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絕代劍癡 文 / 古龍
暮雲四合,夕陽將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濃重,青蕭上的劍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觸手摸來,卻仍斑斑可數,柳鶴亭微歎又道:「在那剎那之間,他目光似乎也為之一變,垂地長劍,驟然閃電般挑了起來,但卻似因夕陽耀眼,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綻,長劍微一顫動,那時我左掌已抓向他右腕,右手蕭業已將點向他右肩,只當他此番輕敵過甚,難逃劫數!」
他又自長歎一聲,緩緩接口道:「哪知此人武功之驚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這一剎那中,他目光一瞬,右手長劍,突然轉到左掌之內,劍尖一顫,筆直地刺向我蕭招之中的破綻,那時我左掌左指縱能傷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卻勢必要被他左掌長劍刺中,這其間全無考慮選擇的餘地,我只得不求傷人,但求自保,左掌變抓為拍,與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藉著這兩掌相拍之力,向後掠去,其中只聽叮叮七聲微響,直到我縱落地上,這七聲微響,似乎還留在我耳中。」
陶純純幽幽歎道:「當時我生怕你已受傷落敗,心裡的著急,我不說你也該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無傷痕,才算放下心事!」
柳鶴亭苦笑一聲,長歎接口道:「我身形雖然站穩,心神卻仍未穩,若不是夕陽耀眼,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肋,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發,變抓為拍,他那一劍,我也無法躲開,但他左掌使劍,仍有那般威力,在我蕭上留下七道劍痕,右掌倉猝變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下擊的一拍之力,武功實在勝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敗,其實卻早已敗在他的劍下,而他明知我取巧僥倖,口中卻無半句譏嘲言語,姑且不論其武功,就憑這分胸襟,何嘗不又勝我多多!」
語聲漸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漸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揚,掌中青蕭,脫手飛出,只聽「嗆」地一聲,筆直擊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青蕭亦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中的長劍,被這一震之勢,震了下來,落在地上青蕭與山石的碎片之上!
眾人不禁俱都為之一驚,陶純純幽幽長歎一聲,輕輕說道:「你說他胸襟磊落,我卻說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當勝即勝,當敗即敗,武林中哪裡還有那麼多紛爭——」仰首望去,夕陽已完全沒於這面山後,她猶豫的面容上,忽又綻開一絲笑容,微笑著道:「我只顧聽你說話,竟忘了我們早該走了。」緩緩抬起玉掌,將搭在臂彎處的長衫,輕輕披在柳鶴亭肩上,嫣然又道:「秋夜晚風,最易傷人,你還是快些穿上衣服,我們該走了。」溫柔的語言,使得柳鶴亭猶豫的面容,不禁也綻開一絲感激的微笑,一面無言地穿起長衫,一面隨著陶純純向谷外走去。
夜,終於來了。
盤膝坐在地上的黑衫黃中漢子們,雖然俱都久經風塵,但今日所見,卻仍令他們終身難忘。
他們親眼看著「靈屍」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戲弄嘲笑,親眼看到巨人「大寶」手舞帳篷,揮退箭雨,親眼看到他們的兩位幫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親眼看到白衣人突地從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諸人,黃破月卻乘隙逸去!
此刻,他們又親眼看到一切驚心動魂的事情,俱已煙消雲散。
直到柳鶴亭與陶純純兩人的身形轉出谷外,谷中頓時變得冷清無比。
於是他們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寂寞,淒清的寒意,自他們心底升起,竟是他們自闖蕩江湖以來,從來未曾經歷!
於是他們心裡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幫主黃破月臨去之際,卻留下叫他們等候的言語,他們雖也不敢違命,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各人心頭,都似壓有一副千斤重擔,壓得他們幾乎為之窒息。
就在這寂寞、冷清的剎那之間!
四面山頭,突地閃過十數條黝黑的人影,雙手連揚,拋下數十團黝黑的鐵球,鐵球落地,「噗」地一聲巨響!那十數條黝黑的人影,卻又有如鬼進一般,一閃而沒!
黑衫漢子見到鐵球落地,不禁心中齊都一愣!
哪知……
轉出谷外,柳鶴亭放眼四望,只見山色一片蒼茫,眼界頓時為之一寬,心中積鬱,也似乎消去不少。陶純純素手輕輕搭在他臂彎之上,兩人緩緩前行,雖然無言,但彼此心中,似乎都已領會到對方的千百句言語。
山風依依,大地靜寂,初升的朦朧星光,膝朧暮色,映著他們一雙人影,林間的宿鳥,似乎也忍不住要為他們發出啁瞅地羨慕低語。
他們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
山深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般地大震,震耳欲聾,兩人齊地大驚,耳畔只聽一片隆隆之聲,夾雜著無數聲慘呼,目中只見自己來路山後,突地有一片紅光閃起。
柳鶴亭面容驟變,喝叱道:「那邊陋谷地之中,必生變故——」不等語聲說完,身形已向來路掠去,來時雖慢,去時卻快,接連數個縱身,已到山谷人口之處,但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卻已全非方才景象。
慘呼之聲漸少漸渺,隆隆之聲,卻仍不絕於耳。
山石迷漫,煙火沖天,四面山巔,半已倒塌,柳鶴亭呆呆地望著這漫天飛舞的山石煙火,掌心不覺泛起一掌冷汗。
「我若是走遲一步,留在這谷中,此刻哪裡還有命在!」
一念至此,更是滿頭大汗,洋洋而落,突又想起坐在谷中的數十個黃中漢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斷身殘,心中不覺更是悲憤填膺,只聽身後突地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想必陶純純心中,比自己還要難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只覺她的嬌軀,在自己的懷中不住顫抖,他不忍再讓她見到這不可收拾的殘局,伴著她又自緩緩轉身走去!
身後的慘呼聲響,終於歸為寂靜,但他的腳步,卻變得無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頭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暗問自己!
「這是誰下的毒手?這是誰下的毒手?」
再次轉出谷外,山色雖仍和方才一樣蒼茫,大地雖仍和方才一樣靜寂,但這蒼茫與靜寂之中,卻似平添了無數淒涼之意。
他們沒看方才走過的山路,緩緩前行,突地陶純純恨聲說道:
「烏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些烏衣神魔!」
柳鶴亭心意數轉,思前想後,終於亦自長歎一聲,低聲說道:
「不錯,定是烏衣神魔!」
又是一段靜寂的路途,他們身後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閃出兩條白影,閃避著自己的身形,跟在他兩人的身後!
陶純純柔順如雲,依在柳鶴亭堅實的肩頭上,突地仰首悄語:「後面有人!」
柳鶴亭劍眉微剔,冷「哼」一聲,裝作不知,緩緩前行,眼看前面便是自己與「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條山道,夜色朦朧中,山道上似乎還停留著數匹健馬,他腳步越來越緩,其實卻在留神分辨著自己身後的聲息,突地大喝一聲:「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後掠數丈,眼角一掃,只見兩條白影在林中一閃,柳鶴亭轉身正待撲去,哪知林中卻已緩緩走出兩個披著長髮的銀衫少女,緩緩向他拜倒。
這樣一來,卻是大出柳鶴亭意料之外,他不知這兩個銀衫少女為何單獨留下,跟蹤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該如何處置!
