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四章 文 / 古龍
只見這僧人目光一抬,微微一笑,合十道:「施主可就是樑上人梁大俠麼?」
樑上人見到這僧人武功如此高強,面目卻又如此生疏,已是十分驚異,此刻見他一口便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一怔,要知他生具異稟,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走過一遍,他便再也不會忘記。
中年僧人合十微笑道:「貧道空幻,來自崑崙,特來拜訪施主,並有一事請教。」
樑上人又是一驚,近年來江湖中已不見「崑崙」門下高手俠蹤,這僧人武功如此驚人,便是當今崑崙掌教,也不過如此而已。
他此刻不遠千里而來,竟是為了要找自己,這是為了什麼?
他心中猶疑不已,但口中卻立刻抱拳含笑道:「大師遠來,在下有失遠迎,先請入座待茶。」
大廳中霎眼便收拾乾淨,「八面玲瓏」一生行事圓滑,曾自詡一生未結仇家,卻不想到頭來還是死在別人手裡。
樑上人揖客人座,中年僧人「空幻大師」含笑說道:「施主大名,貧僧早已久仰,但若無一人的介紹,貧僧還是不敢冒昧拜訪。」
樑上人忍不住截口道:「大師光臨此間,實令在下蓬篳生輝,但不敢請教大師一句,不知大師貴友之中,有哪一位與梁某有舊?」
空幻大師微微一笑,道:「不知施主可還記得,十年之前,屠狗輩中,有一個羅一刀麼?」
梁。上人「呀」地一聲,道:「羅一刀,羅一刀,他此刻在哪裡?」
空幻大師道:「此人自從經過了施主那次教訓,亦已拜在我崑崙門下,此刻已是敝教掌教師兄的七弟子。」
粱上人長歎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羅一刀果然是英雄,在下比起他來。當真慚愧得很、慚愧得很。」
他心中卻在暗驚忖道:「此人年紀不過中年,居然竟是當今崑崙掌教的師弟。」
要知當今崑崙掌教,年已古稀開外,雖然從未在江湖中走動,但行輩卻極高,可算目前武林中碩果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那在江湖中號稱「崑崙五老」的五位俠士,也不過只是他的俗家弟子而已。
空幻大師含笑道:「佛門廣大,普渡眾生,想貧僧當年……」
他忽然長歎,改口道:「貧僧此次遠來江南,就為了要打聽一人,戒殺師侄羅一刀多次向貧憎言及施主如何使義。如何賓朋遍滿天下……」
他展顏一笑,接口道:「貧僧足跡二十年未至江南,此次尋人訪事,只有仰仗施主的大力了。」
樑上人道:「大師如此說話,真教在下愧煞。梁某一介粗人,怎當得大師如此稱讚,不知大師所要尋訪之人是誰,在下自當盡力為大師打探。」
空幻大師又自一笑,道:「貧僧此來,除了戒殺師侄的推介之外,還有一人,交給了貧僧一件信物,此人不知施主可還記得?」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自他那寬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一隻銀絲編成的小小芒鞋,雖是具體而微,製作卻極精緻。
樑上人突地全身一震,顫聲道:「萬……老前輩……」
緩緩伸出手掌,緩緩接過了這只芒鞋。
空幻大師道:「如此看來,你還記得他老人家了。」
樑上人滿面俱是激動之色,雙手捧著芒鞋,恭恭敬敬地輕放在桌上,然後「噗」地一聲,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空幻大師亦自離座而起,只見樑上人跪在地上,悲聲道:「弟子怎會不記得你老人家,弟子雖愚昧,卻非忘恩負義之輩,沒有你老人家,弟子早已碎屍萬段,哪裡還有今日。」
空幻大師頷首忖道:「此人倒是條義烈漢子,也不在我來此一遭。」
樑上人垂首默然半晌,方自長身而起,歎道:「大師有此信物,怎不早說,萬老前輩於在下有天高地厚之恩,只要萬老前輩的片言隻字,便是教在下赴湯蹈火,亦不敢辭,何況是這區區小事。」
空幻大師道:「此事說來雖輕易,但做來卻非易事……」
樑上人截口道:「無論事情多難,在下都有把握將之完成。只要世上真有那人,無論是死是活,在下都可將其蹤跡尋找。」
空幻大師道:「真的?」
樑上人歎道:「大師如不信,在下可當萬老前輩這件信物,發下重誓,在下若不將此人蹤跡尋出,便是……」
空幻大師道:「你若不將此人蹤跡尋出,便是死也不能死的。」
樑上人立刻接口道:「便是如此!」
空幻大師展顏一笑,道:「貧僧所要找之人,在江湖中雖無名氣,但說來你想必也會知道。」
樑上人道:「誰?空幻大師眉字問突現一片怨毒之意,目光中也立刻滿含殺機,沉聲道:「此人便是昔年那無惡不作的魔頭仇獨之子,貧僧也不知他叫做什麼,但算來今日已有十八、九歲了。」
他後未說完,樑上人已是心頭一震,脫口道:「大師為何要尋此人?」
空幻大師仰面望天,切齒道:「那仇獨與我仇如山高,恨比海深,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只可惜他不能等我,父債子還,我只有來尋他的兒子。」
他話中的怨毒,使得樑上人不禁自心底升出一陣顫抖,呆呆地愕了半晌,暗中自語著道:「仇恕呀仇恕,你只知向人尋仇,卻不知有人向你尋仇,你們恩仇糾纏,卻叫我樑上人如何是好。」
「聖手書生」與他有師徒之義,「聖手書生」之令,他自當赴湯蹈火,但這隻銀絲芒鞋的主人,卻更對他有天高地厚之恩,他方纔已立下重誓,此刻便教這以義為先,以信為重的江湖好漢如何是好?
