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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二章 拳中有奇 文 / 古龍

    李洛陽避坐一角,縱觀廳中全局,只見水靈光倚在那黑衣婦人懷中,非但姿勢絕未變動,甚至連眼睛都未霎一霎。

    卓三娘身形仍如銀線般飛舞來去,那赤足漢雖追她不上,但一面將那宣花巨斧掄得震天價響,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來,竟仍然毫未見緩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鐵打的一般,似是永不切勞累。

    風九幽與麻衣客之決戰,卻已又過了四、五十招,風九幽唏唏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數著,一招,兩招……呀,這招『雙鋒手』施得真臭……四招,嗯,這還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緩,面色也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滯瀟灑灑,舒捲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樣子二十招還不行,風老四,讓我替你攻一招吧!」

    語聲未了,身子恰巧掠過麻衣客身側,左手輕輕一拂,尖尖五指有如蘭花一般拂向麻衣客。

    但見她拇指、食指微曲,虛扣成環,無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張,拂向麻衣客脅下三處大穴。

    這時風九幽鳥爪般五隻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

    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時穿胸透骨,但被卓三娘那蘭花般三指拂中,卻更是不得了!

    就在這剎那間,忽見他身子一縮,不知怎的已將身上所穿之寬襟麻衣脫了下來,隨手一灑,烏雲般捲了出去。

    雖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卻早已貫滿真力,風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躍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錯!」纖腰一轉,手腕微震,無名指、小指、中指縮回,食指卻突然變了個方位,急急彈出。

    她手指雖未點上麻衣客,但聽「嗖」的一聲,竟有一股真氣自她食指頂端高陽穴激射而出,嗤的一聲急響過去。

    麻衣客只覺身子一震,肩頭一涼,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氣劃破一條血口,鮮血迸出,不禁駭然道:「先天真氣!」

    卓三娘笑道:「不錯,你倒識貨!」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間一股勁風泰山壓頂般往麻衣客頭頂直劈而下,原來是那赤足漢見麻衣客擋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閃身而退,只聽身後獰笑道:「還有我呢!」竟是風九幽自他身後又攻出一招。

    他若要避過此招,就勢必衝入那赤足漢斧下,眾人瞧得不覺一驚。

    哪知他前後受襲,竟臨危不亂,右足無聲無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卻向那宣花巨斧捲了上去,麻衣輕柔,巨斧剛猛,但柔能克剛,那麻衣竟將巨斧捲住,赤足漢振臂一掙,竟是未能掙脫。

    那麻衣被扯得筆直,忽見一道銀光過處,一件麻衣,刀切般分為兩半,赤足漢、麻衣客身子齊向後一倒。

    風九幽方自避開麻衣客一腳,此刻見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機,獰笑道:「這是第十九招!」雙拳齊齊擊出。

    群豪眼見麻衣客再難避過這一掌,有的歡喜,有的驚呼,有的卻閉起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這時,忽聽天雷般一聲大喝:「風九幽,你敢!」一個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簾之前,不是鐵中棠是誰?

    風九幽雖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駭得面目變色,方自觸著麻衣客衣衫,一雙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聽滿堂俱是失色驚呼之聲,有的歡喜,有的失望,站著的被駭得撲地坐下,坐著的被嚇得長身而起,齊呼道:「你還未死……」

    水靈光亦自喜極大呼:「你還未死!」

    但驚喜過度,身子還未站起,又軟軟倒下,原來又暈了過去。

    眾人悲喜雖不一樣,但驚奇之情卻無不一致。

    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漢仍在她身後掄斧狂追,他但聽風九幽之命行事,別的任何事他都不聞不問。

    鐵中棠大步走了過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非但毫無受傷之態,而且神采竟似更是煥發。

    風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還能大模大樣走出,這是什麼原因,你非得告訴我不可。」舉手一揮,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漢果然如響斯應,停住腳步。

    鐵中棠道:「我那麼叔本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你竟將他弄成這副模樣,這是怎麼回事,你倒說說!」

    風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沒禮貌,風四大爺問你的話,你就該老老實實答出來,還敢反嘴!」

    鐵中棠冷冷道:「今日你老實說出如何將我麼叔弄來,再快快將他神智回復,倒也罷了,否則,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居然有個小伙子敢向風梭風九幽如此說話,端的是妙極!」

    風九幽道:「否則怎樣?」

    鐵中棠道:「否則就要你好看!」轉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將水姑娘快些還我,也和他一樣!」

    眾人聽他如此說話,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就連麻衣客也不禁暗暗為他擔心,準備隨時出手相救。

    哪知風九幽、卓三娘對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動怒。

    原來兩人老好巨滑,見到鐵中棠未死,已覺奇怪,再見他如此發橫,更當他身後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卻正是他兩人所畏懼之人,但兩人眼睛往他身後之垂簾裡去瞧,也瞧不出什麼動靜,更覺莫測高深,卓三娘道:「這小子太過無禮,風老四,你還不教訓教訓他!」

    風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爭先。」

    鐵中棠大聲道:「我問的話你兩人快些答覆,否則莫怪我不客氣了!」軒眉怒皺,端的威風凜凜。

    李劍白瞧的又驚又羨,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雖都又奸又滑,但卻被鐵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對他恨之入骨,此刻見他如此神氣,只當他又在弄什麼詭計。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風老前輩不知這小子深淺,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這小子武功,你我卻知道的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錯,這小子騙了咱們好多次,這次咱們莫要再上他的當了,司徒兄,是你上還是我上?」

    司徒笑還未答話,只聽盛大娘道:「風老前輩不屑動手,待老身來教訓教訓這目無尊長的小子!」

    原來他對鐵中棠亦是滿腹怨氣,風九幽、卓三娘兩人正自無計,此刻見到有人來做試金石,齊都大喜道:「好極!」

    盛大娘一頓枴杖,長身而起,盛存孝卻已在她身後道:「娘,還是讓孩兒來吧!」他生怕母親有什麼失閃,當下搶先躍出。

    哪知盛大娘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大喝道:「這次不要你動手!」嗖的掠在盛存孝前面,雙手待杖,道:「來吧!」

