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劍氣映金波 文 / 古龍
王半俠大聲道:「只要你先將岑陬送來,王某什麼事都可答應,而且話出如風,永無更改,你我行走江湖,講究的就是一諾千金,何況王半俠名滿天下,豈有對你食言之理!木郎君凝目瞧他半晌,道:「好,你取得『大風膏』後,我自會令人前去索討,但條件非只此一樣而己,其他的也非你所能答應。」 
王半俠道:「你要誰答應?」 
木郎君目光轉向胡不愁,自懷中取出一雙青木瓶,道:「這瓶中之藥無色無味,混入茶飯之中,無人能發覺。胡不愁道:「閣下可是要我將此藥交給寶兒,再要寶兒特此藥混入水天姬飲食之茶飯中?」木郎君咯咯笑道:「不錯……」 
胡不愁道:「此事也容易,縱然再難十倍的事,在下亦無不允之理,何況在下早就對那水天姬存有不滿之心。」語聲微頓,又道:「在下雖非成名人物,也是俠義門徒,萬萬不致食言背信,此點也請前輩放心。」他伸手接過木瓶,小心藏入懷裡,神情之間,似是心甘情願,絕無半分勉強之意。 
木即君果然甚是放心,仰天一笑,道:「本座行事,絕不趕盡殺絕,你們既然痛快,本座也還你們個痛快。」 
話聲未了,飛身而出,片刻便又抱著岑陬飛身而入。 
只見那馬臉岑陬頭髮披散,雙頰紅腫,眼睛狼狽地瞪著木郎君,滿含怨毒之意,想是木郎君記恨前仇,已給它吃了不少苦頭。 
木郎君「砰」地一聲,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王半俠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將他扶起,道:「戰書便在這裡」白衣人道:「這算什麼戰書?」雖然他無論見著什麼驚奇之事,面上都不動聲色,但此刻語聲中也不免露出詫異之情。 
王半俠雙手一分,撕開了岑陬之衣襟,只見他雙肩前胸,七道劍痕,傷口早已結疤,驟眼望去,也和尋常傷痕汲什麼兩樣,只是這劍痕都在肩井、乳泉等大穴之上,縱橫上下,去路分明,劍痕與劍痕之間,還有條淡淡的紅線,仔細一瞧,亦是劍鋒劃出來的。白衣人不等王半俠說話,目光立即被這劍痕吸引,腳步也開始移動,一步步走向岑陬面前。 
大廳中死寂無聲,人人都在等待著白衣人看過這劍痕後的反應,人人心中都有如懸著塊大石一般。 
只見白衣人那蒼白的面色,漸漸泛起一陣興奮的紅潤,冷漠的目光,也又露出那激動的狂熱。 
忽然間,白衣人左掌疾出,在岑陬身上閃電般接連拍了七掌,每一掌俱是拍在劍痕之上。 
岑陬狂叫一聲,一口悶氣,自胸中吐出,掙脫王半俠的掌握,狂呼著奔出大廳,但出門數步,又自撲地跌倒。 
白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揮起長劍,劍尖向天,微微顫抖,白衣人語聲也是微微顫抖,仰天道:「天地無極,終於還是有一人能作我的對手……」突然垂首跪下,滿頭長髮,四散被落,似是在感激蒼天終能賜給他一個對手,又似在讚佩蒼天之能,竟能創出個能與他作對手的英雄。 
眾人瞧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心中是何滋昧,胡不愁但覺熱淚盈眶,似乎自己也分享到這唯有絕世之雄才能擁有的激情與感受。 
突聽一聲驚呼,一聲馬嘶,木郎君身形橫飛而起。 
原來那馬臉岑陬競乘著眾人懼末留意時,跨上了胡不愁騎來的汗血馬,飛馳而去。他本自大宛國來,騎術自是精絕。木郎君飛身追出,躍上了另一匹汗血馬,幾條大漢奔撲過去,要待攔阻,木朗君幾曾將這些人瞧在眼裡,揮臂一搶,四、五條大漢一齊撲地跌倒。 
