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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章 南宮驚變 文 / 古龍

    一個滿面虯鬚、雙晴怒凸的大漢,一手抓著窗格,五指俱已嵌入木中,半倚著灰白色的土牆,倒斃在地上,他猙獰的面容,正與土牆同一顏色,他寬闊的胸膛上,斜插著一面紅旗,那烏黑的鐵桿,入肉幾達一尺,鮮血染紫了他胸前的玄黑衣服。

    另一個濃眉闊口的漢子,手掌絕望地捲著,仰天倒在地上,亦是雙晴怒睜,面容猙獰,充滿著驚恐,他掌中嵌著一隻酒杯的碎片,胸膛上也插著一面烏桿的紅旗。

    他身側覆面倒臥著一條黑衣大漢,一手搭著他同伴的臂膀,雖然看不見面容,但半截烏黑的鐵桿,自前胸穿人,自背後穿出,肢體痙攣地蜷曲著,顯見死狀更是慘烈痛苦。

    還有八、九人,有的倒臥椅邊,有的端坐椅上,有的衣冠不整,有的甚至未著鞋襪,便自屋中奔出,但方自出門,便倒斃在地上。

    這些人死狀雖然不同,但致死的原因卻是完全一樣——被他們自己隨身所帶的紅旗插入胸膛,一擊斃命。

    他們左手的姿態雖然不同,但他們的右掌卻俱都緊握刀柄,有的一刀還未擊出,有的甚至連刀都未拔出鞘來。

    南宮平目光緩緩自這些屍身上移過,身中的血液彷彿已凝結。

    立在門畔,他驚呆地愣了半晌,葉曼青面色更是一片蒼白,虛軟地倚在門上,那店掌櫃呆視著他們,竟也不敢開口。

    南宮平認得這些黑衣大漢,都是「紅旗鏢局」司馬中天手下的鏢師,這些「紅旗鏢客」們在武林中雖無單獨的聲名,但卻人人俱是武功高強、行事機警的好手。

    「鐵戟紅旗震中州」司馬中天之所以能名揚天下,「紅旗鏢局」之所以能在江湖間暢行無阻,大半都是這些「紅旗鏢客」的功勞。

    而此刻這些武林中的精銳好手,競有十餘人之多一起死在這小小的洵陽城中、這小小的客棧裡,死狀又這般淒慘、恐怖而驚惶,當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議之事!

    是誰有如此膽量來動「紅旗鏢局」?是誰有如此武功能令這些武林好手一招未交,便已身死?這簡直不像人類的力量,而似惡魔的傑作!

    南宮平定了定神,舉步走人房中,房中的帳幔後,競也臥著一具屍身,似乎是想逃避、躲藏,但終於還是被人刺死。

    也是一桿紅旗當胸插入,南宮平俯下身來,扶起此人的屍身,心頭突地一動,只覺此人身上猶有微溫,他試探著去推拿此人的穴道,既無中毒的徵象,穴道也沒有被人點正,那麼如此多人為什麼會眼睜睜地受死?難道這麼多人竟無一、人能還擊一招?

    又是一陣驚恐的疑雲,自南宮平心頭升起,突覺懷中的屍身微微一陣顫動,南宮平心頭大喜,輕輕道:「朋友!振作些!」

    這「紅旗鏢客」眼簾張開一線,微弱地開口道:「誰?……你是誰?」

    南宮平道:「在下南宮平,與貴鏢局有舊,只望你將兇手說出……」「他言猶未了,這」紅旗鏢客「面容突又一陣慘變,喃喃道:「南宮平……南宮……完……了……完了……」

    南宮平大驚道:「完了!什麼完了!」只見這「紅旗鏢客」目光呆呆凝注著屋角,口中只是顫聲道:「完了……完……」

    「了」字還未說出,他身軀一硬,便永生再也無法言語。

    南宮平黯然長歎一聲,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見那屋角竟是空無一物,他凝目再望一眼,才覺得那裡似乎曾經放過箱子木器之類的東西,但此刻已被人取去。

    「劫鏢!」這一切看來都是被人劫了鏢的景象,但這一切景象中,卻又包涵著一種無法描摹的神秘而又恐怖的意味。

    南宮平心念閃動,卻也想不出這最後死去的一個「紅旗鏢客」臨死前言語的意義,「難道此事與『南宮世家』有什麼關係?」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莫名所以地泛起一陣寒意。