只覺一陣淡淡香氣,隨風飄來,陶純純又已掠至他身後輕輕說道:「跟蹤我們的,就是她們麼?」
柳鶴亭點了點頭,乾咳一聲,低聲道:「山野之中,你兩個年輕少女怎能獨行,還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說言語,不但沒有半分惡意,而且還似頗為關切,陶純純「噗哧」一笑,柳鶴亭面頰微紅,低聲又道:「你兩人若再偷偷跟蹤我,莫怪……莫怪我再不客氣!」
語聲一了,轉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極難對人動怒,對這兩個弱質少女,更是難以說出兇惡的言語,只當自己這一番說話,已足夠嚇得她兩人不敢跟蹤。
哪知突聽這銀衫少女嬌喊道:「公子留步!」
柳鶴亭劍眉微皺,停步叱道:「你兩人跟蹤於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問,對你等已是極為客氣,難道你兩人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轉過身去,只見這兩個銀衫少女跪在地上,對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輕輕哭泣起來,香肩**,似是哭得十分傷心。
秋夜荒山,面對著兩個雲鬢蓬亂、衣衫不整、哀哀痛哭著的少女,柳鶴亭心中怒既不是,憐又不是,一時之間,竟作聲不得!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兩人身前,道:「你們哭些什麼?能不能告訴我?」語氣之間,充滿憐惜,竟似對這兩個無故跟蹤自己的少女,頗為關懷!
只見她兩人突地抬起頭來,流淚滿面,抽泣著道:「姑娘救救我們……姑娘救救我們……」一起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來。
啼聲婉轉,淒楚動人,膝朧夜色,襯著她兩人伶仃瘦弱的嬌軀,柳鶴亭不禁長長歎息一聲,低聲又道:「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之事,只管對這位姑娘說出便是!」
陶純純嬌靨之上,梨窩微現,瞟了柳鶴亭一眼,輕聲道:「對了,你兩人若是有什麼困難的事,只管對這位公子說出好了!」
柳鶴亭呆了一呆,還未完全領略出她言下之意,那兩個銀衫少女又已一起仰首嬌啼著道:「真的麼?」
柳鶴亭軒眉道:「你兩人若有——」
乾咳一聲,倏然不語。
陶純純眼波一橫,接口道:「你兩人若被人欺負了,或是遇著了很困難的事,說出來我和這位公子一定幫你解決,絕對不會騙你們的。」
左面的銀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淚痕,俯首仍在輕位,道:「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就能救得楓兒和葉兒一命,否則……」語聲未了,兩行淚珠,又自涔涔而出,月光映影,山風拂發,伶仔弱女,弱質伶仔,淒楚動人。
陶純純星眸凝睬,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點了點頭,陶純純輕輕道:「這位公子已經答應了你……」
右面的銀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聲道:「姑娘若不答應,葉兒和楓兒一樣還是沒命,只望姑娘可憐可憐我們……」
陶純純輕輕一聲歎息,緩緩說道:「他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們,難道我還會不答應麼,快起來,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雖止,淚痕卻仍未干,也輕叩了個頭,哀哀道:「我只怕……」
柳鶴亭劍眉微皺,低聲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無話說,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葉兒早說過,只要姑娘和公子答應,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會兒乞憐地望向陶純純,一會兒乞憐地望向柳鶴亭,輕輕說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將楓兒、葉兒收為奴僕,讓我跟在身邊,便是救了我們,否則——」眼眶一紅。又似要哭了起來。
柳鶴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卻見陶純純秋波一轉,突地輕笑道:「這件事容易得很,我們既然答應了你,當然不會反悔!」
「葉兒」和「楓兒」破涕一笑,輕快地又一叩頭,嬌聲道:「婢子拜見公子,姑娘!」纖腰微扭,盈盈立起,仍有淚痕的面靨上,各各泛起一絲嬌笑。
陶純純帶笑看她們,半晌,又道:「不過我要問問你們,你們是不是被那兩個『將軍』命來跟蹤我們的?」
葉兒、楓兒齊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帶驚,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所措地對望了幾眼,卻聽陶純純又道:「可是你們明明知道絕對無法跟蹤我們,卻又不敢不聽從兩個『將軍』的命令,想來想去,就想了個這樣的絕招來對付我們,知道我們心軟,不會不答應你們的,你說是不是?」
葉兒、楓兒兩膝一軟,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葉兒顫聲道:「姑娘蘭心慧質,什麼事都逃不過姑娘眼裡。」
楓兒接道:「我們只請姑娘可憐我們,楓兒和葉兒若不能跟著姑娘一月,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他們殺死,而且說不定還是悄悄的殺死……」語氣未了,香肩**,又哭了起來。
柳鶴亭劍眉一軒,心中但覺義憤難當,低聲說道:「既是如此,你們跟著我們就是!」轉向陶純純道:「我倒不信他們能做出什麼手段!』
陶純純輕輕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柳鶴亭但覺心頭一蕩,忍不住脫口道:「我不管說什麼,你都聽我的?」
陶純純緩緩垂下頭,夜色朦朧中,似乎有兩朵紅雲,自腮邊升起,遠處傳來兩聲馬嘶,她輕聲道:「那兩匹馬,可是留給你們的?」
葉兒、楓兒一起破涕為笑,擰腰立起,齊聲應是。
柳鶴亭心中卻還在反覆咀嚼著那句溫柔的言語:「你不管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星光之下,兩匹健馬,馱著四條人影,向沂水絕塵飛去!
