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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銅駝巷裡雄獅堂 文 / 古龍

    二月初六。

    洛陽。

    洛陽是東周、北魏、西晉、魏、隋、後唐等七朝建都之地,右掌虎牢。左控關中,北望燕雲,南憑江南,宮室城閥極盡壯美。

    宋太祖出世的夾馬營、後唐時創建的東大寺、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祠,銅駝巷裡的老子故居、白馬自西天駝經而來的白馬寺、「天津橋下陽春水」的古橋,至今猶在此。

    可是高漸飛的志卻不在此。

    小高並不是為了這些名勝古跡而來的,他要找的只有一個地方,一個人。

    他要找的是雄獅堂,朱猛的雄獅堂。

    他找到了。

    雄獅堂的總舵就在銅駝巷裡,就在傳說中老子故居的附近,幾乎佔據了一整條巷子。

    小高很快就找到了。

    在他想像中,雄獅堂一定是棟古老堅固的巨大建築,雖然不會很雄偉華麗,但卻一定很寬敞開闊,很有氣勢,就像是朱猛的人一樣。

    他的想法沒有錯,雄獅堂本來確實是這樣子的,只不過有一點他沒有想到,這棟古老堅固寬敞開闊的莊院現在幾乎已完全被燒成了瓦礫。

    除了後面幾間屋子外,雄踞洛陽多年的雄獅堂,竟已完全被毀於烈火中。

    高漸飛的心沉了下去。

    冷風如刀,瓦礫堆間偶然還會有些殘屑被寒風吹得飛捲而起,也不知是燒焦了的梁木,還是燒焦了的人骨。

    昔日賓客盈門弟於如雪的雄獅堂,現在竟已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這條充滿了往日古老傳說和當今豪傑雄風的銅駝巷,現在已經只剩下一片淒苦肅殺蕭索。

    滄海桑田,人事的變化雖無常,可是這種變化也未免變得大快大可怕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發生的?

    ——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朱猛,和他門下那些身經百戰的好手都到哪裡去了?

    小高忽然想起了卓東來,想到他做事的方法,想到他的陰鷙與沉著。

    那天在風雪交加的紅花集裡發生的每一件事,現在又一幕幕在小高腦中顯現出來。

    他忽然明白卓東來為什麼要放走朱猛了。

    朱猛躍然在長安,洛陽總舵的防守力量必定會削弱,如果派人兼程赴來突襲,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卓東來一定已經等待了很久。

    就在他舉杯向朱猛祝福敬酒時,突襲的人馬一定已在道途中。

    這一定就是那次突襲的結果。

    就在朱猛自己覺得自己完全得勝時,他已經被擊敗了。

    這一次他實在敗得太慘。

    小高的手足冰冷。

    他不能想像朱猛怎麼能承受這麼大的打擊,可是他相信朱猛一定不會被擊倒。

    只要朱猛還活著,就一定不會被任何人擊倒。

    現在小高唯一想到的是,朱猛急著要去報復,因為現在卓東來一定已經在長安張開了羅網,等著他去。

    如果現在朱猛已經到了長安,那麼他活著回來的機會就很少了。

    無論誰經過這麼大的一次打擊後,他的思想和行動都難免因急躁憤怒而疏忽。

    只要有一點疏忽,就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卓東來的計劃都是永遠不會有疏忽的,想到這一點,小高連心都冷透。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下定決心。

    他也要趕回長安去,不管朱猛現在是死是活,他都要趕回去。

    如果朱猛還沒有死,他也許還能為他的朋友盡一分力。

    他還有一雙手一把劍一條命。

    如果朱猛已經死在卓東來手裡,他也要趕回去為他的朋友去收屍、去拚命、去復仇。

    不管怎麼樣,直到現在為止還只有朱猛一個人把他當作朋友。

    他也只有朱猛這麼樣一個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的意義他雖然還不能完全瞭解,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交過朋友。

    可是他有一股氣。

    一股俠氣,一股血氣,一股義氣。

    ——就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有這麼樣一股氣,所以正義才能擊敗邪惡,人類才能永遠存在。

    只可惜現在高漸飛無論想到什麼地方去卻很因難了。

    本來寂靜無人的長巷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身高最多只有四尺的褐衣人,卻有一張一尺長的馬臉,兩條濃眉就好像兩把掃帚般連在一起,而且還用條粗繩子在眉心打了個結。