木即君大呼道:「所約之事,切莫忘了……」呼聲未落,蹄聲已遠,兩匹馬一前一後,都已走得不知去向。馬良頓足:「可惜可惜,汗血馬……唉!」 
胡不愁含笑道:「本非你我之馬,丟了有何可惜?馬兄大好男兒,怎地對得失之間,看得如此嚴重?」 
馬良怔了一征,呆望著胡不愁面上開朗的笑容,長歎道:「胡大俠心胸如此開闊,好教馬某慚愧!」 
這一陣騷動,自衣人始終渾如不覺,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長身而起,道:「以劍作書之人,此刻在哪裡?」王半俠道:「東海之濱。」 
白衣人道:「相煩帶路。」 
胡不愁接口道:「在下願效微勞。」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好,走!」舉步定向廳門,突又轉身道:「武道精神,有如登峰,既有巔峰可登,他山不登也罷……」語聲突頓,向胡不愁微一招手,大步行出,大漢們紛紛閃開道路,只見他亂髮飄飛,容色如石,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似是世上無論任何事,都休想將他那鋼鐵般的意志改動分毫,更休想攔阻他登上武道顛峰之路。 
胡不愁別過眾人,相隨而去。 
鐵溫候大聲道:「東海這一戰,必定冠絕千古,鐵某萬萬不願錯過,此刻便要追將去了。」 
彭清道:「這一戰誰也不願錯過,幸好敝莊還有良馬,可供代步,你我眾兄弟,不如一齊快馬趕去。」 
王半俠含笑藏口道:「我平生不慣騎馬,可要先走一步了,一路上還可將此消息散佈出去,多約江湖同道去觀戰,也好為紫衣侯助一助威風。」眾人僅待站起相送,哪知風聲過處,王半俠使已遠遠去了。「東海之濱,雙劍爭鋒!紫衣自袍,孰為劍雄?」 
當世第一劍窖紫衣候與連創江湖數十高手的白衣怪劍容比劍之消息,有如風吹雨露,立時便傳遍江湖。 
郾城「岳家槍」高手「九花槍」岳雄正在飲酒,聽見這消息,立刻拋下酒杯,奪門而出,趕赴東海,連約來的朋友都末打聲招呼。 
賒旗鎮「快馬雙鞭」呼延壽,正在精赤著上身洗馬,聽見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飛身上騎,連馬鞍都末配上。 
正陽關「龍虎刀」屠正方飯後闊步路上,瞥見呼延壽快馬奔過,問出了消息,立刻飛身躍上呼延壽馬股,同騎而去,連家人都末打招呼,田家庭「臥虎」田通出恰在正陽關宴客,在酒樓上聽到呼延壽說出的消息,立刻自窗口掠出,跳上一匹停在酒樓前的健馬,也不管馬是誰的,便打馬追去。 
蕪湖大豪「快手分金」隋如平,與「飛刀將」楊世義,為了爭奪米市,正自各率弟子,要一擠生死,聽見這消息,兩人鬥志全消,競同登一輛馬車,同車而去,在車上三言兩語,便將一場流血慘斗消彌於無形。 
有人快馬口訊獲知這消息,有人自飛鴿傳書獲知這消息,白衣人與胡不愁還未出豫境,這消息卻巳遠至海濱。 
一路上武林英豪,只要聽到這消息,當真是酒客拋杯,賭徒散局,縱然拋下一切,也耍去瞧瞧這一場百中罕遇的大戰。 
海盜之雄「紫髯龍」壽天齊,早已算定各路英維,俱將趕來東海,早已連夜在海濱搭起了百十間木屋,但只要來遲一步,仍是無地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養尊處優之人,為了要一睹此戰,不惜幕天席地。 
不數日間,東海之濱便已是冠蓋雲集,群英畢至,遙望海中,那五色錦帆,映著日色,更是光輝奪目! 
