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與丐為伍 文 / 古龍
    展玉翅身上所餘銀兩已不多,一路上省吃儉用,頗不習慣,吃了不少苦頭。遇城便找小客棧落腳,逢村借宿,沿途問路,風隨僕僕,走了個多月方抵達皖省境內。舊地重遊,心情大不一般,只覺一草一木份外親切,感慨不已。至城外,天色已向晚,展玉翹恃地向農家借宿,以便養足精神,可與仇人決一死戰。可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難眠,直至天濛濛亮,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待他醒來,已是紅日滿窗,他心情父緊張又焦急,疲累難消,乃強迫自己定下神來,在床上運功調息,奸下容易寧進入忘我境界。 
    展玉翅進城時,已是正午時分,街上行人並小多,展玉翅肚子咕咕地響著,沉住氣故意由家門前經過。只見門簷下掛著一對大燈籠,寫著一個個大的羅字,他怒自心匠起,辛虧,這幾個月在江湖上歷練過,使他沉著廠小少,他昆門外站著四位持刀大漢,不敢造次,拉馬繼續前行。 
    拐過一條街,便是好友廖子柏的家,展玉翅乃上前拍門。未幾,有個家丁開門,上下看了展玉翅幾眼,問道:「你這落拓漢子要找誰?此處可下是善堂,快定!」展玉翅道:「廖來福,你不認得咱了麼?」那家丁白了他一眼:「別攀親攀友的,咱可不認識叫化子!言畢,大門「砰」的一聲關上。 
    展玉翅心頭一沉,忖道:「怎地廖來幅這般勢利?哼,敢情是知我家已經沒落,還是害怕羅賓鴻那魔頭?」心念一轉,不禁啞然失笑,我如今易了容,又一副落泊潦倒相,他當然認不得我。 
    一想至此,他又伸手去拍門,開門的又是寥來福,他厭惡地道:「叫化子,你再不滾,可勿怪咱不客氣了!」展玉翅心頭有氣,故意不亮號,沉鑿道:「真是狗奴才,在下可不是叫化子,請問廖子柏廖少爺在家麼?」話剛說罷,廖子柏正好步出門外,廖來福又換上一副面孔:「少爺,有個小的不認識的人說要找你。」廖子柏風采依然,身穿錦衣,看了展玉翅眉頭便是一皺,展玉翅可沒發現,有如見到親人般,上前一把抱住他:「子柏兄,是小弟玉翅回來啦!」廖子柏吃了一驚,伸頭向兩旁看了幾眼,又把展玉翅拉了進去,示意廖來福馬上關門,展玉翅雖然易了容,但聲音不變,他自然認得,驚慌地問道:「兄弟怎地這般快便回來?」展玉翅歎了一口氣:「真是說來話長。」 
    廖子柏恢復常態,道:「咱們先到愚兄書房再說。」當下走進他書房:「愚兄還要去海天酒家赴約,正是巧得很。」「那是誰的約?」「還不是往昔那干朋友,嗯,你還未吃飯吧? 
    愚兄著人替你準備。」廖子柏言畢出去,俄頃又再回來:「咱們兄弟好不容易再見,兄弟可得多住幾天,咱們弟兄們好好聊聊。」?展玉翅道:「小弟正想打擾子柏兄幾天。」 
    廖子柏道:「借元兄今要介紹一位新朋友,因此小弟不能不去,賢弟又不宜露面,且請在舍下稍候,愚兄便通知信元兄他們一下,弟兄們歡聚一堂,再慢慢聽賢弟訴離別之情。」 
    展玉翅道:「那敢情好極了,小弟也有許多事要問大哥們。」 
    過了盞茶工夫,丫頭送來了一大碗瀘面,廖家是合肥富戶之一,倉促之間,那碗瀘面佐料已甚是精美,展玉翅巳好些天未吃過這種好東西,一口氣便把耶—大碗麵吃得精光,只恨太少。他水到廖家,一顆心方安定下來,吃了面,便倚在籐椅上睡著了,直至門外傳來一陣步履聲才醒來。原來廖子柏已帶著往什的四個好友回來。 
    廖子柏一昆圳此景,便勃然人怒,把下人呼來,比道:「有客人來,怎下送湯給客人洗洗風塵?快夫備水,再拿一套我的入服給客人換。」 
    展玉翅道:「子柏兄不必客氣,是小弟因趕路人累,吃了面便睡著了。」「這如何使得! 
    咱們兄弟一場,你還跟找客氣什麼?」廖子柏將他拉列院子裡的一間護厝:「兄弟先洗一個澡,咱們再慢慢聊。」 
    展玉翅心頭猶如通過一道暖流,雙眼噙淚地道:「子柏兄今日仍把小弟當作兄弟,真教小弟感動。」未幾,丫頭們迭上一人盆熱湯和乾淨的內外衣服,展玉翅仔細地梳冼一番,然後再到書房。他一進房,所有的人全都靜了下來,一忽兒,謝祿方哈哈地道:「你們看,玉翅弟風采依然,仍是咱們中最英俊的。」 
    白信元歎息道:「話雖是如此,但玉翅弟比起以前瘦各了,亦黑多了。」廖子柏則道:「依小弟看,王翅弟此前長高丁。」周守禮道:「閒話少說,咱們還是聽聽玉翅弟這半年來之遭遇。嗯,你不是上武當學藝麼?怎地這般快便回來,?高橋不是與你一道麼?」畏玉翅歎了一口氣,方將半年的遭遇原原本本、仔仔細細說了一遍,這一說足足花了近個時辰,方把經過說清楚:「如今小弟也下知道高橋在何處。」 
    白信元道:「賢弟雖然學不到武當絕技,但無端端得到青木道長之數十年功力,得猶在失之上,嗯,賢弟如今有何打算?」展玉翅雙眼射出怒火:「小弟來此,當然是要報血海深仇,請問羅賓鴻那魔頭是否在城內?最近有何動靜?兄長們回家,他可有為難你們?」白信元道:「咱們回來後,那姓羅的果然派人夾查詢,咱們便依照高橋聽教的應付之,那魔頭不疑,自後再沒來糾纏。」謝祿道:「賢弟家的財產已全部落在那廝手中了。」展玉翅咬牙道:「錢財乃身外物,小弟還不太在乎,只恨我一家大小數十條人命,全毀在邪惡魔手中,此仇不報非君子,諸位兄長,這廝平日可曾魚肉鄉井否?」「這個倒不見得,所謂有錢使得鬼推磨,他跟官府已勾結上了,只要保持住你家往日之生意,便不愁生活,用不著魚肉鄉井。」白信元道:「那廝平日倒甚少露面,一切均由原府上管家賀鳴出頭。」展玉翅恨得牙癢癢的:「這廝比羅賓鴻更加可恨!」另一位青年接腔:「不錯,咱們兄弟也十分鄙視賀鳴,見到他便遠遠避開。」展玉翅再問:「羅賓鴻和賀鳴如今在家麼?」謝祿問道:「賢弟準備立即行事?嗯,聽說羅賓鴻找來了幾個好手助他,所謂物以類聚,估計這些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單槍匹馬,如何能成事?」展玉翅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時雖明知沒有把握,也得試試,諸位只要告訴小弟,那兩個人如今是否在城內?」白信元沉吟道:「聽說羅寶鴻已離開合肥城,大概又在招兵買馬,但賀鳴倒是在家的!彼此兄弟一場,愚兄仍要勸你一句:一切從長計議,不可輕舉妄動,須知你若沒有把握,大可以將報仇日期稍為推後,只是咱們都是些繡花枕頭,幫不了賢弟。」周守禮亦開腔了:「白大哥之言有理,兄弟們都有同感,希望賢弟再三考慮。」展玉翅不答再問:「諸位兄長可知羅賓鴻那廝,找到甚麼好手?」謝祿道:「聽說有一位喚布北辭的,武功很不錯,長相也十分兇猛,看樣子是羅賓鴻之心腹。」 
    展玉翅吸了一口氣,道:「好,今夜小弟便潛進寒舍,找他們報仇,羅賓鴻不在,好歹也得先煞煞其威風。」書房內之氣氛突然又沉靜下來,沒一人吭聲。 
    展玉翅強笑道:「難道諸兄都認為小弟此去,必定失敗歸來?羅賓鴻若在家尚有所顧忌,他既不在家,小弟還怕誰來?」 
    廖子柏乾笑一聲:「不管你去不去,今天晚上,你總得在小弟家吃一頓飯。」展玉翅笑道:「何止吃一頓飯?小弟還想打擾幾天呢!」 
    廖子柏尷尬地道:氣如此你最好先休息幾天,再去報仇。」 
    展玉翅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頭:「咱們兄弟許久不見,今日機會難逢,也罷,今夜便痛飲幾杯,明天再說吧。」如此一說,眾人瞼上方有點笑意。又閒談了一陣,天色漸晚,展玉翅喝了一肚子的茶,便起身出去解手。 
    廖家他已來過無數次,半年不見,景貌依舊,他駕輕就熟,又恐下人們發現,乃繞路到後院茅坑,這一繞卻要經過書房後面,忽聞房內有輕輕的爭執聲,他心頭一動,忍不住停步凝神靜聽。 
    只聽周守禮道:「小弟贊成由子柏兄出面,叫他離開,一切便與咱們無關,羅賓鴻怪罪下來,便推說他只上門借盤川,錢一到手便溜了。」廖子柏冷笑道:「你說得倒輕鬆,羅竇鴻若怪罪下來,遭殃的是小弟一家,可不是你周家,哼,你以為那廝這般奸騙?他是江湖上的老狐狸。」 
    展玉翅聽至此,一顆心登時往下沉,但仍沉得住氣,繼續聽下去,只聞謝祿問道:「不知信元兄有何高見?」 
    白信元沉吟了好一陣,忽然道:「你們說甚麼?小弟根本聽不明白。」周守禮沉鑿道:「大哥,你不是嚇糊塗了吧?咱們在說展王翅的事。」「展玉翅?他來了麼?怎地我沒有看見?」白借元淡淡地道:「諸位兄弟,對不起,小弟還有點事要辦,請恕失陪。」謝祿最會看風駛惺,他知道白信元之意思,也隨之告辭。另一位青年急道:「你們這樣一走了之,不是要坑了子柏兄麼?」 
    白信元道:「他懂得如何辦,犯不著咱們操心。」展玉翅心頭滿血,暗自忖這:「這些人,以往稱兄道弟,如今為了自身之安危,都準備出賣我了!哼,人心隔肚皮,知人口面不知心……唉,俗語說得好,略遙知馬力,疾風知勁草,找到底看清楚了他們的真面目。」剎那之間,心頭一片悲涼,連解手也忘記了。 
    世間本各趨炎附勢之輩,大丈夫尚且難免,何況這些紈侉子弟?不過展玉翅一向把他們當作自家兄弟看待,如今自己落難,只求住一宿,「兄弟」竟然要出賣自己,其心情之難受,不喻而知。 
    過了半晌,他才稍稍定下來,暗問自己一句:「找該如何辦?」論他此時心頭的悲憤,真恨不得街進書房,教訓他們一傾,可是他又下不了這份狠心,是以深深吸了一口氣,冶靜一下,裝作若無其事般,到茅坑解了手,然後折向前院。 
    只見自己的坐騎就拴在鄰里,他解下馬韁,恰好廖來幅看見,問道:「展公子,你這馬……」展玉翅冷冷地道:「找這就夫,請轉告令公子,就說展某害怕連累他,叫他奸自為之。」廖來福恨小得他早點離開,連聲下送。 
    展玉翅拉馬出門,也下再易容,索件騎馬穿街過巷,他本在合肥長人,近來面龐膚巨及身材雖有些改變,但認得他的仍然不少,只見他們只敢暗暗跟他點頭打招呼,屍玉翅心頭更是悲苦。 
    他揮鞭催馬出城,又放馬急馳了一陣,將馬拴在樹林內,然後伸手入懷,準備掏藥易容,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如今穿的是廖子柏的夾服,剛才把碎銀及易容藥全擱在書房內。 
    這一來,又惹他一陣憤恨,身上無分文,今後吃喝如何解決?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江湖上蓋多勢利之人,無錢簡直寸步難行。展玉翅自己生了一陣氣,忽然咬牙道:「今夜只好硬闖舊家宅了,展家的財產本就是我的,就算報不了仇,好歹也得拿點盤川。」日頭自西墜下,只餘半天的紅霞,烯林宿鳥紛紛飛回來,在頭上呱呱地叫個不停。展玉翅心頭煩躁,又無處可去,只得在樹下盤膝運功。幸好這一帶水源充足,林木十分繁盛,鬱鬱蒼蒼的,把他身影完全遮擋住,不虞受人騷擾。 
    夜色漸深,展玉翅直待二更左右方走出樹林,悄悄進入合肥城。城內情景一如以往,長街無人,寂靜如死,這對展玉翅來說,反而方便。 
    他鴛輕就熟,很快便至家門外,只見往昔展家大宅,如今的羅家,如一頭巨獸靜地伏在黑暗之中,連大門外的燈籠亦已熄滅。 
    展玉翅由左首翻牆進去,那邊有座小庭院,花樹假山點綴其間,容易掩飾身形此時已非吳下阿蒙,雙銜落地無聲,隨即一個急竄至一假山後,悄悄打量四周。奇怪的是,偌大的一座巨宅居然無一絲動靜,亦不見人影,心中暗罵一聲:「惡賊也太過自信了!哼,少爺今夜好歹鬧他一鬧。」 
    既然無人巡視,展玉翅瞻子也大了,只因肚子餓了,便竄進灶房。爐灰尚溫,看來有人剛吃過消夜不久,展王翅見掛在樑上的食籃尚有半隻雞,也不客氣,將他吃個精光,又揣了三隻半溫不冷的饅頭進懷,然後走出灶屋。 
    不料一走出灶房,便聽見一陣步履聲傳來,展玉翅吃了一驚,連忙縮回房內,並把雞骨掃進食籃,重新掛在樑上,然後躍上橫樑。 
    俄頃,灶房門被人打開,提燈照了一照,便又退了出去,展玉翅跳回地上,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凝神靜聽了一陣,腳步鑿已去遠,心頭方定,又想到賬房那裡去取銀子。這大宅之一切,對展王翅來說,已至閉目能行之境地,是以他很快便到了賬房外面,令人驚喜的是房門居然沒有上鎖,展玉翅四顧無人,遂輕輕推開房門進內。房內黑燈瞎火,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展玉翅輕輕吸了一口氣,讓雙眼稍能適應黑暗,方邁出一步。 
    也就在此刻,展玉翅驀地發現,房內有一張床,床上隱約有人在睡覺,不由旺了一怔,原來此處已改作下人之居所,難陸沒有上鎖。 
    那麼如今之賬房在何處?展玉翅咬咬牙,伸手把抽屜悄悄拉開,在裡面摸索,只摸到一些碎銀,他將之塞人懷內。 
