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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古龍

    兩天之後,當左手神劍和百步飛花兩人到達毛宅時,繆文已經交給胡之輝十萬兩銀票,辭別了也將他去的石磷,帶著胡之輝的千恩萬謝,和毛臬的愛女一齊出城北去了。

    從杭州到河北的路,毛文琪孤身往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說是熟之又熟,繆文安靜地坐在馬上,跟著她走,可是兩隻眼睛卻極為不安靜,上上下下地望著她,使得她芳心中好像有千百隻小鹿在撞著。

    這種感覺,毛文琪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只覺得受用得很,彷彿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

    剛出杭州城,後面就奔來幾騎馬,繆文一皺眉,向毛文琪道:「大概又是你的師兄趕來了。」

    毛文琪笑問:「你怎麼知道?」

    語聲方落,後面的騎士果然已經高聲叫著:「琪師妹!」繆文向毛文琪一聳肩,毛文琪格格笑了起來。

    後面追上來的四騎,果然都是「玉骨使者」。那陰沉機狡的「凌風使者」龐良湛,也在其中,見了繆文,倒先客氣得很,另三個金衫少年卻看也不看繆文一眼,擁到毛文琪四側,其中一個皮膚白皙,但卻生得一付單薄之相的少年道:「師父命我到冀、豫、鄂、贛四省,我們準備分頭行事,師妹,你看哪一個到冀省最為適當呢?」說時,他帶著一付阿諛的笑容。

    毛文琪卻滿肚子不高興地道:「我管你們誰去?」龐良湛馬韁一轉,左手提著韁繩。右手卻握著幾枚制錢,道:「誰猜出我手中制錢的數目,誰就陪琪妹到冀北去,要是你們都是猜不到,那——那我……」

    繆文暗暗好笑,忖道:「看來他們師兄弟幾人,都對琪妹懷著同樣的心思。」

    他面帶微笑,看著這師兄弟四人猜枚,但若這師兄弟四人看出他笑容後的含意,恐怕誰也不願意討取這價「美差」了。

    最後,那面貌白皙的少年是「幸運者」,其餘三人都怏怏走了,繆文含笑走過答汕道:「兄台高姓?」那面貌白皙的少年雙目一翻,傲然答道:「小弟孔希,不過江湖中人都稱我為『玉壁使者』……話未說完,就回過頭去向毛文琪說話,立時又換了另一種臉色。繆文卻絲毫不以為杵,仍然笑嘻嘻的,毛文琪嘟著嘴,恨不得叫這位」玉壁使者」快些滾開才對心思,只是眉梢眼角瞟向繆文時,卻仍帶著一份笑意。

    孔希不是傻子,一路上從毛文琪那裡受來的怨氣,就全部發洩在手無縛雞之力的繆文身上。

    繆文卻仍不聞不問,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毛文琪以前那種狂態,此時竟收斂得無影無蹤,竟像個含羞答答的深閨女子,是什麼東西使得這從來不知道羞澀的少女有了這麼大的改變呢?

    到了吳興,店房不多,繆文只得和「玉壁使者」一起歇了。

    深夜,玉壁使者孔希突地聽到窗外有夜行人彈指的聲音,他久走江湖,反應極快,嗖地,跳下了床,登上薄底靴,卻見繆文蒙著頭,正在大睡。他冷笑一聲,暗罵:「蠢物!,』身形一弓,倏然穿窗而出,想看看窗外究竟有什麼事。前面,果然有人影一晃,但身手卻是極為遲鈍,孔希又冷笑一聲猛一長身,一個起落,便掠向那鬼祟的黑影。毛文琪也驚醒得很,也發覺了窗外似有異聲,匆匆結束了一下衣衫,然後也穿窗而出,但窗外卻似靜悄悄地,沒有人影。她微一遲疑,竟毫不遲疑地掠了過去。夜色深濃,鄰房裡有犬吠之聲,不知是它也發覺了夜行人,抑或是不耐春夜的寂寞,像春日的野貓一樣地叫了起來。毛文琪不敢太大意,也沒有出聲,身形一拳,在白楊樹前倏然頓住,閃目一望,見一人影似乎挑戰似的,動也不動地站在白楊樹上,她雙眸怒張,口中低叱一聲,三點寒星電射而出。哪知那人影仍然不動,毛文琪的三枚」屠龍針」,竟都打到他身上,毛文琪暗器奏功,卻見人影仍直挺挺地站著,非但動也不動,就連哼聲都沒有發出,像是這「屠龍仙子」的絕技,武林中揚名的「屠龍針」對他毫無作用一樣。