    他的年紀絕下會太大,可是看起未卻顯得很老氣,濃眉下一雙狹眼閃閃發光,一看見小高,他的眼睛就像釘子一樣釘在小高身上。

    小高見過這個人。

    像這麼樣一個人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都不太容易忘記。

    小高記得他本來好像是在巷子外面那條大街上賣切糕的,用一把又長又狹的薄刀,切一塊塊用棗子做的甜糕。

    這把刀現在就插在腰帶上。

    如果要用這把刀將一個人一塊塊切開來,大概也不是件大困難的事。

    這個人一出院,巷子裡忽然就熱鬧了起來。本來在大街上的人忽然間全都湧入了這條巷子,街上所有的人好像全部來了,就好像潮水一樣,一下子就把小高淹沒。

    小高只覺得自己好像忽然闖入了一個極熱鬧的廟會裡,四面八方都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擠得水洩不通,擠得他連動都動不了。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應付這種局面,因為他從未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賣切糕的人剛才好像已經被擠到他面前,現在卻看不見了。

    這個人實在太矮,要想在人叢裡去找這麼樣一個人實在很難找得到,可是如果他想用他那把切糕的刀在人叢裡往別人的腰眼上刺一刀,那就恐怕比切糕還容易。

    小高不想挨這麼樣一刀。

    他一定要先找到這個人,他已經看出這個人就是這一群人的首腦。

    「我要買切糕。」小高忽然大聲說:「賣切糕的人到哪裡去了?」

    「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一個人用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我就在這裡。」

    聲音是從小高背後傳來的,小高轉過頭,卻看不見這個人。

    可是他又聽見了這個人的聲音,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直沒有看見這個人,只不過因為他一直都沒有低下頭去看。

    這麼矮的一個人,被擠在人叢裡,如果你不低下頭去看,是一定看不到的。

    「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怎麼樣做買賣?」他問小高。

    「這個問題好解決。」

    小高忽然在人叢中蹲下去,別人的臉雖然看不見了,可是一張又長又大的馬臉卻已經到了他眼前。

    「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做買賣了?」

    這個人咧開大嘴一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你真的要買切糕?」

    「除了買切糕外,我們還有沒有別的交易可談?還有沒有別的買賣可做?」

    「沒有了。」

    「那麼我就買切糕。」

    「你要買多少?」

    「你想賣給我多少?」

    「只要你出得起價錢,多少我都賣。」

    「你的切糕是什麼價錢?」

    「那就得看了。」

    「看什麼?」

    「看人。」

    「看人?」小高不懂:「賣切糕也要看人?」

    「當然要看人,是什麼樣的人來買切糕,我就要什麼樣的價錢。」

    看人出價,本來就是做生意的秘訣之一。

    「有些人來買我的切糕,我只要兩文錢一斤,有些人來買,就是出我五百根金條我也不賣。」這個人說:「因為我看他不順眼。」

    「我呢?」小高問:「你看我順不順眼?」

    這個人盯著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濃眉下狹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忽然問小高:「你是不是從長安來的?」

    「是。」

    「你手裡這個包袱裡包著的是什麼,是不是一口劍?」

    「是。」

    「你從長安趕到這裡來,是不是為了『雄獅堂』的朱大老爺而來的?」

    這個人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霖森的牙齒:「那麼我們的買賣就談不成了。」

    「為什麼?」

    「因為死人是不會吃切糕的,我的切糕也不賣給死人。」

    小高的手心裡已經開始在淌汗,冷汗。

    四面的人潮如果一下子全部湧過來,擠也要把他擠死,他怎麼擋得住。

    他聽得出這些人的呼吸聲已經因為興奮而變粗了,無論誰在殺人前都會變得興奮起來的。

    人叢已經開始在往前擠,賣切糕的人右手已握住了他腰上的切刀。

    小高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團結,遠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浙飛還是能沉得住氣。因為他已看出這些人都是雄獅堂的人,都和他一樣,是站在朱猛這一邊的,所以他說:「我是從長安來的,我這包袱裡的確有一柄殺人的利劍,只不過我要殺的人並不是朱猛。」