    接著,展玉翅向床鋪走去,準備逼問睡夢中之人,不科那人突然醒來,一骨碌坐了起來,喝道:「誰?」展玉翅大吃一驚,下由自主地揮出—掌,正中那廝胸膛。只見那漢子身子倒退,直至後背靠牆,展玉翅以劍指住他,低聲道:「快說,賬房如今設在何處?」那斯悶聲不響,展玉翅手臂稍向前,劍尖直抵在其胸膛:「再不開腔,少爺便殺了你!」可是那人仍然一動不動,展玉翅伸手一探其鼻息,這才知道他已死了。「真是飯桶。—展玉翅收起了長劍,推門走了出去,不料那廝的叫聲巳驚醒了旁人,走廊上有人提著燈籠走過來,展玉翅見已暴露,便向他猛然撲過去。 
    那漢子高鑿大叫:「有刺客!」邊叫邊轉身逃跑,但哪能快得過展王翅,他自後飛起一腿,將那漢子踢翻在地,正要迫供,猛見一條人影急飛而至。抬頭一望,真是冤家路窄,赫然是賀鳴。 
    賀鳴見到展玉翅,先是一怔,繼而怪笑一聲:「原來是展少爺,哈哈,少爺大鴛光臨,請恕屬下不知,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展玉翅大怒喝道:「閉上你的鳥嘴,少爺正要殺你這寡恩薄義、吃內扒外、出賣親戚的畜生!」 
    賀鳴恬不知恥地道:「不管你看法如何,如今快樂逍遙、榮華富貴的是我!到處吃苦的是你,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少爺若肯投降,賀某還可念在往昔之情,替你向敝上美言幾句。」「放屁!今日少爺不殺你,枉為人子!」 
    賀鳴大笑:「你有甚麼本事殺某……」 
    他話未說畢,展玉翅已抽劍標前,向其胸膛猛刺。賀鳴揮刀橫在陶前,冷冶地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某家今夜便送你與令尊同路……」 
    展玉翅怒從心中起,長劍一招緊過一招,迫得賀鳴連話也說不出來,他這時才吃超驚來:「怎地這小於半年不見,彷似脫胎換骨般?」他心頭吃驚,急呼手下上來助戰,在場的三個大漢子,立即揮刀上前圍攻。 
    賀鳴壓力減輕,頓覺輕鬆,哈哈笑道:二一少爺,你還是乖乖棄劍投降吧,再給某叩個頭,嘿嘿,這也不委屈你呀,好歹我也是你表舅……」展玉翅以一敵四,夷然不懼,長劍揮處,盡展武當劍法,見招破招,有攻有守,口中罵道:「你出賣我父,猶狗不如,還想我向你叩頭?別做夢了,今天少爺就算葬身此處,也要先殺死你!」他說得十分狠毒,賀鳴聽後,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沉下瞼來,道:「你既然不想活命,賀某也要成全你,你們加把勁,把他困死!嘿嘿,就算他是鐵打的漢子,也支持不了多久。」賀嗚武功雖然不高,但十分機詐,他估計展玉翅功力有限,因此先消耗其氣力。走廊那方走來一條四十餘歲的漠子,步履沉穩,氣定神閒,賀鳴忙道:「總管,這便是展家的漏網之魚,展家二少爺展玉翅!」總管布北辭道:「哦!來得正好,賀鳴,我要活的!」賀鳴狐假虎威地道:「你們聽到沒有?」 
    他自己也加了幾分勁,他們要活擒反而讓展玉翅找到機會,覷準機會,長創刺中一個漢子的胸瞠,那漢子掩胸倉皇而逃。展玉翅越鬥越勇,相反對方因要生擒,心存顧忌,出手縛手縛腳,是故展玉翅反而大佔上風。 
    布北辭悶哼一聲:「都是些飯桶。」展玉翅心慧與他一般:「對方人多,不趁早殺死賀鳴,只怕連逃跑之機會也沒有。」當下又鬥了幾招,展玉翅振作精神,長劍連施武當劍法,左掌暗中配合,倏地又一掌按在一個大漢的腹上,那漢子登時退了幾步,一皎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四名手下已去了兩個,賀鳴自知武功與對方有一段距離,心膽均裂,嘶鑿道:「布北辭,你濫施職權,主人回來一定會怪罪於你!」布北辭冷笑道:「你當心自己之安危,少替大爺擔心。」 
    展玉翅長劍收回,突然又斜揮一記,這一招不成章法,乃他臨時因時制宜,創造出來,一個漢子做夢也想不到,腰上中了一劍,血流如注,又退了開去。 
    布北辭暗暗奇怪:「這小子武功只一般,怎地賀鳴收拾不了他?」 
    卻不知展玉翅內力強勁,正如女人一白掩三醜似的,招式雖然平平無奇,但一旦施展起來,便不同凡響,而對方心存顧忌,十成功力只能發揮七成,此消彼長,便有很大之分野。 
    激鬥中,賀鳴見勢危,保命要緊,顧不得面子,突然輕輕一掌,將手下推前,擋住展玉翅,自己卻轉身逃跑。 
    那漢子猝不及防,蹬前兩步,單刀尚未劈出,展玉翅卻因敵人倏地至跟前,不由自主舉起左掌印出,正中其胸瞠。抬眼一望,賀鳴轉身飛逃,他一急之下,右手長劍驟然拋出。 
    這一記,他心急之下,運功而拋,力蘊千鈞,長劍就如一道長虹般,一掠而至,從賀鳴後背射進去,由前胸透出。由於力道猛,賀鳴又跑了幾步,才俯伏於地。這些動作寫來雖慢,但實際上,疾如白駒過隙。而布北辭則一直靜靜地站在遠處,絕不阻攔。 
    展玉翅慢慢走前,用力拔出長創,抬頭道:「爹、娘,孩兒先殺此撩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希望父母有靈,保佑孩兒,早日剷除主凶。」他偶然轉頭,方發現自己又被包圍了。布北辭站在兩丈開外,冷冷地道:「多謝二少爺替某殺了那飯桶,不過,如今你準備好了沒有?」 
    展玉翅吸了一口氣,道:「你有甚麼本事,儘管施展出來,少爺若有半句求饒的,便不是男子漢,來吧!」他仗劍躍過欄杆,落在庭院中,威風凜凜,夷然下懼。布北辭冷笑不已道:「你以為大爺跟賀鳴一樣的膿包?上!」他是成精的狐狸,在尚未摸清對方之底子前,不肯輕易冒險。 
    那十來個大漢立即撲上去,展玉翅大喝一聲,不退反進,插進人叢中,釗刺掌拍,拳打足踢。乒乒乓乓,才過了五、六個照面,地上已倒了兩人。 
    展玉翅十分聰明,知道在此種情勢下,只能採取速戰速決之戰術,是以不消片刻,地上又躺了兩個人。 
    布北辭忍不住又喝道:「你們且停手,讓大爺會會他!」他慢慢走上前,每次腳底落地,大地都似震動一下,唯畏玉翅不為所動,使得布北辭看來更加陰沉。展玉翅故意道:「閣下若還沒有把握,大可以棄械而逃,少爺保證不追趕。」布北辭瞼上神色不變,雙眼又瞪著對方,展玉翅心頭一檁,忖道:「這廝好生陰沉,恐怕是個可怕的敵人。」「你準備好了沒有? 
    人爺可要動手了。」布北辭冷冷地道:「先跟你打個招呼,以免別人說大爺以大欺小。」展玉翅立即收攝心神,抱元守一,未敢有半點大意,他以為布北辭既然有言在先,必會採取急攻,不科對方就似一聳石像般,一勳不動。這更加可怕,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展玉翅只覺心頭沉甸甸的,如同壓了一塊石頭,恨不得止分勝負,縱使敗了也比較好過一點。忽然,布北辭緩緩向前邁出一步。 
    展玉翅全身肌肉繃緊,可是布北辭只邁出一步又停了下來,恢復先前之情況,過了半晌,他又邁出一步,此時距展玉翅仍有一丈五、六之遙,可是展玉翅已沉不住氣,雙腳徽微用力,身子標前,猛喝一聲,揮劍急刺對方之胸瞠。 
    這一創他注了八成真力,疾如閃電,先下手為強,能搶佔先機,總是便宜。不料劍至中途,眼前一花,已失去了布北辭之蹤影,他招式用老,變換困難,心知不妙,立即趁勢標前,再一個風車轉身,回劍在身前布下一道劍網。 
    原來布北辭早料到他有此一著,仗著豐富之經驗與閱歷,閃至展玉翅背後,幸虧展玉翅聰明,否則後背已吃了一掌,饒得如此,他佔到先機,攻勢源源不絕,一口氣攻了七、八掌,迫得展玉翅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四周之護院慢慢縮小包圍圈,大戰正酣,吆喝難免,居然仍不見羅賓鴻露面,看來他的確不在家內。 
    展玉翅被對方攻了二、三十招,仗著七星步法閃避,心頭又驚又詫,這才深切體會,江湖中能人極多之說。 
    再過了幾招,自己也覺窩囊,暗道:「少爺就算死在此處,也得死得英雄點。」此時恰好布北辭一掌印向他脅下,他咬一咬牙,置生死於不顧,拚命地剌出一釗。這一劍雖然後發,但仗著劍長,估計能與對方肉掌,同時擊中對方。 
    玉石俱焚之打法,在此時是用對了,布北辭勝券在握,豈肯與對方拚命,是以連忙收掌移位,展玉翅正要他如此,小轉上身,長劍改刺為砍,仍然砍向對方要害。布北辭闖蕩江湖之時,展玉翅尚未出世,他打鬥經驗之豐,展玉翅望塵莫及,是故他好整以暇,見招破招,絲毫不為所動。 
    展玉翅一口氣攻了十來招,布北辭見他氣力漸弱,出手稍慢,覷準一個機會,眼見他長劍刺來,倏地翻腕彈指,「錚」的一聲輕響,中指落在劍脊上,展玉翅虞不及此,長劍立即向旁挪開尺餘。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左掌自劍底突進,直印展玉翅的小腹,展玉翅吃了一驚,倉猝而退。但布北辭似乎料到他有此一著,對方一退,他立即跨步向前。展玉翅失卻先機,立即陷於窘境,布北辭已摸清了展玉翅之劍法,再無顧忌,突見他雙掌縮回袖管中,又見他上臂一晃,袖管倏地拂出,直奔展玉翅面門。展玉翅未遇過這種場面,一時慌了手腳,竟然舉劍招架。那布北辭好生了得,突然撒掉左袖之內力,本來堅硬如同鐵板的袖管,突然變得輕柔無比,緊緊纏住長釗,只聽他輕喝一聲:「撒!」左袖向外一扯,同時右袖仍然擊出。 
    兩隻袖管一硬一軟,此人之內力端的不能輕視。 
    展玉翅但覺右手手腕發麻,長釗應擊脫手飛出去,他大驚之餘,連忙用力頓足後退,可階已慢了一步,胸口吃袖管拂過,火辣辣地疼痛,同時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 
    布北辭獰笑道:「小子,你納命來吧!」說著飛身撲過去。 
    展玉翅反應真快,他後退之際,巳知失去長釗,更非對方之敵,是以一退再退,於至一名大漢附近,驀然轉身揮掌。 
    那大漢大喝一聲,揮刀劈過去,居然不顧自身安危,展玉翅雙肩一縮,閃到那大漢身後,左掌用力向前一推,那大漢招式已老,乖乖地向布北辭撞去。 
    與此同時,展王翅飛身向圍牆奔去。布北辭推開那名手廠,急道:「快攔住他!」展玉翅急急如喪家之犬,先躍上假山,再發力橫掠兩丈,跳在牆頭上,隨即跳了下去。布北辭輕嘯一聲,越過人叢,向展玉翅追去。 
    展玉翅跳出圍牆,心頭稍安,見路便跑,耳際聞得背後有步履聲,知道布北辭在後追趕。 
    他急中生智,倏地竄進一條小巷,再躍進一棟小院,然後由側門閃出去,至另一條小巷,再竄進另一戶人家,依法炮製,由後門溜掉。 
    布北辭把了一個錯誤,他忘記展玉翅是在合肥城長大的,對合肥城之地形和許多戶人家之情況,瞭如指掌。 
    展玉翅逃出台吧城,不由抹了一把冷汗,暗叫好險。適才逃命要緊,無暇顧及其他,此刻才覺得胸口發悶,知道受了輕傷,連忙返回樹林。 
    那馬兒仍停在那裡,見到主人回來,輕輕廝磨,狀甚親熱,展玉翅輕撫其頸,低聲道:「馬兒呀馬兒,少爺如今孤零零的,只剩下你一個朋友,可惜你又不能說話,不能解我寂寞。」不料那馬兒竟然輕嘶一聲,展玉翅大覺安慰,靠著馬兒倚著樹幹睡著了。一覺醒來,葉隙中灑下萬點光芒,胸口依然發悶,展玉翅不敢大意,連忙運功療傷,真氣在體內轉了七個大周天,才稍覺好受。 
    時間已不早,林外不時傳來人聲話語,展玉翅恐布北辭追來,連忙上馬向西北方進發,在馬上他自問自答:「我舉目無親,該去哪裡?哎,管他的,男人大丈夫,四海為家,何處不能去?去到哪裡便算哪裡。」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天,沿途越來越荒涼,他能買到甚麼便吃甚麼,這種日子跟以往截然不同,心中之悲憤,不喻而知,是以幾天下來,又瘦又黑,卻穿著一套又髒又不大合體的錦衣,不倫不類,常惹來略人注目。 
    此刻他已不能顧及顏面了,笑話任由他人,只是這種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實在太難受了,就連那馬兒也瘦得皮包骨,腳程越來越慢,這才深深知道之苦。這天他在樹林內歇息,讓馬兒吃野草,卻見林外不時有三、五成群之乞丐經過,他自嘲道:「看來少爺還不如這班叫化子!叫化子一出生可能就在窮苦人家中長大,而我……」他看了馬兒一眼,又忖道:「我自己都填不飽肚子,又怎能養馬,不如把它賣掉吧。」話雖如此,可是此時舉目無親,唯一之伴侶便是這匹馬兒,是以甚覺不忍。由林外經過之叫化子越來越鄉,展玉翅暗暗奇怪,當下上馬,悄悄尾隨那些叫化子。自四面八方而至的乞丐越來越多,本來展玉翅是眼在後面,到後來卻變成被夾在中間,那些叫化子見他模樣兒跟他們差不多,並無侵犯之意,一位小叫化子摸摸他的馬兒,問道:「兄弟,你這「四條腿」怎麼弄來的?」展玉翅道:「買來的。」 
    「你倒捨得!一定是「打了一張好票」。」那小叫化子一瞼羨慕之色:「可惜瘦了一點。」 