    毛文琪一驚,倏然抽出長劍,火焰般的紅光一閃,毛文琪卻不禁驚呼出來。

    原來紅光閃處,她發現樹上的人影,竟是那玉壁使者孔希,她劍勢一領,身隨劍走,微一縱身,也竄到白楊樹上藉著劍光和星光一看,粉面再也鎮靜不了,立時變得慘白。

    原來這玉壁使者孔希,竟在一段極短的時間中,已被人點中腦後死穴——玉枕,用細鐵絲吊在樹上,而毛文琪的三枚「屠龍針」,也整整齊齊地插在他前胸的「乳泉」,「期門」兩處大穴上,只剩下針的尾端,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夜色,使得他白皙的臉,鐵青而猙獰,眼珠無助地突出眶外,像是他自己對自己的死,也像別人一樣地茫無所知。

    有風吹過,毛文琪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回過頭,不敢再看這幅景象,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是個女子,有許多事,的確不是她獨自能夠應付的,尤其是有關死亡這=類的事。

    突地,她想起繆文,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陣寒意,倏然回身,向客店那邊掠去,「他會不會也……」她心喪魂落了。

    暗中這鬼魅般的人物,像是地獄中的惡魔似的,隨時伸出他的魔掌,攫去世上的一些人,而這些人,又都是和靈蛇毛臬有著關係的。

    毛文琪心中混飩,恍惚,心智在這一剎那中,似乎都完全失去了。

    「這會是誰呢?」她暗討著:「金劍俠?那蒙著黑布的夜行人?」

    星光將一棵樹的影子,變得奇形而扭曲,就像鬼魅似的,擋在毛文琪前面,毛文琪又不禁起了一陣驚慄,冷汗都流下來了。

    「難道是墳墓中的人,突然復活,而來復仇了嗎?」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向自己解釋自己這種恐懼的由來,腦海中波濤雲湧,她雖然不知該怎麼想,然而繆文的影於,卻像山石似的,在她腦海中的波濤裡屹立著。

    於是她飛快地幾個縱身,掠向那也沉於陰影中的客店房屋。

    何消幾個起落,她已躍入客店中,微一審度,發現繆文的住房的窗子,仍然是敝開著的。

    她毫不考慮地一躍而入,繆文根本毫無所覺,仍在蒙頭大睡,她急忙走過去,伸手拍了拍被,哪知觸手之處,卻不似人體。

    她又一驚,拉開被,裡面只堆著一卷棉被而已,哪裡有繆文的影子?

    她怔在床前了,疑念叢生,卻聽到床框後有人輕輕問道:「是毛文琪姑娘嗎?」毛文琪腳跟一轉,掠到櫃後,卻見繆文畏縮地站在那裡,看見毛文琪,滿懷驚懼的心才鬆弛了下來。

    他彷彿再也不住了,虛軟地倒在衣櫃旁,顫聲道:「你再不來,我可要嚇死了。」他戰兢著住牆上一指,毛文琪隨著望去,卻見白堊牆上,此刻多了一方黑緞,藉著微弱的光線,那上面仍可看到四個字,赫然竟是「以血還血。」

