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章 花朝舊事 文 / 古龍
淒迷的雲霧中,那老人激動的面色卻漸漸平靜。 
只聽他緩緩道:「不錯,果然是『帝王谷』所傳的絕世劍法,普天之下,各門各派的劍客,施展這一招『鳳凰單展翅』時,劍鋒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門,腳步跟著搶進,乃是進手攻勢!只有『帝王谷』所傳劍法,這一招卻是自左而右,不但護住了前胸空門,而且劍鋒可顧三路,自是攻守並備的妙著!」 
這老人不但目光銳利,對武功的分析見解,更是精僻已極,展夢白心頭不禁暗歎,這老人果然無愧為當世之奇俠! 
舉目望去,卻見這老人面容上,無可掩飾地露出一種失望之色,緩緩道:「帝王谷所說,的確全無虛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卻不知道,這無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無法助人,連自己都無法自助了!」 
他身後的襤褸漢子,送上了一塊烤熟的馬肉。 
但老人卻微一揮手,道:「你們先吃吧!」 
襤褸漢子倒都彷彿呆了一呆,一人顫聲道:「但你老人家已有兩日……」 
老人又一揮手,截斷了他的話頭。 
襤褸漢子終於不再顧忌,狼吞虎??地大嚼起來,他們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聲中,黃虎不禁轉身去瞧瞧展夢白那匹坐騎,見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展夢白卻沉聲道:「不知前輩被何人所困?以前輩的神通,怎會無以自解?在下心裡委實奇怪的很!」 
那老人異樣的雙目中,突又暴射出閃電般的光芒! 
那是積聚在心中已有數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憤恨之光,若非當場的人,誰也不會瞭解這種光芒的煞氣! 
展夢白等人,只覺心頭微微一寒。 
老人沉聲道:「將老夫困在這裡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夢白等人心頭又是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 ※ ※ 
老人又已淒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這兩個徒弟,老夫將一身武功,全都傳授給他們!」 
『三十九牛前,以他兩人的武功,並肩聯手,已可天下無敵,就是那天??道人,也未見是他兩人之敵手!』展夢白聳然動容,脫口道:「藍大先生也不是他兩人敵手?」 
老人微微頷首,接道:「那年武林甚為平靜,『華山派』掌門『百花仙子』,在華山之巔,召開了花朝大會。」 
『這』花朝之會『,自來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會的請柬為榮,每年到了那一日,華山之巔,當真可說是群英畢集。』『尤其那一年,更是與往常不同!』『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較身手,在武林豪傑中,選出』七大名人『!』『此舉百花仙子實存有私心,只當選出的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只因那時江湖平靜無事,看不出有什麼特出的英雄,能壓倒七大掌門,她樂得如此盛會,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舉。』『但她卻不知平靜的江湖中,正不知隱有多少臥虎藏龍,本就躍躍欲動,聽得此訊,自然群上華山!』『縱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夠之人,卻也都要上出去開開眼界,看看武林中這些一流的身手,誰都不願錯過!』『這其中只有』傲仙宮『的藍天??,已對老夫那兩個徒兒的武功深懷戒心,早已托故未去!』『還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與人爭鋒。』他語聲微頓,展夢白不禁恍然忖道:「難怪以藍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種脾氣,那等名聲,卻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動,又自問道:「前輩你可去了麼?」 
老人頷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卻只是混雜在武林眾豪間,遙遙旁觀,要看我那徒兒,奪得鰲頭!」 
『盛會一開,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錯了。』『武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竟在一夕之間,全都敗在別人手下,而這些人卻又幾乎全都是無名之輩。』『江湖中人自然大為聳動,這才知道』無鞘刀『吳七。』無影槍『楊飛。』白布旗『秦無篆.』離弦箭『杜雲天、』千鋒劍『宮錦弼、』萬花拳『馬玉天、』四弦弓『風入松這七人的聲名!』『這七人武功各得秘傳,有的以兵刃見長,有的拳掌無敵,有的卻在暗器上有獨到功夫!』『到了排定名次之際,這七人心高氣傲,又是少年揚名,自然各不相容,誰都要爭那第一名頭!』『這自然更是一場百年難見的搏鬥,在那三日裡,華山之上,當真可稱是劍氣凌霄,歡聲雷動!』黃虎等人聽得這些聲威顯赫的名字,這些震動江湖的往事,心中實不禁熱血沸騰,幾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展夢白亦不禁脫口問道:「後來究竟如何分出勝負?」 