    旁邊一位老乞罵道:「廢話!人都吃下飽,馬還能肥?」 
    小叫化問道:「大哥,你叫甚麼名字?俺今生尚未騎過馬,可否借我騎一騎?」展玉翅對他投緣,一笑下馬,再扶他上鞍,小叫化坐在鞍上,得意得不得了,揚揚韁道:「你們看,俺小牛終於有機會……」話未說畢,因其揚韁而馬自動竄前,小牛大驚:「不得了啦,快讓開!」叫面全是人,馬兒不喜讓別人騎,故意亂闖,一時之間,雞飛狗跳,紛紛破口大罵,那小叫化子不熟馬性,眨眼間便被拋下鞍來。 
    展玉翅喝停了馬兒,再扶起小牛:「不好意思,我這馬性子烈……摔傷了沒有?」小牛搖搖頭,摸摸屁股:「過癮過癮,沒事沒事。我叫展王翅。」其他乞丐都罵起他來,小牛一味扮鬼臉賠罪。 
    展玉翅道:「你若不怕的,與我同騎試試。」他再把小牛扶上馬鞍,自己坐在小牛後面,慢慢踱步。 
    「大哥,你不能讓它跑快一點麼?」「可以,但馬兒沒上奸料,體力不好,快跑一段之後,便會走下動了。」「你讓我過過癮就好。」小牛往旁邊一條小路指了一指:「咱們走那邊。」展玉翅輕拉韁繩,馬兒便灑開大步,奔馳起來,小牛樂得拍手大笑。 
    展玉翅怕馬兒不支,把馬拉停,又把小牛抱下馬鞍,讓馬兒在旁吃草。小牛道:「展大哥,你這馬兒可有名字?」展玉翅心頭一動,道:「有,它叫大展,嗯,你今年多大啦?」 
    小牛道:「快十六歲啦,你呢?」展玉翅十分詫異;「怎地快十六歲,看來像十二一歲?」 
    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輕撫其腦袋,問道:「你家父母呢?你怎會當乞丐的?」「我很小的時候,爹娘便都病死啦!怎會當叫化子?哈哈,我爹娘也是叫化子,我不當叫化子當甚麼?有人說做慣乞丐懶得做官,當乞丐好處可多哩!四海為家,無憂無慮,快活勝神仙!」 
    做乞丐快活勝神仙,這種話展王翅還是頭一次聽到,感覺十分新鮮,正想問他有何好處,小牛又問:「大哥,我看你長得斯文,又似讀過書,怎會當叫化子?」「我怎會當叫化子?」 
    展玉翅似被人插了一刀般,但看看小牛那副高興勁,不忍傷他的心,乃長歎一聲:「真是說來話畏,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對啦,這許多叫化子上路,你們要去哪裡?」小牛呆了一呆,反問:「大哥不是要去鳳陽縣城的?」「找到處亂跑,沒有個去處,你們去鳳陽作甚麼?那是出名的窮鄉,難道能化得好東「哦!原來你不是咱通天丐幫的弟子。」小牛道:「咱們在那裡開大會,每個人都要你也可以去湊熱鬧,不過會可不能去開。大哥,你是哪一個丐幫的弟子?」「我甚麼也下是,我行我素!你們通天丐幫開大會,我可不想去了。」 
    「怕甚麼!俺大可以介紹一位『開門師父』給你認識,日後也有個照應,免得給人欺展玉翅心中暗道:「少爺要你們酬化廣照應,豈下是白活了。」當下嘴上含糊其詞以應之:「咱們走吧,否則你追下上他們。」 
    「怕甚麼!去鳳陽路好走得很,咱們抄小路先定。經你提醒,俺才想起一件事,這許多人一起到鳳陽,哪還有甚麼吃的,因此咱們須提早到達,或苫莊路上便先弄到足夠的乾糧。 
    走吧,找來帶路。」小牛大步在前步行,展玉翅技著馬在後跟隨,大概小牛常在這一帶走動,是故對路徑瞭如指掌,東穿西插,到了天黑便到廠—座小集,小牛問道:「大哥,你身上還有吃的麼?」展玉翅道:「早巳吃光了。」小牛帶他到一座小廟,那廟無人,展王翅收拾一下,準備在此過夜,小牛則出去找吃的。 
    過了奸一陣子,小牛一手抓著一個破碗,一手抓著兩個饅頭,喜孜孜地走進來:「大哥,東西雖然不多,但將就將就,還能填肚子。」 
    展玉翅見半碗剩飯,上面鋪著幾條鹹菜,那兩個幔頭看相還不錯,奈何小牛那隻手又黑又髒,如何吃得下?只好道:「小牛,你自己吃吧,我自己去想辦法打發。」小牛道:「天色已不早,這時候可不好找到好主。」 
    展玉翅道:「我自有辦法。」他匆匆走出去,在街上轉了一圈,見有個麵攤,便買了一大碗湯麵,蹲在地上吃,幸虧他一身髒兮兮的,人家也不覺得奇隆。 
    那碗麵又成又澀,若在往日,展玉翅連看也不會看一眼,但這一路上來吃過不少苦,加上肚子早餓了,倒也能吃得下。 
    吃飽之後,他便返回小廟?,小牛一晃到他雙手空空的,便道:「是不是,俺早說過這時候找不到好主了!幸虧我還留下了一個饅頭。」 
    艮玉翅又愍激又慚愧,澀SU道:「我已吃過了,而且吃得飽飽的,還是你自己吃—唷,你怎地有這般本事?是那個大善人施捨,趕明天咱們也去化他一化。」展玉翅乾咳一聲:「剛才在面檔附近,大概那人吃不下,便將面賞給我吃了。」小牛羨慕地道:「大哥運氣真奸!明天開始小弟便跟你,咱們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展玉翅故意裝作疲累不堪的模樣,道:「累死了,早點睡吧,明天還得趕路。」小牛把乾草鋪在地上,道:「大哥,這裡讓你睡。」展玉翅道:「下行,那你睡哪裡?」小牛往那張破神桌一靠,道:「俺人小哪裡不能睡。」他躺在桌上,只一忽兒,便打起呼嚕來,看來他當叫化子,實在快活逍遙之至。 
    展玉翅躺在乾草堆上,一夜輾轉反側,如何睡得著覺?想起這些日子吃的苦頭,更把羅賓鴻恨得牙癢癢的。 
    身上只剩下那一丁點錢,往後的日子還長,如何打發?展玉翅想來想去,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淌下兩行清淚。今夜騙得了小牛,明天還能騙他麼?算了吧,明天便各走各路,多一個人多一分負累。 
    明亮的月光灑在院子裡,照在那匹瘦骨嶙峋的黑馬身上,亮得像鋪了一層綢布。畏玉翅念頭一動,忖道:「對,還有一匹馬,大不了把它賣掉,還能維持一段時日,待到山窮水盡之時再作打算吧,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轉了個身,準備睡覺,又看到了小牛,不由又想道:「奇怪,他為何當叫化子,還當得這般快活逍遙,難道他不愁吃喝?難道他這輩子都想當叫化子?想到此,實在十分疑惑,但聞其均勻細長之呼吸聲,顯然他睡得十分踏實,不由羨慕起他來。人之快活與否,跟金錢似乎沒有各大關係。大不了去鏢局找份差事,也能餬口。忽然另一個念頭竄上心問:「我還得報仇,怎地盡想些沒志氣的事兒?—利那間又想起武當師門來,又添了一份悲憤。 
    「我學藝不成,連一個布北辭也鬥不過,還想殺羅賓鴻?簡直是癡人說夢話。」於是他又暗下決心,下管吃甚麼苦,不管受多大之委屈,拋棄往日之一切,定要學好武功,這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目標,報了大仇之後,再作打算。 
    想到此,他一顆心才稍為安定下來,困意襲上心頭,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次日醒來,展玉翅便問小牛:「你說這地方會有人買馬麼?」小牛瞪著一對大眼睛問:「大哥要賣馬麼? 
    可惜。」「可惜甚麼?叫化子騎馬成何體統?何況填飽了自己的肚子,填得了馬肚麼?倒不如讓它找戶好主,也不愁溫飽。」 
    「這也有道理,不過這種鬼地方,能賣甚麼好價?」小牛伸了個懶腰:「試試吧展玉翅把他扯了起來,道:「這就去吧!賣了馬,我請你吃頓好飯!然後……」「然後再作甚麼事兒?」 
    展玉翅乾咳一聲:「然後咱們便分手,各奔前程。」 
    小牛道:「大哥是不是嫌棄俺?俺不會佔你的便宜的,俺只是覺得你很好,想跟你在塊兒,你就讓我跟著吧!」 
    「你是通天丐幫的弟子,你能不去開會麼?」展玉翅心平氣和地道:「我不是嫌棄你,不過我還有大仇未報,絕不能這般荒廢日子……」 
    小牛一拍胸膛:「大哥的仇,便是俺的仇,你放心,若是為這事,那太簡單,我請師父替你出面,多凶的仇人也不怕。」 
    「我那仇家是江湖上有名的凶人,武功極高,絕不是等閒之輩,不要為難令師了,萬一他有甚麼閃失,我終生難安。」 
    小牛信心十足地道:「我師父跟周堂主很好,只要周堂主肯出面,甚麼人也不用怕,大哥,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待大會過後,俺便介紹你們認識認識!俺肚子餓啦,先去解決解決。」展玉翅拉著馬道:「先賣了馬再說。」他實不肯與乞丐為伍,但見小牛盛意拳拳,又不忍傷其心。那馬兒似乎知道主人要賣馬,四腳如釘在地上,不肯移動。展玉翅心中亦十分不忍,乃低聲真對那馬兒道:「大展呀大展,不是找心狠,實在是養不起你……而且還得靠你來養活自己,日後有緣咱們再相會……我答應你,替你找個好主人。」小牛忽然驚叫起來:「大哥,你的大展流淚了,算啦算啦,不可賣它了,最多俺辛苦一點,多化點東西來養它吧!」展玉翅輕撫馬頭:「昔日秦瓊落難,尚且把寶馬賣掉,我跟秦瓊如何能夠相提並論,大展呀大展,你可別怪主人心狠。」那馬匹引頸在他身上廝磨了一陣才肯動彈,展玉翅和小牛見它如此懂性,都有心如刀割之感。兩人好不容易走到鬧市,小牛高聲叫賣,可是一來這窮鄉無人買得起;二來大展之賣相實在不討好。因此叫了半天,霓無人問津。 
    小牛道:「大哥,咱們先解決了肚子再賣吧!」展玉翅搖頭不答腔,心中暗道:「想不到一個人倒霉起來,連馬也沒人買。」正在悲傷之時,忽有四個大漢走來。 
    那四個大漢來勢洶洶,畏玉翅連忙對小牛道:「小牛,這幾個傢伙不是善類,你快躲一躲。」小牛略一猶疑,道:F大哥,你小心,我去找人來助拳。」 
    那些大漢不把小牛放在眼內,指著畏玉翅問道:「你要賣馬?賣多少錢?」「這匹馬我是花五而銀子買來的,如今想賣三而。」其中一個瞼上長滿鬍鬚的哈哈大笑:「叫化子有錢買馬匹?哼,這分明是偷來的。」說著伸手去抓展玉翅:「咱們到官府裡理論。」展玉翅抬手將其手臂劈開,冷冷地道:「少爺可不是小偷,別狗眼看人低。」「你奶奶的,分明是叫化子,還敢自稱少爺。」另一個破口大罵:「這小於居然罵咱們是狗,不教訓教訓他,他還不知道咱們的厲害哩!」說著招呼同伴,操起醋硨大的拳頭,便向展玉翅打去。 
    展玉翅抑鬱在心中的悶氣,已快把肺炸開,見狀勃然大怒,心中暗道:「想不到我展玉翅還要受這種地痞無賴的氯。」他下退反進,眼對方廝打起來。 
    那幾個大漢本不將他放在眼內,但一接觸後覺得對方拳頭奇重,心中十分驚詫。其中一個做夢也想不到三位同伴競收拾不了一個叫化子,他看都不看便去拉馬。展玉翅輸在打鬥經驗不足,雖然佔了上風,卻未能取勝,見那廝在拉馬,怒從心底起,倏地一個轉身,以後背硬接對方兩個拳頭,卻飛起一腿,踢在那拉馬賊的後腰上,只見那廝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呻吟不已,原來他腰骨已被踢斷。 
    展玉翅殺得性起,雙眼發赤,嘶聲道:「你們再不知好歹,少爺可不客氣了!」他不頭自己安全,盡力反攻。「砰」的一聲,一個漢子脅下吃了他一拳,肋骨也斷了兩根,呼爹叫娘的。 
    剩下來的那兩個大漢見勢色不對,一邊扶著受傷的同伴退開,一邊色厲內荏地道「小子,你有種的便留下姓名來。」展玉翅心頭痛快,哈哈大笑道:「少爺行不改姓,坐不換名,合肥展玉翅是也,你們大可以去討救兵。」大漢道:「好,姓展的,你有種便站在這裡,不要逃跑。」他叫人不要逃跑,自己卻抱頭鼠竄地走了。 
    展玉翅一抬頭,又見到兩個三十不到的漢子上來,仍喝問:「你們也要打少爺坐騎的主慧麼?」一個瞼色青白的忙道:「少俠誤會了,在下是吳長茂,這是我師兄胡雪風,咱們是括蒼派的弟子,剛才聽少俠自報名號,可是展玉翅嗎?」展玉翅徽微一怔,蓋自己根本不認識對方也,但括蒼派雖非九大門派之一,卻也是名門正派,聲譽奇佳,是以回以一禮,抱拳道:「教兩位見笑了,在下正是展玉翅,未知兩位怎知我名?」 
    展王翅道:「小俠可是武當派弟子?」展玉翹略一猶疑,答道:「曾經列在武當門牆,未知兩位有何指教?」胡雪風厲聲罵道:「原來就是你這個惡賊,今日教咱們撞上,便要向你討個公道。」展玉翅急道:「且慢,在下跟兩位往日無寬近日無仇,何出此言?在下又幾時變成惡賊?」胡雪風冷冷地道:「你叛變武當,政投在張三奇門下,還不是惡賊?若非因你,武當派又怎會弄至要封山?」吳長茂道:「師兄,不必跟他鄉說,先將他抓下來,交給武當派處理吧。」他一副躍躍欲試之模樣。 
    展玉翅急道:「在下再問一句,否則死不瞑目!誰說我叛變武當?誰說我投在張三奇門下?」吳長茂道:「江湖上盛傳已有好些日子,空穴來風,必有其因,你若有委屈,到了武當再說。」「真是糊塗蛋,在下是奉師門之令到峨帽、青城報訊,又怎會叛變武當?」可是吳長茂及胡雪風不容他解釋,便分左右向展玉翅進攻,展玉翅迫於無奈,只能出手自保,但他一身技藝盡在一柄長劍之上,釗已失,武功也只剩下一半,一對一已未必是對方之敵手,何況以一敵二?是以很快便落於下風。他怒極生恨,咬牙切齒地進出一句話:「少爺好恨! 
