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 文 / 古龍
前言
某些消息特別靈通的人都知道,江湖中有一個神秘的賭局,不但接受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賭局,而且接受各種賭注。
在傳說中,主持這賭局的,是兩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行蹤詭秘,潛力雄厚,而且還有一種頑童般好奇與冒險的特性。
現在大家才知道,其中有一位老先生並不如人們想像中那麼老,不但能夠時常做出一些別人做不到的事,甚至還能夠時常得到少女的歡心。
這個人精力充沛,活動的力量更大的令人吃驚。至於他的武功深淺,知道的人倒不多,因為他能夠不出手的時候,是絕不會出手的。正如他能夠坐下的時候,絕不站著;能夠喝酒的時候,絕不喝水。
這個人就是卜鷹。
一個人如果沒有對手,活在世上也無趣得很,卜鷹活得很有趣,他有個很有趣的對手,關西關二關玉門。「生裂虎豹關玉門」,生撕活人,如兒撕紙。
這一次他們又賭上了,賭注是一顆充滿了神秘傳奇的狼牙。
第一章狼在火上
荒山、夜星、晴、冷。
一條禿頂如鷹的大漢,斜倚在山坡旁的一塊青石上,穿一件柔軟寬大的黑袍,赤足、麻鞋,一雙眼睛比夜星還亮,正盯著前面的一堆火。火焰閃動,火上架著鐵枝;鐵枝上穿了一隻也不知是牛是羊的牲口,已經快烤熟了,焦香四溢,山坡後都一定可以聞得到。
山坡後果然有人聞到了。
一條高大魁偉,卻瘦骨支離,好像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頭一樣的漢子,從山坡後轉了出來。
「卜鷹。」
他非但走不穩,連站好像都站不穩,可是卜鷹著兩個字說出口,忽然間他就已從二三十丈外到了火堆前。看見火上的肉,他的眼睛也發出了光。他眼中的光也比夜星還亮。
「你烤的這不是羊。」
「這本來就不是。」卜鷹懶洋洋靠在石頭上,用一把刷子,從一個桶裡蘸著也不知是用什麼東西調成的作料,一刷子一刷子,很仔細很仔細地往肉上刷。焦油滴在火焰裡,必剝必剝地響著。
有風,火更大,肉更香。卜鷹說:「沒有人說這是羊,這裡不是吃羊的地方。」
病漢皺起兩條濃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這是狼。」
「對了。」卜鷹眼中有笑意,「關二全身都是病,鼻子總算還沒有病。」
「狼肉太粗,不好吃。」關二說。
「對。」
「我只要一半,狼臉子和眼珠也得歸我。」
卜鷹笑了:「狼肉太粗,狼肉不好吃,你為什麼還要吃一半?」
「我要吃的不是狼肉。」關二說,「我要吃的是鄉思。」
「鄉思?」
關二的目光在遠方,在夜空中,在夜星上,他的心卻在夜星下某一個地方。
「昔年在關外,關二猶少年,一夜去殺賊,斬首四十六。」
「殺得好,好痛快。」
「那一夜,我把一柄百煉鋼刀的刀鋒都砍捲了,四更後,腹如雷鳴,餓得簡直可以吃下一匹馬。」
「那裡沒有馬。」
「所以我就抓住了一隻狼,活生生撕成兩半,就像你這樣放在火上烤。」關二說,「不到一個時辰,我就把那隻狼吃得精光。」
「吃得好,好痛快。」
「直到如今,我想起那一夜的事,還是會覺得食指大動,也不知是想殺賊,還是想吃狼。」
卜鷹又笑了。
「這裡狼倒是有一隻,而且是現烤好了的,只可惜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它吃不了你,你也吃不了它。」
「為什麼?」
「因為這隻狼是我的,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從狼臉子到狼屁股都是我的。」
「你能吃的下?」
「吃不下。」
「你不能分一半給我?」
「不能。」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小氣的?」
「現在。」
「現在你為什麼要變?」
「因為現在我心裡有點不舒服,而且還有一點緊張。」卜鷹說。
「緊張?」關二很詫異。「身經百戰,也不知道出生入死過多少次的卜鷹也會緊張?」
卜鷹歎了口氣:「每當我知道有人來殺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緊張,我一緊張,就想吃,所也我才會去弄來這一隻狼。」
關二也笑了。
「我也一樣,一緊張就想吃。」他說,「可是你現在已經可以不必緊張了。」
「為什麼?」
「因為我,我關西關二,既然吃了你的狼,就不能看著別人來殺你。」
「你吃了我的狼,就替我殺賊?」
「是的。」
關二大笑:「吃狼殺賊,一併舉行,三十年前雄風又起,人生至此,不亦快哉。」
卜鷹卻又在歎息:「只可惜今夜來的人沒有四十六。」
來的只有四個人。
四個人是從不同方向來的,年紀不同、衣著不同,相貌當然更不同。奇怪的是,這四個不同的人卻有一種很特別的相同之處。
四個人看起來都很沉靜,連一點火氣都沒有。在這種春寒料峭的晚上,在這種四野無人的山區裡,他們忽然出現,居然就好像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到郊外去散步、到人家家裡去做客一樣。
難道他們就是來殺人的人?