沂水城中,萬籟俱寂。
向陽的一間客棧中,西面的一座跨院裡,仍有一燈熒然。
深夜,經過長途奔馳,面對孤燈獨坐在柳鶴亭,卻仍無半分睡意,秋風吹動窗紙,籟簌作響,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覆不已。
這兩夜一日的種種遭遇,此刻想來,俱似已離他極遠,卻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難受的,便是谷中的數十個黃巾大漢的慘死。
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於洞中,未曾逃出,豈非亦遭此禍!」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憤難過,出神地望著燈花閃動,燈花中似乎又閃出「戚氏兄弟」們喜笑顏開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們捉弄的種種事情,心中卻絲毫不覺可怒可笑,只覺可傷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誠對他之人,他都永銘心中,難以忘懷,長歎一聲,自懷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籍」望著這本「秘籍」微微起皺的封皮,想到當時的情景,他不覺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八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天地奧秘,俱在此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淒慘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這本「秘籍」之中,究竟寫的是什麼,忍不住又翻開了第二面,卻見上面寫著的竟是一行行蠅頭小字,字跡雖不整齊,卻不知這四個無臂無手的老人,是如何寫出來的。
只見上面寫道:
「語不驚人,不如不說,雞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雞的做法,依法做來,香嫩無窮。
「肥嫩的小母雞一隻,蔥一把,姜一塊,麻油二湯匙,醬油小半碗,鹽巴一大匙……」
後面洋洋數百言,竟都是「香嫩雞」的做法,柳鶴亭秉燭而觀,心中實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歎息一聲,再翻一頁上寫:
「甲乙兩人,各有一馬,苦於無法分別,極盡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尋一皮尺,度其長短,才知白馬較黑馬高有七寸。」
柳鶴亭再也忍不住失聲一笑,但笑聲之後,卻又不禁為之歎息,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與世無爭,若然就此慘死,天道豈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數面,只見上面寫的不是食經,便是笑話,只令柳鶴亭有時失笑,有時歎息,忽地翻開一頁,上面竟自寫道:
「快活八式,功參造化,見者披靡,神鬼難當。」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敵傷人的武功?」不禁連忙翻過一頁,只見上面寫著:
「快活八式:
「第一式:眉飛色舞,第二式:齔牙咧嘴,第三式:樂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亂顫,第五式:頭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後合,第七式:雀躍三丈,第八式:喜極而涕。」
柳鶴亭見了這「快活八式」的招名,心中當真是又奇又怪,又樂又歎,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這些招式,如何能夠傷人,樂的是,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連自創的武功,也用上這等奇怪名目,歎的卻是如此樂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難料。
他闇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閱看去,卻見這「快活八式」,名目雖可笑,妙用卻無方,越看越覺得驚人,越看越覺得可笑,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卻無一式不是傷人制敵,著非一代奇才,縱然苦思一生,也無法創出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來。
看到一半,柳鶴亭不禁拍案驚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時我伸手捉他肩頭,他身形一顫,便自躲開,用的竟是這第三式『花枝亂顫』,而他與『靈屍』谷鬼動手時所用的招式,看來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後合』,原來他兄弟一笑一動,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卻連做夢也未曾想到。」
東方微現曙色,柳鶴亭仍在伏案靜讀,忽而喜笑顏開地放聲大笑,忽地劍眉深皺地掩卷長歎,此本「秘籍」之上,開頭幾頁,寫的雖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後來,卻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驚奇的武學奧秘,尤其怪的是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然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鶴亭前所未聞未見。
最後數頁,寫的是氣功之秘,其運氣之妙,竟與天下武林各門各派的武功全然大不相同,柳鶴亭天資絕頂,雖只看了一遍,卻已將其中精奧,俱都瞭然於胸。
雞啼聲起,此起彼落,柳鶴亭手掌微揮,扇滅燭火,緩緩將這本「秘籍」放入懷中,觸手之處,突覺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動,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給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懷中。
剎那之間,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隨著這身影泛起的,還有許多個不能解釋的疑問,而這些疑問之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覺迷惘的就是。
「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殘忍的『石觀音』石琪?」
因為這問題的答案,牽涉著陶純純的真誠,他緩緩取出這黑色王瓶,曙色迷惘之中,玉瓶微閃烏光,他暗歎一聲,暗自低語:「江蘇,虎丘,西門笑鷗?他是誰?是誰?……」濃林密屋中的種種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他緩緩長身而起,推開向陽的窗門,一陣曉風,撲面而來,他深深吸進一口清新而潮濕的空氣,但心中思潮,卻仍有如夜色般的黝暗。
突地,門外一陣叩門聲響,陶純純閃身而入,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轉處,瞥見床褥整齊的床鋪,柳眉輕顰,又道:「你難道一夜都沒有睡麼?」
柳鶴亭歎息一聲,點了點首。
陶純純轉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輕歎道:「你在想些什麼?」
她婀娜的走到他身畔,伸出玉手,按住他肩頭,道:「快去歇息一會兒,唉——你難道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麼?」
朝陽之下,只見她雲鬢未整,星眸微暈,面目越發嬌艷如花,柳鶴亭但覺一陣震撼心懷的情潮,自心底深處升起,不能自禁地反手捉住她的一雙皓腕,垂下頭去,又見眼波蕩漾,情深如海。
兩人目光相對,彼此相望,柳鶴亭頭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門外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房門「砰」地一聲,撞了開來,柳鶴亭心頭一驚,軒眉叱道:「是誰?」
咯咯笑聲之中,只見門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兩人來,竟是那「南荒大君」門下的一雙銀衫少女!
柳鶴亭不禁驚奇交集,只見她兩人又笑又鬧,你扯住我的頭髮,我拉著你的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髮絲紊亂,衣襟零落,且從門外一直打入門內,竟連看也不看柳鶴亭與陶純純一眼,柳鶴亭的連聲叱止,她兩人也似沒有聽見。
兩人越鬧越凶,鬧到桌旁,葉兒一把抓起桌上油燈,劈面向楓兒擲來,楓兒一讓,油燈竟筆直地擊向柳鶴亭的面門。
柳鶴亭長袖一拂,油燈「砰」地一聲,跌出窗外,燈油卻點點滴滴,濺滿了窗紙,楓兒一把抓起茶壺,卻擲到了牆上,殘茶四濺,碎片飛激,兩人打得不夠,竟一來一往地擲起東西來了,柳鶴亭既驚且怒,卻又不便伸手去阻攔兩個正值豆寇年華的少女,連喝數聲,頓足道:「這算什麼?她兩人莫不是瘋了。」轉向陶純純又道:「純純,你且伸手將她兩人制住,問個清楚,究竟——」
語聲未了,突見兩人一起穿窗而出,一個肩上披著毛巾的店伙,手裡提著一壺滾茶,方自外走向房中,突見兩個銀衫少女從窗中飛了出來,又笑又嚷,又打又鬧,不禁驚得呆了,「砰」地一聲,手中茶壺,跌到地上,壺中滾茶,濺得他一身一腿。
柳鶴亭劍眉一軒,忍不住輕喝一聲,閃電般掠出窗外,伸出鐵掌,一把拉著葉兒的肩頭,沉聲喝道:「你瘋了麼,還不快些停下……」
葉兒口中不住咯咯癡笑,肩頭掙來掙去,楓兒突地揚掌一拳,劈面向柳鶴亭打來。
柳鶴亭手腕一翻,閃電般扣住她的脈門。
楓兒用力甩了兩甩,卻怎會甩得開,笑聲一頓,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強盜來了,打強盜!」
柳鶴亭心中當真是又驚,又奇、又怒,那店伙幾曾見過這般奇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望,柳鶴亭孤掌難鳴,雖已將這兩個形如瘋狂的少女一手一個捉在手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地又有一聲蒼老沉重的叱聲,響自房外」沉聲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這等行徑,還算得上是大丈夫麼?……」
柳鶴亭無法閃避,只得放開兩人,錯步擰身,讓開這一拳,方待解說,哪知葉兒、楓兒揉了揉肩頭、腕際,突又大嚷著向門外奔去,柳鶴亭知道似此情況,她兩人萬無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蹤追去。
哪知這老人又自大怒叱道:「朋友你難道還不放過她兩人麼?」呼呼兩拳,貫耳擊來,柳鶴亭只能閃避,無法還手,這老人拳法不弱,一時之間,他竟脫身不開。
陶純純手扶窗門,秋波轉動,直到此刻,方自掠出窗外嬌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們。」
柳鶴亭心神一定,身軀閃動,避開這老人急攻的數拳,口中說道:「老前輩已有誤會,可否停手聽在下解釋。」
哪知這老人全不理會,反而怒叱道:「似你這等輕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貽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訓你一番不可。」長髯拂動時,呼呼又是數拳。
柳鶴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氣,心想這老人偌大年紀,脾氣怎地還是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舉全屬正義;自己定然不能還手,輕輕閃過數拳,只見這老人拳風雖頗沉厚,但拳法卻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綻甚多,在江湖中雖可稱高手,但與自己對敵,卻還相差頗遠。
又打了數招,老人似乎越發激怒,髯髮皆張,暴跳如雷,口中連番怒罵,直將柳鶴亭罵成了一個世上最最輕薄無恥的登徒子弟,拳勢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將柳鶴亭傷在手下。
柳鶴亭心中又氣又笑,這老人如此容易被激怒,豈是與人交手之道,他年紀雖輕,但卻深得武家對敵的個中三昧,知道心浮氣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過數招,他身形輕輕一閃,掠後一丈,便已脫開老人拳風之外,方待好言解說,哪知身後突地一縷尖風刺來!