    「你要殺的是誰?」

    「我要殺的人,也就是你們要殺的人。」小高說:「因為我也跟你們一樣,我也是朱猛的朋友。」

    「哦?」

    「我姓高,叫高漸飛。」

    「是不是漸漸要高飛起來的那個高漸飛。」

    高說:「你不妨回去問問朱猛,是不是有我這麼樣一個朋友。」

    「我不必問。」

    「為什麼?」

    賣切糕的狹眼中忽然露出種詭譎的笑意,忽然對小高笑了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才要殺你。」

    小高的背忽然濕透,被冷汗濕透。

    人叢雖然又在往前擠,切糕的刀雖然鋒利,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這是有機會可以捏碎這只握刀的手,打斷這張馬臉上的鼻樑,挖出這雙狹眼中的詭譎惡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可以殺了這個人,但是四面潮水般的人群卻是他不能殺也殺不盡的。

    如果他利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良機殺了這個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別人的亂刀斬為肉醬。

    賣切糕的人又笑了,陰惻惻的笑道:「你還沒有死,你為什麼不出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本來蹲在他面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來,一站起來,他的身子就已挺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面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領,把他像拔蔥一樣撥了起來。

    這是江湖罕見的輕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絕技。

    只可惜他既不是飛烏,也沒有翅膀。

    他的身子只不過是憑一口真氣硬撥起來的,這股氣隨時都會用竭。他的身子還是會落下來,落下來時還是會落入人叢中。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都已經拔出了兵刃,準備好殺手,等著他力竭落下。

    那時他就算還能拔劍殺人,他自己也必將死在別人的血泊和屍體間。

    他不想做這種事,也不想看到那種血肉橫飛的慘象。

    可是他也沒有死。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長繩遠遠的飛了過來。

    他沒有看見這條長繩是從哪裡飛來的,也沒有看見這條繩索在誰的手裡。

    幸運的是,他看見了這條長繩,而且能及時抓住。

    長繩在用力社前拉,他的身子也藉著繩子上的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風箏一樣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著繩子的人也像拉風箏一樣在往前拉,小高還是沒有看見這個人,卻聽見了一陣很熟悉的聲音。

    釘鞋在雪地上奔跑的聲音。

    小高心裡立刻有了一股溫暖之意。

    他彷彿又看見了一個人,穿著雙釘鞋,拉著一匹馬的尾巴,也像是風箏一樣被掛在馬尾上。

    他彷彿又看見了馬上的那個人,又看見了那個人的雄風和豪氣。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絕不會被任何人擊倒的。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來了。」釘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說高大少一定會來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來了。」

    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這個忠心的朋友從雪地上拉起來。

    「應該跪下米的是我,」他對釘鞋說:「你救了我的命。」

    釘鞋擦乾了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熱淚,神色又變得憤慨起來。

    「小人早就算準蔡崇絕不會放過堂生的任何一位朋友,」釘鞋說:「堂主的朋友們幾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連從遠地來的都沒有放過一個。」

    「蔡祟就是那個賣切磁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來當然不是賣切糕的,」小高說:「他究竟是什麼人?」

    「他和姓楊的那小子一樣,本來都是堂主的心腹。」

    「他也跟楊堅一樣,背叛了你們的堂主?」

    「他比楊堅更可惡,」釘鞋恨恨的說:「他背叛堂主的時候,正是堂主心裡最難受、最需要他的時候。」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從長安回來時,不但雄獅堂已經被毀了,蔡崇也反了,」小高歎了口氣,「那兩天你們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是,」釘鞋說:「是很不好過。」

    「可是無論多難過的日子都會過去的。」

    「是,」釘鞋像木偶般重複小高的話:「是會過去的。」

    他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沉痛和哀傷,就好像一個人眼看著自己在往下沉,沉人了萬劫不復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間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難時背叛了他,朱猛卻直到現在還讓他高高興興的大搖大擺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絕不是朱猛平時的作風。

    小高盯著釘畦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不敢告訴我?」

    釘鞋也緊張起來:「什麼不敢告訴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們的堂主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釘鞋好像在盡力想做出一點愉快的表情來:「小人現在就可以帶高大少去看他。」