    回首望去,只見葉曼青亦已來到他身後,滿面俱是沉思之色,口中沉吟道:「南宮……完了……」忽然抬起頭來,輕輕道:「這『紅旗鏢局』可是常為你們家護送財物麼?」

    南宮平頷首道:「不錯。」

    葉曼青道:「那麼他們這次所護之鏢,大約也是『南宮世家』之物,所以他被人劫鏢之後,在慚愧與痛苦之中,才會對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南宮平沉思半晌,竟然長長歎息了一聲,意興似乎十分落寞。

    葉曼青道:「你歎什麼氣呢?『南官世家』即使被人劫走一些財物,也不過有如滄海之一粟,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中本來有些譏諷之意,但她卻是情不自禁,誠心誠意他說出來的,無論多麼惡劣尖刻的言語,只要是出自善意而誠懇之人的口中,讓人聽來,其意味便大不相同。

    南宮平歎道:「我哪裡會為此歎氣。」但面上泛起一絲苦笑,接著道:「有些道理極為簡單明顯之事,我卻偏偏要去用最最複雜困難的方法解釋,豈非甚是愚蠢?」

    葉曼青嫣然一笑,突聽門外響起一片狗吠聲,聲音之威猛剛烈,遠在常狗之上。

    接著,門外金光一閃,一條滿身金毛閃閃生光、身軀如弓、雙目如燈、短耳長鼻、驟眼看來宛如一匹幼馬的金色猛犬,急步走入房中。

    這條猛犬不但吠聲、氣度俱與常大大不相同,頸圈之上,竟滿綴黃金明珠,雖不住俯首在地上嗅聞,但顧盼之間,卻仍有犬中君王之勢。一個鷹目鷂鼻、目光深沉的黑衣人,手中挽著一條黃金細鏈,跟在這猛大之後,此人氣度雖亦十分陰蟄機警,但一眼望去,反似一名犬奴。

    門外人聲嘈亂,議論紛紛,但都在說:「想不到這西河名捕『金仙奴』今日居然會來到洵陽,有他在此,這件劫案大約已可破了。」

    黑衣人目光掃了南宮平、葉曼青兩人一眼,雙眉微微一皺,回首道。林店東,在我未來之前,你怎能容得閒雜人等來到這裡!「黑衣人冷」哼「一聲,沉下臉來,葉曼青見這金色猛犬生相如此奇特,忍不住要伸手撫摸一下。哪知她手掌還未觸及,這猛犬突地大吼一聲,滿身金毛,根根豎立。黑衣人變色遣:「鄰女子快些退後,你難道不要命了麼?」

    葉曼青柳眉一揚,只覺南宮平輕輕一拉她衣袖,便不禁將已到口邊的怒喝壓了回去,只見黑衣人已俯下身子,輕拍著這猛大的背脊,道:「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他們再也不敢碰你的了。」神態間也宛如奴才伺候主子一般。

    那猛犬口中低吼了兩聲,犬毛方自緩緩平落,黑衣人霍然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兩人是誰?還站在這裡作甚?」

    葉曼青冷冷道:「我站在這裡你管得著麼?」

    黑衣人冷笑一聲,道:「好個無知的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竟敢妨害我的公務。」

    葉曼青亦自冷笑,一聲,道:「我怎麼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左右不過是條小狗的奴才而已。」

    她語聲甚是高朗,門外眾人聽來,俱不禁面色大變,暗暗為她擔心。

    原來這條黃金猛犬,名叫「金仙」,不但兇猛矯健,普通武林中人,幾難抵擋它一撲之勢,而且嗅覺最是靈異,無論什麼兇殺劫案,只要它能及時趕到,就憑一點氣息,它便必定可以追出那些兇手或盜賊的去向及藏匿之處。

    多年來被它偵破的兇案,已不知凡兒,犬主黑衣人「金仙奴」,竟也因大而成名,成為北六省六扇門中最有名的捕頭。

    只是他雖是人憑犬貴,而且自稱「金仙奴」,卻最忌諱別人提到此點,此刻葉曼青在無意中如此尖銳地刺到他隱痛之處,剎那間他本已蒼白的面容便已變得一片鐵青,回首大喝道:「來人呀,替我將這女刁民抓下去!」