    盛存孝又驚又急,望著鐵中棠道:「鐵兄……」他雖未說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於說出了。

    鐵中棠暗歎一聲,點了點頭,卓三娘道:「還等什麼?」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掃出。

    她年紀雖老,功力不老,一杖掃出,隱隱有風雷之聲。

    鐵中棠連讓她三招,暗歎忖道:「瞧在你那好兒子份上,今日我饒你一遭!」隨意揮出幾掌。

    但他功力與昔日相較,差了何止十倍,這幾掌雖是隨意揮出,掌風已頗見強勁,遠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進步些嘛!」她不知鐵中棠功力何止進步一些,仍然不懼,一棍當頭劈下。

    鐵中棠突然反手一抄,眾人還未瞧見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覺一股大力自棍上傳了過來,自己竟萬難相抗,這才大吃一驚,方待撒手拋棍。

    哪知鐵中棠也在此時鬆開了手,只是棍上餘力未盡,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枴杖當的落了下去。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麼?」

    盛大娘好勝之心越老越盛,聞言正好乘機下階,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抬起了枴杖,道:「還要再打麼?」她這話問的已顯見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問?

    盛存孝連忙趕過去,道:「娘,你老人家還是歇歇吧!」少裡卻是有數,不由得感激的瞧著鐵中棠一笑。

    鐵中棠亦自一笑,兩人惺惺相惜,盡在不言之中。

    司徒笑等人雖然狡詐,卻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虧,只因他們再也未想到鐵中棠會有如此驚人的內勁。

    黑星天大聲道:「待黑某教訓教訓這廝。」

    風九幽、卓三娘見鐵中棠武功似強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武功的深淺,聞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訓他吧!」

    黑星天道:「鐵中棠,你雖然滿腹好計,但此番你我真刀實槍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什麼花樣!」

    鐵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門祖宗若是有靈,便來瞧孩兒為你老人家先殺了這第一個仇人吧!」

    當下一步滑了過去,沉聲道:「要送死就快動手!」

    眼見黑星天緩緩走來,他面上雖然甚是得意,但腳下仍是慎重異常,鐵中棠心念突又一動,壓下了胸中怒氣,暗道:「不對,此刻師父師叔俱未在此,我若輕易將他殺死,一來便宜了這廝,再來也消不了師父師叔的心頭之恨,何況我此刻顯露武功未免打草驚蛇,司徒笑等人難免再生奸計。」

    黑星天見他面容數變,只道他怕了自己,膽氣更壯,大喇喇笑道:「我若讓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

    只見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隨聲至,剎那間便已攻出二招。

    鐵中棠冷冷道:「我讓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並不還手,連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來實是獲益非淺,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鐵口棠這三招避的當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顛,黑星天這三掌攻的雖然迅急潑辣,卻連他衣袂也沾不到一點。

    風九幽等絕頂高手見了還不怎樣,司徒笑等人看在眼裡,卻是暗暗心驚,李劍白更忍不住脫口贊起好來。

    黑星天一生爭殺不知凡幾,此刻暗地雖然吃驚,卻仍沉得住氣。以掌一反,後招綿綿攻出。

    鐵中棠存心要拿他試手,來練那壁上的武功,封閉攔鎖,閃展騰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還手半招。

    此等守招本是七仙女陣之剋星,用來對付黑星天自是綽綽有餘。

    數十招過後,但見黑星天出招越來越快,額上卻已微現汗珠,顯見已被鐵中棠此等奇詭的招式驚得慌了。

    突聽司徒笑大聲道:「黑白雙星與人動喬,對手無論多少,向來兄弟齊上,黑大俠今日不該輕敵破了慣例,白二弟,你說是麼?」

    他這話明雖說給白星武聽的,但偌大聲音,還有誰聽不到,正是要為白星武造個出手的機會。

    白星武不等他話說完,便已長身而起,大聲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揮拳加入戰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時此地,這小子找不到幫手,否則對於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雙星的真功夫來!」

    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絕不會出手,李洛陽老成持重,也不會貿然來淌渾水,是以方自如此說話,只是斜眼瞧著李劍白。

    李劍白果然躍躍欲試,但瞧了半晌,鐵中棠身形遊走在黑、白兩人之間,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餘。

    這一來不但李劍白大奇,別人亦是失色。

    要知黑白雙星聯手對敵,招式配合之間,實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龍門五霸那等武功,還是敗在這兩人聯手之下,司徒笑說的那話,倒也非全屬吹噓,而今鐵中棠聲名不著,卻非但以一敵二,而竟迄未還手,司徒笑等人昔年都曾見到他的武功,此刻自是驚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這小子武功進境之速,實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了他,再過幾日,那還了得!」

    一念至此,忽又大聲道:「五福聯盟,生死與共,我司徒笑怎能瞧著黑白二兄苦鬥,自己卻坐在這裡。」

    他這話明雖自言自語,其實又是說給大家聽,李劍白忍不住怒道:「好個五福聯盟,原來是以多為勝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聞,嗖的竄去,大聲道:「黑大哥,白二哥、兩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來教訓教訓這廝!」

    他明知黑、白兩人萬萬不會退出,說話間早已向鐵中棠急攻數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絲毫沒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緊。

    李劍白大怒道:「這算什麼!」一挽袖子,便待參戰,李洛陽卻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動手也不遲。」

    李劍白定睛瞧去,只見場中雖然多了一人,但情況竟仍毫無變化,只是鐵中棠先還竄高縱低,閃展騰挪,才避得開對方招式,此刻腳步卻越踩越是細碎,看來竟似根本未曾動彈,出招之間,也是有氣無力,彷彿身患重病一般,但無論對方招式多麼猛烈,他只有舉手輕輕一引,便消弭無形。