一個嬌甜輕脆的口吻說道:「爹爹,將這無恥狂徒,交給燕兒好了。」柳鶴亭腳下微一滑步,陡然翻身,讓開一劍,只見一個青中包頭、青衣窄袖的絕色少女,掌中青鋒連閃,又自攻來三劍,劍式鋒利,劍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自己要害,竟似與自己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兩口氣,又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兒,這廝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開身手招呼他便是。」
青衣少女嬌應一聲,玉腕一翻,劍鋒飛抹,劍招倏然一變,霎眼之間,但見青光漫天,劍氣千幻,柳鶴亭心中不禁又為之一愣,他見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當她女兒劍術亦是泛泛,哪知她此刻展開身手,劍式之輕靈幻變,竟是江湖少見。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他心念轉動間,青衣少女劍光霍霍,竟已向他攻來七劍!
這七劍劍式連綿,招中套招,一劍接著一劍,矢如龍翔,矯如鳳舞,連刺柳鶴亭雙肩、前腕、雙肘七處大穴。
柳鶴亭衣袂飄飄,長袖飛舞,雖將這七劍一一躲過,但已不似方纔那般從容,再躲數招,只聽陣陣癡笑由遠而近,似乎在打著圈子,柳鶴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還手,當真不知何時該是了局,陶純純一去不返,又不知那兩個少女是否已鬥出禍來。
高冠老人怒目旁觀,看了半晌,只見這「登徒子弟」雖然迄今尚未還手,但身法之輕靈曼妙,無與倫比,心中不覺又氣又奇,面上也不覺現出驚異之色,目光一轉,突地一聲大喝:「你們看些什麼!,
原來窗門外已聚集了數個早起的旅客,聞見聲響,跑來旁觀,聽到這一聲大喝,出門人不願多惹是非,聳了聳肩膀,都轉身走了,青衣少女剎那間一連刺出數十劍,卻連對方的衣袂也沒有碰到一點,柳鶴亭只當她也將覺不住氣,那時自己便要出手將之驚走。
哪知這少女竟與她爹爹大不相同,數十招後劍勢突又一變,由輕靈巧快,變為沉厚雄渾,秋波凝睇,正心靜氣,目注劍尖,左掌屈指,無名指、小指連環相疊而成劍訣,與劍法相輔相生,竟像是一個有著數十年功力的內家劍手,哪裡還像是一個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劍招一變,情勢亦為之一變,柳鶴亭身形步法問,似已微有明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轉,知道對方若再不還手,不出十招,便得敗在自己劍下,嘴角不禁升出一絲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一旁騖的剎那之間,突見對方長袖一拂,宛如從雲端向自己劍尖拂來般,她腳下立一錯步,玉掌疾伸,「唰唰」兩劍,一左一右,刺向柳鶴亭的雙肩,劍招方出,突覺手腕一麻,掌中長劍「嗆」地一聲清吟!
她大驚之下,擰腰後掠,秋波轉處,卻見自己掌中長劍,竟已齊腰折斷!
老人本見他愛女已將得勝,突見這輕薄少年,長袖之中,彈出一指,愛女手中長劍,竟自應指一折兩斷,心念轉處,大聲喝道:「盤古斧!」
柳鶴亭本自不願與他父女交手,更不願露出自己身份來歷,是以長袖先拂,手指後彈,意在掩飾,哪知這老人一語便已喝破自己這一招的來歷,心中亦不禁為之一怔,只見老人一步掠到身前,沉聲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
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家師。」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神情微變,突地連退三步,仰天一聲長歎!柳鶴亭心中大奇,不知道這老人歎的什麼,卻聽他已自沉聲歎道:「蒼天啊蒼天!你難道當真無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你為何要教他收下這等不肖子弟?」
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這老人對自己誤會已深,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長袖垂處,躬身一揖,朗聲說道:「小可自知愚魯無材,但亦絕非老前輩想像中之登徒子弟,方纔之事全出誤會——」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親眼目睹,你豈還能狡辯!」
語聲方了,突地一聲嬌笑,自遠而近,一閃而來。
柳鶴亭大喜道:「純純,她們捉回來了麼?」
陶純純一聲嬌笑,飄然落下,緩緩道:「親眼目睹的事,有時也未必正確哩!」
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一面狂笑著道:「親眼目睹之事,還不正確,哈哈——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至今還沒有聽過如此言語。」
陶純純手撫雲鬢,嬌笑接道:「曹操誤踏青苗,微法自判,王莽廉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當時眼見情況,判其善惡,豈非失之千里。」
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
陶純純緩緩接道:「三國關公還金贈袍,過五關、斬六將,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要說他對曹操不義?吳越西施為家國施媚術,老前輩當時若也在旁眼見,豈非也要說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俠嫉惡如仇,遍殺江湖匪寇,鄱陽一役單劍縱橫,誅盡兩湖淫賊,據聞湖水為之變赤,老前輩若也親見,難道要說他不仁,還有——還有的事大多了,我說也說不盡,一時眼見,未必屬真,老前輩你說是麼?」
錦袍老人膛目結舌,木然而立,只覺她這番言語,說得教人無言可對,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這等事情,哪能與方纔之事相比,縱然你舌燦蓮花,也難使……」
陶純純輕輕一點頭,雙掌一擊,院門外走出四個店伙,將那兩個銀衫少女抬了進來,陶純純含笑又道:「這少女兩人,形已瘋癲,所以我們才會制止她們,為的只是怕她們惹出禍事,傷人害已,難道這又有什麼不對麼?」
錦袍老人濃眉一揚,大步走到那兩個似乎已被點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兩人的眼角,把了把她兩人的脈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鶴亭身前,當頭一揖,說:「老夫錯了!休怪休怪。」
柳鶴亭見了這老人的言語舉止,知道此人定是個胸情坦蕩、直心熱腸的性情中人,方待還禮謙謝,哪知這老人一揖之後,轉身就走,竟筆直地走向自己所賃的廳堂,回首喝道:「將她兩人快些抬入,老夫還要仔細看看。」
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並肩走入。
那青衣少女本自手持斷劍,呆呆地發愣,此刻突地掠至柳鶴亭身側,朝他肩頭一拍,柳鶴亭愕然轉身,心中大奇,卻聽她已說道:「方纔我那一劍,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繞到你身右,然後再用『袖撤連環』刺你肋下三寸處的『天靈』大穴,你勢必要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劍,就不會被你折斷了吧!」
柳鶴亭本在奇怪這女子為何要拍自己的肩膀,見她那番言語,方知她方才輸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緩緩道:「我用的是左指!」
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瞬即又說道:「那麼我就用『縮尺成寸』的身法,一閃到你身左,劍身隨勢削你的右足,你若閃身掠開,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湧泉』,你若轉身後避,我就抖手刺出一招『七月飛花』,劍尖三點,分點你左肋『膺窗』、『乳根』、『期門』三處大穴。」
柳鶴亭微微皺眉,暗道一聲:「這女子劍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卻毫不猶豫他說道:『我既不縱身,亦不後退,你腳下方動,我右手兩指就先去點你右腕的脈門,左時撞你臍上『分水』,你縱能躲開這兩指,但你手中之劍,就仍要被我折為兩斷!」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輕歎道:「你的右手呢?」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我還需用右手麼?」轉身走入大廳,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首望去。