日色將暮,荒原遼闊。白衣人與胡不愁已渡過汝河。 
一路上白衣人懼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生命果似全已獻於武道,別的一切都不在乎。他若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縱是荊棘叢中,他也不顧,他若走得餓了,便彈石射些飛鳥走獸,生裂而食。 
這種露宿荒野,茹毛飲血,若是換了別人造隨於他,當真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但胡不愁天性奇特,只耍白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只要白農人能院的,他也能生吞活剝,照樣吃下,白衣人面容百像般冷漠,他面上卻能終始帶著笑容,白衣人數日不開口說話,他也不覺難受。 
這一日渡過汝水,兩人自凌晨走到薄暮,白衣人雖仍行所無事,胡不愁已是氣力將竭,勉強支持。但他縱然走得不能舉步,仍是面帶微笑,絕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頓使腳步,緩緩坐下。 
胡不愁暗中鬆了口氣,仰天臥倒,但覺四肢鬆散,端的是說不出的舒服,縱然給他萬兩黃金,他也不願再走一步。 
只見白衣人忽然仰天長歎一聲,道:「白三空,好漢子!」 
胡不愁與他同行至今,聽他第一句話,便是誇獎自己的師傅,不禁又驚又喜,吶響地不知該如何答話?過了半晌,白衣人緩緩又道:「你也不錯。」 
這短短四字說自白衣人口中,那當真比別人口中的千言萬語還要珍貴了,胡不愁油油道:「多……多謝!」 
白衣人仰望空蒼,再不說話,胡不愁也不敢驚動於他。 
這時,暮雲已重,天色蒼限,大地充滿蕭索之意,晚風吹動他亂雲般披髮,也不知他心裡想些什麼?蒼茫暮色,遼廣荒野,坐著這冷漠的白衣人,這景像當真說不出的淒涼,也襯得他更是孤單寂寞。 
胡不愁望著他石像般的側影,心中不覺感概叢生,暗歎道:「他一生難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難道沒有一個親人朋友?他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唉!他縱能上達武道巔峰,又有誰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誰能分享他的光榮?只不過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 
一時之間,胡不愁但覺這白衣人謎一般的生命中,實是充滿著悲哀與不幸,他武功縱然輝煌,人生卻是縮淡的灰色。突聽白衣人沉聲作歌,歌道:「天暝暝兮地無情,志難酬兮氣難平,獨佩孤劍兮,走荒瀛……」 
歌聲低沉悲壯,一種英雄落魄之情,令人聞之,但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道:「閣下獨立異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閣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 
白衣人也不答話,過了良久,方自緩緩道:「此乃先父之歌……」 
他胸有積鬱,要一吐為快,但語聲卻嘎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歎,似已從白衣人謎一般身世中,尋出了一絲頭緒,當時試探著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 
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緩緩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唯因如此分心,武功難求精進,是以一生中戰無不敗,落魄潦倒,受盡世人冷眼,終至飄洋遠引,多年去……」似覺話也說得太多,語聲又自嘎然而止。 
然而這短短一席話,卻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湧,暗暗『時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愛子將世事萬物懼都拋開,專心武道,聽那歌聲中悲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定死不限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氣所熏染,自也憤世嫉俗,而將生命完全獻於武道。」 
