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二章 文 / 古龍
暮春時節,鶯飛草舞。
漫天朝霞中,白馬銀車,急馳出城,直奔杭州。
但見道路兩旁,桑行遍野,雞犬相聞。遠遠望去,一片綠色的天地中,點綴著三五間茅舍人家,偶而有三五個明眸皓齒的江南少女,赤著一雙天足,踏著田里的水波,曼聲低唱著相思的情歌。卻不知她到底相思的對象是誰?
「繆文」半啟車窗,四下眺望,面上一片寧靜。此時此刻,這少年當真拋去了心中的萬般心事,來欣賞這江南的美景。
箕踞在他對面的「亂髮頭陀」,懷中卻抱著一隻朱紅的酒胡蘆,在品嚐著江南美酒。
出城漸遠,人跡漸稀。
突聽一陣奇異而沉重的蹄聲,自遠而近,「亂髮頭陀」忍不住探首窗外,只見遠處竟奔來兩匹雙峰駱駝。
駝峰上斜坐著的,竟是兩個寬裙窄袖,紗中掩面的塞外麗人。
車馬與駱駝剎那間便交錯而過,但就在這剎那間,自那隨風飄飛的紗中裡,已可看見這兩個女子的明眸秋波。
「繆文」心中方自暗奇。
這軟風弱柳的江南路上,怎會有這號稱「沙漠之舟」的千里明駝行走,駝峰上竟還坐的是兩個彷彿絕美的塞外而人。
他思念方轉,「亂髮頭陀」已自濃眉一揚,砰地推開了車門,沉聲道:「杭州城見。」
話聲未了!單掌斜穿,便已游魚般滑出車外。
「繆文」不及開口,又眉微皺,只見這「亂髮頭陀」竟已在白晝之中,展開輕功身法,綴在那兩匹明駝之後,如飛掠去。
車馬穩快,但「繆文」心中,卻多了滿懷紊亂的心事。
他自入江南之後,對每件事都佈置得極為周密,一切事的發生,都不會引起他的驚異,因為每件事俱都在他算中。
但此刻,亂髮頭陀、少年道人,以及這明駝佳麗的驟然出現,卻俱都是他不能理解猜測之事。
這些事看來雖然彷彿與他毫無關係,但奇怪的是,在他心底深處,卻莫名其妙地對這件事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驚惕。
車聲轆轆,寒風滿窗。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聽趕車的「快馬」程七驚呼一聲,道:「公子,你看這裡。」
車馬驟緩,「繆文」側身探出窗外,目光轉處,眼前竟是一片清波,一片翠綠之中,靜靜地嵌著一個堰月形的清池,寬約四五丈,長也不過只有十五六丈而已,水卻流得出奇地慢。
四下靜無人聲,池水的對峰,卻赫然矗立著兩座形如饅首的帳篷,五、七匹駱駝,九、十匹花馬,悠悠地在池邊閒蕩,咀嚼著池邊的綠草。靜靜的碧波,倒映著它們的身影,驟眼望去,也不知池中的駝馬是真的,抑或是岸上的駝馬是真的。
只聽快馬程七驚喟道:「奇怪!江南地面,怎會有這塞外的『蒙古包』紮在這裡?我向來只聞得有『塞外江南,想不到今日竟看到了江南的塞外風物。」言語之間,車馬已停。「繆文」亦是滿心驚詫,望著這奇異的景象,不覺呆呆地出起神來。一隻白鷺,盤旋池面,飛得很低,忽然「嗤」地一聲,鑽入了水波,啄起一條銀魚又嗖地飛了上去。池中漣漪未散,對岸帳篷嘻笑著跳出一個黃衣童子,拍掌道:「水上一鴛飛,池底萬魚驚……」
「繆文」心頭一動,暗忖道:「小小一個童子,已有如此吐屬,帳中主人,定必更非俗客,奇怪的是,江南地面,怎地忽然來了這麼多高人?」
思忖之間,帳篷中又走出一個寬裙窄袖,紗中蒙面的少女,竟遠遠向「繆文」招起手來。