    積雪的枯林,猙獰的岩石。

    岩石前生著一堆火,岩石上高踞著一個人。

    一個已經瘦得脫了形的人,就像是一隻已有很久未曾見到死人屍體的兀鷹。

    火焰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一張充滿了孤獨絕望和悲傷的大臉,濃眉間鎖滿了愁容,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顴骨裡,動也不動的凝視著面前閃動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著火焰中會有奇跡出現。

    這不是朱猛。

    「雄獅」朱猛絕下會變成這樣子的。

    「雄獅」朱猛一向是條好漢,任何人都無法擊倒的好漢。

    可是釘鞋已拜倒在岩石前:「報告堂主,堂主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

    小高沒有流淚。

    他的眼淚雖然已經將要奪眶而出,但卻沒有流下來。

    他已多年未曾流淚。

    朱猛已經抬頭,茫然看著他,彷彿已經認不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

    小高垂下了頭。

    現在他才明白釘鞋眼中為什麼會有那種絕望的表情了,但他卻還是不明白那天在紅花集外縱馬揮刀殺人於眨眼間的好漢,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擊倒。

    「小高,高漸飛。」

    朱猛忽然狂吼一聲,從岩石上躍下,撲過來抱住了小高。

    在這一瞬間,他彷彿又有了生氣,「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果然來了。」

    他用力抱緊小高,用自己的臉貼住小高的臉。

    他在笑,縱聲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紅花集外揮刀斬人頭顱時一樣。

    可是小高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臉已經濕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淚?是誰在流淚?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已大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

    一把鐵槍,一隻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釘鞋以鐵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風呼嘯而過,酒仍未熱。

    可是小高的血已熱了。

    「卓東來,這個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個角色。」朱猛已經喝了三壺酒,「他雖然搗了我的老窩,我還是不能不服他。」

    濁而下肚,豪氣漸生:「服歸服,可是遲早總有一天,老子還是會割下他的腦袋未當夜壺。」

    小高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你為什麼還沒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臉上忽然又露出那種絕望的悲傷之色。

    「現在我還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誰?是不是個女人?」

    朱猛搖頭,閉嘴,喝酒。

    「你不去殺蔡崇,也是為了她?」小高又問。

    朱猛又搖頭,過了很久用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反問小高:「你知不知道那個小婊子養的帶走了我多少人?」

    「他帶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驚訝:「難道雄獅堂所有的弟子部跟著他走了?」

    「除了釘鞋外,每個人都被他收買了。」朱猛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替我管錢。雄獅堂所有錢財的進出,都要經過他的手。我從來都沒有管過。」

    「所以你認為你就算去找他也沒有用的,因為他的人比你多得多。」

    朱猛居然承認了,剛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氣忽然間又已消失。

    他用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棒著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滾燙的熱酒,除了這碗酒之外,這個世界好像已沒有別的事值得他關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發現朱猛不但外表變了,連內部都已開始在腐爛。

    以前的朱猛絕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還在大街上等著刺殺他的朋友,就算有千軍萬馬在保護那個人,他也會縱馬揮刀衝進去將那個人斬殺於馬蹄前。

    ——也許這才是他門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誰願意跟隨一個勇氣已喪失的首領?

    小高實在不明白一條鐵錚錚的好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快?

    他沒有問朱猛。

    朱猛已經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來已經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醉倒後看來就像是一頭雄獅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閃動,釘鞋仍在煮酒,也沒有去看他。眼中卻又露出了那種絕望的沉痛和悲傷。

    小高站起來,走過去,默默的把手裡一碗酒遞給了他。

    釘鞋遲疑了半晌,終於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過他的鐵槍,也從銅壺裡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後才歎息答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釘鞋的表情極嚴肅:「小人不配。」

    「你錯了,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釘鞋還是說:「小人也不敢這麼樣想。」

    「可是現在只有你在陪著他。」

    「那只不過因為小人這條命本來就是堂主的。」釘鞋說:「小人這一輩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經變成了這樣子。」

    「不管堂主變成什麼樣子都一樣是我的堂主。」釘鞋斷然說:「這一點是絕不會變的。」

    「你看見他變化這麼大,心裡也不難受?」

    釘鞋不說話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著他喝下去,然後才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也跟我一樣難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釘鞋沉默。

    小高凝視著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麼法子能讓他振作。」

    釘鞋又喝了一碗酒,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聲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釘鞋立刻抬起頭,盯著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小高也在盯著釘鞋,「是不是為了一個女人?」

    「高大少,」釘鞋的聲音好像在哭:「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件事?」

    「我當然要問。」小高說:「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釘鞋本來好像已經準備說了,忽然又用力搖頭,「小人不能說,也不敢說。」

    「為什麼?」

    釘鞋索性坐下去,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麼變的?真的是為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誰?到哪裡去了?釘鞋為什麼不敢說出來?