他已從那中,將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個簡單的輪廓,但心中卻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歎息? 
白衣人緩緩道:「我之身世,別人無權得知,縱然對你說出一些,你也必須立刻忘去。」 
語聲冷酷無情,再無半分方纔那種情感的痕跡。他生命的窗靡,雖因長久之寂寞而忍不住為人啟開一線,但方啟一線,便又立刻緊緊關閉。 
五色帆船,繡閣般的船艙中,小公主正在插花。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裡,拈著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卻仍是空的。 
方寶兒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著她,瞧她如何將這枝花插下去。 
水天姬坐在他側對面,手裡拿著本書,但書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讀書?還是在想著心思。一眼望去,但見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上個身穿新裁的錦繡衣衫,宛如粉裝玉琢般的方寶兒,看來真似圖畫。小公主突然拋去了手中花枝,嬌嗔道:「不插了。」 
方寶兒瞪大了眼睛,道:「為什麼?」 
小公主道:「有你在身旁,我花總是插不好。」 
水天姬嬌慵地伸了個懶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過來陪我唸書吧,在那裡惹人討厭做什麼?」 
伸出手,將方寶兒拉了過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這麼才好。」兩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書來。 
小公主瞧著他們,突然站了起來,來來去去走了兩圈,突然又坐了下來,拿起剪刀將花校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麼還插不好蚜?」小公主絞著剪刀,頓足道:「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著方寶兒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煩,你走了人家也煩,這該怎麼辦呢?」小公主咬著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嬌笑道:「哎喲,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婦?」輕輕摟起方寶兒,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方寶兒道:「我死不了的,你們放心吧!」小公主突然跑過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寶兒「哎呀」大叫一聲,疼得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聽一陣輕悅的鈴聲,叮叮噹噹一路響了過來,鈴兒推開門,皺盾笑道:「這三個孩子真煩人,船都快被你們吵翻了。」 
水天姬笑罵道:「死丫頭,你再說,誰是孩子?」 
鈴兒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麼?」 
水天姬嬌嗔著跑過去,笑罵道:「你說,你說……」伸手去呵鈴兒胳肢,鈴兒不等她手伸出來,已笑得縮成一團,告饒道:「好姐姐,饒了鈴兒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啃……寶兒,快來救命呀,你這老太婆,要謀財害命了……」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出門外。 
珠兒也推門走了進來,又是好笑,又是跺腳,道:「小祖宗們,別吵了好嗎?人家都已上去,就等著你們哩!」 
水天姬放開手,道:「誰等著我們?」鈴兒喘著氣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險些忘了,侯爺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廳去,說是有事盼咐。」 