老人道:「激戰三晝夜之後,楊飛、吳七等六人,仍是難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風入松,卻以拳、劍、箭三絕,壓伏了群雄,奪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後才以抽籤之法,決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兩個徒兒?』黃虎呆了一呆,突然大聲道:「不對不對。」 
老人道:「有何不對?」 
黃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會是你『兩個』徒兒?」 
老人歎道:「江湖中只當『四弦弓』乃是一人,卻不知他們乃是孿生兄姝,兄長風入松,拳劍可稱難敵。」 
『他那孿生妹子風散花,卻練成了老夫獨創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難當,那日在』花朝大會『上,他兄姝兩人,一明一暗,交替著出來較技,是以才能壓敗群雄,而他兩人又生得太過相似,兩人同作男裝,誰也分辨不出!』黃虎恍然『哦』了一聲,突又大聲搖頭道:「但這樣勝的,也沒有什麼光采,怎能說得上是天下無敵?」 
老人道:「他兩人勝的雖不光榮,但武功卻是天下無敵!」 
『只因他兩人自幼及長,從來都是形影不離,若是遇見敵人,兩人自也聯手為敵,豈非如同一個人無異?』黃虎『哼』了一聲,心裡顯然還是不服氣。 
只聽老人黯然歎道:「老夫雖然淡泊,但見到自己親手傳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裡自也欣喜的很。」 
『花朝會後,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嘔血而死,』少林『、』武當『兩掌門,回去後也立刻??位給本門弟子。』『於是武林中情況大變,』華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會『仍每年不變,而少林、武當,也多年後才能重振。』『老夫卻在會後,置酒為他兩人慶功。』『酒酣之時,那風散花忽然問我,他兩人武功可算天下無敵?老夫便道,他兩人縱然聯手,還是敵不過老夫!』『風散花又問我,如何才能勝得過老夫?』『這話雖然問得無禮,但她嬌笑如花,老夫對他兩人本極寵愛,又只當她乃戲言,便告訴她,除非她兄妹兩人,能廢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極困難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設法恢復武功,他們才能真正算是勝過了老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只因他們拜師之時,便曾立下毒誓,永遠不能弒師!而老夫縱然被人廢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復。』『當時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還大笑著說:「你們若未立下那不得弒師的重誓,方法就簡單的多了。」『』那知老夫笑聲未了,那風散花竟嬌笑著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指點,徒兒們就照這法子做了。」『』老夫驚怒之下,他兄妹這才說道,原來他們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藥,老夫暗中一試,果然無法使出真力……『展夢白等人,早已聽得面目變色,怒憤填膺。 
※ ※ ※ 
只見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於是老夫作法自斃,果然被他們散去了武功,又被他們逼著立下了重誓。」 
『於是他們兩便將老夫困在此間,只因他兩人還要老夫來受這可望而不可得的無邊痛苦?眼望滿林飛鳥,耳聽林外人聲獸蹄,卻不能出此林邊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種痛苦,卻已有三十九年了!』『這三十九年來,老夫先前本也曾想盡各種方法,引誘別人進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而老夫身不能動,卻在此忍受了三十九牛,只因老夫還想留下性命,等著他兩人先死!』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將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幾乎全部麻木,在敘說這種慘痛的經歷時,面上竟又恢復了木然的平靜。 
而展夢白目中卻幾將流下淚來,顫聲道:「三十九年……」 
黃虎額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脫口大聲道:「老丈你竟能這樣活了三十九年,黃虎實在欽服的很!」 
那老人苦笑道:「單憑老夫之力來尋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餓死了!老夫縱然鑿土吸泉,也難忍那喉渴之苦。」 