    毛文琪心頭又一震,十六年前的故事,她也曾聽到過,這「以血還血」四字,也使她人目驚心,背脊又生出一絲涼意。

    繆文又顫抖著說道:「剛剛我睡得正熟,忽然窗口躍進個人來,將這塊黑緞子,掛在牆上,又把我叫醒了,問清了我是什麼人,才又從窗口走了。」

    毛文琪長歎一聲,問道:「那人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全身穿著黑衣,連頭上都蒙著黑布的?」

    繆文點頭道:「就是這樣的人。」語聲一頓,又道,「原來姑娘認得他的。」

    毛文琪搖了搖頭,望著牆上的那四個字出神,繆文扶著衣櫃走過來,望著她的背影,臉上卻無他所說的半點驚懼之色。

    但毛文琪一回頭,他臉上的肌肉又像是因著驚懼而扭曲了起來,毛文琪憐惜地望著這文質彬彬的美少年,悄悄走過去,道:「你別怕,我在這裡陪著你好了。」話一出口,臉上不禁就紅了起來。繆文卻連聲喜道:「有姑娘在這裡陪著我,那好極了,不然一」不然怎麼樣,他雖未說下去,但毛文琪卻已替自己找到了留在這房裡的理由了。

    點亮了油燈,他們端坐在臬子的兩側,毛文琪只覺得繆文的雙眸,像是火一樣地燃燒著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開始燃燒了。

    於是,她記起這是春夜——雖然春夜的星光,春夜的氣息,以及屋頂貓兒的嘶叫,都沒有帶給她「春」的感覺,然而繆文的眼睛卻告訴她,這是春天。

    也許是春寒料峭吧!他們的手,不知在什麼時候緊握住了。

    於是從深夜到天明,他們就這樣坐著,毛文琪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那外面的白楊樹上,仍掛著她師兄慘不忍睹的屍身。

    然而繆文呢?他也忘去了一切嗎?這從他嘴角的笑容上,你可以得到明確的答覆,只是此刻的毛文琪已不能注意到了。

    第二天早上,吳興府的捕怏忙碌了,三班班頭鐵尺王維傑,被這具無名男屍所困惑,而這具屍身上的金色衣衫,又使他驚恐。

    但是這一切都是個謎,非到謎底揭曉的那一天,沒有人能知道真象。

    過太湖三萬六千頃,繆文和毛文琪指點著浩翰煙波,別人誰不羨慕這一對才子佳人,但世上之事,其內容有許多是任何人也無法從表面上看出來的,繆文和毛文琪這一對,也許正是如此。

    但無論如何,這一對無論從什麼地方看去都極其配合的少年男女,這一路上耳鬢廝磨,當然難免暗生情愫,尤其是毛文琪,她不但變得溫柔,含羞,而且將女子照料男子的本能,都用在繆文身上,使得他第一次享受到異性的溫馨。

    自此以後,毛文琪那潔白如紙的心靈,便讓繆文給寫了巨大而深透的一個「情」字。而任何人都知道,少女的第一次動情,永遠是最純真和美麗的,當然,也是永難忘懷的。

    孔希的慘死,雖然讓毛文琪感到悲哀一一因為他終究是曾和她自幼相處的同伴,那牆上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也讓她感到恐懼。

    ——因為她自幼就不斷聽到有關這四個字的故事。

    但是,這份悲哀和恐懼,已無法再在她心中佔得一些位置,因為她整個的處子芳心,已全被那「情」字佔得滿滿的了。

    繆文當然也能發覺這「情」字在她心中所造成的力量一那從毛文琪日益溫柔的舉止和言詞上,就可以發覺。

    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樣,永遠帶著那一份謎一樣的笑容,讓人永遠無法從那俊美而挺逸的外表中,猜透他的心事。

    他,是個謎一樣的人物。

    只是毛文琪卻絲毫感覺不到,一路上,她像守護神一樣地保護著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像慈母一樣地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又像妻子一樣地和他娓娓談著情話一亙古以來,相愛著的人們,都是在同樣地談說著的話。這是不變的,也是永恆的。

