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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六章 和夜一樣黑的劍 文 / 古龍

    劍和黑夜溶為一體,同是漆黑。

    老人凝望著漆黑的劍,過了很久,才歎了口氣。

    「八年前,我敗在你的鉤下。」

    「也許你本不該敗的。」楊錚談淡他說:「只可惜你的人雖然未老,劍法卻用老了。」

    老人沉默著,彷彿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地問,「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老人滿頭白髮,臉上己刻滿了國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楊錚初見他時彷彿又老了許多。

    「十七八歲我就已成名,八年前,我也只不過三十六歲。」

    老人說:「今年才四十五六。」

    楊錚看著他的倦容和自發,不禁露出驚訝,八年多前,老人的頭髮只不過才開始泛白,那時楊錚以為他就算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七八了。

    「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老人笑了笑。「八年前我就已有了白髮。」

    一楊錚歎了口氣。

    「我實在沒有想到,八年前的廣東龍五隻不過才三十六歲而已。」

    老人笑容中充滿了淒涼。

    「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這把劍上贏得了名聲和榮譽,卻也讓這把劍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楊錚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裡,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交易。

    「你也算是學劍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劍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以將你擊敗,你會怎麼樣?「楊錚沒有回答。」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老人歎了口氣。」因為你還沒有敗過。「楊錚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沒有敗過?二十年前,他就已敗了,敗給了命運。可是又有誰知道呢?他自己也不會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裡,想吐都吐不出來。寬大的石桌上一塵不染,狄青麟的人也是一塵不染。」你說的這個有趣的人是准?「白色女人間。」廣東龍五。」「龍五黑劍?「白色女人有點吃驚。」你說的是否這個龍五?」「是的。」「他為什麼要殺楊錚?」「因為他欠楊錚的債。」「什麼債?」「劍債。「狄青麟淡淡他說:「八年前廣東龍五正如日中夭,手中一把黑劍不知嘗過多少名俠鮮血,有一天他突然遇見了楊錚……」