    夜更深,更冷。火勢已弱。

    釘鞋掙扎著站起來,喃喃的說:「小人去找些柴來添火。」

    他還沒有走開,朱猛忽然在醉夢中發出一聲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聲低吼:「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帶走。」

    這一聲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釘鞋身上。

    釘鞋的身子忽然開始發抖。

    朱猛翻了個身又睡著了,小高已攔住釘鞋為去路,用力握住他的雙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說:「朱猛一定是為了她才變的。」

    釘鞋垂下了頭,終於默然了。

    「現在她還在不在洛陽?」小高問。

    「不在。」釘鞋道:「小人和堂主遠赴長安回來時的頭一天晚上,有人夜襲雄獅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當值,居然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讓人輕易得手,不但燒了我們的雄獅堂,還殺了我們四十多位兄弟,才揚長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東來派來的。」

    「一定是。」釘鞋說:「他們來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對我們內部的情況很熟悉。」

    「雄獅堂裡一定也有卓東來派來臥底的人。」小高說。

    「所以有人懷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認為他是因為知道自己疏於職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釘鞋搖頭:「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個臭小子,怎麼會跟著她走?」

    「難道她是被卓東來的人架走的?想用她來做人質,要脅朱猛?」

    釘鞋歎了口氣:「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堂主才沒有到長安去找司馬算帳。」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會去?」

    「大概不會。」釘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長安,大鏢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會立刻把蝶姑娘拿來開刀。」

    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好像要哭的樣子:「堂主曾經告訴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著,堂主就算受點罪也沒關係。」

    「就因為這位蝶姑娘,所以你們的堂主才會變得意氣消沉,什麼事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現在還能大搖大擺的橫行鬧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會為了一個女人這麼癡心。」釘鞋說:「小人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

    他本來以為小高一定會覺得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憐而又可笑。

    但是他錯了。

    他發現小高的眼中忽然也變得充滿了悲傷,正在癡癡的望著遠方的黑暗出神。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難以忘懷的戀情。

    釘鞋當然不知道這些事,過了很久,他才聽見小高用一種溫柔而傷感的聲音說,

    「你們的堂主並沒有變,他還是條男子漢。」小高道:「有真正的男子漢才會關心別人,如果他完全不關心別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會跟著他了。」

    「是。」

    釘鞋顳颥著,又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道:「高大少,有句話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

    「每個人都應該關心別人的,可是為了別人折磨自己就不對了。」釘鞋說:「那樣子反而會讓他關心的人傷心失望的。」

    小高勉強的笑了笑,改變了話題。

    「我看到那邊有個避風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對釘鞋說:「你也該睡了。」

    天地間又完全沉寂下來,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釘鞋將一條厚氈鋪在岩石上,抱著朱猛睡上去,又用兩條毛氈蓋住,然後他自己才在旁邊睡下來,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個蝦米般編成了一團。

    天亮前他被凍醒時,就發覺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見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臉,而且還好像把手裡的那個包袱解開了。

    釘鞋沒有看清包袱裡究竟有沒有一把劍,更沒有看見劍的形狀。

    他不敢仔細去看。

    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朱猛醒來時天已大亮,釘鞋早已起來,正在生火燒水。

    可是小高卻不在了。

    朱猛躍起來,用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到處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問釘鞋:「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到哪裡去了?還會不會回來?」

    「報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釘鞋說:「可是堂主應該想得到的,因為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

    朱猛的人本來已因悲傷失望而變得更萎縮,聽到釘鞋這句活,卻忽然振奮起來,充滿血大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躍而起。

    「不錯,我的確應該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朱猛大聲道:「釘鞋,我們也走吧。」

    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奮起來,眼中卻有了熱淚,「小人早就準備好了,小人隨時都在準備著,小人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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