關二已經撕下條狼腿,正在開懷大嚼,看見這四個人才喃喃地說:「三萬五千兩、三萬七千五百兩、三萬兩千兩、四萬兩。」他問卜鷹,「一共是多少?」
「十四萬四千五百兩。」
「不便宜,不便宜。」
「什麼不便宜?」
「這四個都不便宜,很可能比那四十六個都貴一點。」
「哦?」
「屠殺狗三萬五千兩、金老二三萬七千五百兩、王斷三萬兩千兩、蕭玉人四萬,江湖中身價最貴的殺手,居然一下子來了四位。」關二歎了口氣,「想不到居然有人肯花這麼多金子來殺你。」
「是金子?還是銀子?」
黑暗中來的四個人,有一個突然冷笑:「如果是銀子,這麼一點只配殺狗。」
關二把狼腿上的最後一點肉啃光,才歎息地搖頭:「就算是金子,這麼一點,也不配殺我。」
「殺你?」金老二道,「為什麼要殺你?」
「要殺小鷹,就得先殺我。」
站在最遠的蕭玉人忽然開口:「不行,這個人殺不得。」
「為什麼?」
「殺了他連一兩銀子都沒有人付。」
關二大笑。
「蕭婆婆果然名不虛傳,沒有錢賺的生意,絕對不做。」
他的笑驟然停住,慢吞吞地站起來,整個人就好像被風一吹就要散了的樣子,一雙眼睛卻亮如刀鋒,刀鋒般劃在蕭玉人的臉上。
「只可惜這一次你們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蕭玉人淡淡的笑了:「你以為殺人是這麼容易的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三個人出手了。
前面的三個人。
刀、扎刀、匕首。
三個人用的都是很普通的兵器,卻都是殺人的利器。
三個人的態度本來都很沉靜,可是一出手,就好像變成了三條毒蛇。
三個人攻擊的目標,仍然不是關二,而是卜鷹。
卜鷹沒有動,動的是關二。
關二動,單刀折、匕首落,一把三尺九寸長的扎刀,在一剎那間竟然被拗成了十三截;兩條瘦而健韌的手臂,已經被活生生撕了下來。
就好像大姑娘喜歡撕綢緞,小孩兒喜歡撕彩紙一樣。關二喜歡撕人。
他撕的不是前面三個人,而是站的最遠的,那個值四萬兩的蕭玉人。
血光飛濺,在夜色中看來並不鮮艷,卻使得那條被撕下來凌空飛起的手臂,看起來更詭異可怕。
前面三個人兵器已失、銳氣已折、殺氣已滅,人已僵住。
「啪、啪、啪。」
卜鷹在鼓掌。掌聲三響,他的人已忽然從原地滑開尺。
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有一把雪亮的劍自地下穿出。
卜鷹若不動,這把劍此刻就已經從他的股間刺入,穿透他的腎和肝臟。
這一著才是真正的殺手,本來已經算準了一擊必中,必死無救。
關二大喝:「好,這一劍二十萬!」
喝聲中,他那蠟黃枯瘦的大手已經抓入地下,把一個人活生生地提了出來。
火光閃動,就在這一瞬間,這個病骨支離一吹就散的大漢,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來自太古窮荒的凶神惡鬼。
第二章傳說
代號:人蛇。
姓名:不詳。
擅長:掩護、穿地、易容、縮骨、脫身、治毒、暗器、暗殺。
身價:黃金二十萬兩。
紀錄:行刺三十一次,成功二十七次,無功而退四次。
失手:無。
「這樣的紀錄,賭局裡一定也有一份。」
「好像有。」
「近三年來,聽說他已經被列為十大殺手之一。」
「好像是的。」卜鷹說。
「那你為什麼不問清楚是誰派他來殺你的?為什麼要放他走?」
卜鷹笑了笑:「我縱橫江湖二十年,殺人無數,別人要來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又何必太計較呢?」
「好,憑你這句話,當浮三大白。」
「我不跟你喝酒。」
「為什麼?」
「你吃的太多,影響我的酒興。」卜鷹道,「你好像永遠都吃不飽,你是不是有病?」
關二大笑。
一隻狼居然已經快被他吃光了,只剩下一顆狼頭還完整。
關二以一把解腕尖刀挑起狼頭,卜鷹忽然出手如電,從狼口中拔出一樣東西來,在曙色中閃閃發光。
「這是什麼?」關二問。