    有時對方三人六拳一起攻來,他明明雙拳難擋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腳下微一錯步,便又避開,卻仍不還手。

    李劍白瞧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是什麼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這是病維摩拳!」

    李劍白道:「什……什麼叫病維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劍白瞪大了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風九幽、黑袍婦人等人,卻不禁一起扭回頭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幾人瞧了兩眼,便又一起轉回頭來,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幾人自恃身份,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當著我面偷學我的拳法,否則我又怎會說將出來!」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聰明極了。」

    風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學什麼病維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的什麼,我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風九幽這話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話的,否則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會說出這樣的外行呆話來,心念一閃,立時閉口不語。

    風九幽大笑道:「算你聰明!」

    原來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維摩不染」之意,對方招式縱如漫天花雨繽紛,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

    維摩拳、仙女陣,相生相剋,維摩拳之長,正是以少勝多,以靜制動,單獨與一人對敵,反顯不出威力!

    鐵中棠苦研七日,將這維摩拳之精義全部牢記在心,只是招式之變化,仍無法運用自如。

    黑、白、司徒笑三人,若是一開始便一起攻上,鐵中棠不能變化招式,必將落敗無疑。

    但開始時黑星天一人動手,正好給鐵中棠喂招,等鐵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個白星武來給他試手。

    等到司徒笑上陣之時,鐵中棠非但己可從容抵擋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間不少精微之變化,揣摸出維摩拳以靜制動之精義,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閃,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

    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雖如大河狂濤奔騰而來,但遇著這中流砥柱,立刻飄流四散,不成格局。

    風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錯,這拳法委實有點門道,但這種有敗無勝的拳法,也只有這傻小子才會去學。」

    與人動手,只守不攻,豈非有敗無勝,風九幽這句話,實是說入眾人心裡,麻衣客卻仍一笑,道:「你等著瞧吧!」

    一言未了,只聽司徒笑大聲道:「盛大娘、盛世兄,你兩位今日莫非是瞧熱鬧來的麼?」

    紫心劍客盛存孝方待說道:「以多勝少,盛某不為。」哪知他還未說出口來,盛大娘已一躍而起。

    原來盛大娘方才吃了個暗虧,心中實是又驚又忿,此刻暗道:「咱們以四敵一,難道還怕宰不了這小子!」

    當下一頓枴杖,當頭一拐,向鐵中棠擊下。

    盛存孝阻擋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遠攻,咱們近取,上下左右,遠近交攻,你還往哪裡走!」

    四人但覺精神一震,齊聲喝道:「你還往哪裡走!」

    要知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以四敵一,已大是丟臉,若再被鐵中棠生還,更是顏面無存。

    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將鐵中棠立斃當場還可稍挽顏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起往死處招呼。

    鐵中棠腳步一錯,身子彷彿突然扁了,間不容髮自掌杖間滑了出去,左掌掌緣在黑星天眼前一掃,跟著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卻平平在盛大娘鐵杖上一托,這一托本是乘著拐勢,絲毫不現火氣,但盛大娘掌中枴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聲,竟向司徒笑、黑星天兩人掃了過去。

    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驚人,再加上鐵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無侍,司徒笑,黑星天敢硬擋,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這算什麼!」盛大娘不覺老臉一紅。

    司徒笑卻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說話,多動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鐵中棠,惡狠狠一起撲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麼,這就是以少勝多,以守勝攻的法子,誰說這拳法有敗無勝?」

    他似也學了司徒笑那一套,這話明雖諷罵那風九幽,其實卻是向鐵中棠指點拳法中之精義。

    鐵中棠悟性本就極高,聞言心念一閃,便已恍然。

    但見白星武一招「毒蛇尋穴」擊來,鐵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卻正好去擋盛大娘鐵拐,兩人齊都一驚撤招,鐵中棠左掌恰好趕到在盛大娘杖頭一引,盛大娘鐵仗便呼的向司徒笑橫掃出去,這時鐵中棠右掌已將黑星天雙掌引向司徒笑。

    司徒笑眼見盛大娘一杖,黑星天雙拳竟向自己身上打來,大驚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馬分鬃」反擊兩人。

    但聽「砰」的一聲,司徒笑、黑星天兩人竟對了一掌,各各被震開數步,盛大娘雖然硬生生頓住枴杖,但仍收勢不及,杖頭也掃上了司徒笑肩頭,司徒笑痛澈心肺,噗的跌倒,霎眼間頭上已疼得滿是冷汗。

    眾人見鐵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對方四人卻自相殘殺起來,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驚又駭,又是好笑。

    李劍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來,道:「你四人縱覺以四故一,不好意思,那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躍起,道:「在下無妨,莫著了這廝道兒!」

    四人鐵青著臉又自攻上。

    但鐵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義,驪珠既得,精神陡長,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訣,便將四人引得兄弟相殺,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對了對了,就是如此,你方纔若能練到這地步,不必脫衣服,七仙女陣也可破了。」

    鐵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陣破法原來如此,自己方纔那衣服脫的實是有些撒賴,面頰微紅,道:「多謝前輩。」

    麻衣客道:「不必謝我,謝你自己吧!」

    這兩人一問一答,只有彼此瞭然,旁人卻聽得莫名其妙。

    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來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頭上,是以誰也不敢再下狠著。

    突聽白星武輕喚一聲,原來他又被盛大娘掃著一杖,左手撫著右肘連退七步,亦是疼得滿頭冷汗。

    盛大娘跺一跺足,將鐵杖「噹」的一聲擲在地上,道:「這臭小子有邪法!」轉過身子,竟自大步走了。

    場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兩人,而司徒笑亦是肩頭受傷,兩人手上雖仍不停,心裡早已膽寒。

    突聽風九幽冷冷道:「這也算是打架麼?丟人!」

    「丟人」兩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飛起,不知怎樣一掠,但聞兩聲驚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夾頸拋了出去。