只見這少女木然呆立,俯首垂目,朝陽之下,只見她眼簾之中,竟已垂落兩滴晶瑩的淚水,心中突地大為不忍,停下腳步,正待安慰她兩句,又聽她幽幽一歎,緩緩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地專練劍法,哪知我苦練了十年的劍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兒戲。」雙手一垂,手中斷劍,「鐺」地落下。
柳鶴亭恍然忖道:「難怪她劍法這般精純,原來是此緣故。」轉念又忖道:「她苦練多年的劍法,如此輕易地敗在我手下,心裡自然難受。」一念至此,忍不住悅聲道:「姑娘不必傷心,若以劍法而論,以在下所見,在武林中已是極少敵手了。」
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頭來,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說道:「對了,你雖然勝了我;卻不是用劍法勝的。」纖腰突地一扭,又自掠到柳鶴亭身側,一把捉住柳鶴亭的手掌,嬌聲道:「你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所見的人物中,有沒有劍法高過我的?」
柳鶴亭手掌被她捉在手裡,心中既覺不安,又覺好笑,暗中笑道:「原來這少女是個劍癡,除劍之外,絲毫不懂世事!」雖想安慰於她,卻又不會對人說出欺騙的言語,沉吟許久,終於苦歎了一聲,緩緩道:「不瞞姑娘說,昨日小可見到一人,一劍便將小可擊敗,若以劍法而論,此人實在勝過姑娘一籌,但姑娘年紀還輕,來日成就,不可限量——」青衣絕色少女柳眉一揚,接口道:「他一劍就擊敗了你?真的?」
柳鶴亭長歎頷首道:「真的!」
青衣少女怔了一怔,眼簾一垂,輕輕放下柳鶴亭的手掌,緩緩走到她爹爹身側,喊道:「爹爹……」語聲未了,淚光閃動,又有兩滴淚水,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錦袍老人半躬身軀,猶在俯身查看那兩個已被人放在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會兒附耳側聽她們心跳的聲音,一會兒扳開她們的手掌,突又鐵掌一托一捏,捏住她們的下巴,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銀盒,將她們的唾沫刮在盒中,對她愛女所有的言語動作,竟全然不聞不見。
柳鶴亭凝注這父女兩人,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這父女兩人的心性,當真是一模一樣,怪得可愛。」心下不覺又是感歎,又是好笑。
側目一望,陶純純一雙秋波,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不覺伸手指了指這父女兩人的背影,失聲笑道:「你看他們……」突又覺得不應在背後論人長短,倏然住口,縮回手掌,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唇邊頷下,這才知道自己這兩日未曾梳洗,頷下微髭,已有一分長了。
卻見陶純純突地悄悄踱到他身側,低語道:「香麼?」
柳鶴亭怔了怔,方自領悟到她言中之意,因愛生妒,無情不嫉,少女嬌嗅,最是動心,他不覺忘情地捉住陶純純的柔荑,舉到鼻端,笑道:「香的!香的!」
哪知陶純純突地冷「哼」一聲,反手甩開了他的手掌,轉身走入廳側套房,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鶴亭不禁又自一怔,暗歎道:「她心眼怎地如此窄小!」轉念又忖道:「她若是對我無情,想必便不會如此,她既然對我有情,我只應感激,怎能怪她。」
一時之間,他心裡反反覆覆,都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無情便不如此,有情不該怪她……」長歎一聲,亦欲跟她一同進去,哪知錦袍老人突地直起腰來沉聲一歎,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
柳鶴亭腳步一頓,愕然道:「厲害什麼?什麼厲害?」
錦袍老人伸手向椅上的銀衫少女一指,沉聲問道:「這兩個女子你是在何處見著的?」
柳鶴亭皺眉道:「她兩人與在下由沂山一路同來,不知怎地突然癲狂起來——」
錦袍老人目光一凜,厲聲接道:「她兩人與你一路同來,昨夜身中奇毒,你怎會不知,莫非她兩人身中之毒,就是你施放的麼?」
柳鶴亭劍眉一揚,變色道:「身中奇毒?昨夜中毒?老前輩,此話怎講?難道她兩人之所以癲狂,非出自然,而是被別人以藥物所迷?並且是在昨夜?」
錦袍老人目光緊緊盯在柳鶴亭面上,像是要看出他言語的真誠,凝目半晌,方自緩緩道:「她兩人不但身中奇毒,而且所中之毒,世罕其匹,竟能將人之本性,完全迷滅,所幸她兩人發作之時,有人在側制止,否則若是任她在亂山亂野之間,狂奔狂走數日,或是將之閉於密室,苦苦折磨數日,待其藥力消過,這兩人便從此本性迷失,良知混滅,還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
柳鶴亭變色傾聽,只聽得心頭發顫,寒意頓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語道:「昨夜中毒?在下怎的絲毫不知?絲毫不知……」突地抬頭道:「老前輩既知藥性,可有解方?」
錦袍老人苦歎一聲道:「老夫昔年,浪游天下,對天下所有迷藥、毒藥均曾涉獵,自信對於解毒一方,尚有幾分把握,但此種藥物,卻是老夫生平未見!」
柳鶴亭怔了半晌,「噗」地坐到椅上,心中驚駭交集,緩緩道:「此毒雖然可怕,但下毒之人卻更為可怕,這女子兩人昨夜就住在我臥房之旁,我尚且一夜未眠,但她兩人何時中毒,我竟然半點也不知道,難道……目光四掃一眼:「難道這店家……」
錦袍老人接口道:「此種毒藥,天下罕睹,便是昔年『武天媚』所使迷魂之藥,只怕也沒有此藥這般厲害,店家焉有此物……」語聲一頓,突地瞥見他愛女面上的淚珠,似乎為之一怔,詫然道:「燕兒,你哭些什麼?」
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淚痕,依依道:「爹爹,我劍法……我劍法……」索性伏到桌上放聲痛哭起來。
錦袍老人濃眉深皺,伸手輕撫她愛女的秀髮,黯然說道:「燕兒,你是傷心你劍法不如人麼?」
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著點了點頭,錦袍老人苦歎一聲,緩緩又道:「要做到劍法無敵,談何容易,古往今來,又有幾人敢稱劍法天下第一?你傷心什麼,只要肯再下功夫,還怕不能勝過別人麼?」
柳鶴亭心中雖然疑雲重重,紊亂不堪,但見了這種情況,忍不住為之歎息一聲,插口說道:「方纔在下亦曾以言語勸過令嬡,但——」
錦袍老人苦歎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對劍法如此癡迷,實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遠遠投向院外,長歎又道:「昔年老夫自詡聰明絕頂,對世間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學它一學,看它一看,數十年來,老夫的確也學了不少,看了不少,但世間學問浩如滄海,無窮無盡,人之智力卻有如滄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騖雜學大多,對武功一道,不免無暇顧及,與人動手,總是吃虧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敗高手』四字,作我之號。」
語聲微頓,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憤恨怨毒之色,切齒又道:「不說別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譏諷於我,說我是『學比管樂——不如!譽滿武林——常敗!紅杏才華——可笑!青雲意氣——嫌高!』我心中氣憤雜填,卻又無法可想,縱想再下苦功,但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
柳鶴亭目光望去,只見他雙拳緊握,切齒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頭不禁一懍,暗歎忖道:
「聽他言語,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稱,是以由驕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騖遠,哪知到頭來卻是博而不精,一事無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說來,縱是心比天高,若無恆毅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對自己今後行事,生出警戒。
只見這錦袍老人忽又緩緩垂下目光,放鬆手掌,沉聲歎道:「老夫晚來,追憶往昔自多感慨,見到小女幼時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時一樣,老夫以己為鑒,自不願她再蹈我這覆轍,是以自幼便令她屏棄雜學,專攻劍術,甚至連女紅閨事,都不准她去學,哪知過猶不及,她沉迷劍術竟然一癡至此!」
柳鶴亭聽到這裡,暗歎忖道:「原來這少女之所以成為劍癡,竟有是這般原因。」抬目望處,只見這老人手持長髯,垂首無語,方纔的豪情勝慨,此刻俱已不見,青衫少女伏案輕位,白髮紅顏,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見清淒!
