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價最高的人 文 / 古龍
花姑媽一直在笑,看著胡鐵花笑,甜甜的笑,笑聲如銀鈴。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聽。 
花姑媽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雖然不能傾國傾城,可是要把滿滿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卻絕對沒有問題。 
現在一屋子裡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個人。 
牆上助破洞她已經用一塊木板堵住,隔壁房裡的黑竹竿已經暈迷睡著,桌上還有酒有菜,胡鐵花已經被她笑得七葷八素,連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下去,問題更嚴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你為什麼要叫黑竹竿他們去刺殺史天王?」胡鐵花故意一本正經的問:「是誰叫你做這件事的?你為什麼做?」 
「因為我不想讓入把鮮花去插在狗屎上。」 
「難道你也不贊成這門婚事?」 
胡鐵花顯得有點吃驚了:「請我護送玉劍公主的那位花總管,明明告訴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請我來接新娘子,你為什麼耍叫人去殺新朗倌?」 
「因為新郎倌如果突然死了,這門親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胡鐵花皺起了眉,又問花姑媽「你二哥是玉劍山莊的總管,你呢?你是不是杜先生門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不是。」 
「你究竟是誰的人?」 
「這句話你不該問的,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人。」花姑媽甜酣的笑著說「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鐵花簡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剛才親眼看見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夠忽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到這裡來跟他們一起坐坐,一起喝兩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條小命。因為他也知道這位要命的花姑媽喝了幾杯酒之後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的媽呀!」胡鐵花終於叫了起來:「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媽。」花姑媽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寶寶?」「他不是。」 
楚留香總算還有點天良,總算來救他了。 
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聲音本來就隨時會變的,就好像妓女改變她對漂客的臉色那麼容易。 
這個人的樣子看起來當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著一身銀白色的緊身衣,蒼白英俊的臉上帶著種又輕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當作了天下第一個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著來求他讓她們洗腳一樣。 
這麼樣一個人,手裡卻托著一個特大號的樟木箱子,看樣子份量還很不輕。 
胡鐵花在心裡歎息。 
他實在想不通楚留香這一次為什麼要把自己扮成這種討人厭的樣子。 
花姑媽也在歎息:「該來的時候你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你反而來了。」她搖頭苦笑「你這一輩子難道就不能為別人做一次好事?」 
「我現在就是在做好事。」這個人笑道:「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人會感激我的。」 
胡鐵花直著眼睛瞪著他,忽然跳了起來:「不對,這個人不是楚留香,絕不是。」 
「誰說他是楚留香?他本來就不是。」花姑媽說:「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要楊貴紀了。」 
「他是誰?」 
「我姓薛。」薛穿心說「閣下雖然不認得我,我卻早已久仰胡大俠的大名了。」 
「你認得我?」 
「胡大俠光明磊落,豪氣如雲,江湖中誰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聞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趕來陪胡大俠喝兩杯。」 
胡鐵花忽然覺得這個人並沒有剛才看起來那麼討人厭了,甚至已經有一點點可愛的樣子。 
「你找人喝酒的時候,總是帶著這麼樣一口大箱子?」 
胡鐵花還是忍不住問,「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是吃的還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點醬油作料燉一燉,勉強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來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薛穿心說「看你是不是喜歡吃人。」 
胡鐵花嚇了一跳「箱子裡裝著是一個人?」他問薛穿心「是死人還是活人?」 
「暫時還沒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薛穿心說,「最多也只不過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為什麼要把他裝在箱子裡?」 
「因為我找不到別的東西能把這麼大一個人裝下去。」 
胡鐵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著頭笑了起來:「我知道這裡的廚房裡有口特大號的鍋子,我們就把這個人拿去燉來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鐵花更邪氣:「如果你知道箱子裡這個人是誰,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胡鐵花當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夠吃得下去的一種人,就是那種用麥芽糖捏出來的小糖人。 
他只不過時常喜歡開開別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個人說出了一句很絕的話之後,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絕的話來對抵一下,否則他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可是現在這個人說的這句話裡竟彷彿別有含意,胡鐵花如果不問清楚也是一樣睡不著的。 
「箱子裡這個人是誰?難道是個我認得的人?」 