    由杭州北上,可沿運河而行,一路上都是人煙稠密之處,尤其江、浙境內,人物風華,自古以來,尤稱中原之最。

    是以一路上,本來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兇殺之事發生,只是「金劍俠」一出,這本來素稱安寧的江、浙道上,武林人物便呈現了一種興奮狀態,這原因卻是因為武林中久已無事,此刻那些和「靈蛇」毛臬素無來往,一些和「靈蛇」有著夙怨的人,便抱著「看熱鬧」的幸災樂禍心理,看著這雄踞武林多年的「毛大太爺」在受到那麼多打擊之後,能有什麼出奇制勝的手段,對這如神龍般的「金劍俠」作一反擊。

    而那些「靈蛇」毛臬的黨羽,不用說,更是緊張得很,因為他們不知這位「金劍俠」什麼時候會照顧到自己頭上來。

    毛文琪來往此路已有許多次了,這路上和毛臬有著關聯的江湖人物,當然全認識這位武林魁首的女公子,幾乎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毛文琪在鬧市上一露面,立刻就有當地的武林人物前來拜候。

    毛文琪像是有些討厭,但繆文卻像是對這些應酬極感興趣,他甚至和每一個來拜候的武林人物都談得來,滔滔不絕地和那些江湖莽漢談著活,詳細地問他們的姓名,住址。

    毛文琪有些奇怪這文質彬彬的富家公子為什麼會對這些草莽豪士如此發生興趣,但只要繆文高興的,她也就高興了。

    到了宿遷,投了店,天已經黑了,初夏的晚上,永遠是美的,毛文琪輕輕打開窗子,望著窗外的滿天繁星,悄語道:「我們別出去吧,隨便叫幾樣小菜,就在這裡吃了算了。」

    繆文一笑,走過去,輕撫著她的肩,還未曾說話,毛文琪已笑道:「一定要出去是不是?」她嬌軀一扭:「我真奇怪,為什麼你總是喜歡和那些臭男人打交道,我們兩人靜靜地吃一頓飯多好。」

    繆文仍然不說話,但結果兩人仍然走了出去。宿遷夜市,雖不鼎盛,但這地當潛運要衝的城鬧夜市仍然是輝煌的。

    出了店門,沿著南街向左一轉,繆文突然眼前一亮,側顧毛文琪一笑,毛文琪隨眼望去,兩道春山似的黛眉,卻輕輕皺了一下。

    原來放眼望去,這條街上的人,衣衫竟完全都是金色,任何一種別的顏色都沒有,這當然不是巧合,而只有唯一一種原因,那就是這條街上所有的人,都是「靈蛇」毛臬的直屬部屬。

    兩人方自互視間,突然兩個也穿著金色緊身衣褲的頎長大漢,劈面攔在他們面前,吆喝道:「這條街今天晚上已經被鐵手仙猿侯四爺借用了,你們要吃飯到別的地方去,這條街上所有的飯館子今天晚上都沒得空。」

    毛文琪又一皺眉,繆文卻哈哈笑著,微微一指毛文琪道:「你可知道這位姑娘是誰嗎?」他話未說完,就被毛文琪拖著就走,一面低聲埋怨著道:「你何必說出來呢?看樣子這裡有麻煩,我可不願惹。」繆文眼珠一轉,微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十餘人迎面而來。

    繆文「咦」了一聲,因為這十餘人竟都穿著百結鴉衣,顯然都是乞丐。『哪有乞丐在路上成群結黨的道理?」他方自思忖問,卻見為首的那個丐者目光向他一掃,竟然銳利如電。他心中又一動,那隊乞丐竟筆直地走進那條街,那兩個穿金衣的頎長大漢非但沒有阻攔,而且遠遠站了開去。繆文奇怪,毛文琪看了一眼,卻見她正在望著那群乞丐的背影出神,喃喃自語著:『奇怪,他們怎麼會和窮家幫生出糾紛來,是誰惹的禍?」臉上的神采,突然之間,起了一種奇異的光芒,繆文一笑,忖道:「原來你也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呀!」