黃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說來,莫非那姓風的兄妹兩人還不時送些食物來麼?否則又會是什麼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風入松、風散花兩人送來的,每當天寒地凍,鳥獸絕跡,老夫實在無法尋食之際,他們便會送來。」 
黃虎大奇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廢後,那風散花又大笑著問我:「到此刻他兩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麼?」 
『老夫便告訴他們,世上還有一人的武功,勝過老夫!』『他兄??孌色之下,再三逼問,老夫卻再也不肯說出,只因老夫深知這兄妹兩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還有人的武功勝過他們,他們當真是食不知味,睡難安寢,是以他兩人不肯教老夫飢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說出那人究竟是誰?否則以他兩人的毒辣,縱不破誓親手弒師,也要設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展夢白忍不住問道:「世上真還有人的武功勝過前輩?」 
老人道:「確有其人。」 
展夢白動容道:「誰?」 
那老人搖頭歎道:「只在人世間,紳龍不知處!」 
展夢白知道老人定必不願說出此人是誰,當下也不再問,想及自身的處境興這老人的遭遇,心頭不覺充滿悲哀! 
※ ※ ※ 
黃虎突然大聲道:「咱竟不信天下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歎道:「有是有的,只是無處尋去!」 
展夢白精神一振。 
黃虎大喝道:「誰?」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閃,筆直凝注著黃虎,緩緩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卻再也無法尋的到了。」 
展夢白心頭突地一動,想起這老人方才呆望著黃虎手掌時,突然顫聲所說的話:「有了……有了一個……」這心念在他心中雖有如靈光掠影,一閃即過,但他已忍不住脫口道:「前輩說有了一人,莫非就是這位黃虎黃大哥?」 
老人頷首道:「不錯!」 
黃虎呆了一呆,連連搖手道:「錯了錯了,咱外相雖然不錯,其實卻是個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終馴貓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鸚鵡,突然飛了起來,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飛起落在黃虎掌上! 
老人緩緩道:「你心無旁??,有如渾金璞玉,只要你專心起來,什麼事也擾亂不了,是以你雖直視老夫的眼睛,也不覺異樣?」 
黃虎道:「這也不算什麼!」 
老人緩緩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這隻手掌,掌生七指之人,雖非僅見,但卻可遇而不可求!」 
黃虎伸手摸了摸那鸚鵡,搖頭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兩指,全不過是廢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廢物,卻是老夫眼中的無價之寶,若無這多出的兩根手指,誰也勝不了『四弦神弓』!」 
黃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說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挾四箭,以五指挾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響震,四弦齊覆,四箭齊出,其速度之快,縱是『柴家堡』名傳天下的連珠箭法,亦所難及,射箭到了這種速度,可謂已至人類之極限,老夫窮十餘年之力,製成了那『四弦神弓』,創出了那『五指挾箭術』,造就了那風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會』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壓天下群雄!」 
『這便是因為無論什麼人,無論以何種手法射箭,都難以打破這天然的極限,除非你我這樣的七指人!』黃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別人多了兩指!」 
老人道:「這多出的兩指,便是此中的關鍵!也唯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這天然極限!」 
『五指可挾四箭,七指使可挾五箭,唯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勝得風散花的五指四箭!』黃虎又驚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這兩根手指,卻如同廢物一般,不能運轉的。」 
老人歎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個月裡,教你練成這『七指挾箭術』! 