「你們不但認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說,「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鐵花更不能不問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說的是誰?」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當然是楚留香。」 
「那麼我說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怔住「你是不是說,箱子裡裝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楚留香已經被你裝在這口箱子裡了?」 
薛穿心歎了口氣「我本來想殺了他的,又覺得有點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覺得有點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裝在箱子裡帶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來下酒也沒有關係,無論是清燉還是紅燒我都贊成。」 
胡鐵花瞪著他,用一雙比牛鈴還大的眼睛瞪著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這個人真他媽的有趣極了。」 
他大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還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讓人相信,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這次的牛皮吹得實在太大了一點。」胡鐵花說「楚留香會被你裝在一口箱子裡?哈哈,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薛穿心又歎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種事絕對沒有人會相信。」 
胡鐵花忽然板起了臉:「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麼能這樣子開他的玩笑?」他沉著臉說:「你在我面前開這種玩笑,實在一點都不好玩。」 
「你說得對。」薛穿心承認了「我這種玩笑的確不好玩。」 
「你們兩個人都不好玩。」花姑媽也板起了臉「如果你們還不趕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們兩個全都用掃把趕走。」 
被人用掃把趕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開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卻已深。 
花姑媽搖搖壇,歎了口氣「看樣子我們每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她歎著氣道:「喝完了這三杯,我們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覺去吧,難得清醒一天也很不錯的。」 
「錯了錯了,簡直大錯特錯。」胡鐵花拍著桌子,「喝到這種時候就不喝了,那簡直比殺頭還要命。」 
「我也知道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現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地方能找得到酒?」 
「當然有地方。」 
「還有什麼地方?誰能找得到?」 
「我。」 
遇到這一類的事,胡鐵花一向是當仁不讓的。 
事實也如此,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罈酒了,能找到這罈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媽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來,我就承認你是天下最孝順的乖兒子。」 
乖兒子不能做,酒卻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鐵花走了,走得比後面有人拿著一把刀要砍他的時候還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時,花姑媽臉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著薛穿心問:「這口箱子裡裝著的究竟是什麼?」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句話,反而問了她一個現在根本不應該再問的問題:「你說我剛才開的那個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覺得不好玩,胡鐵花也跟我們一樣。」薛穿心說「可是,還有一個人一定比我們覺得更不好玩。」 
「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薛穿心說:「覺得這個玩笑最不好玩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 
「為什麼?」 
「因為箱子裡的人就是他。」 
花姑媽看著薛穿心,就好像這個人忽然長出了十八個腦袋三十六隻角一樣。 
「你真的把楚留香裝在這口箱子了?」 
「大概是真的。」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該知道的事。」薛穿心說:「而且他好像還跟焦林有點關係。」 
花姑媽的臉色立刻變了,壓低聲音問:「這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險。」薛穿心說:「我不能讓這件事毀在他手裡。, 
「那麼你準備怎麼辦?」 
「我準備把他帶回去,關起來,等到這件事過去之後再說。」 
「你能把他關多久?你能保證讓他不會逃出去?」花姑媽說:「連蒼蠅都飛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還活著,誰有把握能關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關住他只有一個法子。」花姑媽說「只有死人是永遠逃不走的。」 
「你要我殺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經這麼樣做了,為什麼不做得更徹底些?」 
薛穿心看著,歎息搖頭苦笑說:「天下最毒婦人心,這句話說得可真是一點也不錯。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媽冷笑「你做不到,難道你是個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這個人又陰險又奸詐,面且心狠手辣,反臉無情。」薛穿心傲然說:「可是這種事我還做不出。」 
「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會落在我手裡的?」薛穿心說:「他是為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計,如果他要殺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裡了,他既然沒有殺我,我怎麼能殺他?我薛穿心雖然陰險毒辣,也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花姑媽歎了口氣:「好,我承認你是個有原則的人,是條男子漢,幸好我不是。」花姑媽說「你做不出這種事,我做得出。」 