    毛文琪低著頭沉吟了一會,突然接著繆文的臂回頭就走,一面道:「高興吧,我帶你去看熱鬧去。」繆文除了微笑之外,似乎不會有什麼其他的表情,隨著毛文琪回到街口,卻見那兩個大漢遠遠就彎下身來。

    繆文一愣,忖道:「難道他們就認出她是誰了?」毛文琪當然也有同樣的感覺,哪知背後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繆文回頭一望,看到一個金衫漢子和另外三人並肩站在身後,原來這四人自他們身後行來,腳步聲為市聲所掩,是以他們沒有聽到。

    『原來人家彎腰的對象不是我們。」繆文會過意來,不禁啞然失笑。那金衫漢子兩眼上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毛文琪氣得哼了一聲,突然伸手朝他肩前重重推了一下。那金衫人竟被她推得倒退三步,幾乎站都站不穩了:另外那三人立刻怒叱一聲,其中一個面色赤紅的中年壯漢一個箭步竄了上來,左手一領毛文琪眼神,右手嗖地一揮,打向她胸前,口中喝道「小丫頭,你找死嗎?」毛文琪臉色一變,須知這人的一掌打得甚為不是地方,武林中正派人物,竟會朝一個婦人家這種地方出手,她羞惱之下,柳腰一折,方待出手,哪知那漢子龐大的身軀,竟硬生生被人拖了回去。繆文看得肚中好笑,原來那金衫漢子身子站穩後正自氣得變色,目光一瞬,大概看清楚了那推自己的是誰,連忙也是一個箭步竄了過去,竟一把拉著那為他動手的漢子的肩臂,將他拉了回來。那大漢痛得直咧嘴,原來這穿著金色長衫的瘦削漢子,就是江浙一帶名聲頗為響亮的鐵手仙猿侯林,這一拉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他仗以成名的「鷹爪功」來,那漢子怎吃得消?侯林不管這大漢面上的表情的難看和奇怪,卻走到毛文琪身前,一揖到地,笑著道:「原來是毛大姑娘,老叔叔沒有看到你,你可別生氣。」

    毛文琪一撇嘴,道:『我還以為侯四叔不認得我了呢?」她不屑地睨了那大漢一眼,「那位英雄好俊的拳腳,我倒想向他領教一下。」那面色赤紅的大漢聽到了這一問一答,也猜到了這被他罵為「丫頭」的女子是誰,原來就赤紅的面孔變得越發紅了,聽了毛文琪的「挑釁」,裝作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他縱然在江湖上也小有名聲,但他可不敢和「毛大太爺」的女兒較量。「何前傍而後恭也。」繆文暗暗好笑,但是笑容中像往常一樣,含蘊著一種令人猜不透的意思。「你來得真好極了。好極了一」鐵手仙猿笑的時候,果然令人不知不覺地想起一隻猴子,只是他明銳的眼神和那種內家高手所獨具的特徽一兩旁凸出的大陽穴,使人在暗笑他面容之陋以外。仍不敢輕視。「你們遠來,老叔叔可得好好請你們吃一頓,今天,剛好我……」「他接著說道,毛文琪卻打斷了他的話:「侯四叔的飯還是吃得的呀?恐怕飯還沒有吃完,就得挨上一頓打狗棒了。」她嬌笑著,故意一拉繆文,向外面走,一面道:「我們還是走吧!」