一時間他已覺心頭萬念湃騰,無法言語。
空幻大師霍然垂下頭來,目光筆直地望在他臉上,沉聲道:「你可聽過此人?你可知道此人在哪裡?」
樑上人怔了半晌,面上裂出一絲乾笑,吶吶道:「大師遠居崑崙,卻不知與那仇先生有何仇恨?」
空幻大師木立半晌,思潮似又回到;日日的隱恨中。
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語,良久良久,方自沉聲道。
「我且問你,是殺父之仇重,抑或是奪妻之恨深?」
樑上人吶吶道:「仇與恨兩字,意義本就並不十分相同,父仇不共戴天,但奪妻之恨……唉,確也恨得極深。」
空幻大師嘴角緩緩升起一陣淒涼而怨毒的微笑,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出家?你可知道我未曾出家之前是誰麼?」
樑上人突地心頭一動,想起一個人來。
薄暮黃昏。
西子湖畔的靈隱,正在空靈隱幻之間。
從山門進去,一面高巖,一面大殿,光線沉沉,卻在最遠的晚空中淡淡地留著余霞一抹,紅如珊瑚。
暮雲低垂,漸彌山谷。
一個弱冠少年。凌風負手仁立在珊瑚般的余霞中。
他極目眺望著天畔的余霞,神情雖似極為安樣,但眉字間卻又隱含焦急,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山門外,散漫地跌坐著數十個鶉衣蓬面的乞丐。靈隱寺丐,本是西湖一景,但這些乞丐,神色間卻是出奇地安祥,一個個低眉斂目,默然端坐在一排排麻袋上。
良久,弱冠少年回轉頭來,余霞映得他面色有如桃花般嫣紅,他目光四下一轉,緩緩踱出山門,輕輕問道:「凌老前輩真的要來麼?」
坐在山門左側的,是一個瘦骨鱗峋的少年丐者,他年紀雖輕。
但坐下的麻袋卻甚厚,此刻雙目一張,神光隱現,冷冷道:「不見得。」
弱冠少年面色微變,道:「你方才說他要來的?」
少年丐者垂下眼簾,道:「可能來,也可能不來,有誰確定過。」
弱冠少年雙眉一一揚,大聲道:「既是如此,你為什麼要我等這麼久?」
他一一急之下,聲音放高,語聲突地變得十分尖銳。
少年丐者冷冷一笑,道:「誰教你等的?」
弱冠少年目光一凜,面色更是通紅,大聲道。
「好個無禮的奴才。便是你們幫主見了我,只怕也不敢如此。」
少年丐者冷「哼」一聲,不言不語:弱冠少年大喝道:「看你也是個練家子,站起來,少爺教訓教訓你。」
少年丐者緩緩張開眼來,輕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人從來不與女子動手。」
弱冠少年不禁一怔,面上的紅霞,一直紅到耳根,站在地上呆呆地怔了半晌,狠狠一跺腳,道:「見著了你們幫主再來教訓你。」
數十個乞丐一齊輕輕一笑,弱冠少年已大步走了開去。
「他」胸膛不住起伏,顯見得胸中滿含怒氣,但卻又不能與這些乞丐動手,只因他還要尋找那窮家幫主,為他打聽一個人的消息。
漫天殘霞下,他腳步越來越緩,口中也不禁發出了一聲聲輕輕的歎息,他心中有許多事,就連他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訴說,是以他只有求助神通廣大的窮家幫主,但凌幫主卻又如天際神龍,沒有尋處。
他伸出瑩白如玉的手掌,下意識地一撫鬢腳,他雖是一身男子服裝,但一種女性的嫵媚之態卻常在不知不覺間流露。
垂首而行,腳步細碎,目光抬處,只見兩個白髮老人,並肩逶迤,迎面而來。這兩人身上穿的俱是一身華服,長長的白鬚,在晚風中不住拂動著。一一人極胖,一人卻極瘦,一胖一瘦,極為懸殊。
他兩人走到這少年身前數尺之處,竟突地一齊停下了腳步,目光怔怔地望向這弱冠少年身上。
然後兩人對望一眼,左面一人輕輕道:「像麼?」語聲之中,似乎帶著些奇異的口音。
右面一人點了點頭,話聲更輕,道:「他若是女子……」
左面一人截口道:「他本就是女子,唉!若換在二十年前」提到二十年前,兩人一齊住口,目光也一齊垂落。