「我保證你也做不出。」薛穿心冷冷地說,「因為我絕不會讓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麼樣?」 
「我能怎麼樣。」薛穿心臉上又露出了溫柔的微笑:「我能對你怎麼樣?」 
他微笑著道:「我最多也只不過能砍斷你一雙手而已。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會把你這雙又白又嫩的小手輕輕的砍下來,裝在一個很漂亮的匣裡,帶回去做紀念。」 
花姑媽的臉色已經發白,瞪著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的笑了起來。 
「你放心,我不會去動這口箱子的,楚留香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被你裝進一口箱裡?」她吃吃的笑道,「箱子裡的人也許只不過是個被你騙得暈了頭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這下子你才說對了,箱子裡也許根本就沒有人,也許只不過是一堆破磚頭而已,連一文都不值。」他笑得也像是條狐狸,「可是箱子裡也說不定真的有個楚留香。」 
他盯著花姑媽,笑眼裡閃著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裡究竟是什麼?」 
「想。」 
「那麼你就不妨出個價錢把這口箱子買下來。」薛穿心說:「那時不管你要把這口箱子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了。」 
花姑媽也在盯著他,盯著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萬兩。」薛穿心說「我知道你身上現在最少也有十萬兩。」 
花姑媽嚇了一跳「十萬兩,你叫我花十萬兩買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裡如果真的有個楚留香,十萬兩並不算貴。」 
「如果箱子裡只不過是堆破磚頭呢?」花姑媽說:「你叫我怎麼回去對杜先生交賬?」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沒有半點關係。」 
花姑媽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學他一拍巴攀,道:「好,我買了,我就出十萬兩。」 
可是這筆交易還沒有談成,因為薛穿心還沒有收下她那張銀票時,院子裡忽然有個人大聲說「我出十一萬兩。」 
櫻子姑娘居然沒有死,居然又出現了,穿著一身像開著櫻花的衣裳出現了,看來居然比沒有穿衣裳的時候更美。 
花姑媽對女人一向是沒有對男人那麼客氣的,尤其是對比她年輕、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連看都不去看一眼,只問薛穿心:「這個東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 
「東洋女人當然是從東洋來的。」 
「她算什麼東西?」 
「她不能算什麼東西,她只能算是個女人,跟你一樣的女人。」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還比你大方一點。」「她只比我多出一萬兩,你就把箱子交給她?」 
「一萬兩銀子也是銀子,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的。有時候甚至可以買好多個女人。」薛穿心說「有時候甚至還可以買好多個男人。」 
櫻子銀鈴般笑了。 
誰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方法從薛穿心手裡逃走的,可見一個練過十七年忍術的美麗女人,不管要從什麼樣的男人手裡逃走都不是件困難的事。 
何況薛穿心的目標並不是她。 
花姑媽終於轉過臉,瞪著她「你為什麼要花十一萬兩銀子買一口箱子?」 
櫻子也不理她,只問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說老實話,這位老太太聽了會不會生氣?」 
「她不會生氣。」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麼會生小孩子的氣。」 
「那麼就請薛公子告訴她,我肯出十一萬兩銀子,有三點原因。」 
「哪三點?」 
「第一,因為我有;第二,因為我高興;第三,因為她管不著。」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個人在大笑,笑的聲音比他還大。胡鐵花已經提著兩罈酒回來了,而且還好像已經在外面偷聽了很久。 
他是個酒鬼,卻不是那種除了喝酒之外什麼事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種酒鬼,現在他早已變成了鬼。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口箱子裡很可能真的有個楚留香,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所以要買這口箱子的人,就得賭一賭自己的運氣了。」胡鐵花笑道:「誰的賭注大,誰出的價最高,這口箱子就是誰的,只不過花了十多萬兩銀子後買回來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薛穿心問他:「你是不是想賭一賭?」 
「我碰巧不但是個酒鬼,也是個賭鬼。」 
「現在已經有人出十一萬了,你出多少?」 
「我當然要多出一點。」胡鐵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我出二十萬。」 
「二十萬?」薛穿心打量著他;「你身上有二十萬兩銀子?」 
「我沒有,我連一兩銀子都沒有,我只有這兩罈酒。」胡鐵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這種時候,一罈酒價值十萬兩已經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個雞不飛狗不跳連兔子都不撤尿的大沙漠裡,你就算花一萬萬兩,也休想頭到這樣一罈酒。」 
「有理。」 
花姑媽居然還沒有被氣死,反面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應,我就替你出這二十萬兩。」 
櫻子眼珠轉了轉,居然也同意:「現在已經這麼晚了,一罈酒估價十萬兩也是應該的。」她很溫柔地說:「薛公子,我們就把它算做二十萬好不好?」 
「好。」薛穿心微笑:「你說好就好。」 
「還能不能再多算一點?」 
「大概不能了。」 
櫻子的聲音更溫柔「如果我馬上就可以拿出銀子來,是不是還可以再多一點呢?」 
「當然可以。」薛穿心笑得實在愉快極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絕不會反對的。」 
「我出三十萬兩好不好?」 
「好,好極了」薛穿心大笑,「簡直好得不得了。」 
銀子是要立刻拿出來的,沒有銀子,銀票也可以,當然要十足兌現到處都有信用的銀票。」 
花姑媽看看胡鐵花,胡鐵花看看花姑媽,兩個人都拿不出來。 
就算他們心裡已經另有打算,也只有看著薛穿心把這口箱子賣給別人。 
可是這筆交易還沒有談成,因為櫻子還不是出價最高的人,還有人出的價錢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萬兩還不行…… 