    你們欺人太甚,少爺跟你們拚了!」 
    他說話分神,吃了吳長茂一掌,蹬退了兩步,胡雪風標前一步,揮刀向展玉翅劈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胡雪風突然怪叫一聲,動作慢了一慢,展玉翅方能及時閃開。吳長旋虎吼一聲,自旁揮刀撲上去。胡雪風艱辛地道:「師弟……小心……這小子……會施暗器。」 
    言畢身子慢慢癱軟下去。 
    吳長茂吃了一驚,連忙退後扶起胡雪風:「師兄,你傷在何處?」 
    「不必費心了,針上有毒……小心…………為兄死不瞑目……我好恨。」胡雪風話未說畢,一張瞼已佈滿了黑氣,緊接著便斷了氣。 
    吳長茂放下師兄,自地上曜了起來,嘶鑿道:「好惡毒的小魔頭,今日不殺你,吳某誓不為人!」 
    展玉翅又驚又恨,急道:「閣下誤會了,在下從來不使暗器……」 
    「陪命來!」吳長茂刀出如風,勢如瘋虎,把展玉翅前後左右都封住,括蒼派以「雁落平沙刀法」馳名武林,果然名不虛簿。 
    展玉翅銳氣已失,更加不敵:「吳大俠請聽在下解釋……在下可以發誓……」「放你娘的屁,鬼才相信你的話!」 
    倏地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誰說鬼才相信他的話?」 
    吳長茂被人逼到身後,猶末發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收刀轉身,只見面前俏生生地站著兩位少女,姑娘們年紀看來只有十五、六歲,瞼上嬌憨之氣猶存:「你們是誰?」「你真是有眼無珠,此見血鎖喉的『極樂針』乃我家姑奶奶施放的,你硬將罪名派在展少俠身上,豈不好笑兼併可惱!」吳長茂一張瞼十分難看:「你們姑奶奶是誰?叫她出來,她為何要殺我師兄?」「只因你們兩個面目可儈,當然該殺,又我姑奶奶跟展少俠是同路人,當然要救他!哼,若提起咱們姑奶奶之大名,就怕你聽了之後,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吳長茂冷笑道:「吳某又非初出道之雛兒,誰能嚇得了我?你們若小說出實話,只好先殺了你倆,哼,打了小的,下怕芒的下來。」「大瞻!所謂打狗須看主人的面,你有何資格傷我的人?」聲音冰冷,彷似來自九幽地獄,忽地在背後響起,吳長茂急又回身,只見—位蒙著絲巾的女子,身穿藍色花裙子,站在展玉翅的身旁。 
    展王翅如置身夢中:「姑娘……在下並不認識你。」「相逢何必曾相識。」藍裙姑娘抬頭看吳長茂:「你知道姑奶奶是誰了麼?」吳長茂倏地想起一個人來,顫聲道:「莫非…… 
    莫非你便是傳說中的「西方仙子」?」「不錯!本來該送你往極樂世界,但故念你還認得姑奶奶,便饒你一命,速速給我離開此處,否則本仙殺上括蒼山,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原來這西方仙子近來轟傅江湖,江湖上有許多惡人凶人,部甘心為其驅策,外人卻又不知其身份,近月來,成為比張三奇還可怕的人物,那吳長茂如何敢再吭一聲,背起師兄的屍體,狠狽逃跑,連門面話也來不及丟下三日半語。 
    展玉翅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淡淡地道:「在下並不認識諸位姑娘,你們何必多管閒事?」左首那位小姑娘嗔道:「真是不知好歹的傻小子!仙子不搭救,你這條小命早丟了幾次。」展玉翅道:「在下丟不丟性命,何勞姑娘掛心!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但被人誤會,在下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你越說越過份,看我教訓你!」西方仙子忙道:「愛琴! 
    你少說兩句?」那小姑娘噘著小嘴,一臉不服氣。西方仙子輕咳一聲:「依少俠之慧,認為咱們多管閒事?但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是甚麼意思?」展玉翅呆了一呆,半晌方道:「但你殺了一人。」 
    西方仙子格格笑道:「哎呀,咱們殺了一人,又救了一人,最多打平,無功也無罪,少俠為何這樣恨咱們?又把咱們視作蛇蠍?」展玉翅又呆了一呆:「你是邪惡之輩,我展玉翅雖不是甚麼大俠,但也不層與之為伍,但經剛才一攪,人家都認為……」 
    愛琴道:「認為你是甚麼?是仙子的不二之臣?哼,這可是你三生修來之福。」西方仙子擺擺手:「你別打岔,展玉翅,姑奶奶且問你一句,我敞過甚麼事,讓你認為是邪惡之輩?」展玉翅根本對西方仙子此名,聞所未聞,昕作出之判斷,全憑吳長茂之反應,是以根本答下出來,只聽西方仙子長笑道:「少俠若是害怕的,其實也有辦法解決!愛劍,你召人追吳長茂,務必盡快將他殺了,若他已將此事告訴別人,則所有知情者,全殺之滅口!」展玉翅吃了一驚,急道:「干萬下可。」 
    西方仙子語氣變得冰冷:「左也不可,右也下行,請少俠指示一下,姑奶奶該如何做你乎滿意?難道我救你便該吃你奚落嗎?」展玉翅有點發窘,半晌方歎息道:「反正我被你累死了,今日雖個死在吳長茂的刀下,他日也必死在別人劍下。」他拱拱手:「多謝仙子相救,但在下亦不想報答,你若後悔的,大可以如今便段了我。」西方仙子嬌軀無風自動,怒道:「殺了你,展家二十多條命之仇,由誰去索償?」展玉翅身子一震,但他仍挺立著,緩緩閉上雙眼,一副甘心受宰的神態。愛釗嗔道:「仙子,既然他不知好歹,你便賞他一創吧,免得日後他死不瞑目。」西方仙子嬌軀顫抖,顯然內心十分矛盾,她右手緩緩放在劍柄上,不斷發顫,卻下把剝抽出來,畏玉翅突然睜開雙眼,道:「你拔劍吧,一命還一命,我不會怪你。」他說得十分誠懇,而且目光堅定,奸像誓與邪惡劃清界線似的。 
    西方仙子顫聲問道:「你真的這般恨我怕我?」 
    展玉翅搖搖頭:「我只是不想讓人誤會我跟邪魔有任何關係,你就成全我吧!」西方仙子聲晉突變:「好,我會成全你,終有一天你會來求我,求邪惡之輩,屆時你便悔之莫及。」 
    話音剛落,街頭已擁出一群叫化子來,原來是小牛去討來的救兵,西方仙子聲音再一變,變得十分溫柔:「愛琴,愛劍,你倆準備殺人。」展玉翅急道:「你不能亂殺無辜!他們犯了你甚麼?」 
    只聽小牛叫道:「展大哥,你不用害怕,咱們來救你!」 
    展玉翅厲聲道:「小牛,你們不可過來,否則便不是我的好兄弟。」 
    西方仙子大笑:「下濫殺無辜,如何稱得上邪惡之輩。」轉頭道:「你們都過來吧,否則便來不及了。」愛創一個箭步標前,以劍架在展王翅的脖子上,一瞼得意之色。西方仙子道:「你求我吧!我便不殺你,也不會動那些叫化子一根毫毛。」展玉翅目光充滿輕蔑之色,倏地用勁向劍刃壓去,血光乍進,西方仙子大叫一聲,一把扯開愛轟。 
    展玉翅冷冷地道:「士可殺不可奪其志。」 
    西方仙子猛吸一氣,緩緩地道:「展玉翅,姑奶奶永遠記得你。」突然又格格地發出一串銀鈴的笑聲:「展大哥,有你這句話,咱們便可放心了,待咱們回去作個交代之後,自會再來找你。」她又摸出一大把碎銀,向叫化子灑去:「這是我代你施捨的。」回首又喝道:「咱們走!」 
    展玉翅雙眼似欲噴出火來,狠狠地瞪著她的背影。小牛跑了過來,關心地問道:「屍大哥,你流了許多血,打下打緊?」 
    展玉翅麻木似的搖搖頭,小牛又問道:「這些娘們十分奇怪,是大哥的朋友?」展玉翅恨恨地道:「是我的仇人!」小牛更加莫名其妙。 
    叫化子們為搶地上的碎銀,起了爭執,展玉翅沉聲道:「大家一場兄弟,為何為了一些碎銀便反目?把銀子全交給小牛,大家一起花用。」 
    一個老丐道:「說得有理……快把銀子集中起來,都交給展……小哥,一齊花用!嗯,先去吃一頓吧。」展玉翅撕下衣襟,紮住脖子,帶他們到麵店去。 
    一個乞丐叫道:「有錢還吃這種東西?找一家有肉有魚有酒的好地方,好好吃它一頓。」 
    展玉翅道:「咱們人多,這一點銀子若大吃大喝,能吃上幾頓,以後還吃甚麼?難道你們願意到處乞討不成?沒出息。」那乞丐低聲道:「叫化子不乞討,還叫甚麼叫化子。」展玉翅問道:「你們誰贊成他的主張的,舉手!」眾乞丐面面相覬,無人作鑿,展玉翅乃道:「那麼就決定省吃儉用吧!還有,你們若能找到買主,我把馬也賣掉,銀子大家一齊花。」當下眾人進入麵店,展玉翅叫了面,再炒了幾個小菜,群丐坐滿了三張桌子。展玉翅見店小二沒有反應,便把碎銀往桌子上一擱,掌櫃見有錢,才「罵」店小二,叮囑他們趕快打發群丐,以免使其他食客卻步。 
    飯後,小牛悄悄間展玉翅:「展大哥,你如今是不是決定先跟咱們去鳳陽?」展玉翅一時沒了主慧,只得點頭答應,小牛卻樂得幾乎想打個觔斗。 
    群丐慢慢上路,一路上有唱蓮花落的,有數來寶的逗樂,競無一人有憂苦之色,教展玉翅好生羨慕。 
    到晚上,前不靠村後不著店,群丐進樹林過夜,許多人打開背包,拿出破草蓆往地上一鋪便躺了下去,有的則自告奮勇去找吃的,展玉翅把碎銀交給他們。 
    小牛生了幾堆柴火,忙這忙那的,展玉翅則滿腹心事,如今他卻不是為家仇而愁,而是為江湖上之傳說而煩惱。 
    是哪個缺德鬼,說自己叛變武當,加入張三奇門下,須知張三奇是個大魔頭,惹上他已經是頭痛之至的事,再加上一個西方仙子,更加寸步難行。 
    西方仙子為何會「看上」自己?展玉翅實在莫名其妙,也後悔忘記問她個明白。想想自己這半年來的遭遇,真教人唏噓歎息!半年前自己尚是一個不知愁是甚麼滋味的富家子弟,如今卻淪落至與丐為伍,且朝不保夕,滄海桑田,變化之大,教他幾疑身在夢境。 
    家仇難報,往日稱兄道弟之好友,也想出賣自己,江湖謠傳,使自己寸步難行,以後之日子該怎樣過?他寒心之餘,不由升起一股恨意。 
    老天爺因何如此作弄人? 