大廳中瀰漫著衣香,香氣如花。 
二十多個錦衣少女,雖在低聲笑語,但眉宇間卻都帶著些疑慮,不知候爺究竟要吩咐些什麼? 
方寶兒一群人上得廳來,似乎也被廳中這種說不出的聲音意味所感染,不知不覺,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還未來,方寶兒倚窗外眺,只見驕陽正盛,海上金波萬丈,海岸邊卻是人影幢幢,似乎也有許多人立在岸邊,向這帆船眺望,浪濤聲、海風聲中,不時還夾雜著一兩聲豪邁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無奈,正在哄飲作樂。方寶兒思及這些武林雄傑的豪舉,又不覺神往。 
突聽一聲輕咳,廳中立時寂靜無聲,等到方寶兒回轉身子,紫衣侯已坐上了屏風前的交椅。 
他敏銳的目光一掃,便似將廳中每個人都瞧了一眼。方寶兒只覺這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威嚴,不禁垂下了頭。 
紫衣侯雖末說話,但每個人心中,卻都已隱隱覺得有種不樣的沉重之感,廳中更是靜寂如死。 
一陣腳步聲響過,二十多個身穿藍衣的健婦,每人捧著口紫銅鑲邊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聲道:「放下,打開。」 
健婦們放下箱子,啟開箱蓋,只見一陣殊光寶氣,自箱子裡輝耀而出,二十多口箱子裡,裝的競全都是珠寶。 
紫衣侯緩緩道:「我之家財十九均已在此,除了珠兒、鈴兒外,你們每人都可分得一口箱子。」 
少女們惶然失色,顫聲道:「這是作什麼,難道是我們做……做錯了什麼?侯爺你競……競要……」 
紫衣候微微一笑,道:「你們相隨於我已有多年,來日我若不幸身死,怎忍你們飄泊無依,箱中戈戈之數,已可夠你們一生衣食無慮,但願你們各能自尋歸宿,也不技與我多年相聚……」 
話未說完,少女們已有的惶然淚下,齊聲道:「侯爺春秋正盛,怎地平自說出此等話來?」 
紫衣侯微笑道:「強敵當前,這一戰實是生死難知,我若不先為你們作個安排,怎能安心一戰?」他雖然談笑生死,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少女們一齊拜優在地,欲語無言。小公主忽然痛哭著道:「爹爹你若沒把握戰勝他,何必沒來由地與他廝殺?」 
紫衣侯面色一沉,厲叱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這一戰我縱是明知必死,也是勢在必戰,絕無選擇!何況這一戰勝負之數,他與我正是各佔其半……你生為我的女兒,便該切切記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便是我輩武人之本色!「小公主不敢再說,哭聲卻再也不能停止。方寶兒聽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宇,心中忽覺一陣熱血直衝而起,奔騰洶湧,不可斷絕。轉眼望去,廳中無一人不是熱淚盈眶,有的且已痛哭失聲,就連水天姬亦是淚眼模糊,不敢去瞧這悲壯的景象。紫衣侯仰視窗外白雲,默然半晌,緩緩道:「鈴兒、珠兒,我本也應當還你等自由之身,怎奈……」 
微微一歎,手指小公主,接著道:「怎奈她實是年齡小,必須有人照顧,你倆與她相處時日最久,如今我使將她以及這艘帆船與船上剩下的物件,全都交託給你們……我實不忍令你們的青春虛度,而終老海上,但……」 
鈴兒,珠兒滿面淚痕,伏地痛哭道:「候爺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侯爺就是要咱們去死,咱們也是心甘情願的!」 
少女們更多已泣不成聲,紛紛道:「我們情願跟著鈴兒、珠兒姐姐一齊去死,也不願離開這裡。」 
紫衣候沉聲道:「有些事到臨頭,誰也勉強不得,何況你等正值青方寶兒呆呆地瞧著這滿廳痛哭著的少女,呆呆地瞧著這鎮靜從容、氣度恢宏的紫衣侯,心裡不覺泛起一種奇異的滋味,暗歎付道:「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若還能保持紫衣侯這般氣度,此人若不是生性涼簿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大英雄。」 
忽然間,岸上隱隱傳來一陣陣騷動與驚呼,似乎群豪俱在紛紛呼喝著道:「來了……來了……」 
方寶兒心神不知不覺間也為之一震,轉首自窗口瞧了出去,只見一艘輕舟,自岸邊破浪而來,兩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齊力搖槳,一條黑衣勁裝大漢,雙腿微分,泰山般卓立在船頭,遠在十餘文外,便引吭大呼道:「回稟侯爺,那白衣劍客,此刻已來了。」 
