭子笑道「難道你真認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了起來,順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大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豈非是我的孫子。」 
老頭子縮起頭,不敢開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在別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來總是特別老些。」 
老太婆還是氣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該嫁人。」 
楚留香歎道:「老實說,在這世界上,女人的確比較難做人,若說不嫁吧,別人又會笑她嫁不出去,若說嫁了吧,又得提防著男人變心。」 
他滿臉都是同情之色,接著卻歎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來的。」 
天下怕很少再有什麼別的話能比這句話更令女人感動了。 
老太婆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天下男人若都像你這麼通情達理,女人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這種人又有什麼好處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還是女人想來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著他,好像已有點同情,有點歉意,柔聲道:「她也許並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過想見見你而已。」 
楚留香搖搖頭,道「她若只不過想見見我,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為什麼去花這許多心機?這許多力氣呢?」他歎息著,黯然道「我其實當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狂的是我非但沒見過她的面,連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歎息著,喃喃道:「其實我們也因你無冤無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過……只不過……」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有你們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們放了我,我想……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麼只管說,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個忙。」 
楚留香道「說來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我平生不吃萵苣,而且很怕萵苣的味道,現在只覺得肚子裡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顯得同情,道:「萵苣的確有種怪昧,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現在若有口酒給我喝,我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這件事容易。」 
這的確不能算是非份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臨刑之前,也總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來,大聲道「老頭子,我知道你一定藏有酒,快拿出來。」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喝口酒倒是沒什麼,只不過他胸口幾處穴道都被你點住了,這酒兒怎麼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點住這些穴道就不能解開?」 
老頭子好像嚇了一跳,道「你想解開他的穴道?若讓他跑了,誰能擔當這責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若將我兩條腿上的穴道都點住,我怎麼跑得了。」 
老頭子這才慢吞吞的從車座下模出一瓶酒,還準備自己先喝口。 
老太婆卻已劈手一把搶了過來,在楚留香面前揚了揚,道「小伙子,你聽著,只因我覺得你還不錯,所以才給你這瓶酒喝,你可千萬不能玩什麼花樣,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老頭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氣起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一個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蹬了他一眼,已順手點了楚留香兩條腿上六處大穴。 
老頭子道:「還有手——你既然這麼喜歡他,不如就索性餵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紀,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還有什麼嫌疑好避的呢?」 
老頭子喃喃道「原來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還以為你己能做他的媽了呢」老太婆嘴裡罵著,手上還是又將楚留香雙臂上的穴道點住。 
她年紀雖老,但一雙手還是穩重得很,認穴又推又快,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點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這夫婦兩人必定都是久負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時卻偏偏想不出他們是誰。 
到最後這老太婆總算將他胸口的穴道解開,然後才扶起了他,將酒瓶封任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過你,只因別人都說你無論在多危險的情況下,都能找到機會逃走。」 
楚留香喝下兩盛酒,哦了口氣,苦笑道「像你這樣的點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過只有兩三個人比得上,若還有人能從你手下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識貨……其實我也不信你能從我手下逃走,只不過總是小心點好。」 
楚留香一面喝著灑,一面點著頭。 
老太婆笑道:「用不著喝得這麼急,這瓶酒反正是你的。她將酒瓶子拿開了些,好讓楚留香喘口氣。楚留香的確在喘息。氣喘得很急,連臉都漲紅了。老太婆昂著頭,喃喃道:」為什麼男人總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麼好處。」 
她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沒別的好處,至少總有一樣好處。 
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間。一口酒箭般從楚留香嘴裡射出來,射向老太婆的臉。 
老太婆一驚,往後退,就從萵苣堆上落下,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頭子也吃了一驚,從車座上掠起\翻身,馬鞭直擲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應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彈起,十指如爪,鷹撲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過去。 
只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時候,永遠沒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麼法子。等到別人知道他用什麼法子的時候,總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將他腿上被點住的穴道解開——這一股酒箭行激之力,可以將任何人點住的穴道解開。他兩條腿一圈,身子立刻彈起,箭一身竄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絕沒有! 
「楚香帥輕功第一天下無雙!」這句話絕不是瞎說的。 
他身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裡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機行開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搶,身子又凌空翻,右手已拍開了左臂的穴道。 
雙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對翅膀,只見他雙臂揮舞,身子就好像風車似的,在半空中轉了幾轉,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樹枝上。 
樹枝幾乎連動都沒有動。 
他站在樹枝上,好像比別人站在地上還要穩得多。那老頭子和老太婆似乎已看呆了。 
他們沒有道,因為他們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況,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呢?他們也沒有逃,因為他們也已看出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著,忽然道:「這次的事,想必也已給了你們個教訓吧。」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不錯,我現在才知道,男人的話絕不能聽的,男人若對你拍馬屁的話,你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老頭子道「這道理你現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為我活了六十多歲,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男人。」 
老頭子擠了擠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歲,我還以為你只有三十八歲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耳光摑了過去。 
老頭子抱起頭來就逃,還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越遠越好。」 
兩人一個打,一個逃,眨眼間,兩個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還是在微笑,連一點追上去的意思都沒有。 
他最大的好處,也許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緊的時候放人家一馬。他身子剛由樹上輕飄飄的落下來,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從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傳了出來。 
就連他都從未想到這種聲音會從這種地方發出來。 
楚留香並不是時常容易吃驚的人,但現在卻真的吃了一驚。 
掌聲並不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楚留香雖不是唱戲的,但還是常常能聽別人為他喝采的掌聲。車底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無論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車子,都有車底。 
但此時此刻,這輛騾車的車底下居然有掌聲傳出來,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簡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會鼓掌,車底下既然有掌聲,就一定有人,騾車一路都沒有停過,這人顯然早巳藏在車底下。 
楚留香雖也吃了一驚,但臉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