    突然被人推了一下,一抬頭卻是小牛:「大哥,你在想甚麼?吃飯啦!」 
    「你們吃吧,我不餓。」 
    「嘿,你不吃可就走寶啦,他們烤了好些『叫化雞』,可好吃哩!」 
    展玉翅十分煩惱,揮手道:「莫說是叫化鵝,就是富貴雞也不吃。」小牛卻不由分說,硬把他拉向火堆,尚未走到那裡,便已聞到一陣陣香味,他心中大奇,只見叫化子們不斷在剝一團乾泥,泥巴上尚帶著雞毛,泥巴之下,露出雪白的嫩肉來,香氣便由此傳來。 
    一個乞丐把一隻香噴噴的雞向他遞來:「展少爺,這是咱們孝敬你的!這種東西可不是常能吃到。」 
    展玉翅見對方盛意拳拳,不好拒絕,接了過來,低頭咬了一口,雞肉既嫩又香,且香氣與別有異,不由一口氣將那隻雞吃得乾乾淨淨。 
    「小牛,這雞是怎樣做的?」 
    「不瞞大哥,我也是頭一次吃到,剛才見他們用泥巴封好,丟在火堆裡烤……唔,好不好吃?可惜太少了,俺只吃了一個翅膀。」 
    展玉翅赧然道:「對不起,我應該留點給你。」 
    小牛毫不在意地道:「不打緊,咱們還有很多烤地瓜。」說著拿了一個給展玉翅,他自己也狠吞虎嚥起來。再填了一個地瓜,展玉翅肚子已塞得飽飽的了,卻見小牛把碎銀塞進自己懷裡:「拿著吧!」 
    「哪來的銀子?」 
    「物蹄原主。」 
    展玉翅訝然問道:「怎地這些柬西這般便宜?」 
    小牛笑得打跌,道:「這是不用錢的。」 
    展玉翅瞪了他一眼,道:「是順手牽羊得來的?」小牛點點頭,展玉翅道:「這如何使得?人家不是平白損失麼?快把錢送去給賣主。」 
    小牛懶懶地道:「以後再說吧,別幹傻事了。」他語氣十分世故。 
    展玉翅不悅地道:「以後若是這種東西,別叫我吃。」 
    「這地瓜長在地裡,不自己挖,去哪裡向地主買?雞到處亂跑,不知是何人飼養,去何處找主人?」小牛往地上一躺:「你以為當叫化子的,所吃所喝所穿,全是乞討的?偷已經是好的了,還有搶的呢!」 
    「那不是成了賊和強盜?」 
    小牛霍地坐了起來:「輕聲一點,你想犯眾怒!哼,要他們改變,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展玉翅冷冷地道:「既然有辦法,為何不做?」 
    「無人做得到,也無人肯做,除非是你。」 
    展玉翅指著自己的鼻子,大惑不解地問:「我能做得到?你別跟我開玩笑。」 
    小牛又躺回地上:「不錯,只有你這種人才肯做這種事!嗯,你若加入丐幫,又萬幸能當上咱們幫主,下一個命令,便可改變一切。」 
    「胡扯!」展玉翅曜上一棵樹,靠著枝椏不再理小牛,可是小牛的話偏又不時湧上心頭。 
    忽然一個念頭在腦海內閃過:「走投無路,丐幫倒也是個好去處。」話雖如此,要他加入乞討行列,心中始終有個疙瘩。富家子弟的架子可以拋棄,但殘羹冷飯如何能下嚥?長年累月不洗澡,不換衣服,日子如何過? 
    一想到此,展玉翅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當個乞丐也要當得有頭有瞼,素聞各地丐幫都有些能人,憑自己這副身手,能在丐幫出人頭地麼?丐幫弟子品流複雜,就算能出人頭地,也面目無光。 
    他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拿不定主意,折騰了一夜,雙眼未曾合上,低頭望去,那些叫化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一地,睡得又沉又香,展玉翅輕歎一聲,躍回地上,盤膝運功調息。 
    過了一陣,天色便亮了,群丐亦紛紛醒來,展玉翅怕他們又去偷百姓之食物,連忙催促上路,他和小牛騎在馬上,沿途問些有關丐幫的情況,原來近來光景不好,天下乞丐不計其數,各地乞丐都成群結隊,或成立幫會、聯盟,是故天下丐幫組織竟有數十個,而在安徽一帶活動的則以通天丐幫為首,通天丐幫屬於四大丐幫之一。 
    展玉翅又問他們這次開會的內容,小牛道:「詳細情況也不知道,但我師父一定知道,他是香主。」 
    「是哪一個堂的香主?」 
    「俺師父是飛鴿堂的香主,叫石開山,他人很好,大哥若想加入本幫,俺叫他作你『開山師父』,他雖然是你的師父,但日後只要你有本事,對本幫有貢獻,職位可能比他高。」 
    「那麼貴幫幫主是誰?他武功很高麼?」 
    小牛答得很謹慎:「他喚郭煥彩,武功高不高我可不知道……應該不錯吧。」 
    展玉翅瞪了他一眼:「他若武功不高,那必是為貴幫立了大功勞,否則如何能坐得上幫主這個寶座?」 
    小牛遲疑地道:「這可又未必……他是敝幫創幫祖師的義子,承受了他的衣缽,恰好幫內又沒有更適合之人選,是以……哎,這只是俺之瞎猜亂說,當不得真。」 
    展玉翅沉吟道:「如此看來,貴幫並不穩當。」 
    小牛忽然「格」的一聲笑:「不錯,是故俺才希望大哥加入,敝門正需要你這種人材,如果你能打得贏家師,俺便叫他介紹一位堂主,當你的『開山師父』!所謂開山師父,便是入幫介紹人,雖然不必像弟子般服侍師父,但以後總得尊重他,是故一般都喜歡做有本事、有前途之弟子之『開山師父』。」小牛之話,並非無可能。 
    展玉翅故意淡淡地道:「屆時再說吧!」 
    如此又走了一天半,至第三天之正午方到達鳳陽城,只見街上都有乞丐行走,小牛這干人也有熟人,就在街頭上閒聊起來。 
    展玉翅無意中發現那些乞丐都拿著竹棒,竹棒之節眼有多有少,通常年紀大的,節眼也較多。 
    小牛回來對他道:「大哥,明晚才開大會,但如今咱們得先去報到,你加不加入敝幫,可得盡早答覆。」 
    展玉翅輕吟一聲:「大不了不參加大會,你們去吧,我先把馬兒賣掉再說!」 
    「你別費心啦,這種鬼地方,有人買得起你的馬才怪呢,你不要到處亂跑,待咱們領了竹棒,再一起去吃午飯。」小牛壓低聲音:「但依規矩,自明天開始,就算有錢,也不能到店子裡吃,只能去乞討,這叫做不忘本。」 
    展玉翅揮揮手,拉著「大展」去城門邊叫賣,也不知是否他時來運到,居然有位青布衣書生打扮的青年,問了價之後,丟下三兩銀子,便騎馬出城了。 
    展玉翅孑然一身,頓覺寂寞,失去了「大展」,甚覺難受,他聞到一股酒香,卻原來附近有爿飯莊,心中暗道:「我吃我的三兩銀子,與別人無干,餓了這許多天,好歹也得吃一頓好的。」當下便跨步進店。 
    他雖然一身襤褸,但小二剛才見他賣了馬,知他囊中有錢,仍然慇勤招呼:「客官要點甚麼菜?」 
    「你們店有甚麼好菜?先弄四、五個來,再迭一壺酒。」展玉翅話說出口之後,又連忙改口道:「不,可口的小菜,弄三個來就可以,酒還是要的。」店小二唯唯諾諾,引他入座,進內張羅去了。 
    店內之食客不少,但不見一個乞丐,其中一桌坐著四、五個人,看樣子竟似是江湖中人,展玉翅暗道:「他們也來湊熱鬧?」 
    他剛坐下不久,小二還未把菜端上來,那桌子的一位臉皮有如黃銅色的大漢已走了過來,問道:「閣下可是展玉翅?」 
    展玉翅微微一呆,反問:「閣下是何方高人?在下並不認識你。」 
    「別管大爺是甚麼人,你到底是不是展玉翅?」那大漢嗓門極大,令店內的食客都聽見,目光全落在展玉翅身上,展玉翅心中打鼓,一時未曾答覆,大漢又高聲問了一遍。 
    另一個漢子陰森森地道:「這小子大概是被嚇壞了,不敢答話,蔣老大,你輕聲一點,別嚇壞了小孩子。」 
    展玉翅到底是少年脾性,吃不得刺激,怒氣一生,把後果拋諸腦後,揚聲道:「不錯,在下正是展玉翅,有何指教?如果是要打架的,請到外面去。」 
    「哈!好小子,還敢邀我打鬥,好極,大爺正覺手癢哩,就怕你不耐揍。」 
    展玉翅霍地站了起來:「走,出去外面,咱們一對一打一架,誰找助拳的,誰便是兔崽子。」 
    「操你娘的蛋,憑你也有資恪跟老子講條件,你死在眼前,猶不自知,真是可憐復可悲。」 
    他同伴都走了過來,將展玉翅圍住,其他食客見勢色不對,丟下飯錢紛紛離開。展玉翅冷笑道:「原來你是雷聲大雨點小,喊得挺起勁的,膽子卻不比老鼠大,未曾動手,便要邀人助陣。」 
    掌櫃蹣跚地走過來,哀聲道:「諸位大爺,小店本錢短少,受不得絲毫損失,幾位若要動手……請-步店外,飯錢老漢也不收了!高抬貴手,老漢感激不盡。」 
    姓蔣的指著展玉翅道:「一切損失盡算在他頭上。」 
    展玉翅氣得七竅生煙,怒極反笑:「閣下倒會慷他人之慨!但在下想問一句,你憑甚麼要在下賠償損失?」 
    姓蔣的恬不知恥地道:「憑咱們拳頭比你多幾對,你不服氣也不行。」說著一拳便往展玉翅面門打去。 
    展玉翅連忙矮身閃開,他索性豁了出去,一掀桌子,撞向對方,同時半轉身子,擊向左首那人,可是對方有五個人,他一出手對付了兩個,還有三個等著伺候他,剎那間,兩拳一掌,一齊擊向展玉翅。 
    幸虧展玉翅學過武當的「七星步法」,方堪堪閃避得開,但已十分狼狽,他少爺睥氣一發作,大喝一聲:「少爺跟你們拚了!」不顧一切斜竄一步,抓起桌上一盤菜,向衝過來的蔣姓大漢的瞼上潑去。 
    那姓蔣的慮不及此,被潑個正著,他雙眼都睜不開,說時遲,那時快,展玉翅飛起一腿,又踢中其小腹,痛得他呱呱大叫:「殺了他!」 
    展玉翅雙眼盡赤,掀起一張板凳亂揮舞:「少爺殺盡你們這些武林敗類!」 
    一個面皮青白、身材瘦削的漢子外號「青陶面獸」,姓雲雙名深淵,也抓起一張板凳,跟展玉翅惡鬥,其他漢子也依樣晝葫蘆,以板凳對板凳。 
    剎那之間,食客大亂,掌櫃叫苦不迭,卻蹲在櫃檯後面不敢露身,其他店小二亦紛紛逃避。 
    展玉翅發瘋似的鬥了一陣,起初氣足力猛,還虎虎生威,鬥得有聲有色,奈何雙拳難敵四手,人家只跟他耗著,慢慢氣力衰竭,便又落在下風。 
    雲深淵城府深沉,見狀連忙提醒同伴:「看見沒有,這小子氣力就快用盡啦,先跟他慢慢耗,不怕他不就範。」 
    一句話提醒了展玉翅,他驀地冷靜下來,暗自忖想:「我跟他們鬥下去,有何用處?被打死了,還不活該,展家大仇由誰去報?」 
    主意一打定,展玉翅便虛晃一招,斜竄兩步,左手使勁抓起一張桌子拋過去,將雲深淵等人擋住,然後飛快地往門口奔去。 
    忽然一道白光迎面飛來,展玉翅手明眼快,舉起板凳一恪,但聞「篤」的一聲響,他心急之下,左掌急打出去,直奔對方胸瞠。 
    原來那偷襲的人,便是蔣老大「黑面豹」蔣彪,他吃了展玉翅一腿之後,便躲在門外,提防展玉翅逃跑,果然被他料中,卻想下到,單刀砍在板凳上,被木夾住,一時間抽不回來,又聞展玉翅左掌挾風而至,倉猝之間,不及細思,他只好棄刀而退。 
    展玉翅街出店外,一手抓板凳,一手握刀用力撥動,耳畔又聞雲深淵的叫聲:「蔣老大,快截住他!」 
    蔣彪也心急起來,赤手空拳撲了上去,展玉翅連刀帶板凳一起向他劈去。 
    蔣彪一拳擊在板凳上,「嘩啦啦」的一陣聲響,板凳斷成兩載,而單刀亦得自由,展玉翅回刀再向蔣彪劈去。就在此刻,雲深淵等人亦已趕至,齊喝道:「刀下留人!」 
    展玉翅聞得背後風聲,一咬牙,硬生生把上身扭轉,刀鋒過處,亦將蔣彪肩膊劈下一大片皮肉來。展玉翅再一個風車大轉身,橫刀一架,恰好將雲深淵的長劍格開。 
    「小子,你還是速速投降,跟咱們大別山五獸去見老大吧!」 
    展玉翅憋著一口氣急攻,他刀使劍招,十分詭異,加上拚命,居然又讓他傷了一人:「誰是你們老大?」 
    「見了他,你便知道。」雲深淵見狀也有點心驚,是以色厲內荏地道:「你再不投降,大爺便要招呼伏兵了。」 
    展玉翅已豁了開去,聞言哈哈大笑:「既然如此,少爺便送你們去見老大吧!哼哼,想殺我?拿三條命來換。」 
    雲深淵見嚇不成,便忙招呼同伴:「老蘇,小林,快圍緊一點!蔣老大,莫老二,你倆紮好傷否?」 