滿廳之人,懼都聳然動容,就只這「白衣劍客」簡簡單單四個宇中,便似已含有不知多少神奇,魔力,足令風雲激盪,山河變色! 
紫衣侯蒼白而鎮靜的面容,也煥發起—種奇異的光采,使他那有如上古神話人物一般的面容,更平添幾分奇異的魁力。 
方寶兒手指不住顫抖,他雖然不喜武功,但眼見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已近在眼前,那興奮與激動之情,也是難以自制,只覺水天姬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掌,春蔥般的手指,也變得木石般冰冷。 
岸上群豪之興奮激動,更遠在方寶兒與水天姬之上,只因他們已親眼瞧見了自衣人,瞧見了這近日已在江湖中造成了神跡的人物——白衣人與胡不愁已並肩來到了這似已沸騰的海岸邊,呼聲與騷動,已將那震耳的怒濤聲完全淹沒。 
但這轟雷般的呼聲,也無法令白衣人冷漠的面容有絲毫改變,他目光凝望著那五色錦帆,動也不動。 
「紫髯龍」壽天齊聞得動靜,串領手下四大頭目,趕來迎賓。但四大頭目中一條虯髯板肋的大漢,一眼見了白衣人,面色競突然慘變,如見鬼魅一般,雙足再也無法移動,只是簌簌地發抖。 
白衣人自也瞧見了他,目中神光一閃,突然改變方向,筆直走到「紫髯龍」壽天齊等五人面前。 
那虯髯大漢神色更是驚震,壽天齊與另三人瞧見白衣人冰冷的目光,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寒意,卻不知白衣人以如此目光瞧著那大漢,倒底是為了什麼原故?只聽虯髯大漢顫聲道:「……你還未死?」 
白衣人冷冰冰的目光中,泛起一陣輕蔑之意,一宇宇道:「你還不配我出手!」轉過身子,筆直定向海岸。 
那虯髯大漢陡然鬆了口氣,撲地跌倒在地,滿頭冷汗,涔涔而落,他卻未伸手去擦,似是連手也嚇得軟了。 
壽天齊更是驚詫,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虯髯大漢道:「此……此人自……自東瀛一帶乘船而來,在嶗山被屬下的弟兄們發現,見他船上所載貨物份量不輕,彷彿金銀一類,便下水鑿沉了他的船隻,眼見此人沉人海中,那沉船之地距離海岸至少還有一里,兄弟們只當他必定不能活了,哪知……他競未死!」 
他自不知這白衣人內功已至爐火純青之境,競可閉氣半個時辰,沉船後競以千斤墜身法,直下海底,再自海底直走上岸,是以他末見這白衣人浮上海面,便當他必已葬身海底,再也末想到群豪等待著的白衣劍容,便是此人。壽天齊沉聲道:「他船上共有幾人?」 
虯髯大漢垂首道:「只……只有一人!那時屬下見他孤身一人,飄洋過海,已知此人不凡,是以未曾過去交手,卻不知此人目光竟是如此敏銳,遠遠瞧了一眼,到如今還記得屬下容貌,更不知那船上所載,競非珍寶,而是千百斤用來鎮壓風浪的銅鐵。」 
壽天齊面上隱現怒容,道:「他此刻卻饒過了你!」 
虯髯大漢道:「他居然不來報仇,亦是大出屬下意料之外!」 
壽天齊怒喝道:「他饒過了你,我卻饒不過你,你競不顧海上道義,向孤身容旅行劫,所犯何罪,你也該知道!」虯髯大漢面無人色,顫聲道:「屬下知罪!」 
壽天齊厲聲道:「你既知罪,便該自尋了斷!」再也不瞧他一眼,放開腳步,向白衣人追了過去。 
那虯髯大漢仰天慘歎一聲,道:「天命……天命……」突向另三條大漢翻身跪下,慘然道:「盼三位兄長念在昔日之情,為小弟照顧妻小。」 
三條大漢面色黯然,齊聲道:「你只管放心……」三人一齊轉過頭去,似是不忍再去瞧他一眼。 
虯髯大漢伏地再拜,道:「多謝大恩……」反手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巴首,當胸插了下去,一聲慘號,鮮血四濺,身子緩緩倒下,立時氣絕而死,另三條大漢俯身抬起了他屍體,亦同向自衣人走去。 
群豪見到這一群海上豪雄幫規竟是如此森嚴,都不禁為之肅然,騷動的海岸,又變得死一般靜寂。 
白衣人聽得慘呼,回首而望,壽天齊已追到他身後,抱拳沉聲道:「壽某屬下行事不當,但湖海之上卻有公道……」 
他似乎早已知道那虯髯大漢必定不敢偷生,更知道別人已將屍身抬來,頭也不回,輕叱道:抬過來!「三條大漢將屍身,壽天齊雙臂高舉,厲聲喝道『」不仁者死!不義者亡!海上道義,堅如精鋼!「分散在四處接待賓客的海上弟兄,一齊轟然喝應,當真是聲震天地,白衣人目中光芒閃動,道:「好——」壽天齊道:「罪者雖已伏法,但壽某仍需負毀船之責,半個時辰中,便有一艘嶄新海船駛來,以作賠償!」 
白衣人凝目不說話,大步走向海邊,風浪已息,海濤拍打沙灘,捲去了方才零亂的足印。 
只聽一陣語聲自海上帆船中傳了過來,道:「閣下劍術無雙,允稱無雙劍容,可願與在下海上一戰?」 