「繆文」一怔,只聽這蒙裝少女高呼道:「對面的客人,請你下車來好麼?我們的主人請你帳篷裡坐。」
語聲之中,雖帶著一種奇異的口音,但是她聲如銀鈴,不但掩飾了這奇異的口音,還顯得格外動聽。
呼聲之中,那黃衣童子已繞著池岸,快步跑了過來,「繆文」還在驚奇詫異之中,這童子己一把牽住了他的衣襟,憨笑道:「好漂亮的馬!好漂亮的馬車!好漂亮的人!」
「繆文」展顏一笑,俯首道:「小弟弟,你們的主人是誰?喚我作什麼?」
黃衣童子眨一眨大眼睛,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認識你。」
「繆文」眉心微微一皺,心中已充滿好奇之心,忍不住走下了車,任憑這黃衣童子,將他拉到對岸。
紗中掀動中,這蒙裝少女梨渦隱現,齒白如玉,向「繆文」輕輕一招手,轉身奔入帳裡,一面嬌笑著道:「老爺子,客人過來了。」
「繆文」乾咳一聲,只聽帳中傳出一聲蒼老沉重的語聲,道:「外面的客人快請進來,恕老夫行走不便,有失遠迎。」
一隻瑩白如玉的纖手伸出帳篷,將帳外厚重的門簾掀開一角,那蒙裝少女又探出頭來,嬌笑著道:「老爺子請你進來。」
「繆文」四望一眼,只見這兩座帳篷外雖然駝馬成群,卻是一片寧靜,另一座較小的帳篷中,不時飄散出一陣甜美的肉香。
一眼看去,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和平與歡樂。
他暗中定了定神,俯首向那黃衣童子微微一笑,走入帳中,抬起頭來,目光一轉,只見這外表看來極是簡陋的帳篷中,陳設得竟是富麗堂皇已極,四面矮几低凳上,都覆著厚厚的虎豹之皮,不說別的,單憑此點,教人一入此帳,便不禁由心底升出一陣溫暖之意。
一條華麗的豹皮垂簾後,乾咳一聲,緩步走出一個身披紫色風氅,身材佝僂,步履也極不靈便的老人,面上卻蒙著一方紫色的絲中,絲中下白鬚輕拂,卻無法看得到他的面目。
但露在絲中外的兩隻眼睛,卻有如明星般光亮,刀劍般的銳利,與他佝僂的身材與蹣跚的腳步都大不相稱。
「繆文」心中不禁又為之暗暗稱奇,但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
蒙面老人目光一掃,徐徐在一張虎皮榻上斜坐了下來,笑道:「兄台只管隨意坐吧,請恕老夫無禮。」
這顯然是來自塞外的老人,語聲中卻滿是河北口音。
「繆文」心中思潮閃動,一面卻拱手笑道:「在下繆文,蒙老丈寵召,不知有何見教?」
蒙面老人身形僵臥,口中笑道:「坐,坐……桃姑,茶來。」
那蒙裝少女「桃姑」扭動著纖腰,輕盈地轉入簾後,黃衣童子卻不住眨著大眼睛,呆呆地向「繆文」凝視著。
「繆文」用盡智慧,也猜不出這老人的來歷,更估不透這老人的用意,只好默然端坐靜候別人開口。
片刻間「桃姑」便已手捧一具碧玉茶盞,裊裊走近,「繆文」欠身接過。盞裡也是大漠牧人日常用的馬乳茶,喧騰著一片奇異的香氣。
蒙面老人炯然的目光,始終未曾自「繆文」身上移開,此刻突地沉聲道:「兄台人中之龍,舉上非凡,不知是哪一位賢父母,方自生得出如此佳子弟?」
他沉默許久,忽然問出這句話來,「繆文」心中一怔,口中卻含笑謙謝道:「家父母俱是凡人,經商粵東。看老丈方是人中之龍,飄忽來去,卻不知來到江南,有何貴幹?」
蒙面老人目光一閃,突地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洪亮高亢,也絕不似如此衰弱的老人能夠發出。