只可惜僅你一人,還是無用!」 
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只因那風家兄姝,所逼老夫發下的重誓,便是要尋得一人,箭術能勝得過她,老夫方能脫困。」 
『但七指人已是並世難尋,何況這七指人還要有你這樣的心性,老夫只當今生再也尋不著的,那知卻遇到了你!』展夢白道:「還有一人,要怎樣的人?」 
老人苦笑道:「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計想出的難題,還有一人的條件,自更難得不可思議!」 
展夢白道:「老丈不妨說來聽聽。」 
老人歎道:「若要尋得此人!除非天賜奇跡,不說也罷。」 
展夢白大聲道:「也許今日就有天賜奇跡?亦未可知!」 
※ ※ ※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歎道:「此人首先必需認得老夫……」 
展夢白大聲道:「在下豈非認得了?」 
老人苦道:「老夫不妨將誓言全都說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幾乎是絕望的了,他兄妹兩人逼著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尋兩個徒弟,勝得過他兩人,這其中一個徒弟,便是要與風散花一較箭術之人,要尋此人本聲幾乎難如登天,何況老夫還不能出去尋找。 」『另一人卻是與風入松較技之人,此人必需認得老夫,必需從未拜師,必需在三個月中,便已練成勝過風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經避開過他兄妹的』四弦神弓『還需身懷切金斷玉的寶刀利刃!』展夢白道:「可是就只有這些條件?」 
老人歎道:「就只這些條件還不夠麼?」 
『試想老夫之來歷,江湖中僅有三、五個人知道,若是從未拜師之人,怎會認得老夫,而老夫卻早已立誓,絕不收曾已拜師之人為徒。』『試想從未拜師之人,怎能在三個月中便學會壓倒風入松的武功,縱有此人,他還需已避開過』四弦神弓『。』『只因』四弦神弓『一擊不中,永不再施!』『他只要避過一次,一生中便不會再遇第二次了,那麼他與風入鬆動手時,風散花才不會在旁相助。』『否則他縱有勝得過風入松的武功,在動手時也難心分二用,便避不開風散花的四弦神弓了!』『而斷玉切金的寶刀利刃,更是難求。』『這些條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衝突之事,若非奇??,焉有此人,??有此人,又怎會走來這裡?』龍浩人、林秋谷,兩人面面相覷,暗暗忖道:「這風氏兄妹,當真是狠毒已極,他不說這樣的條件,反倒好些,他說出這種幾乎絕無可能的條件,教這老人有了個希望,卻又要終日忍受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這種無法達成的希望折磨,當真是無法描摹的痛苦。 
只聽展夢白沉吟半晌,突然沉聲道:「此人此刻便在這裡。」 
老人孌色道:「誰?」 
展夢白道:「便是在下!」 
龍浩人、林秋谷齊地心頭一震! 
※ ※ ※ 
那老人平靜的神色,更不禁為之驟然激動起來,顫聲道:「那些苛刻的條件,你竟然全都具備了麼?」 
展夢白道:「一樣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豈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夢白肅然道:「在下平生從未拜人為師,但今日卻願拜在前輩門下,不知前輩可否收納?」 
那老人雙目之中,突地湧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淚珠。 
他仰視蒼天,嘶聲道:「蒼天……蒼天……奇跡……奇跡……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給束了麼?」 
展夢白一揮掌中鐵劍,朗聲道:「這柄劍足能切金斷玉,在下方纔還在林中避開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這柄鐵劍,絕不會敗在那孽徒惡賊之手。」 
他方才雖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發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卻已深信不疑! 
後面的襤褸漢子,也不禁歡呼雀躍起來,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著蒼天所造成的這次奇跡! 
那老人顫聲道:「展……展夢白,你……你可願可憐可憐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門下麼?」 
展夢白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 
雖然有許多位當今江湖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願收他為徒,而被他拒絕,但此刻他卻毫無遲疑地拜在這已如廢物般的老人門下……這是何等的俠心與義氣。 
普天之下,除了展夢白外,又有誰肯回絕那許多顯赫的高人?又有誰肯冒著絕大的危險拜在這自身難保的老人門下? 