    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極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雙足落地,兩人對望一眼,心裡也不知是何滋味。

    風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鐵中棠幾眼,道:「江湖中出了這麼個少年高手,風四爺競不知道,嘿嘿,真是丟人。」

    鐵中棠聽他誇獎自己,也不覺謙虛道:「過獎!」

    風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我更難看,看來我今日只有殺了你,讓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這人,也就罷了!」說到這裡,似覺自己想的甚妙,抬起頭來,得意的大笑起來。

    鐵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請動下吧!」

    風九幽見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氣,竟不動怒,倒也吃了一驚,上上下下又瞧了幾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休氣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風九幽道:「瞧這小子崆峒派頭,再過幾年,豈非活脫脫又是個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麼?你不害臊麼?」

    風九幽格格笑道:「你比我還想宰他,你以為我不知道,臭小子,閃電風梭都想宰你,你不如先自殺算了。」

    鐵中棠笑道:「如此說來,你兩人不如一起動手吧!」

    風九幽道:「你那幾手,也只能對付對付那些不成氣候的晚輩,要用來對付我們……嘿嘿,我不說了。」

    鐵中棠道:「誰要你說,快動手吧!」他面對江湖傳說中鬼怪般兩大高手,心中雖惴惴自危,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本是他的天性,哪知卻歪打正著,風九幽暗道:「不好,瞧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還有煞手?」

    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風四爺與你動手,是存心欺負你……好徒弟,快來替為師教訓這小子。」

    原來此人最是欺軟怕硬,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對了,徒弟不成,師父再上也不遲。」

    那少年秀士卻是說打就打,一句話不說竄了過來,動手就打,一打便已連攻七掌。

    卓三娘笑道:「師父是個慢郎中,徒弟卻是急先鋒……哈,想不到這小子也是個急先鋒。」

    原來那少年秀士招式雖快,鐵中棠身手卻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變了三招,底下還又加上了一腳。

    在場之人,無論武功強弱,都不禁暗讚:「好快的手腳。」

    兩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繚亂。

    風九幽瞧了卓三娘一眼,怪笑道:「別的不說,再過幾年,你這『閃電』兩字的名號,總得讓給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頓斂,風九幽三番幾次鬥口,都輸給了她,此番見她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語,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來,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麼,你徒弟命已快送終了,你還笑得出來?」風九幽大笑著轉動目光去瞧場中惡鬥,笑聲果然漸漸微弱。

    原來七仙女陣與維摩拳相生相剋,鐵中棠既已深得維摩拳之精義,學一反三,便又將七仙女陣之招式瞭然於胸,但見他此刻所使俱是進手招式,雖未真個脫衣,但姿態卻與脫衣一般無異,那出招部位之巧,變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

    那七仙女陣之招式,雖是七人同發,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錦衣少女快了數倍。

    此刻他雙拳揮動,竟宛如有數人同時發招一般,發招雖有先後之別,但望之卻有如一起擊來。

    那少年秀士雖是名師之徒,卻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異之招式,只是仗著身法輕靈,四下閃避。一到目前為止,鐵中棠出手雖快。輕功終是還不如他,輕功本是鐵中棠拿手本領,此時他別的武功精進,輕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環,是以他雖居上風,但一時之間還是未能得手。

    麻衣客又緩緩說道:「守之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備,動靜相生,便可勝了!」

    鐵中棠靈機一閃,右手自內向外劃了個半弧,五指揮灑而出,左手如拈花枝,輕輕向外曳引,消去了對方招式。

    少年秀士只覺自己攻出力道突然無影無蹤,對方招式卻已急攻而來,大驚之下,雙拳合攏,急振而出。

    這一招以攻為守,力道強猛,果是妙著,風九幽撫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擊!」

    笑聲未了,只見鐵中棠右掌一縮一引,看似有氣無力,卻又將對方那般剛猛的一招引開,左手自右而左輕輕一旋,斜削對方雙肘,這接連兩招,果然已將七仙女陣與維摩拳融而為一,正是攻守兼備,動靜相生,於拳法而言,這兩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絕著。

    少年秀士踉蹌猛退數步,風九幽憤然變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風梭門下,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紫,突然暴喝一聲,以拳直搶中宮急進,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擲。

    鐵中棠心念一閃,不閃不引不避,踏步進步,雙掌急迎而出,原來他鬥得興起已渾忘了藏拙斂鋒,免得打草驚蛇之事,竟有心要借此一試自身真力,眾人齊都聳然動容,麻衣客失聲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鐵中棠內力真氣並不高明,怎能敵得過風梭之門徒,卻又阻止不及,方自頓足扼腕,暗怪鐵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長擊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長,哪知他一念還末轉完——

    「砰」的一聲大震,接著一聲慘呼,一條人影仰天飛出,鮮血隨著身形灑落地面,遠遠跌在一丈開外。

    再一看,鐵中棠卻仍卓立當地,目光閃動興奮之光,這一來不但麻衣客大出意外,眾人更是群相失色。

    麻衣客暗暗思忖道:「他招式進境奇速,那是因為他悟性特高,但他內力精進如此,卻又是為了什麼?」

    這道理不僅是他,誰也想不出來的。

    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滿身鮮血。

    風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創,卻連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寶貝徒弟麼?」