他們忽然聽見有個人說,「要買楚留香,二十萬兩怎麼夠?就算三百萬也不夠的。」 
大家還沒有聽出他的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他們要買的這口箱子卻忽然被打開來了。 
被箱子裡面的人打開的。 
一個人慢慢吞吞的從箱子裡站了起來,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摸著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的說:「我出三千萬兩。」 
薛穿心絕不是那種時常會將喜怒之色表現在臉上的人,甚至有人說他,就算眼看著他的老婆掉進河裡去,臉上也不會有一點表情。 
可是現在他臉上的表情卻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將他的耳朵割了下來,而且還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經中了從他嘴裡含著的一根吹管中噴出來的迷香,而且還被他親手點住了三處穴道,在三天之內應該是動也動不了的。 
他對他用的那種獨門迷香和他的點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現在楚留香居然從箱子裡站起來了,就好像一個人剛洗過澡從浴池裡站起來,顯得又乾淨,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無比。 
那種要花三百多兩銀子才能配成半錢的迷藥和他苦練了十七、八年的點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連一點用都沒有。 
楚留香剛從箱子裡站起來,已經有一個酒罈子飛過去。 
他拍開了壇口的泥封,用兩隻手捧著酒罈,仰起了脖子就往嘴裡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了兩三斤。 
胡鐵花大笑:「我還以為這小子真的已經變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來還是像餓狗吃屎一樣,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幾萬兩,也不怕我看著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萬兩銀子壇的酒畢竟不是常常都喝得到的。」 
「那麼你就喝吧,我就讓你喝死算了。」 
他們笑得越開心,別人越笑不出,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 
「只不過我還是不明白。」胡鐵花問楚留香,「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什麼要讓人把你裝進箱子裡去?」 
「因為有些事我還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訴我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已經被裝進箱子裡去,別人就不會提防他了。」楚留香笑道:「被裝在箱子裡的人常常都可以聽到很多別人本來不願意告訴他的事。」 
「你聽到些什麼?」胡鐵花又問他「那些你本來不明白的事,現在是不是都已經明白了?」 
「最少已經明白了好幾成。」 
他看著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現在已經明白你和花姑媽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為杜先生籌劃一件大事,這件事的關健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兒,就因為我看見了她,而且知道她的來歷,所以你才會對付我…… 
薛穿心雖然還是笑不出,卻忍不住問:「就為了想要知道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他問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裝進箱子,當時就一刀殺了你,你死得豈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你還做不出這種事來。」楚留香說「就算你要殺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來對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樣,非但沒有用,而且簡直是種浪費。」 
「難道你也不怕別人點你的穴道?難道你根中沒有穴道?」 
「我當然也有穴道,而且一個也不少。」楚留香說「不過我碰巧偶爾可以把穴道中氣血流動的位置移開一點而已。」 
就好您受了傳染一樣,薛穿心也開始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這種人,大概是我上輩子缺了德,這輩子也沒有做好事。」薛穿心苦笑,「現在我只想你幫我─個忙。」 
「幫你什麼忙?」 
「把我也裝進這口箱子,然後再把箱子丟到河裡去。」 
薛穿心當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幫他這個忙,他無論要把誰裝進一口箱子都不必別人幫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裝進去也一樣。 
這種事絕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箱子是開著的,他的腿一抬,就已經到了箱子裡。 
想不到這口用上好樟本做成的箱子競忽然一片片碎開,變成了一堆碎木頭。 
「看來我已經不能幫你這個忙了。」楚留香微笑,道,「現在大概已經沒有人能把你裝進這口箱子了。」 
「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剛才一定已經在這口箱子上動了手腳。」薛穿心看著楚留香苦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忽然發現被人關在箱子裡一點都不好玩。」楚留香說,「我覺得不好玩,別人一定也覺得不好玩,我為什麼要別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覺得對我有點不好意思,等一下你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我能幫你什麼忙?」 
「等一下你就會知道。」 
櫻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卻一直沒有溜。 
她看得出無論誰想要在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趕快把薛穿心關到箱子裡去,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除了薛穿心之外,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更不會知道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薛穿心進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鳥一樣飛出這個籠子了,現在她何必急著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過了薛穿心。 
──中國人真奇怪,為什麼會如此輕易的就放過曾經苛毒陷害過他的人? 