    葉曼青仰天冷笑數聲,道:「本應狗是人奴,此刻卻變了人是狗奴……嘿嘿,嘿嘿。」右掌突地一抬,目光冰冷冷地凝注著已自衝入門內的四個手舉鐵尺鎖鏈的官差身上,道:「你們若有誰敢再前進一步,我立刻便將你們斃在掌下。」

    黑衣人「金仙奴」雙眉一揚,暗中鬆開了掌中所挽的金鍵,道:「真的麼?」

    話聲未了,南宮平已橫步一掠,擋在葉曼青身前,道:「且慢!」

    黑衣人抬眼一望,只見面前這少年容顏雖然十分憔悴,但神色間卻自有一種清華高貴之氣,手掌不禁向後一提,那猛犬也隨之退了一步,他方才本有放犬傷人之意,此刻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沉聲道:「你是什麼人?難道也和這女……」

    南宮平微微一笑,截口道:「在下久聞閣下乃是西河名捕,難道連忠好善惡之分部分不清楚?」

    金仙奴道:「兇殺之場,盜竊之地,豈有忠誠善良之人!」

    南宮平面色一沉,道:「那麼金捕頭是否早已認定了在下等不是主謀,便是共犯,在下等在此間,便是專門等著金捕頭前來捉拿於我?」

    金仙奴四望一眼,只見到窗外的人群,都在留意著自己的言語,冷「哼」一聲,道:「此刻雖尚不能決定,但片刻後便知分曉了。」手掌一鬆,俯身一拍,道:「金老二,要再麻煩你一次了。」

    金鏈一脫,那名犬「金仙」便有如飛矢一般直竄出去,眨眼之間,便在這前後左右,大小四間房中繞了一圈,昂首低吠了三聲,突地竄到南宮平及葉曼青足下,唉了兩嗅,突又竄開,以方纔的速度,又在前後四間房中繞了一。圈,昂首低吠三聲,竟又繞著牆壁四下狂奔起來,越奔越緩。

    金仙奴面上本是滿帶驕傲自信之色,但等到「金仙」第二次繞屋狂奔時,便已露出焦急、奇怪之意,「金仙」每奔一圈,他焦急奇怪之意便更強烈幾分,到了後來他額上竟似已沁出汗珠,情不自禁地隨著「金仙」繞屋急行,終於越行越緩,額上的汗珠卻越流越急,口中喃喃道:「老二,還沒有尋出來麼?老二,還沒有……」

    葉曼青仰首望天,冷冷一笑,卻見那名犬「金仙」突地停下步子,轉向門外走去,門外眾人目光俱都凝注在這條名大身上,此時立刻讓開一條道路。

    金仙奴長長鬆了口氣,得意地斜瞟南宮平及葉曼青一眼,沉聲道:「兄弟們,休要讓這兩人走了。」大步隨之走去。

    南官平輕輕道:「他若是真的能察出這兇案的兇手,我倒要感激他了。」

    葉曼青道:「跟去。那四個官差一抖鐵鏈,道:「哪裡去?」

    葉曼青身形一轉,手掌輕輕拂出,只聽一連串「叮鐺」聲響,那四個官差掌中的鐵尺鎖鏈已一起掉在地上。

    他們四人幾曾見過這般驚人的武功,四個人一起為之怔住,眼睜睜地望著南宮平與葉曼青走出門外,誰也不敢動彈一下。

    只見那猛犬「金仙」去到院中,略一盤旋,突然一挫、一躍,跳過了院牆,金仙奴毫不遲疑地隨之掠過,「金仙」已在這院中的房門外狂吠起來。

    金仙奴神情緊張,回首大喝道:「這院裡住的是什麼人?」

    此刻眾人已湧到院中,聽到這一聲呼喝,不約而同地一起轉身望去,南宮平與葉曼青亦己緩步而來,恰巧迎著數十道驚訝的目光。

    金仙奴喝道:「果然就是你兩人住在這裡!」

    葉曼青道:「住在這裡又怎樣?」

    金仙奴道:「那麼你就是劫財的強盜,殺人的兇手。」

    人群立刻嘩然,那林姓店東一連退了三步,誰也不敢再站在兩人身側。

    南宮平沉聲道:「閣下的話,可是負責任的麼?」

    金仙奴道:「十餘年來,在我金仙奴手下已不知多少兇手盜賊落網,不曾有一件失誤,你兩人還是乖乖束手就縛的好。」

    南宮平目光一瞥那猶在狂吠不已的猛大,突地想起了那貪財的神秘老人「錢癡」,面色不禁為之一變,趕上幾步一掌推開了房門,只見房中空空,哪裡還有那老人的影子!