    風九幽冷冷道:「本門中陰柔功夫,他偏偏學不會,卻只學會這些拚命的功夫,這種人原本該死,瞧他作甚!」

    鐵中棠暗道:「這種狠毒師父,只有讓沈杏白拜在他門下,才是相得益彰!」轉目一望,這才發現沈杏白竟已不見。

    他方才在外面還明明瞧見此人,此刻卻已不知所終,心頭不覺暗暗一驚,只因沈杏白武功雖不高,心計卻是歹毒無比。

    就在這時,突聽麻衣客大喝一聲:「不好!」接著,一陣奇寒澈骨的柔風無聲無息向他襲來。

    鐵中棠身子一凜,已知中了風九幽暗算,大驚之下,急退數步,再也顧不得別的,盤膝坐下。

    耳畔只聽得麻衣客怒道:「身為武功宗師,做的卻是這些小人勾當,你難道不怕丟人現眼麼?」

    又聽得風九幽陰森森笑道:「風四爺不過試試他,出來闖蕩江湖,能不能眼覷四路,耳聽八方,誰知他這般不中用。」

    接著,掌風呼嘯,顯見兩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鐵中棠又驚又怒,又是慚愧,但此刻他身子己如落在冰窖之中,渾身不住顫抖,牙關響個不停。

    他暗驚忖道:「好厲害的九幽陰風……」不想再想別的,只望能將陰寒逼出體外,當即調息起來。

    但他說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那夫人猶在方舟中相候,又想到自己一傷,場中已是強弱懸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慮,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見自己受傷,正是復仇良機,怎容得自己安靜調息。

    一時間,但覺萬念奔騰,紛至沓來,哪能運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確不錯,卓三娘笑道:「風老四武功不靈,只會暗算,怎會是小皇子敵手,看來我只有出手助他了。」

    她口中雖在罵著風九幽,招式卻己向麻衣客擊出。

    風九幽怪笑道:「罵的好,罵的好……」兩人合擊,都想乘著裡面厲害人物還未出來之際,先將麻衣客制住再說。

    麻衣客以一敵二,十數招過後,已是險象環生。

    那邊水靈光猶自昏迷未醒,原來那黑衣婦人怕她刺激過度,是以伸手點了她黑甜睡穴,讓她好生安息。

    少年秀士卻是真的昏迷,赤足漢瞪著眼睛,木立當地。

    司徒笑、黑星天對望一眼,兩人也不說話,齊齊展動身形,向盤膝打坐的鐵中棠移了過去。

    鐵中棠聽得有腳步之聲移來,自己卻已無力抵擋,不禁暗歎一聲:「罷了!」

    突聽一個黑衣婦人道:「你兩人要作什麼?」

    司徒笑陪笑道:「沒有什麼!」

    黑衣婦人道:「沒有什麼,便站在那裡莫動!」

    司徒笑腹中暗罵,知道今日這機會錯過,又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向鐵中棠復仇,但他先前早已見過這些黑衣婦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動一動,暗中雖然滿心恨毒,面上還裝著笑臉。

    鐵中棠方自暗中鬆了口氣,突聽耳畔有人道:「加強運功!」接著,又有一隻手掌緊貼在他後心之上。

    原來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衣婦人之中,這一掌便是黑衣婦人相助於他。

    剎那之間,他只覺一股陽和之氣自後心傳入,自己體內方自得來之真氣也隨之發動。

    要知他體內真氣,本屬至陽至剛,否則那位夫人週身經脈也不致被燒得如受針灸,此刻一經發動,已足以將那陰寒之氣逼出,何況還有後心之助力,只見他頭頂宛如蒸籠一般,不住有絲絲白氣冒出,身了便隨著溫暖。司稈笑等人瞧得又驚又怒,知道他體中陰毒片刻間便將盡數被他逼出,眾人咬牙切齒,不知黑衣婦人為何要來助他?

    片刻間鐵中棠體內真氣便已運行兩個周天,面色立變紅潤,心口便立刻泛起驚異之情:「這些黑衣婦人為何要來助我?」

    但他還未曾說出話來,耳畔卻有人緩緩道:「你不必驚異,也不必問我,今日後速至常春島便知一切。」

    鐵中棠翻身躍起,還想再問,但黑衣婦人們己端坐如石像,黑紗垂面,瞧不見她們面色。

    「常春島……常春島……」

    這名字鐵中棠隱隱約約似曾聽聞,卻想不起究竟在人間何處,但他見了黑衣婦人神情,也不敢再問了。

    轉目望去,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頃,鐵中棠突然怒喝一聲:「風九幽,你瞧瞧能否傷得了我!」

    風九幽目光望見了他,果然一驚,鐵中棠已橫掠八尺,左手帶消連引,右手如切似削,急急向他攻出兩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損耗太巨,風九幽雖已被鐵中棠引開,他竟仍然無法力敵卓三娘一人。

    卓三娘身形閃電般飛旋四側,倏忽來去,端的有如幽靈鬼魅一般,忽然笑道:「風九幽,你那力士死了麼?」

    風九幽見鐵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復原,心裡又驚又疑武功固是仍勝於鐵中棠,但卻不能取勝。

    此刻聞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動顏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來助我殺了這廝!」

    赤足漢暴應一聲,揮動巨斧撲了上來,風九幽陰惻惻的笑道:「對付你也不值兩人動手!」身子一閃,又去相助卓三娘擊麻衣客,赤足漢巨斧潑風般舞動,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鐵中棠。

    鐵中棠又急又驚,顫聲呼道:「麼叔……麼叔……你……你……」他縱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麼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漢宣花巨斧卻招招俱是殺手,鐵中棠只要碰著一點,立時便將骨折肢斷,哪裡還有命在!

    這兩人動手,鐵中棠自然要吃大虧,司徒笑拍掌大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拚命,當真是好看煞人!」

    鐵中棠更驚,更急,招式更亂,那邊麻衣客情況更是比他還糟,十招中已還不出一招來。

    紫心劍客盛存孝轉過頭去,不忍再看,李洛陽父子雖然想來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無力,哪裡插得上手。

    就在這時,忽聽那黑色垂簾中傳出一陣輕柔甜笑的語聲,緩緩道:「我未出來之前,誰敢動手!」

    這輕柔語聲,似比震天霹靂還要駭人!