    ——鉤也算劍的一種。

    因為龍五隻找使劍的人比武,他將楊錚的離別鉤算人劍的品種。

    兩人力戰了很久,由中午到黃昏,就在夕陽將垂的那一刻,楊錚將龍五手中的黑劍鉤「離別」了。

    「其實那一戰剛開始時,楊錚就已勝了。」狄青麟說:「楊錚是個愛才之人,他也不忍讓龍五輸得太慘,所以陪他鬥到黃昏。」

    「敗就是死,廣東龍五既然敗了,為什麼沒有死?」白色女人問:「楊錚沒有殺他,是預料中的事,可是以廣東龍五的身份,怎能忍受敗的羞辱?」

    「在未決鬥之前,楊錚就已表明只斗武功不鬥生死。」

    狄青麟說:「誰敗誰就欠對方一份情,無論什麼時候,什麼事情,對方隨時都可以要求敗者去做。」

    「所以廣東龍五欠楊錚一份情?」

    「是的。」

    「還了沒有?」

    「最近才還了。」狄青麟笑了笑。「藏花夜取離別鉤,梅花林中遇東瀛忍者,不幸中了『無悔術』,要不是廣東龍五,她那條小命早就完了,何必等到現在落人風傳神手中受苦呢?」

    「廣東龍五懂醫術?」

    「你別忘了廣東龍五本姓段。」

    「段十三的段?」

    「是的。」

    「他是段十三的兒子?」

    「外甥。」狄青麟說:「他不但學會了段十三的醫術,也學會了第十五劍。」

    「第十五劍?」白色女人又吃了一驚。「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中第十五劍?」

    「是的。」

    「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傳說中是這樣。」

    「其實是不對的?」

    狄青麟點點頭。

    「燕十三為了打敗三少爺,不惜以奪命十三劍換段十三的秘方和醫術。」

    「五麻散?」

    青麟又點了點頭。「燕十三救三少爺,並不是為了要三少爺感恩,而只是想和三少爺一決生死,如果不醫好他的毒,又怎能和他決生死呢?」

    「那為什麼不直接讓段十三去救,非要以自己的奪命十三劍法去換?」

    「因為那時段十三已病重將死了。」

    「燕十三學會了段十三的五麻散和醫術,段十三當然也學會了奪命十三劍。」

    「他沒有學。」狄青麟說:「一個將死的人學會了這種武功又有什麼用?」

    「就因為他已將死,燕十三也才肯以劍法相換?」

    「燕十三本以為段十三已將死了,就算得到了奪命十三劍的心法又有何用呢?」狄青麟笑容展開。「沒想到段十三將這奪命十三劍的心法傳給了段雲生。」

    「段雲生?」白色女人問:「段雲生就是廣東龍五?」

    「是的。」

    白色女人沉默,喝了口酒,讓酒慢慢地滑人咽喉。

    「廣東龍五既然會奪命十三劍,為什麼會敗給楊錚?」

    她問:「連三少爺都無法避開第十五劍,為什麼楊錚能?」

    「燕十三嘗過多少人生的挫折和失敗,才領悟到那第十五劍。以段雲生小小的年紀,又是未經人生苦樂,怎麼可能參悟那妖異的第十五劍呢?」

    「所以八年前他敗了。」

    狄青腆點點頭。

    「就固為他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所以在這八年之間也領悟到了那第十五劍?」

    「是的。」

    「那麼這一戰勝的豈非是廣」東龍五了?」「你說呢?「蒼白的手,漆黑的劍。出鞘的劍在月光下一樣是黑的。黑得發亮。段雲生的眼睛也已亮了。」欠你的債,我已還了·」「還清了。」「八年前的那一戰卻還未完。「段雲生淡淡他說:「你一定知道我使用的全是奪命十三劍。」

    「我知道。」

    「我本來很恨你讓我嘗到了失敗的痛苦。」段雲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可是經過了八年,我已不再恨你了。」

    楊錚的瞳孔突然縮了起來,他彷彿有點恐懼地看著段雲生。

    ——八年前的失敗,八年來的煎熬,難道已讓他悟到了第十五劍,楊錚恐懼的眼神裡,又彷彿帶了一種歡愉。

    如果段雲生學會了第十五劍,他有什麼值得歡愉?

    劍光一閃,又已沉人漆黑的劍鞘。

    「劍出未見血,空回必不祥。」

    段雲生為何要收劍?

    楊錚也愣住。他不懂段雲生這一舉動是為了什麼?

    「八年前交手還不到五十招時,我就已應該敗了。」段雲生淡淡地道:「你卻陪我一直戰到黃昏。」

    段雲生注視著已人鞘的劍,又說:「今日你手中無鉤,就正如我當年心中無劍,」他忽然將劍丟給了楊錚。

    接住劍,楊錚沒有驚訝,因為他知道段雲生的意思,他只是用一種帶有無奈的目光望著段雲生。

    「劍是殺人的,不是看的,這把劍也不想見人,只想見人的血。」段雲生慢慢他說:「殺過人的利劍只要出了鞘,就想殺人,有時連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種感覺想必你也能體會得到。」

    「是的。」楊錚凝注手中的劍。「是這樣子的。」

    「利劍通靈,善用劍的人也一樣,人劍合一,心劍合一,運用時才能揮酒自如,發揮出人與劍的所有潛力。」段雲生說。

    「是的。」

    「所以劍的本身如果有殺氣,握劍的人心裡也會動殺機。」

    段雲生說:「殺機一起,出手間就再也不會留容人活命的餘地了。」

    「是的。」

    殺機一現,雙方都不宜再留餘地,所以高手相爭,生死一彈指。「段雲生淡淡他說:「善用劍者死於劍,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對,說得有理。」

    好。「段雲生笑了。」好極了。「四

    風來梅花動,風過木葉落,天地間又平添了落葉幾許。

    葉落,風遠,人亡,天地本無情。

    段雲生慢慢站直了身子,人還在舟上。彷彿沒見他動,他的人卻已到了梅花林間,他用一隻乾癟枯瘦的手,折下了一段梅花枝。花將落,人已老,可是梅花枝到了段雲生的手裡,卻好像變了。一切都忽然變了。