「是牙,是狼牙。」卜鷹說,「狼臉子和眼睛都是你的,這顆狼牙當歸我。」
「羊日夜嚼草,狼日夜嚎叫,所以狼臉子也和羊臉子一樣,經久耐咬,都是下酒的好東西;狼眼子也和羊眼子一樣,別有異味。」關二問,「狼牙呢?狼牙有什麼用?難道你要把狼牙裝上去咬人?」
卜鷹不答,只把那顆狼牙給關二看了看。
這顆從狼嘴裡拔出來的牙居然好像是象牙,四面鑲金,做得極精緻,金邊上刻著一個極小的字:「蕭」。
關二聳然動容。
江湖傳言,都知道昔年名滿天下的蕭十一郎和狼之間有一種奇特而深厚的感情。
蕭十一郎是個孤兒,從小流浪在荒山曠野間,生活得也像一隻狼一樣,飢餓、孤獨、寒冷、得不到一點同情和溫暖,所以他能深切瞭解狼的痛苦。
狼和羊一樣,也有生命,也有求生的慾望,也要活下去,也要吃,可是狼牙如果折斷了,往往就會活活的餓死。
所以蕭十一郎經常到荒山中去尋找這樣的餓狼,用一種學自波斯醫術的技巧為狼群修補殘缺的牙齒。
這一類的故事,一向只不過是有關蕭十一郎許多神奇的傳說之一而已。
可是現在關二已經知道這不僅是傳說了。
「狼牙應該是你的。」關二問卜鷹,「可是這一顆狼牙你能不能割愛?」
「不能。」
「我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跟你交換?」
「沒有。」
「我有沒有什麼法子令你改變主意?」
「沒有。」
關二歎氣。就在這時候,山坡下忽然傳來一陣陣喊鏢的聲音。
喊鏢的趟子手中氣充足,聲音嘹亮。
「四平八穩,天下太平。」
天已經亮了,四月的春陽已有暖意。
一行鏢隊自前面的道路上,行經山坡。十六個趟子手,衣履鮮明;四位鏢師,鮮衣怒馬;十二輛鏢車,油漆嶄新,走過時,路上留下很深的車轍輪印,顯得車子裡載的鏢份量十分重。
十二輛鏢車,二十四面鏢旗,杏黃緞子面,鮮紅的四個大字:「天下太平」。
這是多大的口氣。
保鏢的人,如果真能走遍天下都太平無事,那就不是保鏢,而是奇跡了。
在看走在最後面的總鏢頭,更會覺得這四個字很荒唐無稽。
這總鏢頭三四十歲,一百三四十斤,不騎馬,不跨車轅,連轎子都不坐,卻坐在一張特大號的太師椅上,使八跳精壯的大漢抬著,身上穿一件鮮紅的緞子長袍,前後胸分別繡著四個杏黃的大字。
前面是:「諸葛太平」。
後面是:「天下太平」。
「這個人就是太平鏢局的大老闆和總鏢頭諸葛太平?」
「是的。」
「這十五年來,他保的鏢,真的沒有出過一次毛病?」
「半次也沒有。」
關二又在歎氣。
「老實說,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本事,有時候我甚至看不出他究竟是條豬還是人。」
「他當然是個人,而且是個運氣特別好的人。」卜鷹說,「他也沒什麼太大的本事,不過他的老子碰巧是鏢局中最受人尊敬的諸葛英節,他的岳父又碰巧是黑道中最有才能的杜斷;而這兩個人又碰巧都為了他們的朋友而死。」
「江湖中人恩怨分明,所以大家就把這一筆恩情,記在這個活寶貝帳上。」
「事情好像就是這個樣子的。」
關二剝出一隻狼眼睛,放在嘴裡含著,就好像小孩子含糖一樣,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只不過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哦?」
「連當年的陸小鳳和楚香帥都有失手的時候,何況諸葛太平。」
他用一隻賊亮的眼睛盯著卜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有預感,他這一趟鏢一定保不到地頭,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這次歎氣的是卜鷹。
「你一直在後面盯著我,原來就是想要跟我賭一賭。」
「當然。」關二說,「天下的輸家一般黑,有哪個不想翻本?」
「有理。」
「你賭不賭?」
「賭局的人,怎麼會不賭?你幾時見過不接客的婊子?」
關二大笑。