    風九幽、卓三娘,凌空一個翻身倒退丈遠,風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還不住手!」

    赤足漢一斧方自斫出,聽得喝聲,意在半路硬生生頓住斧勢,兩膀苦無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滿廳之人,卻無一人注意及此,數十道目光一起望著那黑色的垂簾,無人敢有半點聲息。

    只有鐵中棠暗歎一聲,知道那夫人真力己盡,又是那般模樣,此刻雖在簾後發話,卻萬萬不會出來的。

    哪知黑色垂簾竟然一掀,簾中竟然緩步走出個人來。

    她長袍曳地,宮鬢高堆,眼波轉動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難畫難描,神情間似帶的那種高貴清華之氣,更是令人不敢仰視,單只「儀態萬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眾人一起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終坐著的黑袍婦人立刻一起站起,鐵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眾人驚的是這位夫人閉關數十年,而今居然容顏不改,不見蒼老,若非早已參破內家絕境,又怎能有術駐顏。

    鐵中棠驚的卻是這位夫人方才明明還是那般模樣,此刻怎會變得如此,符說此乃上天奇跡,他實難信,若說此非上天奇跡,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夠解釋,他看了兩眼,終於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聽夫人柔聲道:「卓三娘,多年不見,你還好麼?」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說會道,此刻竟是言語生澀,說了一句話,便似已費了許多力氣。

    夫人又道:「風老四,你呢?」

    風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祥葫蘆學卓三娘說上一句,哪知竟連「托夫人之福」五個字都說不出來。

    夫人一笑道:「方纔是誰動手,總不是你兩人吧?」

    風九幽連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後座下仙子,諒也不致如此魯莽!」

    黑衣婦人道:「夫人說的是。」這些黑衣婦人語聲雖仍保持平平靜靜,但神情顯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掃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們麼?」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說出半個「不」字,下面便是牙齒打戰之聲,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動手,想必是我聽錯了。」

    眾人一起垂首,哪有人出聲,只因眾人既不能說「夫人沒有聽錯」更不敢說「夫人是聽錯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風老四與卓三娘多年不見,想必又練成幾手絕技,是以今日想來這裡露露,是麼?」

    卓三娘道:「是風老四他要來的,小妹本不知情!」

    風九幽大驚道:「你……你……」他驚怒之下,雖待辯白,怎奈急得滿頭青筋暴現,還是說不出話來。

    夫人輕歎道:「你們既來了,想必也不會空手回去,但你們想必也不願和我動手,這怎麼辦呢?」

    眾人不敢出聲,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緩緩接道:「這樣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兒鐵中棠,陪你們過兩招好麼?」

    語聲微頓,又自笑道:「我只傳了他一日武功,想來還不是你們敵手,你們手下留情才是。」

    眾人一聽鐵中棠只學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這般身手,那真比點鐵成金還要令人吃驚。

    夫人道:「中棠,你起來,陪前輩們過兩招。」

    鐵中棠依言站起,但覺全身活力充沛,他聽得這位天仙般的夫人親口喚他徒兒,實比學得任何驚人武功還要歡喜。

    風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師父可想而知,我縱能打敗徒弟,師父出來時我豈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撫起肚子大叫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說「要」,飛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罵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只聽夫人笑道:「風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討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這是說笑,小妹怎會與鐵世弟動手。」

    她究竟要較風九幽強勝一籌,盈盈一笑,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幾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別了。」

    她雖然還能說話,但話一說完,身子已出門,黑衣婦人似是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竟放下水靈光,無聲無息走了。

    司徒笑等人也踉踉蹌蹌奔出門去,突聽風九幽的聲音遠遠呼喚著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暴應道:「在!」便待奔出。

    鐵中棠大驚道:「麼叔,你等一等。」方自趕去,哪知赤足漢卻忽然回身一斧斫來,鐵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漢己奔出門去,鐵中棠身念師門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風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聽夫人道:「中棠,你回來。」

    夫人口中這五字對鐵中棠說來,實有無上威力,他腳步一頓,還是想回稟夫人一句,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這裡,外面我去照顧。」

    鐵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兩人都留在這裡……」一句話還未曾說完,便已滿頭大汗涔而落,身子軟軟倒了下去。

    麻衣客驚呼道:「娘,你……你怎樣了?」

    鐵中棠驚呼道:「夫人,你……你……」

    兩人呼聲混雜,一起奔了上去,只見夫人面色蒼白,氣息微弱,口氣不上不下停在喉間,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鐵中棠、麻衣客不約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將真力源源不絕逼入夫人體內。

    這兩人內力加在一起,是何等驚人,夫人此時雖不能吸引,但過了半晌,面色還是稍見紅潤,張開眼來,慘然一笑,繼續著道:「我神功散後,容貌竟漸漸回復,但我也知道這只是迴光反照,已不久於人世了!」

    鐵中棠心頭恍然,麻衣客卻聽得莫名其妙,他本想問:「什麼神功?怎會失散?」但此時此刻,又怎問得出口來。

    夫人又道:「但你兩人也不必傷心,上天令我死時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願你兩人日後互相視為兄弟。」

    這兩人一個是他血肉所化的親生子,一個卻是畢生武功之結晶。一人延續了她血脈,一人延續了她武功。

    鐵中棠、麻衣客對望一眼,齊都黯然點頭。

    夫人呼吸有是急促,道:「卓三娘、風老四暫時雖然被我嚇走,但這兩人生性多疑,絕不肯就此罷手,還是要再來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兒們還能抵擋。」

    夫人搖了搖頭,慘笑道:「你兩人此時還不是他兩人敵手,千萬不可拚命,我還要靠你兩人傳宗接代。」

    鐵中棠、麻衣客垂下頭去,不敢說話。

    夫人道:「你兩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圖畫,山窮水盡之處,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裡面還……還有許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風老四一心想知道,還有別人也……咳咳……你兩人定要答應我,在……在裡面等……等二十才能出來……咳咳,莫與風……動……動手……」不住咳嗽喘氣,已是難以繼續。