襤褸漢子們的歡聲更響。 
黃虎也見著拜了下去,大聲笑道:「咱也拜你為師啦,能夠做展夢白的師弟,我黃虎福氣當真不小?」 
老人目中,熱淚盈眶,突然掀起蓋著下身的獸皮,慘笑道:「徒兒,先看你掌中鐵劍,可斬得斷這鎖骨金??麼?」 
展夢白抬目望去,只見一條極細的烏金??,自老人左右雙跨骨穿入,又自左右『氣海穴』穿出,穿牢鎖在一處! 
他心頭只覺一陣愴然,振腕揮出鐵劍! 
一陣快得幾乎是肉眼難辨的烏光閃過後,那刀劍火水難傷的烏金??,『叮』的一響,立刻應聲折為兩段! 
※ ※ ※ 
七七四十九日後,林中仍是雲霧淒迷! 
在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們,雖也仍是枯瘦飢餓,但心神之欣喜興奮,卻已與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纏綿,已被展夢白一劍斬斷! 
在展夢白與黃虎未曾與『四弦神弓』風氏兄姝較技之前,他們雖仍應誓不能踏出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軀已能活動,只因展夢白還有樣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崑崙六陽手』? 
展夢白竟以『六陽手』逼出了老人體內淤積已有三十九牛的陰寒之氣,使得這枯坐三十九牛的老人終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還有許多件令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夢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強,靈悟之敏,勇氣之堅! 
黃虎也使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這渾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內,便學會了『七指挾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夢白與黃虎驚奇,而四十九日後,展夢白與黃虎卻令這老人事事驚奇了! 
旭日初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終於說出:「你們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夢白急著出林,而他又何嘗不急著結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風氏兄妹服輸之後,方能破誓出林! 
這句話說出後,眾人自是歡聲雷動! 
展夢白與黃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卻肅然接道:「你兩人出林之後,隨時都會遇著那驚人的惡戰,而此戰的勝負之數,猶未可知。」 
『尤其是黃虎,你雖有過人的天賦,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練的手法,是萬萬比不過風散花的。』黃虎呆了一呆,哭喪著臉道:「那……那麼,這一切豈非又是空歡喜了,那徒兒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風散花卻有兩大致命之傷。」 
『她先天太弱,本應夭折,元氣稟賦極至,目力更是難耐強光,後來練功心切,走火入魔,雖經為師救轉,但每日午正陽光直射時,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後與她較箭之時,必需選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時,所射之鵠,必需要當著日光,那麼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那麼!你便可以』七指挾箭『的速度,取勝於她……』黃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時出戰又當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經說過,較箭的時間、地點、鵠的,都可由對方選擇,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如此奇??的。」 
黃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當如何?」 
老人道:「這兄妹兩人雖然殘狠偏激,但卻從來不肯食言背誓,否則他豈非早已破誓將為師殺了!」 
黃虎長歎一聲,道:「那麼,徒兒們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後,數日之內,風氏兄妹定必就會尋找你們,那時便是惡戰之期,你兩人千萬小心了,去吧!」 
人雖飢餓,馬卻更肥。 
只因林中木葉,皆是馬之食糧,展夢白隨時俱可取來,只是他不肯虛耗時日,到遠處去為人尋找食糧而已! 
龍浩人、林秋谷,自要隨著他兩人同出。 
老人笑道:「從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誰都可以出林了,那風氏兄姝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來加害你們,而要全心來應付那將來的惡鬥了!」 
但襤褸漢子們卻都願陪他共進共退,共渡寂寞。 
於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請龍、林兩位,出林後為我找尋送些食物來了! 」龍浩人自然應聲從命! 
林中,道旁,那兩付馬鞍猶在,只是添加了幾許風霜痕跡,漆黑的顏色,也變得有些斑駁灰黃。 
展夢白與黃虎,顯然也憔悴襤褸了許多,外表看來,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躍馬揚鞭的風神與光采。 
但他們內在的收穫,卻足以彌補一切! 