一時之間,柳鶴亭只覺自己似乎也隨之感染,心中一團悶氣,無法排遣……
哪知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
「西門鷗呀西門鷗!你一生自命,別無所長,只有『豪』之一字,可稱不敗,怎的今日也學起這般兒女之態來了。」大步奔至廳前,朗聲喊道:「店伙,酒來!」
「西門鷗」三字一經入耳,柳鶴亭心頭不禁為之一震,突地長身而起,一步掠至廳門,脫口道:「西門鷗三字,可就是老前輩的台甫?」
錦袍老人朗聲笑道:「不錯,『常敗國手』西門鷗便是老夫。」
柳鶴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門笑鷗,不知和老前輩有無淵源?」
西門鷗霍然轉過身來,目中光彩閃動,凝注在柳鶴亭身上,緩緩說道:「西門笑鷗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兒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為『笑鷗』者,自然就是『笑西門鷗』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夠,更要叫他的兒子也一起來笑我,西門鷗呀西門鷗!你當真如此可笑麼?」話聲漸弱,語氣也漸漸沉痛,突地大喝一聲:「酒來,酒來!」心中的萬千積鬱,似乎都想借酒掃出。
柳鶴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口中訥訥連聲,一字難吐,心中卻在暗自思忖:「原來西門笑鷗便是此人之侄,看來這西門一姓,竟是個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聽過「虎丘雙飛,姑蘇雙雄,東方西門,威鎮關中」這四句流傳江湖的俗諺,更不知道這句俗諺中所說的「西門」二字,便說的是蘇州虎丘,飛鶴山莊,也就說的是西門鷗之一族!
但柳鶴亭卻已知道,這西門鷗與他兄長之間,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無法將查問「西門笑鷗」之事,問將出口,只見那青衫窄袖的絕色少女,盈盈站了起來,款款走到她爹爹身側,手拭痛淚,輕輕說道:「爹爹,大伯對你表面看來雖然不好,但其實還是關心你的……」
西門鷗濃眉一揚,瞪目叱道:「你懂得什麼?」長歎一聲,斂眉垂目,輕輕一撫他愛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滿現慈祥之意,和聲悅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麼……」
這兩句「懂得什麼」言詞雖然完全一樣,語氣卻是不相同,一時之間柳鶴亭但覺熙熙父愛,充滿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己,暗歎一聲,走到院外,朗聲喝道:「酒來,酒來……」
此刻朝陽雖升,仍在東方,秋日晴空,一碧萬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藹夕陽,自碎花窗間投入一片散細花影,柳鶴亭、西門鷗,這一老一少,滿懷愁緒的武林豪客,還仍在這片細碎光影中,相對而斟,雖無釣詩之心,卻有掃愁之意,哪知愁未掃去,卻又將一番新愁兜上心頭。
細花的窗根下,木然凝坐著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顰,香腮輕托,一雙秋波,像是在凝注著自己的一對纖纖弓足,又似乎已落入無邊無際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麗的,但卻遠不如陶純純的靈幻而多姿,陶純純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種表情,卻讓你永遠無法從她眼睛的表情中測知她的心事,而這青衫少女的秋波雖然不變,卻又永遠籠罩著一重似輕似濃、似幽似怨的薄霧,於是這層薄霧便也就將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裡面的廂房,門戶緊閉,陶純純在裡面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柳鶴亭不止一次想開開這扇緊閉著的門戶,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滿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飲而盡。
於是他開始發覺,「酒」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在勾起你的萬千愁思之後,卻偏偏又能使你將這萬千愁思一起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種飄忽、多彩、輕柔而美妙的雲霧,他的心,便也在這層雲霧中飄飄升起,世上的每一種事,在這剎那間,都變得離他十分遙遠。所以他更盡一杯酒,他想要這層雲霧更飄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一件事,離他更遠。
西門鷗捋鬚把盞,縱談著天下名山,武林勝事,英雄雖已老去,豪情卻仍不減,但盛筵雖歡,終有盡時,店家送上酒來,倒退著退出廳門,黃昏的燈光,映在那兩個已被點中穴道的銀衫少女蒼白的面靨上,西門鷗突地一皺濃眉,沉聲道:「數十年來,經過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無一件能令老夫束手無策、不知來歷,柳老弟,你若放心得過,便將這少女二人,交與老夫,百日之後,老夫再至此間與你相晤,那時老夫定可將此二人身中何毒、該怎樣解救,告訴於你,」
柳鶴亭皺眉沉吟半晌,忽地揚眉一笑道:「但憑前輩之意。」
西門鷗持須長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愛的是絕世聰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與他談一言半語,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勸……」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來,走到柳鶴亭身前,輕輕說道:「方纔你說的那個劍法極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
她說起話來,總是這般突兀,既不管別人在做什麼,也不管別人在說什麼,只要自己心裡想說,便毫不考慮他說出,道德規範,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鶴亭揚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麼?」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著柳鶴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說「是」,亦不說「否」。
柳鶴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雖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但似他這般人物,處於世上,當真有如椎藏囊中,縱想隱藏自己行蹤,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尋找於他,只怕再也容易不過了。」
西門鷗「哼」了一聲,推杯而起,瞪了他愛女兩眼,忽地轉身道:「酒已盡歡,老夫該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銀衫少女的嬌軀,放到仍在呆呆冥想著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轉身抱起另一銀衫少女,走出廳外,忽又駐足回身,朗聲說道:「柳老弟,老夫生平唯有一自豪之處,你可知道是什麼?」
柳鶴亭手扶桌沿,踉蹌立起,捋手道:「酒未飲完,你怎他說要走了。」忽地朗聲大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處,便是不會猜人家心事,你心裡想什麼,我是萬萬猜不著的。」
醉意酩酊,語氣酩酊。
西門鷗軒眉笑道:「數十年來,西門世家,高手輩出,我卻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為第一高手,但能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虛此生了。」仰天長笑,轉身而去。
柳鶴亭呆了一呆,腳下一個踉蹌,衝出數步,忽地大笑道:「高極,高極,妙極,妙極,西門兄,西門前輩,就憑你這句話,小弟就要和你乾一杯……西門兄,你到哪裡去了?……西門前輩,你到哪裡去了……」腳下一軟,斜去數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陣風吹過,世上萬物,在他眼中都變成一片混混,又是一陣風吹過,就連這片混沌,也開始旋轉起來。
他鼻端似早聞得一絲淡淡的香氣,他耳畔似乎聽到一聲軟微的嬌慎,他眼前也似乎見到一條窈窕的人影……
香氣、嬌嗔、人影——人影、嬌嗔、香氣——嬌嗔、人影、香氣——人香、影嬌、氣嗔——人嗔、嬌香、氣影——香影、人嗔、氣嬌……
混亂,迷失!