    忽然有個低沉的聲音道:「別給老夫丟瞼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也這般緊張,還敢出來拋頭露面。」 
    雲深淵一回頭,便喜呼道:「原來是你老人家,早知有你老人家在,晚輩也不必緊張了。」 
    一聲虎吼,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展玉翅抬頭一望,方見一個披頭散髮、身材高大、手提狠牙棒的老者抬步走過來。那老者眉、須全白,只讓人估計他年紀已不小,但實際年齡卻又看不出來,展玉翅忍不住問道:「閣下是何方神聖?因何也管這等閒事?」 
    「管閒事?呸,老夫才不管閒事。」那老者冷冷地道:「老夫外號『百獸之王』林森,這五隻小獸的事,老夫不管,還管甚麼?小子報上名來!」 
    「少爺乃合肥展玉翅。」 
    林森淡淡地道:「無名小卒,未曾有過耳聞。」雲深淵連忙走上前,在林森耳邊低語了一陣。林森瞼色一變再變,半晌又對展玉翅道:「小子,你若是識相的,便跟老夫走一趟,說不定尚有生機,否則今日只能命喪此城。」 
    展玉翅心中暗道:「怎地有道許各高手鑽出來?看來武林中之高手,下知還有多少哩。」 
    當下問道:「你要少爺跟你去何處?」 
    林森一字一頓地道:「去見『西方仙子』。」展玉翅怒極而笑,林森沉聲道:「你笑甚麼?有甚麼好笑?」 
    「少爺笑你活了一大把年紀,還甘心受甚麼『西方仙子』的驅策,豈不好笑。」 
    林森坦然地道:「若仙子肯驅使老夫,此乃老夫之榮幸!你到底走不走?老夫數三聲,你若不……」 
    展玉翅截口道:「別說數三聲,就是數十聲,少爺也不會跟你去見『西方仙子』那妖女。」 
    「好,罵得好!」遠處忽然響起一個如雷的聲音:「年輕人本該有點骨氣。」 
    展玉翅又轉頭望去,只見一位老丐拄仗而來,背後跟了一大群叫化子,林森瞼色一變,問道:「沙連水,你也要管閒事?」 
    沙連水走到他身前停住,竹棒在地上一頓,道:「此事老叫化是管定的了!」 
    「難道你不怕『西方仙子』?你自己不怕,難道不擔心手底下人的性命?」 
    「這小伙子對老夫有恩,今日一定要救他,甚麼人也要得罪了!林老獸,你是不是要先跟老叫化打一架?」 
    林森瞼色一變再變,半晌方厲聲道:「今日算你狠,這筆帳咱們記下了,走!」剎那間便帶著雲深淵等人跑得無影無蹤了。 
    展玉翅正覺這老叫化有點面善,聽他之言,方記起自己曾在武當山,無意中救過他,使他不必落在武當派手中,是以放心上前行禮致謝。 
    沙連水哈哈大笑:「你若要謝老叫化,豈不是也要我謝你?哈哈,咱們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誰也用不著謝誰。」 
    「哪裡哪裡,上次晚輩只是……舉手之勞,今日卻要前輩得罪江湖上這許多凶人,晚輩可過意不去。」 
    「別酸啦,老叫化不喜歡聽這一套。」沙連水輕咦一聲:「你是武當派弟子,怎地會在此處?」 
    展玉翅歎了一口氣:「此事說來話長……」 
    沙連水道:「那就不要說了,先進去填飽肚子再說,今日老叫化有點錢,由我請客。」 
    群丐不由立呼「萬歲」,於是魚貫而進。 
    那飯館的店小二正在收拾殘羹破爛,掌櫃更拿眼使勁地瞪著展玉翅。沙連水「啪」的一聲,丟了一大錠銀子在櫃檯上:「別瞪了,叫化子們有錢,不會白吃!」 
    展玉翅上前問道:「掌櫃的,剛才毀了你的椅桌及碟子,該陪你多少銀子?」 
    掌櫃在算盤上「得得答答」地打了一陣,道:「打個七折,也得三兩一,算啦,就收你三兩吧。」三兩銀子恰好是「大展」之身價,展玉翅不由大歎倒霉。當下賠了錢,坐在小牛的身旁。 
    沙連水問道:「展小哥,你怎會跟林老獸結冤仇?」 
    展王翅又長歎一聲:「晚輩也不知走甚麼運,連日來出現了幾批莫名其妙的仇家,這干人晚輩壓根兒一個也不認識。」他稍頓又問:「前輩可知『西方仙子』是甚麼人物麼?我也不知她為何跟我過不去。」 
    沙連水臉色一變,半晌才道:「這個人是惹不得。」 
    他又轉頭對手底下那些老少叫化子道:「你們也惹不得,惹上了也莫指望我能庇護你們。」 
    小牛忍不住問道:「那妖女武功這般厲害,連你老也不是她……咳咳。」 
    沙連水輕哼一聲:「她武功厲不厲害,老夫不知道,但她有呼風喚雨之能,誰也不能抵禦!黑道上的,邪道上的,誰都聽她的話,誰都願意為她做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武林中似乎只有她一人有這等本事!你說可怕不可怕?」 
    小牛結結巴巴地問:「那是為甚麼?」 
    沙連水敲敲他的腦袋瓜子:「你下想想,老夫若知道的,有不說的麼?」他又輕歎一聲:「若不是本幫有事,我自己都忙不過來,真想把這奇事弄清楚。展小哥,也許你得罪了其中黑道之人,他求『西方仙子』出面冶你,否則以你這麼一個初出道的雛兒,又怎會得罪這種大魔頭?日後你可要小心了。」 
    「謝謝前輩的關懷。」展玉翅問道:「前輩可知這妖女的姓名嗎?」 
    「老叫化只知她姓香,來自西北,連她的身份出身也摸得不清楚。」 
    說著,店小二已迭上酒菜來,沙連水道:「餓死老叫化了,不說不說,快吃,吃不到的可別怪我。」他舉箸一夾,便是一大塊滷肉,塞在嘴裡,又忙夾了一塊。 
    展玉翅有點奸笑,又覺得叫化子之吃相大概都這般,他亦早餓了,饞相不亞其他叫化子。 
    店小二不斷把麵食及小菜送上來,飯館內一片寂靜,只有碗筷的碰撞聲及牙齒的咀嚼聲,只消片刻,已風捲殘雲,吃得碗底朝天。 
    沙連水輕撫肚子,連呼痛快,展玉翅這也發現一宗怪事,這老叫化的肚子,居然像商賈一般,圓鼓鼓地凸了出來,若換套光鮮的衣服,哪像乞丐? 
    小牛邊剔牙邊問:「沙老,你收不收徒弟?」 
    沙連水瞪了他一眼:「你想跟老叫化學藝?哼,差遠啦!」 
    「不是我,若是像展大哥這般人材,你做他的『開山師父』劃不划得來?」 
    沙連水一怔,轉頭呆呆地望著展王翅:「小哥,你想加入本幫?嘿嘿,叫化子的生活你過得慣嗎?須知一加入敝幫,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終身不能脫離,你可得先考慮清楚。」 
    展玉翅期期艾艾地道:「晚輩尚未最後決定,而且若加入貴幫,要給貴幫添麻煩,晚輩也過意不去。」 
    「這倒不怕,天下叫化子多如牛毛,老夫不信別人敢輕易動咱們。」沙連水道:「且過了咱們這次大會再說吧。」 
    說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人聲,亂哄哄的,小牛連忙跑出去察看,回來低聲對沙連天道:「沙老,他們也來了,但還不見幫主。」 
    小牛見沙連水沉吟不語,忍不住低聲問道:「沙老,你看幫主會不會讓郝拓那老匹夫扣留起來?」 
    沙連水瞪了他一眼,輕斥道:「你乳臭未乾,沒有證據,豈可胡亂猜測?」回頭對一位中年漢道:「駱兄,你趕快吃,悄悄出去打探一下。」 
    那中年乞丐唯唯諾諾,神色十分恭敬,卻聽小牛道:「師父,弟子陪你去查一查。」師徒倆扒淨碗內的食物,往桌上一放,便由後門溜出去了。 
    展玉翅在他們的口中得知,這沙連水老丐,原來是通天丐幫之長老,甚得幫內兄弟之敬重,可是此刻通天丐幫卻分成兩派,另一派以另一位長老郝拓為首,與沙連水作對。 
    至於幫主郭煥彩有甚麼麻煩,群丐隻字不提,不過展玉翅卻隱隱猜到,他雖位居高職,必然是受制於兩位長老。而照推測,沙連水似乎是「保皇黨」,郝拓則是「倒皇黨」。 
    自從聞悉郝拓的人亦已進城,沙連水的瞼色便沉重起來,忽然又對一名手下道:「大山,你去看看,其他人來了否?」一名少年乞丐應聲而去。 
    再過了一陣,小牛悄悄回來報告:「沙老,郝……長老他們佔了土戲台,聚在那裡不知商討些甚麼。」 
    沙連水瞼笆微微一變:「那不是明日之會場?哼,他倒敢明目張膽啊!」 
    其他乞丐紛紛議論起來:「那廝一早駐紮會場,一定不懷好意。」 
    有的說得更加乾脆:「老匹夫一定去那裡暗中做手腳,咱們可不能明吃虧。」 
    「沙老,咱們過去跟他理論。」 
    沙連水卻十分沉著,瞪了他們一眼:「你們瞎鬧甚麼!我自有分寸,哼,如今時機未至,且再稍候片刻。」 
    俄頃,駱元回來:「沙老,他們防備十分嚴密,屬下不能走近,但米總堂主、米副總堂主,跟他們在一起。」 
    大山也回來了:「風副堂主及鐵堂主、楊堂主均已到了,他們在東城區的一間小麵店吃東西。」 
    沙連水長身道:「好,咱們先到那裡走一趟。」群丐也要長身尾隨他,展玉翅未拿定主意,去留兩難,十分尷尬。 
    沙連水忽然回首道:「展少俠,你願意留在此也好,到城隍廟裡歇息也好,但不要到處亂跑,若有人問起你之身份,不可冒認是敝幫弟子,切記。」 
    展玉翅嘴裡唯唯諾諾,心中卻奇而忖之:「這些窮要飯的,連三餐一宿都解決不了,還內哄甚麼,難道還有甚麼事比吃飯還更重要?」他覺得不可思議。 
    他閒坐了一陣,覺得十分無聊,但對丐幫一切更覺得驚奇,是故最後還是去了城隍廟,此時此處,已成為丐幫的一個窩,是以不見香客,只見叫化子。 
    也幸虧其中一個叫化子,沿道與展玉翅一起,認得他方讓他進去,守在此處的是一位伏虎堂的香主,姓周名春鵬,衣衫雖然襤褸,但給人感覺卻是乾淨斯文,他見展玉翅談吐不俗,便跟他閒扯起來。 
    展玉翅道:「在下本是富家子弟,因遭仇家毒手,家破人亡,朋友叛變,走投無路,是以……唉!」 
    周春鵬道:「男子漢大丈夫,天下為家,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不必歎氣,誰都有走蹇運的時候。」 
    「周兄,在下也不知走甚麼運,居然得罪了無數的武林黑道,使我寸步難行,最令人氣憤的是,少爺根本不知道因何得罪了他們。」展玉翅稍頓反問:「我看周兄亦似讀過書,怎會淪落為丐?」 
    周春鵬道:「在下小時候家境也不錯,後來遭祝融光顧,一貧如洗,父母又先後病故,最後只能淪落為丐。唉!人生如夢,為帝皇將相也好,做叫化子也好,都只不過短短數十年寒暑而已,如今已心如止水,隨遇而安。」 
    「在下也認為既然已為丐,便應有隨遇而安之概,因何貴幫似有內哄之象?這是甚麼道理?」 
    周春鵬見無人注意便將他拉到後殿,低聲道:「說來話長,我本來也跟小哥一般見解,後來年紀大了,見識多了,才慢慢懂得其中道理,也因此我並不勸你在走投無路之際,投入敝幫,因為這裡也是塊是非之地。」 
    過了一陣,周春鵬又道:「人活在世上,爭的不是名利,便是權力,有幾個人能看得開,參得破?乞丐也是人,也是吃糧食長大的,沒有分別。」 
    展玉翅道:「這個我知道,但已窮至此地步,還有甚麼好爭的?」 
    周春鵬微微一笑:「叫化子當然沒有錢,但還有名和權可爭,而且人與人之間,還有一個『氣』字橫在中間,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不服氣便得鬥一鬥。」 
    「叫化子之間,有甚麼可不服氣的?」 
    這一次周春鵬失笑了:「小哥年紀太輕了,很多人情世故不大通曉!人得溫飽思淫慾,這是說沒事可幹,就會想到壞的地方去。窮叫化子沒事可幹,肚子餓了,便向人伸手,有本事的,根本亦不愁溫飽,他怎不會想到別地方去?一個人甚麼事也不幹,不被悶煞?」 