    此時此刻,鐵中棠、麻衣客兩入,縱有天大困難,縱然刀斧臨頭。也只有答應她的話,兩人一起黯然稱是。

    夫人道:「我一生……縱……縱橫大下,死前有……有所傳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還有……還有……」

    鐵中棠、麻衣客兩人一起加緊逼送真氣。

    夫人歎了口氣,道:「我不能多說,你……留意圖畫……莫忘了嫁衣……大旗門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實還未死……他騙過了你……卻騙不過我……」

    嘴角緩緩泛起一絲微笑。

    麻衣客大駭道:「爹爹還未死?他在哪……」

    語聲突然中斷,張口結舌,目瞪口呆,忽然兩人一起大哭起來,原來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了。

    她容顏仍如生,眼瞼已半闔,上天雖然奪去了她的生命,卻未能奪去她的絕世顏色。

    鐵中棠、麻衣客終非常人,雖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強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屍身。

    鐵中棠卻回身抱起水靈光,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終無人理睬,麻衣客暗歎一聲,隨手摸出一包傷藥拋在他身側,道:「兄弟,跟我來。」

    鐵中棠聽得這「兄弟」兩字,心頭又是一陣愴然,但覺血脈奔騰,幾乎不能把握,閉目歇半晌,才隨後跟去。

    兩人關起石閘。過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綠水池畔,方舟已在岸邊,柔紗依舊飄蕩,但舟中之人卻已遠去。

    上了方舟,鐵中棠將那神功秘冊仔細藏在懷中,兩人一起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圖畫。

    只見四面青山綠樹,白雲悠悠,畫的似非人間,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樹叢中、白雲之下婉蜒流出。

    「兩人懼是聰明絕頂之人,深能體會「山窮水盡」四字之意,一起沿著溪流瞧了過去,這溪流流過叢林,有亭翼然,繞亭而過,便是飛閣一角,又自亭台樓閣間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見,盡頭處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蒼墨,重重疊疊,白雲縹緲山腰,雜樹叢生足下。

    忽然間,重山疊嶺間,又見溪流一現,便真無跡,兩人對望一眼,知道這「山窮水盡」之意,便在此地。

    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機關樞紐,饒是兩人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異之處。

    兩人將方舟催動,緊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跡。

    鐵中棠忽道:「這四壁山樹,畫的俱是生機盎然,只有這一曲溪水,卻畫的死死板板,毫無生趣,兩下委實不稱,竟似非一人之手筆。」

    麻衣客道:「你說的不錯,這其中必有蹊蹺,只是……」

    話未說完,突見鐵中棠掬了捧池水潑在那塊石壁之上,石壁著水,那道溪流顏色突變,現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還有游魚,這才似高手所畫,而那山腳下畫的一叢雜樹,經水一潑,也突然隱去,卻現出了一道金色門戶,門上還畫著兩隻銅環,環中還套有無數個圓圈。

    鐵中棠大喜道:「難怪溪水看來那般死板,原來是另外有人在原畫上加了層見水便隱之顏料,秘密也就在此處了。」

    麻衣客歎道:「想不到你不但膽大包天,而且心細如髮,看來秘門入口之樞紐,定在這兩隻銅環之上。」

    鐵中棠道:「不錯,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搖了搖頭,鐵中棠皺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靈光頭上拔下一枝金釵,順著銅環裡的圓圈划動起來。

    但他劃了半晌,仍無動靜,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試試。」

    鐵中棠依言划動,石壁間果然發出吱的一響。

    接著,那方畫著門戶的石壁,果然旋轉而開,露出高約七尺的洞穴,兩人大喜,再不遲疑,先後縱身而入。

    哪知石門自內一推;便又闔起,水跡干後,金門便又隱去,無論是誰,再也難看出絲毫痕跡。

    石壁後一條秘道,雖窄不長,然後便是一間空廣之石室,四下嵌行明珠,俱是龍眼般大小之無價之寶。

    鐵中棠若在別處見到此等設置,必將十分驚奇,但他深知此問主人超凡絕谷,是以無論見著什麼驚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

    石室中央,停放著兩具棺木,竟是紫銅所鑄,被明珠映得閃閃發光,棺上所雕之花紋浮圖也清晰可見。

    但室中除了這兩具紫銅棺外,便宛如人間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乳櫥,琴棋書畫,各色俱備,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錦帳流蘇,氣像甚是堂皇富貴,那兩具銅棺竟設在這般一間石室之中,顯得更是奇詭幽秘,麻衣客移開棺蓋,將他母親的屍身放入,面上已流滿無聲之淚昧

    鐵中棠也拍醒水靈光,簡略的說了經過,水靈光聽得又驚又奇,義喜叉悲,三人一起在棺前拜倒。

    這時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難針對口,也不知過了多久,算來約莫已過了一日,三人這才覺得飢渴難忍,這才發覺洞中貯有黃精人參一類可以充飢之物。

    但食水卻是難尋,三人正自憂慮,又在慢後尋得十數罐美酒,只有美酒既可久貯,又可解渴,反比貯水方便。

    鐵中棠千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兩人俱是滿心愁悶,正好以酒澆愁,不聲不響,喝了起來。

    但水靈光喝了一杯,卻已紅生雙頰。

    麻衣客道:「這酒後勁很大!」這一日來,三人俱是未曾開口,他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但說完之後又復默然。

    水靈光有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實難忍,忍不住又偷愉喝了兩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過了許久,鐵中棠忽道:「閣……大哥貴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鐵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鐵中棠長歎一聲,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見他滿面悲哀,色鐵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說。

    麻衣客朱藻杯不離手,一杯接著一杯,痛飲不止,突然舉杯大笑道:「夜帝之於,好顯赫的名聲,是麼?」

    仰首痛飲三杯,突又擲杯大哭起來。

    鐵中棠知他表面雖然樂觀豁達,心中必有極多傷心之事,暗道:「不如讓他哭個痛快吧。」也不勸他。

    水靈光突然輕歎道:「哭吧,哭吧,心裡有悲哀的事,總是哭出來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淚亦自流下面頰。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盃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盃酒!」