混亂的迷失,迷失的混亂!
中夜!
萬籟無聲,月明星繁,遠處一點閃爍的燈火,閃爍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星月爭明,近處,卻傳出一聲歎息!輕微,但卻悠長的歎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散無影。
於是萬籟又復無聲,月仍明,星仍繁,遠處的燈光,也依然閃爍,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已似消散了的歎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餘韻。
於是殘月西沉,繁星漸落,大地上又開始有了聲音,世人的變幻雖多,世事的變幻雖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昇月落,卻有著亙古不變的規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幾乎仍然沒有任何聲音,跨院的廳門,有如少女含羞的眼簾般深深緊閉,直到黃昏——
又是黃昏。
陶純純垂眉斂目,緩緩走出店門,緩緩坐上了店家早已為她配好了鞍轡的健馬,玉手輕抬,絲鞭微揚,她竟在暮色蒼茫中踏上征途。
柳鶴亭低頭垂手,跟在身後,無言地揮動著掌中的絲鞭,鞭梢劃風,颯颯作響,但卻劃不開鬱積在他心頭的愧疚。
兩匹馬一前一後,緩跑而行,片刻之間,便已將沂水城郭,拋在馬後,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純純回轉頭來,輕喚:「喂——」
柳鶴亭抬起頭來,揚鞭趕到她身側,癡癡地望著她,卻說不出話來,寂靜的秋夜對他們來說,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無聲的音樂。
陶純純秋波一轉,纖細柔美的手指,輕撫著鬢邊風鬢,低語道:「你……」眼簾一垂,輕哼檀唇,卻竟又倏然住口。
這一聲「喂」,這一聲「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複雜的情意,除了柳鶴亭,誰也無法會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著自己腰間的絲絛,忽又伸出手去,撫弄馬項間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純純忽地一揚絲鞭,策馬向前奔去,柳鶴亭呆呆地望著她纖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難受。
寂靜的道路邊,明月清輝,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飛簷,在月光下有如一隻振翼欲起的飛鷹,蔓草淒清,陰階砌玉,秋蟲相語,秋月自明,相語的蟲聲中,自明的秋月下,淒清的蔓草間,是一條曲折的石徑,通向這荒詞的陰階。
陶純純微擰纖腰,霍然下馬,身形一頓,緩緩走入了這不知供奉著何方神祇的荒詞,秋月,拖長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這絕色的紅顏,與這淒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動人心弦的圖畫。
柳鶴亭呆望著她,蜘躊在這曲折的石徑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徑畔的蔓草一樣紊亂,終於,他也下了馬,朦朧的夜色中,陶純純背向著他,跪在低垂著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開髮結,讓如雲的秀髮披下雙肩,然後,虔誠地默禱著上天的神明,許久,許久,她甚至連髮梢都未曾移動一下。
柳鶴亭木立呆望,直覺有一種難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殘敗的,低垂的神慢內,也不知供奉著的是什麼神祇,但是他卻覺得此時此刻,這殘敗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種難言的聖潔,他開始領略到神話的力量。這種亙古以來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幾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積滿灰塵的地上跪下來,為去日懺悔,為來日默禱。
心情激盪中,他突地覺得頂上微涼,彷彿樑上有積水落下。
他不經意地拭去了,只見陶純純雙手合十,喃喃默禱:「但願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難,都無所謂。」
平凡的語聲,庸俗的禱詞,但出自陶純純口中,聽在柳鶴亭耳裡,一時之間,他只覺心情激盪,熱血上湧,又有幾滴積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顧不得拭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純純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大聲禱道:「柳鶴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難,卻無所謂,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駐,柳鶴亭縱然變為犬馬,也是心甘情願。」
陶純純回過頭,輕輕說道:「你在對誰說話呀!」
柳鶴亭呆了一呆,期艾著道:「我在向神明默禱……」
陶純純幽幽輕歎一聲,緩緩道:「那麼你說話的聲音又何必這麼大,難道你怕神明聽不見麼?」
柳鶴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見她回轉頭,默禱著低聲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為他,只要他過得快活,小女子什麼都無所謂,縱然……縱然叫小女子立時離開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話,竟是再也無法說出。
柳鶴亭只覺又是一股熱血,自心底湧起,再也顧不得別的,大聲又道:「柳鶴亭一生一世,再也不會和她分開,縱然刀斧加身,利刃當頭,也不願離開她一步半步,有違誓言,天誅地滅。」
話聲方了,只聽一個顫抖、輕微、激動、嬌柔的聲音,在耳畔輕輕說道:「你真的有這個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柳鶴亭倏然轉身,忘情地捉著她的手掌,黑暗之中,兩人手掌相握,聲心相聞,幾不知是何時,更忘此是何地。
「一隻蜘蛛。自梁間承絲落下,落在他們身側,一陣秋風,捲起了地上的塵埃,蜘蛛緩緩升上,梁間卻又落下幾滴積水!
陶純純幽幽長歎一聲,垂首道:「你師傅……唉,你千萬不要為我為難,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隨便怎樣都沒有關係。」
柳鶴亭沒有回答,黑暗中只有沉重的歎息,又是良久,他忽然長身而起,輕輕托住陶純純的纖腰,輕輕將她扶起,輕輕道:「無論如何,我總……」
陶純純接口歎道:「你心裡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唉,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快要二更了吧?這裡清靜得很,我們為什麼不多待一會。」
柳鶴亭一手環抱著她的香肩,俯首道:「我總覺得此間像是有種陰森之意,而且梁間又似積有雨水——」語聲未了,又是一滴積水落下,滑過他耳畔,落在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口中突地驚「咦」一聲,只覺掌心又溫又黏!
陶純純柳眉微揚,詫問:「什麼事?」
柳鶴亭心中疑雲大起,一步掠出伺外,伸開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見滿掌俱是血跡!
秋風冷月,蔓草秋蟲,這陰暗、淒清的荒詞中,梁間怎會有鮮血滴下!
微風拂衣,柳鶴亭但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懷中火折子早已失去,停在道邊的兩匹健馬,見到主人出來,仰首一陣長嘶!
嘶聲未絕!