展夢白銳利的目光,霸氣已收??了,昔日那刀鋒般的眼神,如今已孌為珠玉,晶瑩。 
清澈,而充滿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鋒刃已隱藏。 
他最後向老人拜別時,心頭充滿了虔誠與尊敬,那與他拜師時的心情,已顯然有了極大差異。 
他從未想到自己能從老人處得到這麼多,也從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後的心情,並非感激,而是尊敬! 
※ ※ ※ 
林外,天色晴朗! 
龍浩人、林秋谷,雖不願別,終於作別,在這四十九日中,他們四人已有深摯的友誼,是以此刻便無虛偽的客套! 
展夢白直立在晴朗的陽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許久。 
他肩上的負擔,日益加重,任務也日益艱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堅強。 
筆立在晴朗的陽光,他只覺胸中充滿了信心,身上充滿了力量,足以肩負任何沉重的擔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風入松,出來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對手,此刻就站在這裡等著你!」 
呼聲凌雲,回聲激湯。 
※ ※ ※ 
但四野卻沒有應戰的回音? 
陽光,更明亮,映照著這膽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戰的少年,也映照著他腰間的鐵劍! 
※ ※ ※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戰的消息,像雷聲一樣,立刻震動了整個武林! 
這是震撼人心的信訊! 
這也是三十九年來,唯一令人興奮鼓舞的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與恐怖所懾,久已沉鬱,此刻,才被這驚人的信訊掀起了巨浪。 
展夢白唯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佈挑戰的信訊,要這『第一名人』,來尋自己! 
他轡頭的金鈴,搖曳橫過鄂境。 
棗陽、樊城、襄陽、荊門、當陽、宜昌、黃陵廟的豪傑,也都隨著鈴聲,追隨相送! 
挑戰的信訊,便在蹄聲、鈴聲中傳怖到四方! 
但,四方卻仍無應戰的回音! 
※ ※ ※ 
鄂邊的利川,並非重鎮。 
但此日利川卻突然熱鬧起來。 
成群的健馬,在黃昏日薄時湧入了利川,使得這小小的??鎮,在驟然之間,膨脹了起來! 
馬上人多是健壯而英豪的,每個人的名字,都有段輝煌的歷史,在鄂境中,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這些顯赫的豪傑,今夜卻只都是烘吒的星群,明月卻是在一匹轡頭繫帶著金鈴的馬鞍上! 
展夢白! 
人人俱是為了相送展夢白而來! 
平靜的利川鎮,無法接受這驟來的膨脹與刺激,因而人人都顯得有點騷動,有些不安! 
儲藏經年的美酒,幾乎在一夕間傾銷而空。 
酒助豪興,豪傑們的談鋒更健,談論的中心,自然還是展夢白!但等到他們第四度向展夢白去敬送別之酒時,展夢白與黃虎卻已尋不見了,只留下張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為終,相送之情,永銘五內,蜀道艱難,諸君請別,山高水長,期以後會。』 
※ ※ ※ 
展夢白與黃虎,輕騎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時官道,靜寂無人,金鈴聲便顯得分外清悅。 
展夢白揚鞭道:「是投店打尖?還是筆直前進?」 
黃虎大聲道:「筆直前進!」 
他歎息一聲,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裡就好像火燒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見得著賀家兄弟!」 
展夢白黯然一歎,閉口無言。 
黃虎挺胸吸了口氣,切齒道:「若是再見不著賀家兄弟了,你我無論如何也得將仇人尋出,大卸八塊!」 
展夢白沉聲道:「既入川境,敵蹤必已將現……」 
話聲未了,已有兩匹健馬,自前面道旁竄了出來! 