卜鷹問他:「你賭什麼?」
「你有什麼,我就跟你賭什麼。」
卜鷹笑了笑:「不管賭什麼,這顆狼牙當然是要包括在其中的。」
「那是一定的了。」
卜鷹霍然站了起來,也用一隻賊亮的眼睛盯著關二,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聽著,要注意的聽,要把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你放心,我的耳朵沒有毛病。」
「你說你要跟我賭,賭諸葛太平這一趟鏢一定送不到地頭,對不對?」
「對。」
「這樣子我不跟你賭。」
「為什麼?」
「因為我也有這樣的預感。」卜鷹說,「所以我也要跟你賭,諸葛太平這趟鏢絕對送不到地頭,這樣子你賭不賭?」
關二毫不考慮的回答:「我賭。」
「不管賭什麼你都跟我賭?」
「對。」
「反正這一次你是要跟我賭定了。」
「一點也不錯。」
小屋、大床、茶几、零食、小菜、乾果、糕餅、點心、蜜餞、茶、酒。
關二、張五、張八。老樣子的張五和張八,看起來還是像兩個木瓜。
「我不懂。」張八說,「這一次卜鷹為什麼要反過來賭?」
「因為他看我太有把握了。」關二道,「而且要劫諸葛太平的鏢,看起來總必要保他的鏢容易的多。」
「卜鷹自己會動手劫鏢麼?」
「他當然不會,賭局的人一向不干擾打賭的勝負,卜鷹決不會違規破例。」
「我想他也不會。」
「只不過這一類的事,一定會有別人替他做的,而且一定是專家。」
「時候已不多,他能在附近找到哪個劫鏢的專家?」
「至少他能找到一個。」
張家兄弟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好像都已經想到這個人是誰。
所以他們只好問:「我們能不能找到人對付他?」
「我們至少也能找到一個。」
「誰?」
關二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淡淡地說:「總有人的,到時候總會看的到的。」
張家兄弟當然不敢再追問,卻又忍不住要問:「如果還有別的人來動這趟鏢,敢來動這趟鏢的,當然不會是簡單人物。若是被別人把鏢劫走了,我們還不是一樣輸了。」
「那些人當然也有人對付。」
「誰?」
「你以為我是誰,我關西關二難道是個死人?」
「輕如飛燕胡金袖,生裂虎豹關玉門。」
關玉門當然不是死人。
胡金袖也不是。
第三章絕色麗人
寬大的袖子,飄逸、柔軟、華美,袖口繡著金邊,是名家用金線繡出的牡丹。
袖口裡伸出一雙玉手,修長、圓潤、十指纖纖宛如白玉雕成。
手在撫琴。
形式高雅的古琴,音弦清悅。
琴在几上,幾在亭中,梁棟欄杆精美的六角亭,在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山坡上百花盛開,宛如圖畫。
亭中的人也像圖畫中的人,圖畫中的神仙中人,叫人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現在卻有個人正在看著她,盯著看她,就好像釘子已經釘入石頭裡,動也動不了,拔也拔不出。
卜鷹在看著她,她卻在看著另外兩個人。
琴聲清悅,兩個正循著琴聲從山坡下走上來,衣著都很華貴,風度也很好,看見在亭中撫琴的金袖麗人,臉上都露出喜色。
他們走入山亭,和他低低說了幾句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就很安靜地退了下去。
然後又來了兩個人,情況也和他們差不多。
前後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一共來了四撥人,循著琴聲而來,說完話就靜靜退了下去。說話的內容,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也聽不見。
他們的態度雖然溫和沉靜,看起來總顯得有一點神秘的樣子。
這些人是些什麼人?來幹什麼的?