語聲樣和平柔,但一個宇一個宇傳入耳中,卻是清清楚楚,聽來有如在你耳畔說話一般。群豪不禁聳然動容,暗道:「好深厚的內力!」 
白衣人卻仍冷摸如昔,緩緩道:「為何要戰於海上?」語聲亦是平平穩穩,衝破海風,直傳到五色帆船上。 
船上的水天姬、方寶兒,以及那些少女們聽得這語聲,也不禁吃了一驚,暗中更是為紫衣侯姐心。紫衣候道:「閣下可是定要聽這解釋?」 
白衣人徽一沉吟,道:「不聽也罷。」 
紫衣侯道:「你我同時登舟,會於海上,如河?」 
白衣人道:「好!」 
兩人相隔雖有數十文,卻如對面交談,兩人雖明知這一戰生死勝負,難以預卜,但語聲卻仍從容不迫。但岸上、船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千百人,聽得這一番言語,心頭宛如突加巨石,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壽天齊手掌一揮,已有條輕舟划了過來,白衣人瞧了胡不愁一眼,道:「你可願為我操舟?」胡不愁肅然道:「自當效命。」 
舟上大漢躍下,胡不愁掠上,白衣人身形一閃,已到了船頭,胡不愁劃起雙漿,輕舟破浪而出。 
那邊紫衣侯亦自出艙,含笑向操舟前來報訊的大漢道:「此戰想必有些凶險,不知你可願為我操舟?」 
那大漢如蒙殊思,受寵若驚,滿面懼是興奮之情,道:「小……小人榮幸之……之至!」但覺熱血衝上喉頭,幾乎語不成聲。 
紫衣侯回首一笑,道:「多自珍重……」瞧了小公主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是一言末發,飄然掠上輕舟。 
五色帆船上之人,人人俱是熱淚盈眶,欲說無語。小公主緊咬著嘴唇,淚珠在一雙大眼睛中轉來轉去,大大的嘴唇竟被咬出血來,卻還是忍耐不住,眼淚終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連串落了下來。 
方寶兒喃喃道:「傻孩子,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突然轉過頭去,只因他自己眼淚也落了下來。 
千百雙眼睛,都瞬也不瞬地望著海上,驕陽將落末落,海上萬丈金波,兩葉輕舟,越宋越近。紫衣侯雙手抱劍,道:「請!」白衣人單手握劍,道:「請」突聽嗆然兩聲龍吟,萬丈金波上,已多了兩道劍氣。落日、金被,與劍氣相映,直似七寶蓮池,大放光明!群豪只覺目眩神迷,竟是不敢逼視。 
胡不愁雙手操漿,更覺掌心滿是冷汗,抬頭望去,只見卓立在船頭的白衣人,身子似槍一般直,劍尖斜斜下垂。對面船頭的紫衣侯,劍身平舉,輕舟雖在不停晃動,他劍尖部始終不離一點固定的位置。 
輕舟相距更近,兩人目光凝注著對方,莫說糜鹿關於道左,便是泰山崩於他兩人身旁,他兩人目光也絕不會為之一瞬。紫衣侯面色更是蒼白。白衣人一雙眼神興奮之情,也越來越是狂熱。忽然,兩舟交錯而過,紫衣侯平平一劍削出。 
這一劍劍勢絕無絲毫詭奇之變化,但劍尖寒芒顫動,眨眼間已急震二十餘次,將白衣人前胸、雙脅、下腹、喉頭、上下三十四處大穴,俱都籠罩在這一劍攻勢之下,但劍勢卻絕不擊出,明是攻式,其實卻乃世上最妙之守著。 
白衣人手腕轉動,掌中長劍,連變數十個方位,卻仍不敢在紫衣侯此一招下運劍反擊。一個浪頭打來,兩舟突然分開。 
紫衣侯、白衣人交換一招後,身形又自恢復原來形態,四下豪傑無論瞧不瞧得清楚,都覺心神一陣緊張,直到此刻才能喘氣。 
胡不愁得天獨厚,更是瞧得目眩神迷。他乍看只覺紫衣侯這一招乃是點蒼派鎮山劍法的七七四—卜九手「回風舞柳劍」中第一著「春風初動」再一看又覺此招與青城劍派「青雲赤霞劍」中一招「雲霞初生」有此相似,仔細一看,卻又覺此招竟是河南洛陽李家慶不傳之劍「天龍秘劍」中一招「龍舞九天」蛻變而出,瞬息間又覺此招實是與武林「兩儀劍法」中一招「太極初生」一般無異。 
這四招俱是攻勢中最最凌厲之著,紫衣侯一劍中能包含這四招之精髓,已足令人可驚。 
但胡不愁立刻便又覺紫衣侯那一招與這四招雖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卻是截然不同,他立刻便覺出此招並非攻勢,而乃守勢。 
「清平劍客」白三空武功老練沉穩,將普天下各門各派劍法中的守勢,懼都研究得十分精到。 
胡不愁乃是清平門下高足,於此道自也頗有功侯,這一念轉過,但覺紫衣侯這一招中,赫然竟似包含了灌江口二郎廟「楊二郎神劍」中一招「河清海宴」,華山七鶯流傳下之「七鶯劍陣」中一招「風雨不透」,崑崙「龍風大九式」中一招「龍圍風守」,長白山,長白劍派「長自劍」中一招「玄冰如鐵」,以及清平劍容本門劍法中一招「八方風雨」,這五招中之精孽。 
這五招無一不是天下劍法中守勢最最嚴密之著,紫衣侯此一例中競將這五招中之精粹包括無遺,試問還有誰能在這一招下乘隙反攻? 