    這些道理,展玉翅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點半信半疑,還帶著幾分好奇,是以道:「周兄可否明說,好解開小弟之茅塞?」 
    周春鵬沉吟了一下,續道:「丐幫弟子品流十分複雜,其複雜程度,外人難以瞭解,你可知道,乞丐也有幾十種之多麼?」 
    展玉翅吃了一驚,失聲問道:「乞丐就是乞丐,哪有這許多種煩?大不了有好的——以乞討為生,壞的——動點歪主意,偷雞摸狗的。」 
    周春-道:「乞丐分有『死捻子』,這是本行之暗語,意即要小錢的叫化子,這裡面又分『花搭子』、『武搭子』和『叫街』三大類。」 
    展玉翅忍不住插腔道:「這又有甚麼含意?」 
    「有!『花搭子』是指唱蓮花樂、數來寶、唱小曲的乞討;『武搭子』是以含有訛騙成份的方式乞討,有的用拳頭或利器自殘身體,故意以頭叩地,叩得頭破血流,叫人看了心存不忍,給以施捨;『叫街』是瘸、老、病、瞎、缺手斷臂的乞丐,集在鬧市或廟會上啼哭呼號,博取施捨的……」 
    展玉翅又插腔問:「武搭子以頭叩地,血流滿面,他有多少血可流?怎說有訛騙成份?」 
    「那些血都是假的。」周春鵬道:「既有死捻子,當然有活捻子,那就是小偷之意。」 
    展玉翅道:「周兄不是說有幾十種之多麼?」 
    「這只是簡單分類,比較詳細的:例如游丐,有以行醫賣藥物、卜卦為名乞討的;有偽裝殘疾行乞的;有些無賴的,專門在善良門口呼叫,或放了一大包破爛,迫戶主給錢的……」 
    展玉翅道:「如此說來,在下對丐幫的瞭解,實在太膚淺了,多謝周兄指點。」 
    「丐幫是個龍蛇混雜的大雜燴,想在丐幫出人頭地,沒有兩下子,休想!像我這種人,只因讀過幾年書,可解決他們的一些困難,是故還能混到一個香主,但我在幫內吃白眼、被惡言相向之事,不知凡幾。」周春鵬輕輕一歎:「有一點是周某不如你的,我無拳無勇,為了活命,不得不委身於此,你又不同,不必瞧其臉色。」 
    「如為乞討,何處不能餬口?周兄不必太過忍辱。」 
    「在此處日子還可以混,因為我一加入敝幫,便領副香主職,不用乞討,一切開支自有下面的人奉獻。當教書先生,學問不足,做乞丐不加入團伙,到處受人欺凌,日子此在這裡更加難過。」 
    展玉翅對丐幫的事,又有進一步之瞭解:「周兄,沙長老跟郝長老,因何會不和?」 
    周春鵬壓低聲昔道:「死捻子大都擁護沙長老,活捻子則擁護郝長老,沙長老嫉惡如仇,這已決定他們攏不到一塊來了,加上幫主也不喜活捻子,因此便形成兩大派,本來郝拓長老可以把人拉走,另立門戶,但他野心大,志此天高……唉,因此麻煩之事真不少。」 
    展玉翅又問:「今番開會有何目的?」 
    「這個會是臨時召開的,大概是要解決兩派的矛盾。」周春鵬誠懇地道:「展少俠,在下給你一點意見,你若要加入本幫,可找沙長老當你『開山師父』,這對你日後有很大的好處,當然,若能說服幫主做你『開山師父』就更加好!若不想加入敝幫的,便千萬不可冒認,但你衣衫又……很容易教人誤會。」 
    展玉翅吃驚地道:「丐幫在這方面,規矩很嚴厲?」 
    「各地丐幫、團伙部如此,很忌諱外人冒認,因為如此會影響其利益,通常被抓到痛打一頓是小事,打死了才冤枉哩!而且不容易混過去,因為這一行有許多暗語,外人不曉,一開腔便露餡。」 
    「這個請周兄放心,小弟還不至於那般不肖。」 
    「在下已將本幫的大致情況告訴你了,你自己考慮。」說著外面已傳來人聲,周春鵬連忙出去。 
    展玉翅忍不住悄悄跟著出去,只見殿裡已多了許多個人,看樣子香主級以上的人方能進來,其他的只能在廟外找地方蹲,周春鴨一一跟他們見禮,展玉翅只記得沙連水、駱元。一個缺了半截左臂,滿面紅光的老丐,周春鷓稱他為龍堂主;一個中年美婦,行動十分麻利,周春鵬稱她風副堂主。 
    沙連水問道:「周香主,有沒有一個姓展的小伙子來找你?」 
    「有,他在後殿,沙老要見他?」 
    展玉翅已不請自出,向沙連水行禮,沙連水乃一一為他們介紹,那姓龍的原來是「降龍堂」的堂主,雙名永富;那中年美婦是「飛鵠堂」副堂主風七娘,沙連水道:「去年老夫在武當山不慎受了傷,幸虧展少俠相救,否則老夫早死在牛鼻子劍下矣。」 
    群丐居然都代沙連水謝展玉翅,且態度亦親切了不少,沙連水道:「明日是敞幫之大會,少俠若無事,最好不要去城北之土戲台處,免生麻煩。」展玉翅唯唯諾諾。 
    周春鵬著人送上茶水來,低聲問道:「找到幫主沒有?」眾皆搖頭,憂形於色。 
    風七娘架起二郎腿,道:「依姑奶奶之脾性,現在便去問郝拓一個明白,九成是那老匹夫玩的把戲。」 
    沙連水沉吟了一陣,低聲道:「不能魯莽,萬一幫主在他們手中,如此一來,對幫主就更加不利了。」說著小牛跑了進來,沙連水忙問:「有消息?」 
    小牛道:「伏虎堂的周堂主進城了,未知……」 
    風七娘已叫了起來:「快請他過來!老楊為甚麼還不來?」老楊是總舵禮堂堂主楊天笑。 
    小牛道:「還未見到他。」說著出去了。 
    風七娘道:「沙老,看來總舵的人,都讓米常滿那老奸巨猾拉過去了。」 
    龍永富道:「不必擔心,雖然他們說話比咱們方便,便外三堂全在沙老這邊,換而言之,咱們有真正的實力!那郝拓要把人拉出去,另起爐灶,他拉不了多少人。」 
    話音剛落,周通已大踏步走了進來,二話沒說便罵了起來:「操他奶奶的熊!李中平那小臭子居然叛了我啦,俺找到他,便先給他三拳!」 
    這周通性子耿直,武功高強,但脾氣十分暴躁,一生氣,額上那顆肉瘤便脹得通紅,因此得了個稱號:「紅額老虎」。那李中平是伏虎堂的副堂主,關鍵時刻,叛變了自己,難怪他暴跳如雷。 
    風七娘卻跳了起來:「老周,你這就栽到了家啦,自己的手下都管不住,哼,其他人都讓他拉去,不就完了?」 
    沙連水沉聲道:「老周,你慢慢說。」 
    「俺把那姓李的當作自己兄弟,甚麼也沒避他,沒防他,那廝這兩天忽然不見了,俺派人到處去找他,後來才聽說他跟米常滿那老匹夫在一起,人他倒只帶了七、八個。七、八個人成甚麼鳥氣候?只是俺心裡氣憤不過。」周通把桌子敲得咚咚響:「你們說,俺該不該揍他?」 
    龍永富歎了一口氣:「這可也怪不了他,你平時對他呼呼喝喝,也許他受不了你的氣。」 
    周通跳了起來:「老龍,你該說說公道話,俺有時對他說話比較隨便,那因為俺把他當作自家兄弟,他娘的,他良心叫狗兒叼去了!」 
    沙連水道:「別吵了,都過去了,現在爭這個有個屁用!你可知道幫主的下落?」 
    周通呆了一呆,喃喃地道:「俺怎知道,老龍,你別學俺才好,你那個穆成材呢?」 
    風七娘道:「老龍才小心哩,他老婆跟穆副堂主帶人紮在城外,沒人跑得了。」 
    周通吃了癟,心中不服氣:「你男人為何不見?」 
    「他更跑不了,他親自帶人追查幫主之下落,約咱明天辰時前見面。」 
    沙連水向展玉翅打了個眼色,道:「時間緊迫,咱們開始商量正事。」展玉翅告罪一聲,走出廟外,跟小牛他們在一起。看來形勢有點緊張,連小牛也沒心情跟他閒聊。 
    到晚飯時刻,廟內尚未開完會,小牛已著人去張羅吃的,展玉翅十分心煩,便獨自一個跑去吃飯,晚上便睡廟外石階上。 
    次日一早,來了幾匹快馬,小牛跳了起來:「孫堂主來了。」為首那個霍地跳下馬來,高度居然和坐在馬上差不多,這才發現這漢子,身材又高又瘦,但人倒長得挺秀氣的,夾衫亦十分乾淨。 
    那漢子二話不說,便把馬交給小牛,正想進去,風七娘已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叫道:「死鬼,你怎地到現在才來,害得老娘一夜睡不著覺。」旁人都作了掩口葫蘆,孫小三好生尷尬,風七娘又嚷道:「你站在那裡作甚,還不快進來!」 
    小牛低聲對展玉翅道:「展大哥,這孫堂主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不過風副堂主對他可也真好,樣樣替他著想……」 
    另一個瘦丐,大概是孫小三的親信,瞪了他一眼,叫道:「別亂嚼舌根,告訴風七娘,教你吃不了兜著走!」小牛吐吐舌頭,跑到一旁去了。 
    過了一忽,廟內的人都出來了,沙連水沉聲道:「大家都去土戲台,此處留下兩三個人作聯絡用。」龍永富、周通和孫小三三位堂主,忙著調兵遣將,接著便向城北走去了。 
    小牛低聲對展玉翅道:「展大哥,你還不是敞幫弟子,不宜去會場,而小弟又從未參加過大會,很想去見識見識……」 
    展玉翅不待他說畢便攆他走。這一走,廂內廂外,只剩下四個人,連周春鵬也去了,展玉翅十分孤清,便跟一個乞丐打了招呼,獨自上街閒逛去了。 
    那鳳陽縣是出了名的窮縣,是以縣城既小,鋪子也不多,又來了一大群叫化子,居民都視之為蝗蟲,是故除了少數食物店還開門外,其他的都把門關得死死的,街上居然不見一個行人,就像是座死城般。 
    展玉翅又多了幾分感慨:「丐幫在武林中,聲譽不錯,想不到老百姓並不歡迎……這也難怪,好些人不殘不廢,伸手乞討,誰不討厭?何況這年頭,老百姓也是苦哈哈的。」 
    他在街上轉了幾圈,到了北城區,遠望叫化子們團了一大堆,便折轉了回來。可是到了半途,又覺得回去無聊,乃忖道:「我雖不是通天幫的弟子,但在遠處觀望,該沒問題吧。」 
    當下又走了回去,在遠處觀看,但見那些乞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有殘有缺,有髒有淨,有兇惡的,也有抬不起頭來的,各式各樣,應有盡有。 
    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道:「時辰已到,大會開始吧!」 
    話剛說畢,但聽見周通沙著鑿道:「姓米的,你是在說話,還是在放屁,幫主還未到,開甚麼會?」 
    那尖細聲音的大概便是總堂主米常滿,他冷冷地道:「周堂主,米某好歹也是個總堂主,請你說話尊重一點。」 
    「我聳你娘的屁!你卑鄙無恥,挖走我的兄弟,還要我尊重你?我揍死他媽的李中平!」 
    米常滿哈哈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又怎會離開你?你若待他好的,又怎會讓人挖去? 
    說真話,你開口閉口都罵他娘親,除非他是忤逆的不孝子,否則誰都受不了!嘿嘿,兄弟的母親,就是自己的母親,你這般待他,還敢惡人先告狀?老實說,米某並沒有去挖人,是他受不了你的凌辱,甘願到總舵來當個閒差。」 
    周通狂吼一聲:「操你奶奶的熊!李中平你出來,老子不揍你便不姓周!」 
    米常滿不慍不火地道:「諸位兄弟姐妹,你們都聽清楚了,替他賣了幾年命,尚且如此,周堂主,米某好心勸告你,你這性子若不改一改,不但伏虎堂有朝一日會失散,也削弱了本幫之實力,你自問你稱職麼?」 
    人群中有人道:「不要唱高調,咱們做手下的,誰不知道周老大有嘴無心?他嘴上罵得越凶,對那人越好。」 
    米常滿冷笑一鑿:「如此本座倒要多謝他的愛護了。簡直豈有此理!」 
    沙連水忙沉聲道:「米總堂主,今日這個會不是由幫主主持的,難道另有其人?若是由幫主主持的,當然需等候他,此乃十分顯淺之道理。」 
    米常滿道:「萬一幫主因事趕不來,難道咱們這會不開了?勞師動眾白跑一趟,如何向弟兄們交代?」 
    風七娘高聲道:「老米,你怎知道幫主不來?難道他在你們掌握之中?」 
    郝拓喝道:「風七娘,你沒有證據,不可亂說。」 
    風七娘冷笑道:「郝長老,你緊張甚麼?小女子又不是說你。哎,莫非你們是一夥的? 
    幫主若不是在你們手中,看來你們也知道其下落了,否則你們為何連等一等之耐性也沒有? 