那金袖麗人又是何許人也?他們之間是否在進行一種神秘的交易?
卜鷹這一次居然好像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只是靜靜的在一邊作壁上觀。
等到四撥人都走了,琴音立刻斷絕,山坡後立刻轉出一頂軟轎,一個愛笑的綠衫姑娘隨轎而來,服侍麗人上轎,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有卜鷹這麼樣一個人。
轎子又轉入後山,卜鷹居然也跟著去了。
後山的花霧深處有紅牆綠瓦數楹,青翠的石子路,通過一扇月門,穿入花叢,接上花徑。
花徑盡頭,有小樓一角。
轎子入月門穿花徑,停在小樓前,卜鷹居然一直都跟在後面。
抬轎的人、隨轎的人、轎中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沒有看見他。
這個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轎中人下轎,扶著愛笑姑娘的肩,走入小樓,走上小樓。
卜鷹居然還是在後面跟著。
小樓上佈置精雅,無疑是女子的閨房,當然也是男人的禁地。
卜鷹居然也跟著她們走了進去。
她們走進房,愛笑的姑娘打水、倒茶、拿點心,金袖麗人攏頭洗臉、喝茶、脫鞋、除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
這些都是女孩子的閨房隱私,都是絕對不能跟男人看到的。
卜鷹偏偏就在旁邊看著。
她們偏偏就好像沒有看見卜鷹。
這是怎麼回事?
卜鷹難道忽然變成了隱身人?
這個隱身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忽然問這位穿金袖衫的絕代麗人:「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如果他說的話別人也聽不見,那怎麼辦?
謝天謝地,這個隱形的人說的話,別人總算還能聽得見,所以金袖麗人立刻反問他:「你要我幫忙?幫什麼忙?」
「你能不能找一位名師來,把琴練一練?」
卜鷹說:「你彈起琴來簡直好像……」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的眼睛已經瞪了起來。
「我為什麼要練琴?我把琴彈得那麼好聽幹什麼?彈給你這個禿子聽?」
卜鷹笑了,她也笑了,原來他們兩個人本來就認識的。
不但認識,而且很認識,她已經覺得不管自己幹什麼讓卜鷹看見都沒有關係。
除了卜鷹外,別的男人就不同了。
別的男人如果隨便看了她幾眼,眼珠子很可能隨時都會不見。
胡大小姐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可是她剛才在那山亭裡撫琴,為的是什麼呢?她跟那些人之間,是不是真的有一些神秘的交易呢?
第四章大小姐的密謀
胡大小姐真能喝,喝得越多,眼睛越亮,看來越清醒,讓人永遠都看不出她的年紀。
卜鷹只記得他們認識已經有十二年了。
「今天我跟那四票人,又做成了六件交易,其中有四件都跟一個人有關。」大小姐問卜鷹,「你猜這個人是誰?」
卜鷹連想都不想:「諸葛太平。」
「對了,有賞。」
大小姐親自倒了一杯酒,看著卜鷹喝下去,還餵了他一撕風雞。
「說起來也真奇怪,這個諸葛太平倒真是個怪人,一舉一動好像都特別受人注目,連他放個屁,都有人賭他那個屁臭不臭。」
大小姐自己也喝了一杯酒,然後又喝了一杯,然後再一杯,然後才接著說:「今天那四票人,來賭的都是諸葛太平,賭他住在哪裡,賭他晚上找不找女人,賭他一頓吃多少肉,賭他洗不洗澡。」
卜鷹忽然問:「有沒有人賭他能不能把那一趟鏢平安送達目的?」
「沒有。」
大小姐說:「這也是怪事,大家好像都認為,只要是他保的鏢,就一定能平安無事。」
卜鷹冷笑:「這一次恐怕未必。」
「未必?」大小姐顯得很驚訝,「難道你已經知道『手到擒來丁一抓』和『探囊取物公孫易』這兩個劫鏢從未失手的大盜,這一次要來動他的鏢?」
「我不知道。」卜鷹淡淡地說,「知道了也沒有什麼,諸葛太平的鏢他們還動不了。」
「那知道了什麼?」
「我知道另外有一個人這一次要動他的鏢。」