    左手拇指扣小指及無名指,成劍決。左腳在前半步,腳跟離地,手裡的梅花枝平舉過眉,斜指楊錚。

    花本是死的,可是在這一瞬間卻好像受了某種妖法一指,忽然有了生氣。衰老枯瘦的段雲生彷彿也在這一瞬間忽然變了。一雙老意滿眶的眼中竟似有光芒閃動,詢摟的身子也漸漸挺直了,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澤,已將凝固的血液又開始流動。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有誰能解釋一個將死的人怎麼會在這一瞬間發生如此神奇的變化。難道這就是」第十五劍「的妖異和力量嗎?他為什麼將劍遞給了楊錚,而自己以樹枝為劍?

    深夜,有雪,也有霧。雪花紛飛時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夢一樣的霧。人生本不該有夢,卻偏偏有夢。

    楊錚在霧中,在夢中。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

    ——如果說人生本就如霧如夢,這句話是太俗?還是太真?

    楊錚輕握劍柄,星光在他臉上閃動,他臉上竟帶著種奇怪的表情。誰也看不出那是興奮?是悲傷。還是無奈,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就會看出他只不過是在懷念。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甜蜜,也充滿了痛苦悲傷的歲月。

    他握住劍柄,慢慢地站起來,」鉻「的一響,光華閃爍,劍已出鞘。劍尖垂落,楊錚的身子已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也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被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光芒。他的人也一樣,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這種光芒使得他忽然變得有了生氣。

    河水輕流,小舟在水上飄蕩。段雲生站在岸邊,凝視著楊錚,手中的樹枝彷彿已變成了劍,輕飄飄一劍刺了出去。以樹枝當劍,黯淡而笨拙,可是這一刺,這一柄樹枝的劍彷彿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他已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樹枝裡。

    楊錚幾乎是和段雲生同時出手的。沒有人能看得見他出劍的動作,他的劍忽然間就已閃電般擊出。

    在劍出交鋒的這一瞬間,他們肉體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變得像是風一樣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動。

    他們兩人已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們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劍光流動,梅花碎了,血雨般落了下來。他們都看不見,此刻在他們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連他們的肉體也已不存在。天地間,唯一存在的只有對方的劍。

    滿夭落葉繽紛,流動不息的劍光,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變得沉重而笨拙。」叮「的一聲,光華四濺。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段雲生盯著自己手裡的樹枝,眼睛裡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又彷彿有寒冰在凝結,他的劍雖然仍在手中,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

    楊錚的漆黑劍光正對著他的樹枝尖。段雲生的劍若是條毒蛇,楊錚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卒這條毒蛇的七寸上。將這條毒蛇活活地釘死,這一戰本來已該結束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本來已被釘死了的樹枝,忽然又起了種奇異的震動。五

    滿夭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部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問全都靜止。絕對靜止。除了不停震動的樹枝外,天地間已沒有別的生機。

    楊錚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種恐懼,歡愉的表情,他的劍雖然還在千里,卻彷彿已經變成了死的。當段雲生手中的樹枝有了震動,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為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控制中。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除了死。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攔阻?除了死。這一劍已是奪命十三劍中的第十五劍。昔年連三少爺謝曉峰都無法避開這一劍,楊錚呢?」被稱為劍神的三少爺都無法破解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的第十五劍。「白色女人看著狄青麟。」楊錚呢?他是否能避開那一劍?「不能。」狄青麟淡淡他說:「據我所知,當今還沒有一個人能躲過那第十五劍。」

    這麼說,楊錚這一次是死定了。「石桌上的光明燈來自波斯,它所照出來的光線呈現出一片溫和。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溫和,而又帶著笑意。」七年,整整七年。「狄青麟說:「你知道我那七年是怎麼過的嗎?」