突有一道燈光,自遠而近,劃空而來,柳鶴亭擰腰錯步,大喝一聲:「是誰?」
燈光一閃而滅,四下荒林蔓草,颯颯因風作響,柳鶴亭倒退三步,沉聲道:「純純,出來!」
語聲方落,突地又有一道燈光,自荒林中沖天而起,劃破黝黑的夜色,連閃兩閃,倏然而滅。
剎那之間,但聽四下人聲突起,衣袂帶風之聲,自遠而近,此起彼落,接連而來,柳鶴亭反手拉起陶純純的手腕,目光如電,四顧一眼,夜色之中,但見人影幢幢,有如鬼魅一般,四下撲來!
「唰」地,一條人影掠上荒詞屋脊,「唰」地!又是一條人影,落入荒林樹後,道旁的兩匹健馬,不住昂首長嘶,終於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幾步,突地前蹄一揚,「唏律」又是一聲令人心悸的嘶喊,後蹄連踢數蹄,「噗」的一聲,雙雙倒到地上!
柳鶴亭劍眉一軒,朗聲大喝:「朋友是誰?躲在暗處,暗算畜牲,算得了什麼好漢!」
四下荒林,寂然無聲,祠堂屋脊,卻突地響起一聲低叱:「照!」
霎時間,數十道孔明燈光,自四下荒林中一起射出,一起射到柳鶴亭身上,陶純純附耳道:「小心他們暗算!」
柳鶴亭「哼」一聲,昂然挺胸,雙臂一張,朗聲喝道:『閣下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請言明,否則——」屋脊上突地傳下一陣朗聲大笑,柳鶴亭劍眉一軒,轉身望去,只見星月之下,屋脊之上,雙腰叉立,站立著一個銀髮銀髯、精神皇鑠、一身灰布勁裝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極高大,自下望上,更覺得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這一陣笑聲有如銅柞擊鐘,巨錘敲鼓,直震得柳鶴亭耳畔嗡嗡作響,四下的孔明燈火,自遠而近,向他圍了過來,燈光之後,各有一條手持利刃的人影,驟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大笑聲中,只聽這老人朗聲說道:
「數十里奔波,這番看你再往哪裡逃走!」一持長髯,笑聲突頓,大喝道:「還不束手就縛,難道還要等老夫動手麼?」
柳鶴亭暗歎一聲,知道此刻又捲入一場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話,只聽祠堂中突地發出兩聲驚呼,有人驚呼道:「邊老爺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
此人一連說了三個「都」字,還未說出下文,人群中已大喝著奔出一個虯髯大漢,接連兩個起落,奔入荒詞,接著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喊,虯髯大漢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罵:「直娘賊,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來,拳風虎虎,聲威頗為驚人。
威猛老者兩道盡已變白的濃眉微微一剔,沉聲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難道他今日還逃得了麼?」語聲未了,虯髯大漢拳勢如風,已自連環擊出七拳,卻無一拳沾著柳鶴亭的衣袂,四下人影,發出數聲驚呼,向前圍得更近,數十道孔明燈光,將柯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晝,但燈光後的人影,卻反而更看不清。
柳鶴亭雖然暗惱這般人的不分皂白,如此莽撞,卻也不願無故傷人,連避七拳,並不還手,那漢子見他身形並未如何閃避,自己全力擊出的七招,卻連人家衣袂都未沾著,拳勢頓住,彷彿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聲,和身撲上,果真是一副拚命模樣。
威猛老人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濃眉一皺,叱道:「住手!」
虯髯大漢再擊三拳,霍然住手,緊咬牙關,吸進一口長氣,突地轉身大喝道:「師傅,師傅……蓉兒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雙手掩面,大哭起來,他滿面虯髯,身材魁偉,這一哭將起來,卻哭得有如嬰兒,雙肩**,傷心已極,顯已得內心極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持銀髯,猛一踩足,只聽格格之聲,屋上脊瓦,竟被他踩得片片碎落,柳鶴亭劍眉深皺,抱拳說道:「閣下——」他下面話還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聲,「唰」地落下,荒祠中垂首走出兩個人來,目光狠狠望了柳鶴亭兩眼,口音直直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們,身受七處刀傷,還被這廝縛在樑上——」
威猛老人大喝一聲:「知道了!」雙臂微張,雙拳緊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鶴亭身前,從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鶴亭幾眼,冷笑一聲,道:「看你乳臭未乾,想不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這些人與你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說給老夫聽聽?」雙掌一張,雙手骨節,格格作響!
柳鶴亭暗歎一聲,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門鷗,與這老人當真俱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火氣竟比年輕小子還旺幾分,口口聲聲的別人不要莽撞,自己卻不分青紅皂白,加人之罪,又想到自己數日以來,接二連三地被人誤會,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氣?是笑?是怒?口中卻只得平心靜氣他說道:「在下無意行至此間,實不知此間究竟發生何事,與閣下更是素昧平生,閣下所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
威猛老人目光一凜,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你這黃口小兒,也敢在老夫面前亂耍花槍,你身上血跡未乾,手上血腥仍在,豈是胡口亂語可以推擋得掉,臨沂城連傷七命,再加上這裡的三條冤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小子,你就與老夫拿命來吧!」
虯髯大漢一躍則起,緊握雙拳,身軀前仰,生像是恨不得自己師傅一拳就能將此人打得大喝一聲、口噴鮮血而死。
周圍數十道目光,亦自各個滿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鶴亭身上,燈光雖仍明亮如晝,但卻襯得圈外的荒林夜色,更加淒清寒冷。
陶純純突地「噗哧」一笑,秋波輕輕一轉,嬌笑著道:「邊老爺子,你身體近來可好?」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見面前這少女秋波似水,嬌靨如花,笑容之中,滿是純真關切之意,心中雖不願回答,口中卻乾咳一聲道:「老夫身體素來硬朗得很!」
陶純純口中「噢」了一聲,嬌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來也還都好嗎,」
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點頭又道:「他們都還好,多謝——」他本想說:「多謝你關心。」說了多謝兩字,突又覺得甚是不妥,話聲倏然而住,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少女問話之意,就連柳鶴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
只聽陶純純突地幽幽歎道:「那倒奇怪了!」
說了一句,半晌再無下文,威猛老人濃眉一皺,忍不住問道:「奇怪什麼?」
陶純純輕輕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一雙眼波,輕歎又道:「好亮的燈光,照得人難過死了。」
威猛老人環顧一眼,緩緩放開手掌,突地揮掌道:「要這麼亮的燈光作什麼?難道老夫是瞎子麼,還不快熄去幾盞。」
柳鶴亭心中暗笑,暗道:「這老者雖然滿頭自發,卻仍童心未泯。」
只見老人喝聲一落,四下燈光,立即熄去一半,這才看出月下人影,俱是一色勁裝,人人如臨大敵,過了一會,陶純純仍然手托香腮,默然無言,威猛老人乾咳一聲,繼又問道:「你奇怪什麼?」
陶純純緩緩走到他面前,緩緩瞧了他幾眼,目光之中,滿是關切之意,縱是心如鐵石之人,見了這般純真嬌柔少女的如此之態,亦不禁要為之神移心動,何況這老人外貌看來威風凜凜,言語聽來有如鋼鐵,其實心中卻是柔軟仁慈,若非如此,此時此刻怎會還有心情與一少女絮絮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