「這個人比丁一抓還凶?」
「凶得多。」
「這個人比公孫易還鬼?」
「鬼十倍。」
大小姐的眼睛更亮也更漂亮,她的好奇心顯然已經被引動了。
「這個人究竟是誰?」
「是你。」
「我?」大小姐好像嚇了一跳,「你說的這個又凶又鬼的人就是我?」
「是的。」
「我要動諸葛的鏢?」
「是的。」
大小姐喝了杯酒,又喝了一杯,再喝一杯,又再喝一杯,忽然銀鈴般笑了,風中的銀鈴般笑個不停。
「想想看,這件事一定有趣得很。」
「當然有趣。」卜鷹的眼中也有笑容,「簡直有趣極了。」
沒有趣的事,卜鷹是絕對不會讓大小姐去做的,大小姐也絕對不會去做。
有趣的事,你不讓她去做都不行。
第五章吃遍天下混戰八方
每個人都有權做他自己認為有趣的事,吃,無疑是諸葛太平認為最有趣的事之一。
他正在吃。
桌子是用六張方桌拼起來的,上面鋪著一張嶄新的、用杏黃色的緞子縫成的桌布。
桌子上擺了大概有四五十種各式各樣的湯和菜,有的菜大家都認得,也看得出使用什麼做的,其中雞鴨魚肉野味海鮮當然都少不了。
另外還有一些菜,別人非但不認得,簡直連看都沒有看過。
諸葛太平高高坐在一張特製的太師椅上,最少比普通的椅子要高出兩尺。
這樣他才可以居高臨下,看得清楚;看得清楚,吃得才高興。
現在他吃得好像有點不高興,甚至還有一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這麼多菜,難道還不夠讓他開懷大嚼?
門外是個很寬敞的院子,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一陣聲震屋瓦的大笑。
「一人獨飲,沒有對手,固然無趣,一個人獨吃,沒有對手,也一樣無趣得很。」關二的聲音大笑著道,「諸葛先生,你說對不對?」
對,當然對。
諸葛太平精神一振,喜動顏色,大聲道:「外面是什麼人?快請進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關二已經進來了,來得真快。
諸葛太平瞇著眼,上上下下把這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人打量了一遍。
「你能吃?你能跟我對吃?」
「放眼天下能夠和你對吃的人,說起來大概也只不過兩三個人而已。」關二說,「蜀中唐門的那位唐大官人,大概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對。」
提起這位唐大倌,諸葛太平顯得更有勁了。
「那一次我跟他痛吃了兩天兩夜,吃的真是痛快淋漓,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問關二,「可是另外一個能跟我對吃的人是誰?難道是你?」
「就是我。」
諸葛太平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瞇著的眼睛裡忽然有光芒暴射,就好像葉孤城出戰西門吹雪時的神情一樣。
「難道你就是關西關二關玉門?」
「就是我。」
「聽說你隨時都可以吃,永遠都吃不飽,那是不是真的?」
「是。」
諸葛太平大笑:「那就好極了,實在真是好極了,好得不得了。」
「咱們現在就開始,先來一點小吃怎麼樣?」
「好。」
他們的小吃,也不太多,只不過就是桌上這六八四十八樣的大菜。
小吃之後,才是正餐。
諸葛太平說:「今天咱們的主菜,叫做『混戰八方』,你看怎麼樣?」
「先拿來看。」
桌子上的菜都已經清除了,架上了一個木架,大概有三尺長三尺寬。
一個瓦鍋端了上來,剛好可以四平八穩的擺在木架上。
「好大的鍋。」
鍋蓋掀起來,一陣濃烈的肉香立刻像魔法一樣散佈開來,裡面紅紅的燉著一鍋肉,還在冒泡。
「好一個混戰八方。」關二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裡面最少也有八種肉。」
諸葛太平大笑:「果然名不虛傳,果然是大行家。」
他又說:「吃這種肉,要有一種特別的吃法,光吃肉就變得像是烏龜吃大麥,糟踏了好東西。」
「我懂。」關二說,「光吃肉,顯不出肉的好味道來,一定要東西襯一襯才行。」
「對,對極了。」
要怎樣一個吃法才算正確呢?