    白色女人在他那帶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怨恨。

    「喝的是由岩石縫中沁出的泉水,吃的是那偶爾經過的山間小蟲。」狄青麟說:「如果運氣好的話,碰到一隻山鼠,那已是我一年中的大餐了。」

    無論誰過了這樣七年的非人生活,心態一定會變,會變得更殘酷,更陰狠。

    「如果只為了要楊錚死,我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狄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濃。

    「既然不想要他早死,又為何讓段雲維去殺他?」自色女人問:「連三少爺都避不開那一劍,他又怎能不死呢?」

    「有一種人天生就很幸運,不管碰到任何困難,都會有貴人出現。」

    「楊錚就是這種人?」

    「是的。」

    「這一次他的貴人是誰?」

    「你猜呢?」

    梅花一棵棵倒下,滿地落葉,天地間充滿了「死」的氣息。

    流水彷彿也停止,雪和霧都似已凝結。

    看著那充滿「死」的第十五劍,楊錚的眼睛裡也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比昔年三少爺面對這一劍時還要恐懼。

    他恐懼並不是因為怕死,而是他已看見了這一劍將會為武林帶來一場無比的浩劫。

    如果讓這一劍活下去,往後的武林將永無寧日,他現在總算知道當年燕十三為什麼不殺三少爺,而回劍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因為在最後的那一剎那,燕十三忽然發現那一劍所帶來的只有毀滅和死亡,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劍法留傳世間,他不願做武學中的罪人。

    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這種「死」的氣味,也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大地一片黑暗。段雲生的雙眸卻有光芒躍起,那是一種接近瘋狂的光芒。

    在他眼裡已沒有任何東西了,只有毀滅和死亡。也唯有毀滅和死亡才能澆熄他心中那瘋狂的火花。

    他這一劍已然刺向楊錚,刺向死亡。

    當死亡即將來臨前,小木屋裡彷彿有一人影竄出,「飛人這一片死亡裡。一劍刺人,血雨奔飛,滿天飄舞。楊錚的臉已被鮮血染紅,但依稀可以看見他臉上沒有」死亡「的痛苦,只有一抹悲哀,一抹憤怒。段雲生的臉也被鮮血染紅,當一劍刺人對方的胸膛時,當血花綻開,奔舞時,他就笑了,大笑了起來,一種接近瘋狂的笑。

    楊錚臉上的血越來越多,憤怒也越來越濃,他右手持劍,左手卻扶著一個突然竄入的人。段雲生這一劍刺的不是楊錚,而是在最後一剎那間奔入的黑妞。

    樹枝仍在黑妞的胸口,鮮血由樹枝處奔灑而出。段雲生總算看清刺的不是楊錚而是黑妞,他還看見了楊錚眼中的憤怒,正想抽劍時,黑妞已用雙手緊緊地握住樹枝。

    楊錚右手一揚,一把漆黑的劍憤怒地刺人黑暗,刺人閃著瘋狂光芒的瞳孔。就在這一劍刺出時,流水彷彿又動了,雪也飄了,落葉又飛舞,霧淡了。東方隱隱約約現出了魚肚白。六

    長夜漫漫。漫漫的長夜總算已過去了,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梅花殘缺的枝葉間照進來,恰好照在黑扭的臉上,就像是一柄金劍。風吹枝葉,陽光跳動不已,又佛是那一劍神奇的震動。

    黑妞臉上沒有死亡的恐懼和痛苦,只有幸福和滿足。

    嬌陽升起,落葉散盡。

    楊錚連動都沒有動過,他看著懷裡的黑妞,他實在無法相信一個昨天還在向他訴說純純之情的人,現在已死在他的懷中。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黑妞的確已死了,黑妞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來應該是楊錚,不是她。楊錚凝視停留在黑妞臉上的滿足,他的目中露出種無法敘述的落寞和悲傷。他脫下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長衫,輕輕地蒙住黑妞的身體,伸手輕撫著她眉上的露珠,撫得是那麼的柔,那麼的柔。

    旭日東昇,陽光滿天,今天居然是個好天氣。楊錚沿著陽光照耀下的黃泥小徑,抱著黑妞,走回了那始終無名的小木屋。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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