更何況這一招雖是守勢,卻又將攻勢含蘊其中,雖穩健不失凌厲,雖細密卻不失柔弱。 
胡不愁越想越覺這普普通通之一招中,實是妙用無窮,就只這一招,已夠普通人學上一生。他自己雖瞧得出這其中奧妙,卻也實在想不出紫衣侯怎能將這許多種不同劍法中之精革,融在一招之中。又是一個浪頭打來,兩舟交錯。 
紫衣侯曲肘側身,掌中劍斜斜而舉,動也不動。 
這一招看來自是守勢,但白衣人神色卻比方才更是凝重,長劍曲旋,高舉過頂,將自已全身上下俱都置於長劍包護之下,只因他深知紫衣侯這一招看來雖是守勢,其實卻蘊藏無數質著。 
海風呼嘯,舟身搖蕩。自衣人竟是絲毫不敢動彈,只因他劍勢若是露出絲毫破綻,便休想再避出紫衣侯這一劍之下。 
兩人身形石像般木立在動盪之輕舟上,只瞧得胡不愁緊張得再也透不過氣來,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他再也無法支持,操漿之雙手一鬆,輕舟自急浪中退開,紫衣候與白衣人的身形立刻分開數丈。 
但這兩招攻過,胡不愁覺今日之戰,紫衣侯已佔了七分勝算,只因他的劍法,確是爐火純青,無懈可擊,若說世上還有種劍法戰得過他,當真是令人萬萬難以相信之事。 
胡不愁心裡暗暗放心,卻又暗覺慘然,白衣人雖是今日武林群豪之公敵,但此人風標奇特,卸令人不得不對他生出一種英雄崇拜之心。 
心念轉動,他手下已忘了操漿。紫衣侯舟上的大漢,更是已變得癡了,不再動彈。幾個浪濤打過,雙舟越隔越遠。 
紫衣侯與白衣人仍是保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胡不愁真願意這兩隻輕舟,就此盪開,飄流出海,永不復返,好教紫衣侯與白衣人這一戰,永遠也不要分出勝負,只因無論誰勝誰負,對他都是個重大的打擊。 
但忽然間,他耳中只聽得「叭」地一響,輕舟忽然一陣急震,竟生生分為兩半,白衣人所立之船頭,競與舟身份開。 
原來白衣人不耐久候,竟暗中用了內力,將輕舟震斷,紫衣侯正也與他抱著同樣心思,足下輕舟,也生生一折為二! 
胡不愁與那大漢,再也保持不住舟身之平衡,一個浪頭打進來,便將他兩人一齊打人海中。四下群豪,看得又是一陣騷動。 
這時情勢已更是緊張,紫衣侯與白衣人各自踏著一截船頭,浮立在海浪之上,相隔又是越來越近。 
海上風浪如山,金波萬丈,這一紫一白兩條人影立在萬丈金波上,看來當真有如天府飛仙,凌波虛渡一般。 
群豪直瞧得心動神馳,片刻便回復死寂,再無人敢大聲喘一口氣,只聞心跳之聲,喀略不絕,人人俱是汗透重衣。 
突見那萬丈會波上,又閃耀起萬丈金光。 
金光閃動,急如飛蛇閃電,在一剎那之閱,紫衣侯與白衣人掌中劍已各各急攻三十餘次之多。 
群豪但見劍光閃動,哪裡還分辨得出劍勢?人人腔於裡一顆心都平白提了起來,在這剎那閥,竟是沒有人呼吸得出。 
突聽一聲龍吟,響徹海天。 
吟聲不絕,紫衣侯人影搖了兩搖,一個跟路,跌入海中,白衣人雙手握劍,高舉過頂,又自不動。 
海天遼闊,萬丈金被,樹著孤零零,一條白衣人影,這景象無論用任何言語也難描述得出。 
海上岸邊,千百人,突覺喉頭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壓在心頭,再也難呼吸得出。 
這死一般靜寂,延續了良久,那驚呼之聲,方自驚天動地般爆發面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人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聲。小公主當場暈厥。方寶兒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也變得呆了。 
只見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著海浪,飄向岸邊,將漫天夕陽,浩翰金波,懼都拋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