先把一張直徑兩尺左右的烙餅,平攤在桌上。餅要烙得薄,還要烙得有勁道,才不容易破。
餅攤好了,拿一根三尺長的保定府玉白蔥來,掐去蔥青,只剩蔥白,蘸上皇宮大內太監做的上好面醬,擱在旁邊。
然後用木杓杓起三四杓大肉,大概有一斤到一斤半之間,杓在烙餅的中間,成一長堆;然後把左邊的烙餅蓋上去,再把右邊的烙餅蓋在左邊的餅上,尾部捲起,捲成一條長筒,用兩隻手捧著,揣在懷裡,就可以開始吃了。咬一口蔥面醬,咬一口餅。左邊一口,右邊一口,中間再一口。
諸葛太平道:「那時候只看見順著嘴角往外流油,那種味道,吃什麼都比不上。」
他說得眉飛色舞,關二卻歎了口氣。
「如果再加上一點迷藥、毒藥之類的東西,那種滋味就更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得上。」
「迷藥?」
「這麼大這麼香,味道這麼濃的一鍋肉,就算加半斤迷藥進去,別人也吃不出來的。」關二淡淡地說,「如果下毒的人是探囊取物公孫易,大概只要吃一口就已經足夠了。」
「足夠幹什麼?」
「足夠有充裕的時間讓他們把鏢車運走。」
諸葛太平用力一拍桌子:「這個王八蛋,就算要劫我的鏢,也不該把迷藥下在肉裡,糟踏了這一鍋好肉,害我吃不成。」
看他的樣子,糟踏這一鍋肉的罪行好像比劫鏢還嚴重。
關二笑了。
「幸好他還沒有把迷藥下在肉裡,就已經被我們的五掌櫃和八掌櫃先請了過來,連他的死黨丁先生都一起請來了。」
丁一抓練的不是鷹爪功,右手的手掌卻特別大,不但比別人的手大,比自己的左手也要大一半。
據說他一隻手裡就可以用七七四十九件暗器,憑他的腕力、指力、夾力和指甲關節間的彈力,同時把暗器打出去,專打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和十三處致命要害。
公孫易卻是個很少用手的人,他用的是他身上最發達的一部分。
他的腦袋。
現在兩個人看起來,衣衫都有一點不整,頭髮也都有一點零亂,他們本來都是很講究修飾的人,剛剛無疑經過了一番苦戰。
張五和張八身邊帶的人,平時雖然看不見,一出手就足夠讓別人看老半天的。
諸葛太平一直在搖頭歎氣。
「你們這是何必呢?何必一定要動我的鏢呢?讓我過幾天舒服日子,你們自己也好過幾天舒服日子,豈不是天下太平?」
諸葛歎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來惹關玉門這個倒楣鬼?」
丁一抓聲音嘶啞,眼中佈滿紅絲,瞪著關二。
「關西關二幾時做了鏢局的奴才?誰能想得到。」
「老實說,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只不過一個人一生中,總要做幾件連自己都想不到的事的。」
「有理。」諸葛太平說:「有理就有肉吃,來,吃,醬油麻油通通有,大家一起吃。」
關二大笑:「那是當然非吃不可的。」
他剛剛學會了吃燉肉的最正確的方法,現在好像有點迫不及待了。
看見他開始吃肉,公孫易臉上忽然露出了極奇怪的表情。
他一向是個不動聲色的人,臉上很少有表情,現在卻好像忽然看見關二的鼻子上長出了一朵花來。
這時候丁一抓已出手。
就在關二、諸葛太平和張家兄弟剛把第一口肉吞下去的時候,他的大手已經發出了滿天花雨。
花非花、雨非雨,每一道花雨,都可以殺人於剎那間。
這一點大家都明白的。
丁一抓縱橫江湖,把別人保的鏢銀看成自己的一樣,伸手就拿,手到擒來,當然是有道理的。
這一點關二他們也不會不知道。
奇怪的是丁一抓威震江湖的暗器一出手,他們居然只是眼睜睜的看著,即不招架,也不閃避。
關二的手彷彿抬了抬,但是並沒有舉起來。眼看著這些封喉致命的暗器就要穿入他們的要害。
忽然間,一條人影燕子般的飛來,一隻大袖,金光閃閃。
大袖飛舞,飛燕去來。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花雨消失間響起:「七七四十九件暗器,胡金袖拜領,大好人命四條,胡金袖奉還。」
第六章結論
花徑深處的小樓前樹蔭下,擺著一桌酒,甜甜的,剛用春冰鎮過的波斯葡萄酒,卻又偏偏帶著一點淡淡的鬱金香的香氣。
青山遠處白雲花樹間,彷彿有人在曼聲而歌:「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只可惜長袖飄飄的女主人雖然能醉客,客人卻都清醒得很,好像連酒都不好意思喝了。
客人是關二、張五、張八、公孫易、丁一抓和諸葛太平,半客半主的是卜鷹。
女主人花容勝玉,長袖繡金,和鏢車裡的黃金一樣,都是十足十的純金。
天下太平的鏢車畢竟也有不太平的時候。
大家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呢?