在她的國家裡,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的,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自己都不能原諒,為了一點小事,就會用長刀割開自己的肚子,要他們寬恕別人,那簡直是絕無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這種事,可是她已經發現楚留香在對她笑了。 
那麼愉快的笑容,那麼開朗,那麼親切。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在跳,就好像有一頭小鹿在她心裡撞來撞去。 
可是楚留香說的話卻讓她吃驚。 
「我看過櫻花。」楚留香說「在你們那裡一到了春天,櫻花就開了,我也曾經躺在櫻花下,聽一位姑娘彈著三絃琴唱著情歌。」 
他帶著微笑歎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沒有櫻花那麼美,也不叫櫻子。」 
櫻子傻了。 
這些話有些是她自己說的,當時在場的只有她和薛穿心兩個人,怎麼會被第三個人聽到?而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她當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遠在多年前她就聽說過中土武林中,有這麼樣一個充滿了浪漫和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 
但她卻還是想不到他竟是個如此不可思議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還這麼年輕。 
她已經發現如果用對付別的男人那種手段來對付這個人,只有自討無趣。 
在這種人面前,還是老實一點好。 
所以她什麼話都不說,只笑,笑起來是不會錯的,不說話也不會錯。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閉上自已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會對付的就是這種聰明的女人,遇到又凶又笨的,他反而沒法子了。 
「剛才我好像聽說櫻子姑娘要出三十萬兩來買這口箱子。」楚留香問:「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沒聽錯。」 
「那就好極了。」楚留香微笑「這口箱子現在已經是你的了。」 
原來他是要她花三十萬兩銀子買一堆破木頭回去,現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的厲害,可是她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女人。 
「這一次香帥好像弄錯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櫻子帶著點異國口音的語聲聽來柔若春水,「我記得香帥剛才好像出過三千萬兩,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 
「你也沒有聽錯。」楚留香說,「可是你看我這個人像不像有三千萬兩銀子的樣子?」 
「我看不出。」 
「那麼我告訴你,我沒有,所以我出的那個價錢根本就不能算數。」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還是應該交給你。」 
櫻子靜靜的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欣賞這種男人,不但欣賞,而且有點害怕,只不過她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壓倒的。 
「我相信櫻子姑娘─定隨時都可以拿出三十萬兩來。」楚留香說,「我絕對相信。」 
「我確實有三十萬,我也願意拿出來。」櫻子輕輕的歎了口氣,只可惜現在箱子已經沒有了。」 
楚留香好像覺得很吃驚。 
「箱子沒有了?箱子怎麼會沒有呢?」他看著那堆破木頭又說,「這不是箱子是什麼?難道是一塊肥豬肉?」 
「這當然是箱子。」花姑媽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豬肉就是豬肉,就算已經被剁得爛爛曲做成了紅燒獅子頭,也沒有人能說它不是豬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媽果然是明白人,說的話真是中肯極了。」 
櫻子也在笑,笑得還是那麼溫柔,連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 
「現在我才看出來,這的確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剛才要買的那一口。」她的樣子也很愉快,「我能夠買到這麼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運氣。」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疊銀票來,好厚好厚的一大疊,除了銀票外,還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雙手把銀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風姿溫柔而優雅。 
「銀票是十三萬五千兩,不夠的數目,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補得過。 
然後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頭一片片撿起來,用一塊上面繡著櫻花的包袱包了起來,連一點碎木片都沒有留下。 
然後她又向大家恭敬的行禮,動作不但優雅,還帶著唐時的古風。 
「那麼。」櫻子說「現在我就要告退了,謝謝各位對我的關照,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胡鐵花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直等到這位櫻子姑娘帶著一大包用三十萬兩買來的破木頭走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極了,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臉皮這麼厚的人,居然有臉當著這麼多人來欺負一個小女孩子。」 
他紅著眼,瞪著楚留香,一副隨時準備要打架的神氣,甚至連袖子都捲了起來。 
「我問你,你是不是已經窮得連臉都不要了,為什麼硬要拿人家這三十萬兩銀子?你知道你簡直把我的人都丟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氣。 
我們這位胡大爺一生中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為了這一類的事,也不知道跟別人打過多少次架了,不管對方是誰都要打個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卻不理他,卻對薛穿心說:「現在我就要請你幫我那個忙了。」 
「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把這三十萬兩銀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銀子是你的,你為什麼要給我?」 
「銀子不是我的,我也不會給你。」楚留香說「我只不過要請你拿去替我分給萬勝鏢局那些死者的遺族和黑竹竿。」 
胡鐵花也怔住。 
他心裡那一股本來已經要像火山般爆發出來的脾氣,忽然間就變得好像是一團剛從陰溝裡撈出來的爛泥,本來他已經準備好好打一架的,現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經盡了他的本份,所以他有權分到他應該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來而已。」楚留香歎息:「我很瞭解他這種人,他們的脾氣通常都要比別人硬一點的。」 
薛穿心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的說「這種事你不該要我做的,何況我也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說:「我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殺人,從來也沒有做過好事。」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驕傲而冷酷,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盯著楚留香。 
「可是為了你,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胡鐵花又開始在蠍酒,花姑媽又在笑了,不但在笑,還在鼓掌「好,做得漂亮,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極了,除了楚留香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做得出這種事來。」她笑得比平時更甜,「只可惜我還是有點不懂。」 
花姑媽問楚留香:「那位東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氣,而且隨隨便便就可以從身上拿出三十萬兩銀子來,別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銀子,她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來給你了。」花姑媽說:「像這麼樣一個小姑娘,從東洋趕到江南來,大概總不會是為了要買那堆破本頭的。你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問問她究竟想來幹什麼?」 
「因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經夠多,我不想再多添一個。」 
「你一問她就會死?」 
「非死不可。」 
「為什麼?」 
楚留香笑了笑,反問花姑媽「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定要問你為什麼要找人去刺殺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媽笑不出了。 
胡鐵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揍我一頓?」他大聲說:「你難到聽不出我剛才罵的是你?而且把你罵得像龜孫子一樣。」 