    難道你們就不怕難以向兄弟姐妹交代?」 
    郝拓道:「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再等一下。」 
    米常滿卻道:「不行,咱們得訂個期限,否則萬一幫主十天不來,難道咱們便要等十天?」 
    周通恨透了他,是故立即反唇相稽:「等十天又如何?你若等不了的,大可以先離開。」 
    郝拓冷笑道:「難怪人人都說你有勇無謀!老夫且問你一句話,你可知兄弟們身上帶了幾日食糧?假如只帶一、兩天,日子太久,誰也支持不了,而這小小的鳳陽縣城,能讓咱們這許多人吃幾天?」周通一時之間不由語塞。 
    沙連水道:「最低限度咱們也得等一天。」 
    郝拓緊接道:「等一天老夫同意,但明天一早他還不來又如何?」 
    風七娘道:「說不定,你們根本未把開會之事告訴他。」 
    郝拓大笑:「老夫辦事會這般魯莽麼?我是親自徵求其意見的,經他同意守廣發通知,他會不知道?」 
    沙連水乾咳一聲:「老郝,你可先說出你今番召開這個大會,目的何在?」 
    郝拓故作神秘地道:「暫時不說,待幫主來了由他宣佈,他若不來老夫亦會公佈,請弟兄們稍安勿躁。」 
    沙連水碰了一個軟釘子,便索性道:「大家席地而坐,先休息休息再說。」當下乞丐們都紛紛坐在地上,沙連水卻不敢休息,連忙找心腹商量正事,而米常滿和郝拓亦不時交頭接耳。 
    展玉翅見狀,便踅回城隍廟,後來索性倒在地上睡了一覺,待他醒來時已是午後,據留守小廟的乞丐說,幫主郭煥彩尚未出現,群丐仍集中在土戲台前,展玉翅又出去吃了一頓,然後再踅到土戲台處。 
    此時土戲台下的乞丐們,或躺在地上假寐,或閉目養神,或翹首張望,不一而足,沙連水和周通等人十分焦慮,不時有人站起來踱步,而另一夥人看來沉著多了。 
    忽然龍永富高聲問道:「老郝,我問你一件事,你在何處與幫主商量開此會的?」 
    郝拓不慌不忙地道:「前月底,在六安城眼他商量的,當時尚有楊鐵分舵主及梁副分舵主在場,要否找他倆證實一下?」 
    「我想再問,你以甚麼理由說服幫主開此會?」 
    郝拓十分沉著:「以本幫之利益為理由,其實自幫主上任以來,已將三年,從未開過一次大會,他也該出來跟兄弟姐妹宣佈一下業績以及未來之大計,否則本幫上下一切都沒有目標,下面的人也沒有信心,你認為郝某之言是否有理?」他稍頓續道:「是故幫主便一口答允了。」 
    然後再無人提問,一直至天色向晚,郝拓和沙連水商量之後,宣佈解散,當下群丐像蝗蟲一般向四周散去,眨眼走剩幾個人。展玉翅怕暴露行跡,走得此他們還決。 
    沙連水、周通、龍永富等人一回城隍廟,便又閉門開會,一會兒又下命令,著乞丐們到處找尋和打探幫主郭煥彩之下落。 
    折騰了半夜,群丐紛紛來報,均沒有郭煥彩之消息,且知道郝拓也派人在找尋其下落。 
    龍永富冷笑道:「這是此地無銀三百而,幫主一定在其掌握之中。」沙連水向來樂天,但今夜一反常態,眉頭深鎖,一言不發。 
    一宿無話,次日大清早,在廟內歇息的人便出來了,各人把親信喚到殿內,仔細交代,待那些人出來,亦變得神色沉重,匆匆離開,待交辰時,眾人又向土戲台走去。 
    展玉翅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又悄悄跑去偷窺了。 
    今日會場之氣氛比昨天還沉悶,無人吭一聲,成千上萬的乞丐,堆得密密麻麻,靜得落針可聞。但空氣中似乎充滿著壓迫力,教人連呼吸也艱難。 
    過了一陣,米常滿又跳上土戲台,高聲道:「咱們已依言等候了一整天,幫主至今尚挑這副擔子也不容易,何況是一個沒有一絲兒財產的幫主。」 
    也許是這個原因,因此,郭煥彩呆呆地站在台上,一時之間出不得鑿,沙連水等人倒替他暗暗擔心,乃低聲道:「幫主,宣佈大會開始吧!」 
    郭煥彩深深吸了一口氣,高鑿道:「今日本幫大會正式開始,請郝長老先宣佈議程。」 
    郝拓慢吞吞地走上戲台,他瞼上沒有絲毫表情,但說的話卻教人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首先老夫依規矩先警告一下,台下若有尚未辦妥入幫儀式之弟子,請立即離開,否則千萬別怪刑堂刑法太嚴峻。」他又宜布一遍,但場內秩序井然,未見有人離開。 
    郝拓又乾咳了一聲,高聲宣佈:「大會正式開始,請『當家的』向弟兄們宣佈生計。」 
    叫化子有何生計?不是乞討,就只能偷與騙,是以郭煥彩又猶疑了一下方道:「咱們這一行,生計好歹,還得看天時,光景不好,哪能討到好飯?更別說『抱瓶』了,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地盤!地盤大才有生計,要擴大地盤,便得弟兄們上下齊心,不要事事攙著私利!弟兄們認為我這些話有沒有道理?」抱瓶是丐幫隱語:喝酒的意思。 
    場裡無人吭聲,過了好一陣才有人說:「當家的話有道理,但這道理誰都會說,難道誰都可以做當家、桿上麼?」當家是幫主,桿上是分舵主、香主。 
    這話好生厲害,教郭煥彩有點招架不住:「請恕本座能力有限,想不出別的點子來,若有人有好點子,我寧願讓位。」 
    場裡的叫化子全是一怔,沙連水大吼一聲:「不行!這是祖宗訂下來的規矩,豈能隨便讓位。」 
    郝拓冷冷地道:「沙兄緊張甚麼!當家的並沒有說要隨隨便便讓位,一切當然需要依足祖宗訂下來的規矩來啊!」 
    沙連水見事急,不顧一切躍上戲台,高聲道:「找活路,討生計,那是人人之本份,誰有好『點子』,誰都該提出來,對弟兄們做點貢獻,這也是『桿子』之責任,若人人均有『點子』,那要設幾個當家的?豈不天下大亂?」點子是主意,桿子是丐幫弟子。 
    下面有人喊道:「沙老不必緊張,叫化子若有好點子,早已沒有了桿子了,有頭髮的,誰願意當癩痢?」 
    郝拓道:「話不能說得太滿,也許有人有好主意,而且桿子們也不是寧願一輩子都當桿子,只要能過得上好日子,對本幫便有貢獻。」 
    周通紅著眼睛喊道:「放屁!難道做強盜能發財,咱們便去當強盜不成?」 
    郝拓冷冷地道:「姓周的,今日開大會是為了本幫弟兄日後的生活,不是來吵架的,你講不講道理?」 
    周通低聲道:「俺只跟桿子講道理,才不跟強盜講。」 
    郝拓提高聲音道:「目前是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各地之桿子一天比一天多,還墨守成規,別說過好日子,連『上啃』都有困難!難道餓死桿子才是本幫的宗旨?」上啃是吃飯之意。 
    這一席話又說得合情合理,場裡的人都作聲不得,只聞周通叫道:「不管如何,俺反對干偷、盜、拐、騙、搶劫的事,咱們人窮志不窮,好好的人可不興幹這種壞事。」 
    「當桿上的,便是要讓桿子們過好日子,否則桿子們何必孝敬你?」郝拓詞鋒一轉:「三年前,老夫便提出分家,願意守舊的,留下來,頤意改善生活的,另找活計,但有很多人反對,說老夫包藏禍心……嘿嘿,老夫為了大局隱忍至今,但根據各處桿子反映,最近桿子餓死之情況十分嚴重,再任由這情況發展下去,嘿嘿,說不定不用多久便幫不成幫、團不成團了。」(作者按:據記載許多地方之乞丐組織,多以團為號,以幫為名者反而較少。) 
    沙連水道:「但據老夫所知,被人打死的,比餓死的多得多。為何會被人打死?乃因本幫有不肖桿子,以偷為業,被人抓到時,人人喊打,無人說一句情。這也證明郝老所提之議不可行。」 
    郝拓大笑:「沙老忘記一件最根本的事,他們為何會去偷東西?因為乞討不能維生。」 
    沙連水反問:「為何大部份桿子不以偷為生?」 
    「所謂盜亦有道,咱們若偷不義之財,偷大財主、大地主的東西,心中坦然,收穫豐富,還可以濟貧,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沙連水大笑:「劫富濟貧,老夫才不相信有幾個人能做得了。」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不能混淆,一切都可以立例。」 
    龍永富突然問道:「郝老,龍某問你一句話,既然要偷,為何不干保鏢?同樣可以蝴口。」 
    米常滿譏道:「老龍,你剛抱完瓶子麼?怎會說這種醉話,誰肯請叫化子當保鏢?」 
    風七娘插腔道:「咱們也可以開鏢局。」 
    郝拓喝道:「胡說,祖宗的遺訓,怎可忘記?」原來師門有個規定不能開店,不能做買賣。 
    風七娘反唇相稽:「說得好,祖宗也沒叫咱們當強盜。」 
    「但遺訓之中,並沒有將此列明。」 
    米常滿道:「不管有沒有遺訓,也不管有否違反遺訓,若是分家,則甚麼事也可解決了,此事還請當家說句公道話。」 
    郭煥彩十分為難,不斷地抓著頭皮,忽然後面人潮翻滾,有人叫道:「抓到一個『假掛桿』的!」 
    沙連水目光一及,見是展玉翅,不由暗暗叫苦:「怎地這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原來展玉翅聽得場內兩派爭論,他在遠處看不清眾人之面目,是以爬上屋脊遠眺,不料被巡邏之丐幫弟子看見。他心想自己沒有「犯法」,也不抗拒,任由他們扯去會場。 
    郝拓喝道:「胡鬧,本幫正在開大會,這麼小事在外面處理就是。」 
    沙連水道:「且慢,他是老夫之弟子,甚麼叫做『假掛桿』?」假掛桿就是偽稱丐幫弟子,將會被挖雙眼,是以沙連水只好豁出去了。 
    米常滿問道:「老沙,你甚麼時候收的弟子?」 
    「昨天晚上他剛『拜桿』,還來不及教他規矩,因此老夫不讓他來開會,想不到這小子竟然偷偷來了,真是氣煞老夫也。」 
    郭煥彩忙道:「既然是沙老之弟子,那就放了他吧!」 
    沙連水喝道:「你站在外面,等候老夫!」 
    郝拓打了個哈哈:「沙老何必生氣,就算他是『假掛桿』又如何?還是說正事要緊,幫主,如今兩派相持不下,你意下如何?唔,弟兄們不遠千里而來,總不能空手回歸呀!」 
    郭煥彩面有難色,看了沙連水一眼,沙連水道:「郝老何必咄咄逼人?這種大事,也該讓幫主好好考慮一下。」 
    郝拓嘿嘿冷笑:「說得有理,點香!給幫主一炷香工夫考慮。」 
    風七娘快口道:「老郝!你太過份了,像這種事,最少也得讓幫主好好全盤考慮跟計劃,那非三、兩天工夫不可。」 
    郝拓冷冷地道:「此事老夫早巳通知幫主,他亦考慮很久了,何止三、兩天。」 
    風七娘高聲問道:「幫主你考慮好了沒有?」 
    郭煥彩結結巴巴地道:「還沒有……咳咳,再考慮一下……大家商量……」 
    「還商量甚麼,七嘴八舌,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如今需要的是做一個決定。」米常滿盛氣凌人:「身為一幫主,理該有決定力及魄力。」 
    風七娘罵道:「姓米的你說甚麼話?這是對幫主之態度麼?嘿嘿,你想迫當家的下台,自己坐上去麼?」 
    郭煥彩似鬥敗的小雞,無言地點頭,隨即宣佈散會。 
    米常滿又宣佈:「依次序及規矩退場,明早辰時再來此聽幫主宣佈。」群丐秩序居然井然,緩緩後退。 
    首先退出場的,第一隊隊長手持一根布幡,上面晝著一個白鬚人在吹簫;第二隊隊長持的布幡畫的則是一位女子;第三隊隊長布幡上畫一位狀元的樣子,但右手則抓著一對快板;第四隊隊長之布幡,畫著兩個漢子,圍爐喝酒,狀甚快活。之後有的隊長持著書有韓字的布幡,有寫郭字的、齊字的,不一而足,看得展玉翅一頭露水。 
    眨眼間,偌大的一個場子,已走得只剩下那些堂主以上的人員,展玉翅不好意思再呆下來,便獨自一人回城隍廟去。 
    好不容易找到駱元,乃詢之布幡之事,駱元笑道:「咱們叫化子流派種類甚多,且各有師承,在街頭奏樂器的便以伍子胥為祖師爺,就是你看到的那個吹簫的白鬚漢子。傳說戰國時候,伍子胥本是楚人,在楚為大夫,後楚平王殺了他一家,因伍子胥入山打獵逃過大難,但楚國四處張貼其畫像,伍子胥苦無良策過關,一夜間頭髮全白了,因禍得福,得以混出關去,後來到了吳國在街上吹簫乞討……」 
    「三天之後,有人薦之於公子姬光,並得吳王重用,終於發跡,事實上,大部分乞丐均視伍子胥為祖師爺,並不限於演奏樂器娛樂人,而達到乞討目的者。」 
    展玉翅又問:「那狀元公子是誰?」 
    「他是唐朝的狀元鄭元和。鄭元和赴京大考時,遇到妓女李阿仙,把囊中金花光,後為鴇母驅逐,淪落街頭行乞以唱蓮花落為生,最後被李阿仙尋著,資助他上京赴考,結果高中。 
    因此咱們這一行中,唱蓮花落的,大都供奉他,視為祖師爺。」駱元見有人走過來,乃向展玉翅打了個眼色:「有空再聊。」 
    那人也向駱元打眼色,然後雙雙走到一邊去說話,展玉翅十分無聊,便倚牆而立,想著心事。叫化子們又紛紛去乞討,展玉翅不想吃嗟來之食,便也悄悄地離開了,只見街道上到處都是乞丐,他心頭煩悶,索性走出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