    這闕醉妝詞乃是五代殘唐,蜀主王衍所寫,此刻在他口中歌來,果然有一種帝王之豪氣。

    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盃酒……莫厭金盃酒……」舉杯又乾了一杯,她酒量平淺,此刻已是醉態可掬。

    鐵中棠想勸他。但轉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笑一笑,亦自痛飲起來。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後己是兄弟,是麼……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裡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己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苗南唐後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盯結,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

    水錄光又自歎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俠自風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後說話也可十分流暢。

    朱藻道:「唉,原來你只是為他才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心裡喚出來的。」

    朱藻道:「原來你對我並非全是惡感。」

    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

    「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蝴鶴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水靈光輕輕擊節,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

    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癡情,心中暗歎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鐵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歎造化弄人。

    要知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

    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願做你妹子,我不願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麼?」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靈光大聲道:「為什麼?」

    朱藻道:「你為何不願做他妹子?」

    水靈光呆了一呆,輕歎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方,似是突然蒼老許多。

    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身去翻動桌上書冊。

    這時鐵中棠心畔,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只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

    鐵中棠生性豁達,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去再想,只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並無秘密可言。

    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唐時鄭州進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上面寫著:

    「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

    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

    鐵中棠瞧的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頁上寫著:「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六。」

    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裡,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到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願被水靈光瞧見。

    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並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

    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

    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現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下遠遠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吧!」

    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名為「削香」,只是失傳己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

    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變招之快,當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這劍術,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劍了。」

    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鐵中棠心懷大志,不願虛渡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學劍。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

    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於是一起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

    石門由內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只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此刻竟似有些溫熱,心頭不禁一動。

    轉瞬間門己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起呆在地上。

    滿池綠水,已幹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而池中卻浮著些焦木。

    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趕出去一看,滿目荒夷,四下俱是焦木殘灰,昔日繁華,早被一場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屋支架猶自矗立在淒涼西風裡。

    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橋,只剩下一堆堆灰燼,花畔、草上、柳下,千嬌百媚的少女,更是風流雲散,鐵中棠想起自己來時此地的風光,端的是八面花光,人間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獄,人面不知去向,一時之間,他只覺滿心悲愴,不覺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頭: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麼?」

    鐵中棠歎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還怕他能躲一輩子不成,難受個什麼!」

    仰天一笑,又道:「這些身外之物,燒了倒乾淨,何況,此境本是人建,珍寶也是人手積來,他能燒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鐵中棠見他胸襟竟如此開闊灑脫,不禁對他更生好感,暗道:「靈光妹子若是能嫁得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

    忽然笑道:「小弟斗膽,要奉勸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說吧!」

    鐵中棠道:「大哥你萬般皆可佩,只是忒風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風流在少年,何況我……」笑容一斂接道:「不見意中伊人來,只有縱酒學風流。

    鐵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時,便不再風流了麼?」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從此不二色……你為何如此問我?」

    鐵中棠笑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好,好!」當先出谷。

    谷外乃是一片清平世界,鐵中棠忽將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無事,拜個什麼?」

    鐵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謝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望大哥收我這兄弟……」門中說話,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陣黯然,但瞬即急又笑道:「說的好,這兩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卻又為的是什麼?」

    鐵中棠道:「小弟要請大哥至王屋山下一處名喚『再生草外』的茅舍中去會見一人,為小弟帶封書信去。」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封書信,想必在那石室中寫就封好,朱藻道:「此事容易,你為何要拜?」

    鐵中棠道:「小弟還求大哥也將此人當作兄弟一般,隨時照料於他,但小弟卻可擔保此人乃是個世間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間奇男子,你不說我也要交的。」

    鐵中棠再拜道:「多謝大哥。」轉身攜起水靈光的纖手,道:「靈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應?」

    水靈光輕輕一歎,道:「無論你求我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你說出口來,我就答應。」

    鐵中棠暗歎一聲,口中道:「我求你也隨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對待朱大哥,也好生對待茅屋中人。」

    水靈光面色微微一變,緩緩道:「你既已說口來,我就答應你,但……但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

    鐵中棠強笑道:「你知道什麼?」

    水靈光一字字緩緩道:「我不管你想什麼,只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絕不再嫁他人。」

    她語氣堅決,但神色卻極平靜,顯見這話她早已在心裡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鐵中棠變色道:「但……但你我……」

    水靈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為夫婦,我只恨蒼大,也決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們走吧!」

    鐵中棠見她如此神情說話,知道那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歎,轉首望去,只見朱藻負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邊似歎非歎,若非豁達已極之人,聽得水靈光說出這番話來,神情怎會如此。鐵中棠黯然歎道:「大哥你……你本渡的是悠閒歲月,小弟卻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說的,本非此活,只是到了唇邊,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來走動走動,見一見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機,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鐵中棠道:「大哥奇怪什麼?」

    朱藻道:「你要我等遠赴王屋,你卻又要去何處?」

    鐵中棠道:「王屋之約,本是小弟必赴之約,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請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這急事,說不得的麼?」

    鐵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但小弟事一做了,便必定趕去王屋,與大哥、靈光妹子相見。」

    朱藻道:「你既不願說,也罷,但我卻信得過你,不再問你了!」長身而起,道:「好,水靈光,咱們就走吧!」

    他大袖翻飛,當先而行,水靈光隨在他身後,直到兩人身影消失,水靈光俱未回頭。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知道水靈光若是回頭看上一眼,那倒還好,她此刻竟不回頭,顯然心頭悲痛已到極處。他心頭暗自低語:「大哥、靈光,不是我不願說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說出之後,你兩人便不肯離我而去了,但願你兩人今後幸福……我若能僥倖做好那兩件事,日後我們還有相見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舉手揉了揉眼睛,踏著漫天夕陽餘暉大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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