公孫易:「我實在覺得很奇怪,大家好像都認為天下只有我一個人會在肉裡下毒。」
丁一抓:「那種迷藥決不比公孫易的差,我只聞到一點氣味,出手就已經慢了。」
胡金袖:「幸虧你慢了那麼一點點,所以現在大家還都很太平。」
張五:「我無話可說。」
張八:「輕如飛燕胡金袖,果然了不起。」
諸葛太平:「不管怎麼樣,現在總算又天下太平了,我已經又叫人燉了一鍋肉,已經架在爐子上了。」
關二:「你這一鍋肉,我非吃個痛快不可。」
關二這句話說出來,大家都吃了一驚。
一向心高氣傲的關玉門,這一次一敗塗地,居然還有心情吃肉。
——這個人是不是真的關二?
卜鷹已經注意觀察了他很久,現在才開口:「這一次賭局,我絕對沒有插手,只要有我的賭局,我就不會插手。」卜鷹很鄭重地說,「這是我的規矩,你應該相信我。」
「我相信你。」關二說,「我一直都相信你。」
「現在諸葛太平的鏢車已經被劫了,鏢銀已經在胡大小姐的地窖裡。」卜鷹問關二,「現在你是不是已經輸了?」
「不是。」
「你還沒有輸?」
「我當然還沒有輸。」關二看著卜鷹,其中充滿笑意,「這一次輸的是你。」
關二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吃了一驚。
一向言出如山的關玉門,這一次難道想賴皮?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薛滌纓和柳輕侯的賭局,我們左也輸,右也輸,裡裡外外一共輸了一百萬兩,其中有二十三萬兩,付的是大通的金票。」
「對,我已經點收過。」
「想不到的是,一向財力雄厚的大通居然垮了,他們發出去的十足兌現的金票,也已在一夜之間變成廢紙。」關二說,「這消息現在雖然還沒有傳出去,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
他說:「大通可以垮,財神不能垮,所以我們連夜湊了二十三萬兩黃金,請太平鏢局押鏢,送到賭局去,換大通的廢票。」
說到這裡,關二的聲音都彷彿年輕了起來。
「這趟鏢本來就是要送到賭局裡去的,所以我才會領頭吃那鍋肉,好讓你們自己把鏢運來。這裡也是賭局的分支之一,我們正好把鏢銀平安送達。」他微笑的面向卜鷹,「所以這一次輸的是你,不是我。」
諸葛太平吃吃的直笑。
「有了諸葛太平,一定天下太平,這句話各位一定要牢記在心。」
關二伸出手,剛伸出來,狼牙已經在他手裡;他卻偏偏還故意吁了口氣,看著卜鷹說:「每個人都難免有做輸家的時候,難得做一次輸家,也不必太難受。」
「是的。」
第七章尾聲
卜鷹真的好像並不太難受,而且還有心情喝酒,而且還喝得很愉快。
這個人真有風度,真輸得起。
胡金袖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雙白藕般的手臂,剝著蓮蓬,卻用眼角瞟著卜鷹:「看樣子你這一次的詭計又得逞了。」
「詭計?」卜鷹好像完全聽不懂得樣子,「什麼詭計?」
「這一邊你雖輸了一枚花八十五兩銀子弄來的冒牌狼牙,那一邊最少也要贏進三五百倍。」
「那一邊是哪一邊?」
「當然是諸葛太平那個胖猴子那一邊。」
「猴子既然能胖成他那樣子,當然奇精無比,我怎能弄到他的。」
「你一定告訴他可以讓關二幫他把鏢銀平安送到,他一定故意不相信,故意要跟你賭,其實心裡寧可輸。」
「為什麼?」
「因為他輸了,鏢銀就會平安送到,諸葛太平就依然天下太平了。」胡金袖吃吃地笑道,「所以這一次真正的贏家還是你。」
卜鷹微笑。
「不管怎麼樣,我總算還是讓關二贏了一次,至少讓他自己覺得自己贏了一次。」
清亮的下弦月、多彩的黃金盃,卜鷹淺淺的啜了一口葡萄酒,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
「做贏家雖然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至少總比作輸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