「我是不是你罵的那種龜孫子?」 
「你不是。」胡鐵花不能不承認,「是我罵錯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罵錯了人,心裡一定會覺得難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頓,你反而覺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說對不對?」 
胡鐵花用一雙已經喝得像兔子一樣的紅眼睛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這個老臭蟲,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從我認識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只不過有時候你倒真他媽的是個好人。」 
花姑媽好像也準備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標又轉向她「我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你耍我做什麼?」花姑媽有點驚訝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你是胡鐵花的媽,我能要你幹什麼?我只是想要你替我準備一輛車子而已。」 
這個要求聽起來的確一點都不過份,大多數人都能辦得到的。 
花姑媽總算鬆了口氣,臉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麼樣的車子?」「我要一輛由葉財記特別監工製造的馬車,要車廂比普通馬車寬三尺,車輪比普通車輪寬三寸,行起路來特別平穩的那種。」楚留香說,「我要你在車廂裡替我淮備兩壇真正二十年陳的女兒紅,兩壇兌酒用的新紹,七樣時鮮水果,七種上好蜜餞,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定要用蘇州雪宜齋的七巧食盒裝來。」 
他說:「因為我想好好的喝點酒,喝完了好好的睡一覺。」 
花姑媽雖然還在笑,笑得已經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還有下文:「我還要用四匹每個時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馬來拉這輛馬車,要用快馬車堂訓練出的馬伕來趕車,每隔八百里就要換一次馬,馬伕當然也要先準備好替換的。」楚留香說「我要你在一個時辰之內替我準備好這些事,因為我相信你一定能辦得到的。」 
「如果我辦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麼我就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殺我滅口了,而且一定非要問清楚不可。」花姑媽又笑不出了。 
「我要你這麼做,只因為我要在一覺睡醒時,就已經到了一個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個人。」楚留香說「這個地方當然是你知道的,這個人你當然也認得。」 
「什麼地方?」花姑媽問:「什麼人?」 
「玉劍山莊,杜先生。」 
岡坡下的一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園寂寂,彷彿已在紅塵外。 
楚留香盤起了一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玉劍山莊。 
沒有人能輕易到這裡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來玉劍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裡,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一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著鼻子,心裡已經不能不承認玉劍山莊的這位主人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確實是這樣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跡一樣忽然崛起於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歷,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著一般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著他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少女跟著她癡戀的情郎一樣,隨時都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隨時都可以為他去死。─這位神秘助杜先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了,只有他─個人在等,沒有胡鐵花。 
因為杜先生只答應見他─個人。 
長廊盡頭,終於傳來一陣陣輕緩的足音,一位穿著曳地長裙的婦人,用一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 
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願意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 
她的清麗典雅就像是遠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雲,可是她的眼睛裡卻帶著一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彷彿忽然變得癡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一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後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美麗。 
「楚香帥。」 
她帶著微笑看著他,她的聲音也同樣優雅。 
「前夕雨才停,香帥今天就來了,正好趕上了花開的時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來賞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楚留香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為現在你已經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你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檜木地板上擺著一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著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楚留香沒有看花。 
他在看著坐在他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 
現在他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離開她一下子都困難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為夫人的。」杜先生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做徐夫人。」楚留香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問:「你從來不願意見人,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讓人知道你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不願意讓別人像你這麼樣看著我而已。」楚留香沒有笑,也沒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臉卻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胡跌花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大吃一驚。 
要楚留香臉紅絕不是件容易事,簡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駱駝穿過針眼那麼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並沒有再繼續討論這問題,她只問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這次為什麼一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為了史天王和玉劍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決心耍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點出來了,所以立刻大聲說:「你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什麼事跟你有關係?」 
「我只想幫我一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一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說「我相信她一定在這裡。」 
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 
杜先生靜靜的看著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臉色看來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樣,純雅、清麗、蒼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疊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 