    「姑娘,你可不要再開我的玩笑了,今天真是遇著大事,本來我已差人飛騎趕去杭州,通知你的尊大人。可是直到今天還沒有消息,我正急得要命,恰恰遇著你來,真好極了。」

    鐵手仙猿笑著道,一面做著手式,請毛文琪進去,毛文琪卻一整面色,莊容說道:「侯四叔,你怎麼會惹上窮家幫的?我爹爹不早就說過,不要找這班怪物的麻煩,老實說,這班人在江湖上無孔不入,惹上他們可真有點討厭。」口氣一變,居然頭頭是道。

    鐵手仙猿長歎一聲,道:「說來話長,進去再講吧,窮家幫討厭,難道我不知道嗎?」

    幾人向荷內定去,這其中只有繆文最為心安理得,施然漫步,像是逛街似的,四下打量,這才知道那鐵手仙猿口中所說的:『大事」果然並非虛語,就沖這條街上的憎形看來,光是「大事」兩字,還像是並不足以形容似的。原來這條長約十餘丈的橫街。兩旁竟都是酒樓飯鋪,想必是這宿遷城酒樓飯鋪的集中地,此刻這兩旁少說也有三、四十間的酒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竟然全都坐滿了人。而以繆文自家方纔所經歷過的情形忖度,這三、四十間酒樓裡坐著的人物,當然都是「靈蛇」手下,或是被他們請來的角色。奇怪的是,這三、四十間酒樓中既坐滿了武林豪士,那麼嘩笑之聲應該非常大才對,哪知這些酒樓裡面卻並無這種情況,雖然也有談話之聲傳出,但絕對不「嘩笑」。繆文目光四轉,臉上雖仍然是帶著微笑,但從他的目光中,已可看出這神秘的少年心中,又在轉著一些念頭。幾乎每三步一隔,就站著一個金衣壯漢,看到他們這一行走到,各各躬身為禮。鐵手仙猿走在毛文琪身側,筆直走向這條街上門面最為寬闊的一個酒樓,毛文琪自然也看出情形有異,甚至比她想像中力還要麻煩,此刻也收起了嬌笑,面上帶著肅然之色。方自走到酒樓門口,街的盡頭又起了一陣騷動,大家回頭去看,卻見又有十餘人走了進來,遠遠望去,只見這批人全都穿著寬大的袈裟,頭上光禿禿的,竟然全都是和尚!鐵手仙猿臉上的神色,更變得極其難看,卻見那些和尚進了街後,就都停下來,只有為首三個,邁著大步子過來。繆文彷彿事不關己,其實他卻在留意看著,只見這三個僧人身材雖然都極為瘦削,但卻都龍行虎步,一望而知,大有來頭。毛文琪也大露驚異之色,俏步一溜,站在繆文身側,保護著她的這位「文弱書生」,卻聽得一聲「阿彌陀佛」,震耳嗡然。那為首的一個僧人,已有古稀之齡了,臉上幹得已無一絲肉,皺紋滿佈,長眉垂目,彷彿已將入上,但一聲佛號宣過,雙目一張,繆文只覺得這老僧枯瘦而暗淡的面孔上,像是突然亮了一盞明燈一樣,頓時煥發了起來。他雙手合十,朗聲道:「貧僧墨一,來自嵩山,實是不速之客,但侯檀越此舉既然有關天下武林,少林恭為武林一派,想侯檀越也不會拒貧僧於門外吧。」

    這「嵩山墨一」四字一出,鐵手仙猿和另三個漢子面目又一變,繆文不禁仔細地打量著這來自少林的老僧,卻聽鐵手仙猿哈哈笑道:「在下侯林,久聞少林各位神僧大名,但區區以為各位神僧都已勘破世情,參透造化,是以才未驚動,如今上人居然來了,真教在下喜出望外。」雖然有說有笑,但刺人的笑聲中,已有勉強的意味。

    墨一上人又微微垂下雙目,雙手合十,低誦佛號,並沒有理會侯林話中的鋒銳,逞自帶著身後的兩人走入酒樓。

    毛文琪越發詫異,她不明白這位鐵手仙猿到底惹了什麼風波,竟連近十年來已不過問武林中事的少林門人也驚動了。而且以此情揣測,自己的父親並不知道此事,而是這鐵手仙猿一手造成的。