「繆文」輕輕放下茶盞,含笑道:「在下雖然……」
話聲未了,蒙面老人左掌突地從風氅下輕輕揮出,只聽兩道銳風,奔雷般向「繆文」擊來。
「繆文」心頭一驚,只見這兩道烏光來勢雖急,卻分前後,竟是筆直擊向自己面上「迎香」大穴。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心念閃電般一轉,兩道烏光,距離他身前不及一尺,後面的暗器來勢突地加急,前面的暗器去勢卻驟然一緩,只聽「砰」然一聲,兩面相擊,齊地斜斜飛開,落在:『繆文」兩旁身側地上。這暗器手法之驚人,當真令人駭然,運力之巧,手法之妙,時間之準,環顧當今武林,所可比擬者不過三五人而已。暗器落地,蒙面老人長笑又起,一面笑道:「好武功呀好武功,好膽氣呀好膽氣,老夫雙眼不盲,兄台若是高人弟子,老夫便也是高人子弟了。」
「繆文」面色微變,依然含笑道:「老丈過獎了,在下有什麼武功,有什麼膽氣,不過深信老丈與在下無冤無仇,絕不敢要取我之性命,是以才還穩得住,何況一一哈哈」他大笑兩聲,接口道:「在下便是心中要想閃避,卻也不知該如何閃避呢!」
蒙面老人笑聲一頓,目光如刃,厲聲道:「你明知老夫不會傷你性命,你才不避不閃是麼!」
「繆文」笑容亦不禁為之盡斂,面色一沉,正色道:「在下與老丈素不相識,老丈喚我前來,如此戲弄,目的究竟是什麼?倒教在下費解!」
蒙面老人家「嘿嘿」一笑,突又厲聲道:「桃姑,柳兒,你兩人一人去為老夫挖下此人的一隻眼珠。」
「繆文」劍眉微軒,只見桃姑輕輕一笑,道:「客人,真對不起你了。」
嬌笑聲中,柳腰輕折,一隻瑩瑩如玉的纖纖玉手,已到了「繆文」眼前,五指尖尖,宛如五柄銳利的短劍。
那黃衣童子「柳兒」亦自嘻嘻一笑,迎面一掌,擊向「繆文」的右眼,兩人俱是出手如風,絲毫不留情面。
「繆文」再也想不出這蒙面老人究竟為了什麼,竟會如此對付自己,但此刻兩隻手掌俱都已在自己眼前,自己若是不避不閃,一雙眼睛,便說不定真要葬送在這奇異詭秘的帳篷裡。
他本已暗提真氣,此刻運勁於掌,只要手掌一翻,便可將這「桃姑」與「柳兒」震飛數步。
要知他自幼苦練「化骨神拳」,身體各部,均可出人意料之外地扭轉,自出入意料之的部位發出招式。
但是他如使出「化骨神拳」,便無異洩露了自己的行蹤。
是以他此刻實已殺機暗生,立心將這兩人全都斃在掌下。
筆下寫來雖慢,在當時卻快如電光石火。
就在這剎那之間,帳外突地暴喝一聲:「住手!」
「桃姑」、「柳兒」招式微微一滯,一道銀白色的劍光,已有如匹練般自帳外劃空而來。
劍光一閃,分削「桃姑」右掌,「柳兒」左肩,一招兩式,快如閃電,只聽嗖嗖兩聲,「桃姑」衣袖已被劃破一半。
「柳兒」年紀雖小,武功不弱,身形一縮,突地挫身而上,呼地一拳,直打來人脅下「天池」大穴。
「桃姑」面容失色,目注衣袖,微微一楞,柳腰微擰,亦自攻出兩掌。
這兩人招式配合得甚是佳妙,「繆文」端坐原處,凝目望去,只見半空掠入帳中的,竟是那高冠灰袍的少年道人。
但見他袍袂飄飄,長袖拂動,剎那間掌中一柄雪亮的銀劍,已閃電般攻出七招,招招均分兩式,劍劍不離「桃姑」「柳兒」的要害,竟似與這兩人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桃姑」、「柳兒」身形雖輕巧,但在這帳篷之中,被這匹練般的劍光縱橫一掃,此刻已是險境叢生,眼看便要傷在劍下。