她的手指忽然輕輕一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楚留香眼前,散亂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一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一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間天上,或許也只有這麼樣一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言了。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這麼樣的一個女人,他這一生看見的已夠多。 
白瓷的酒罈上用彩繪著二十朵牡丹。 
這是真正的花彫,二十年陳的絕頂花彫,胡鐵花已盡一壇。 
一壇已盡,還有一壇。 
「你為什麼不再喝?」花姑媽間他,「你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 
胡鐵花敞開了衣裙,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個花棚下一張石桌前的一個石凳上。 
「要是那個老臭蟲知道有這麼樣兩罈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氣死才怪,老臭蟲變成死臭蟲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壇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饅,他喝半壇,我也不少喝一點。」胡鐵花開懷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一壇半。」 
花姑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問,「可是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呢?」 
「他為什麼不會來?」 
本來已經有幾分醉意的胡鐵花忽然又清醒了,一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你們做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這不是件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裡,那個史天王就一定會殺過來,就算你能擊退他,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 
胡鐵花厲聲道:「可是你只要敢動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們這個地方變成一條河,一條血流出來的河…… 
花姑媽沒有說話。 
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為遠方忽然有一陣縹縹緲緲、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一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 
這種琴聲是不會讓人聽得太清楚的,就彷彿花開時的聲音一樣。 
──一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麼聲音? 
──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 
有聲卻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只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 
琴聲斷腸。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檜木地板上。飄落在楚留香膝畔。 
劍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一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 
這一劍已經是禮。 
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禪禮也是禪,非劍也是劍。 
到了某一種境界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於一剎那間。 
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將他刺殺於剎那間。 
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如果這根花技刺下去,那麼在一彈指間楚留香就已經死了六十試。 
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花姑媽看胡鐵花,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麼溫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你本來就應該知道你會醉的。」 
一陣風歐過,一瓣花飄落。 
「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 
花姑媽幽幽地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鐵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琴聲還是花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酒中某一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 
可是他還能聽到花姑媽說的話。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剎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一個奇妙的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復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剎那已過去,劍一般的花技,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一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入漸深漸暗漸濃的暮色裡,那一根隨時可以將他刺殺于飛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斷落在他的眼前。 
這不是奇跡。 
這是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後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內力變成了有形而無實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一點驚惶,也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別往往只不過在毫釐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一次敗給一個男人。」 
無討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你手裡,隨便你要怎麼樣對我都沒有關係。」 
楚留香靜靜的看著她,靜靜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彎金鉤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新月般的釣魚鉤。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條魚。 
杜先生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並沒有惡意,可是在那一瞬間,卻下了決心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隨便你要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確已淮備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的告訴了楚留香。 
一個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慾,已經在那一瞬間毫無保留的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一刻間,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軀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的承認,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裡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慾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裡就會升起一種充滿了罪惡與不樣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麼樣做了,必將後悔終生。 
這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因為這一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畔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為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一直在重複彈奏著同一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攔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經聽著這種凋了。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彎新月? 