馬上人打馬揚鞭,直奔而來。 
這兩人俱是勁裝急服,腰佩長刀,魚鱗綁腿,搬尖灑鞋,頭戴馬連坡大草帽,滿面俱是風麈之色! 
黃虎劍眉軒處,似乎便要發作。 
展夢白卻暗暗制止了,只見這兩人一左一右,自展夢白馬旁奔馳而過,四隻眼睛,藏在馬連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黃兩人打量。 
直等這兩人兩馬絕麈而去。 
黃虎忍不住脫口罵道:「直娘賊,果然來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馬來,先痛打一頓,大哥你為何攔住?」 
他年紀雖較長,但卻是要呼喚『大哥』,改也改不過來。 
展夢白沉聲道:「這兩人看來也只不過是刺探消息的小賊而已,還不值得你我兩人動手。」 
黃虎道:「先打一頓,出出氣也是好的。」 
展夢白道:「別人見尋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動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還怕無人來尋事麼?」 
黃虎歎了口氣,道:「大哥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展夢白微微一笑,突聽身後又有蹄聲傳來。 
原來兩騎竟又去而復返,揚鞭越過展、黃兩人,打馬絕塵而去,還有個人回頭瞧了展夢白一眼。 
黃虎大罵道:「瞧什麼,殺胚……」又待揚鞭追去。 
展夢白沉聲道:「事變已在眼前,眼見得就要有人尋來動手了,你我該留些精神才是,著急什麼?」 
他端坐在馬鞍上,不動聲色。 
黃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鎮靜的很。」 
展夢白笑道:「這鎮靜功夫,我也是才學會的。」 
兩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轉出四匹健馬,馬上人亦是勁裝佩刀,馬連坡大草帽緊緊壓在眉際。 
但這四騎卻只是緩緩跟在展夢白與黃虎馬後。 
黃虎悄悄道:「大哥……」 
展夢白沉聲道:「等著。」 
又走了段路途,黃虎只見道旁馬嘶隱隱,等他們走過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馬跟在他兩人身後。 
黃虎勉強忍住,也不開口。 
但他兩人向前走去,後面的蹄聲卻似越來越多,自封面而來的行人,眼睛瞧著這邊,面上已卻現出詫異之色。 
黃虎雖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卻已在馬鞍上坐不安穩了。 
側目望去,只見展夢白仍然是不動聲色,黃虎忍不住歎道:「大哥你若是才學會的鎮靜功夫,也未免學得太快了。」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頭瞧瞧。」 
一話未完,黃虎已回過頭去。 
但目光動處,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氣。 
他兩人身後的馬匹,竟已有二十餘騎之多,但見煙塵滾滾,蹄聲得得,但馬上卻無一人開口! 
風過處,斜插在側背後的刀把紅綢,飄飛而起,但馬上人也只是雙手持??,沒有絲毫動作!黃虎回轉身,梢聲道:「已有三十騎了,還不夠麼?」 
展夢白沉聲道:「他們還不出手,顯見是主腦人都還未來,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魯莽,只當沒有瞧見就是了。」 
黃虎歎道:「小弟雖想當做沒有瞧見,卻委實沒有這能耐,只望他們的瓢把子快來,否則小弟真要急瘋了。」 
忍不住偷眼回顧,那迎風招展的紅綢,竟又加多了! 
這時,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卻是個青布酒招。 
展夢白道:「前面有個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黃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顧一眼。 
展夢白笑道:「飽餐戰飯,再作惡戰,豈非大妙。」 
當先下馬走了進去,黃虎也只得隨之而入! 
展夢白也不繫馬只將馬??隨意挽在馬轡頭上,大聲道:「店家,這匹馬乃是千里良駒,你要好生照應了!」 
黃虎苦笑暗忖道。『這哪裡是要店家照應馬,分明是說給身後的強盜聽的麼,人家正是衝著這匹馬來的。』回首望處,馬上的大漢,眼睛果然都町在馬上,只是在馬連坡大草帽的陰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