而「繆文」卻是直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這其中究竟包涵著什麼隱秘,是以他直到此刻為止,竟仍然端坐未動。
蒙面老人森冷的目光,一直在隨著灰袍道人的劍尖移動著,此刻突也厲叱一聲:「住手!」
「桃姑」「柳兒」身形一分,各各退出數尺,緊貼篷帳。
灰袍道人劍勢一收,轉目望了「繆文」一眼,目光中又泛起一絲笑意,但等到他目光轉向那蒙面老人時,便換了一種森嚴之氣。
蒙面老人仍然僵臥在那件寬大的風氅裡,沉聲道:「閣下是否華山門下?為何到此撒野?」
灰袍道人冷笑一聲,道:「我聽聞玉門關外,有一夥獨行大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久走沙漠的行旅,都將之喚做『塞上溫柔阱』。」
「繆文」雙眉一皺,忖道:「好奇怪的名字。」
只聽灰袍道人接口道:「沙漠上飢渴的旅人,只要遇上這『塞上溫柔阱』,必定屍骨無存,想不到這『塞上溫柔阱』,今日居然到了江南——哼哼,難道沙漠上的旅人,都已被你們害光了麼?」
蒙面老人冷冷一笑,道:「你說的什麼?當真可笑得很。」
灰袍道人厲聲道:「塞上溫柔阱以絕色美女,陣陣肉香,來引誘沙漠上的旅人,進入他們的篷帳,然後再加殘殺,這行徑正與你同出一轍,賣傻作什?」
「繆文」恍然忖道:「溫柔之阱,原來如此!」
只見蒙面老人目光仍然寒如玄冰,灰袍道人長劍一揮,仰天笑道:「只是你這『塞上溫柔阱』今日撞到了我『華山銀鶴,手裡,只怕你自今而後,再也無法害人了。」蒙面老人冷冷道:「真的麼?」
話聲方了,帳外突又大喝一聲:「繆兄弟可在這裡?」
「嘶」地一響,帳簾中分為二,帳外大步走入一個獨臂獨目的黑衣頭陀,狂笑道:「好極好極,果然全在這裡。」
一直聲勢不動的蒙面老人,此刻目光突地一變,那「亂髮頭陀」的兩道眼神,恰巧掃來。
兩人目光相遇,「亂髮頭陀」身軀突地一震,顫聲道:「你……你……可是……」
眾人俱都一楞,蒙面老人突地憑空自榻上飛起,身軀凌空一折,閃電般掠入了那豹皮垂簾。
「繆文」心中一動,道:「此人可就是大師所要尋找之人麼?」
灰袍道人「華山銀鶴」目光茫然互望一眼,「亂髮頭陀」突地大喝一聲,筆直搶入簾內。
「繆文」、「華山銀鶴」對望一眼,雙雙舉步,隨之而入。
只見那蒙面老人居然以背向外,面對篷帳,負手而立。
「亂髮頭陀」腳步突頓,顫聲道:「你……你轉過臉來,讓我看上一眼。」
這鷙猛粗豪的大漢,此刻不但語聲顫抖,面上更是一片淒冷痛苦之色,與先前大是判若兩人。
身披風氅的蒙面老人,卻依然面壁而立,不言不動,有如未聞。
「華山銀鶴」雙眉一挑,一步搶上前去,正待將這老人扳轉身來,哪知「亂髮頭陀」卻突地獨臂一伸,擋住了他的去路,厲聲道:「你要作什?」
「華山銀鶴」又驚、又奇、又怒,道:「豈有此理!」
袍袖一拂,後退三步。
「繆文」心中亦是大奇,這灰袍道人本是助他,他卻如此還報,這其中的道理,的確隱秘得令人難測。
只聽蒙面老人突地乾咳一聲,嘶聲道:「請……讓……」
蒙面老人突地放聲狂笑起來,狂笑聲中,他霍然飄身,雙臂一振,風氅落地,舉手一抹,扯下絲中。
「繆文」目光轉處,不禁驚呼一聲,他再也想不到此人轉過身來,赫然竟是那『八面玲瓏,胡之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