琴聲來自一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裡燈影朦朧,人影也朦朧。 
樓下的門是虛掩著的,彷彿本來就在等著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裡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著宮裝的高鬃,穿一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裡的「新月」。 
「你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留,冷得也像是天釁的新月。 
「你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只要你還活著,就一定會來。」 
琴弦又一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當然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麼調子。」她冷冷的說;「我只不過想不到你能活得這麼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了不讓我見你,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你為什麼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亮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裡,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彎新月。 
現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一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要我來,只因為你不願讓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為你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一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你,也是因為她已經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這一類的事這麼直接的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因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隱隱有春雷起,那一彎銀鉤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雲隱沒。 
她的聲音也彷彿遠在烏雲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一點聯繫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種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問楚留香「我要你來,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一點,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麼你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麼美妙的事,像鳥一樣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飛過一重重山巒,飛過一重重屋脊,飛過手裡總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拼了命也游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的躺在床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一樣甜甜的留在心裡。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一個人用一條手臂架著他在飛,冷風撲面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一個人說:「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麼法子弄醒他,要像一個死人復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 
「你這是什麼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來幹什麼,你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才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所以就不聲不響的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麼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癮,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捱了罵之後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隻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更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裡飛到九宵雲外,只能呻吟著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幹。」楚留香說:「只不過想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你這麼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衝的時候雖然好像是一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 
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一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鶯兒,樹下卻剛好有一片春草。 
胡鐵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你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才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你耍談什麼?談談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麼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穹蒼,「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這麼樣一個好女兒。」「然後呢?」「然後我就走了。」 
胡鐵花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陪她多聊聊?為什麼急著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銑花故意歎氣:「你幾時變得這麼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麼?」「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一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後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行蹤,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餉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王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傑,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為了宮府來往時的方便,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卜,朝廷只有假借一個理由,賜給他一種恩典,將他的女兒封為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也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裡,胡鐵花才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社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你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麼?」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後怎麼會跟大內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倒,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遠比昔年「紫鯨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梟雄,於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歎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遊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為了安撫他,杜先生只有答應他,把自已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為體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歎著氣「所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傑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為什麼?」 
「因為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一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麼機會?」楚留香接著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拚一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才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將我置之死地,也只不過是為了生怕我洩露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為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麼話說?」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說:「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為你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麼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著他搖頭歎息:「你這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什麼困難的事你都不會退縮的,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你都會拚一拚。」他冷笑,「想不到現在你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幸好你還沒有變,一定還是會去做好你答應了別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你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說得彷彿也有點淒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罈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一個人一壇,坐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著罈子喝。平時喝了酒之後,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只喝酒,不說話。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露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乎時說的要多得多。 
胡鐵花板著臉聽了半天,才板著臉問:「你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你還想說什麼?」 
楚留香仰起脖了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別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為我對你好極了,你出了問題,我總會為你解決,連你自己說不定都會這麼樣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情況並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罈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你對我比我對你好得多,你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萊好看女人,你絕不會跟我爭,我們一起去做了一件轟轟烈盟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你也跟我一樣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說「只不過拼完命之後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館去隨便找一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已承認你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也開始大口喝酒了,拚命的喝。 
「你這麼做,只不過因為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麼能比得上楚留香?鋒風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雙喝過酒之後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著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你,你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了,「現在我一定要讓你知道胡鐵花絕沒有一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一樣可以解決,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這下點,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條豬,死豬。」 
酒罈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罈子遠遠的摔了出去,瞪著楚留香大罵「放你的屁,你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一百倍。」 
他罵得雖然凶,眼睛裡卻彷彿已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你,如果你以為我不明白你放這些屁是什麼意思,你也錯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道:「你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你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你想瞞著我,一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拚命。」 
他握緊著雙拳,忍住熱淚「你承不承認?要是你不承認,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罈子,握緊雙拳,瞪著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沒有關係,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人亂發什麼狗熊脾氣?」 
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拚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個東西,你也不是,我們倆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否則你怎麼會知道我要去幹什麼?」 
「因為我瞭解你。」胡鐵花說「我簡直比你老子還瞭解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一里外的人都被他們笑聲吵醒了。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拚命的笑,要喝的時候就拚命的喝。 
真的要去拚命時,也毫不猶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拼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拼掉還有你的。誰能拼得了?」 
「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