弱冠少年柳眉一揚,怒道:「你們在說什麼?」
他耳目極靈,這兩個老人語聲雖輕,他卻已聽得清清楚楚。
白髮老人又自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回答他的話,一齊自他身側走過。
弱冠少年腳步微微一頓,卻終於又忍下了這口氣,他本是脾氣最躁的人,近來不知為了什麼,竟改變了許多。
一輛馬車等在遠處,等在遠處的一行垂柳下。他緩步走向馬車,垂柳後人影一閃,突然現了一個長身玉立的金衫少年,微微笑道:「姑娘,你怎地到這裡來了,是為了觀賞風景,還是為了-」弱冠少年秀目一張,柳眉立皺,冷冷道:「你管不著。」
他筆直走向馬車,哪知這金衫少年身形一閃,竟擋在他面前,笑道:「我怎地管不著,師傅叫我……」
弱冠少年喝道:「鐵平,你不要以為在爹爹面前得寵,就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姑娘我還是照樣有辦法制你。」
她不但已自稱姑娘,言語間更滿充富家千金的嬌嗔之氣,此刻根本不用多說,誰都已知道「他」就是「靈蛇」毛臬的獨生愛女毛文琪,但是——她不是已回到她師傅那裡去了麼?怎地卻又回到江南?
金衫少年故意長歎了一聲,道:「姑娘要這樣說,我就無話可講了!」
他語聲微微一頓,目光斜斜望著毛文琪,緩緩接口道:「其實我也是為了一件消息,好心好意地來告訴姑娘的。」
這金衫少年,正是「靈蛇」門下「玉骨使者」中的「奪命使者」鐵平,近日來「玉骨使者」傷殘頗重,毛臬自然就對剩下的這幾個弟子特別愛惜,是以鐵平此刻仍無絲毫畏懼之意。
毛文琪走了兩步,忍不住又停了下來,冷冷道:「什麼消息?」
鐵平嗤地一笑,道:「姑娘若不願聽,也就罷了。」
毛文琪柳眉一揚,筆直衝上馬車,向呆坐在車座前的車伕大聲道:「走!」
趕車的絲鞭一揚,「奪命使者」鐵平面帶微笑,負手立在柳樹下,他面上的笑容卻是那麼奇異。
絲鞭唰地一聲,帶著一縷銳風落下。
健馬方自揚蹄。
只聽「砰」地一聲,車門大開,毛文琪又自衝了下來,馬車收勢不住,卻已衝出三丈。
毛文琪一步竄到鐵平身前,杏眼圓睜,大聲道:「什麼消息,到底是什麼消息?」
鐵平似笑非笑,緩緩摸著他下巴上初生的鬍鬚,緩緩道:「這消息麼!咳咳!嘿嘿!……」
毛文琪心裡一股怒氣上衝,揚起手來,「吧」地在鐵平面上拍了一下耳光,大怒著喝道:「你到底說不說?」
鐵平面上仍然似笑非笑,方纔那一記耳光,竟像似根本不是打在他臉上。
他仍然緩緩摸著鬍鬚,緩緩道:「這消息麼……是和姑娘心裡很關心的一個人有關係的……」
他忽然頓住話聲,手掌上移,開始緩緩撫摸起方才被打過的地方。
毛文琪等了半晌,心念一轉,勉強壓下一陣怒氣,面上泛出著花般的嬌笑,甜笑著柔聲道:「什麼事?你說呀。」
鐵平道:「哎喲……咳咳……」
毛文琪甜笑著道:「呀……我打著了你麼??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摸了一下,心裡的怒氣,卻已快要爆炸了。鐵平眉毛上揚,眼簾卻下垂,半闔著眼睛,緩緩道:「嗯!現在好了一些……」
毛文琪柔聲道:「你說的那消息,可是和繆文有關麼?」
鐵平點了點頭,口中卻頻頻道:「好痛好痛,若是姑娘能……」
毛文琪輕輕一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氣,絕不肯白白做一件事的,其實我也不關心他,只不過你不說出來,我心裡實在悶得慌!」…她面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甜美,悄悄道:「你要是告訴了我,我……」
嬌笑一聲,住口不語。
鐵平目光亂轉,又望了那邊的車伕一眼,笑道:「真的?」
毛文琪默默點了點頭,鐵平輕輕道:「那姓繆的……此刻只怕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