    她不禁帶著些責備的目光望了侯林一眼,要知「靈蛇」毛臬近年來雖已取了武林霸業,但這不過是指普通一班江湖草莽而言,至於那些在武林中基業深固的門派一一如少林、武當、崑崙等派,他仍不敢輕易招惹,而這些門派中的長者。也多已不問世事,下山行道的弟子,也沒有過問「靈蛇」毛臬的事,這當然也因為「靈蛇」毛臬老謀深算,行事都掛著光明正大的招牌,近年來毛臬更是小心翼翼,就以前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少做了些,為的也不過是怕引起各名門大派的嫉視,將自己辛苦創下的基業毀去。

    此刻毛文琪一見今日此會,光是自己親眼看到的,已有窮家幫和少林派,樓上坐著自己沒有看到的,還不知有些什麼人物,她竟然暗怪鐵手仙猿怎會為他爹爹惹來這些煞星了。

    鐵手仙猿也自面帶愁容,歎著氣當先上了樓,毛文琪一拉繆文走了上去,繆文只覺得她掌心有些濕濕地,不禁又一笑。

    大出毛文琪所料的是,這酒樓上的十餘張席面上,只寥寥坐了二、三十個人,其中坐在最近樓梯之處的一個胖子,看到鐵手仙猿上來,竟砰然在桌上拍了一下,大聲他說道:「好大的架子,叫我魏胖子坐在這兒等了快一個時辰!」

    鐵手仙猿雙目一張,像是要發作,但又忍下氣,雙手向四週一拱,勉強地朗聲笑道:「小可無狀,致令各位武林前輩在此久候,千祈恕罪。」毛文琪又一皺眉,她知道這位「侯四叔」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卻奇怪他怎會忍得下氣,她更奇怪的是,這位「侯四叔」不但一身軟硬功夫都已有了相當火候,而且還是她爹爹平日最倚重的一個好手,那名震武林的「鐵騎神鞭」隊,實際上也是他在統率著,在武林中可稱炙手可熱,跺一跺腳四城亂顫的人物,今日卻又怎會有人對他如此不敬?

    她不禁朝那胖子盯了幾眼,卻並不認得,她目光再一轉。看到這樓上的二十餘人,見到鐵手仙猿上來,有的微微欠身,有的僅坐著微一抱拳,還有的幾個竟連動都沒有動一下,生像是都沒有將這位「武林魁首」的把弟,稱雄江浙的一霸,淮南鷹爪派的高手,率領鐵騎神鞭的鐵手仙猿看在眼內。

    這種情形,可太不尋常,毛文琪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難道這些人全都是名門名派的高人?」她再一打量,這些人雖然高、矮、胖、瘦各異,但大家卻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色,那就是這些人的目光,都有著像刀一般的銳利的光采。

    她不禁更暗中奇怪,須知她年幼任氣,又恃技而驕,倒不是怕了這些人物,而是奇怪這一向穩健幹練的鐵手仙猿怎會在沒有得到自己爹爹同意之前,就招惹了這些人來?

    她卻不知道這位鐵手仙猿,肚子裡面也正在叫苦不迭啊!

    鐵手仙猿乾笑了一陣,指著毛文琪道:「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掌珠,今日是湊巧趕來此間的。」

    毛文琪只覺得數十道銳利的目光,都掃向自己身上,但是她卻仍然昂首而視,神色自如,繆文在旁邊暗暗點頭,似乎頗為讚許。

    這二十餘人生得極怪,並不坐在同二桌上,只是每三五人便據了一席,卻還有三數席空著,鐵手仙猿便向對著樓梯中那張主席坐了下來,也就是剛好坐在方才向他拍桌子的「魏胖子」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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