    金仙奴哈哈笑道:「你同黨雖然早已溜走,但我只要抓住了你,何愁查不出你同黨的下落。」手掌一反,自腰間扯下一條鏈子銀槍,道:「你兩人可是還想拒捕麼?」手腕一抖,將鞭抖成一線,緩緩向南宮平走了過去。

    本自立在院中的人群,一起退到了院外,林店東更是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南宮平雙眉一皺,道:「閣下事未查明,便……」

    金仙奴道:「有了我『金仙』的鼻子,還要再查什麼?」

    銀光閃處,摟頭一鞭向南宮平擊下,葉曼青只怕南宮平病勢未癒,嬌叱一聲,方待出手,只聽身後一陣勁鳳,方纔還在昂首狂吠不已的猛大「金仙」,此刻竟無聲無息地向她撲了過來,來勢之疾,絲毫不亞於武林中的輕功高手。

    這猛犬本來就十分高大,雙足人立,白牙紅舌,恰巧對準了葉曼青的咽喉,四下人群驚喟一聲,眼見如此清麗的女子,剎那間便要傷在森森犬齒之下。

    葉曼青身形一側,無比輕靈地溜開三尺,她這種身法幾乎已和輕功中最稱精奧的「移形換位」之術相似,哪知這猛犬「金仙」竟能如影附形般隨之撲來,兩條前足,左右閃動,宛如武夫掌中的兩柄短劍,未至敵身,先閃敵目,葉曼青暗暗驚忖道:「難怪此犬能享盛名,身手看來真比一般練家子還要矯健靈活幾分。」

    她本無傷及此犬之心,此刻心中更有些愛惜,左手一揮,閃電般拍在「金仙」頭頂之上,輕叱道:「退下去!」擰腰一轉,只見南宮平雖是大病初癒,但對付「金仙奴」掌中的一條銀鞭,仍是綽綽有餘,他以無比巧妙的步法閃動身形,那條虎虎生風的銀鞭,根本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眾人此刻又是大驚,又在暗中竊竊私語:「這少年男女兩人,看來當真就是那邊兇殺劫案的兇手,否則他們怎會有這樣的武功。」但等到「金仙」第二次往葉曼青身上撲去時,他們卻又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葉曼青輕叱道:「畜牲!」回身一掌,這次她掌上已用了四成真力,哪知「金仙」低吠一聲,竟避了開去,伏在地上,虎虎作勢,似是不將葉曼青咬上一口,便絕不放手似的。

    突聽一陣嘈亂的腳步聲,院外已奔來數十名官差,有的手持紅櫻長槍,有的拿著雪亮鋼刀,南宮平雙眉微皺,閃身避開了金仙奴一招「毒蛇尋穴」,沉聲道:「你若再不住手,將事情查辦清楚,莫怪……」

    語聲未了,突聽一聲厲喝:「住手!」

    喝聲有如晴天霹靂,已使眾人心頭一震,喝聲未了,又有一陣疾風自天而降,一柄槍尖縛著一面血紅旗幟的烏桿鐵戟,「唰」地一聲,自半空中直落下來,筆直地插入院中的泥地裡,長達一丈的鐵桿,入土幾有三尺!

    金仙奴一驚住手,轉身奔人院中,只聽遠處一個蒼老洪亮的聲音道:「金捕頭,兇手已查出了麼?」

    說到最後一字,一個銀髯自發、高顴闊口的華服老人,已有如巨雕般帶著一陣勁風掠入院中,金仙奴滿面喜色,道:「司馬老鏢頭來了,好了好了……」回身一指,「兇手便在那裡!」

    華服老人目光隨著他手指望去,面上突地現出怒容,沉聲道:「兇手便是他麼?」

    金仙奴道:「不錯,但除了這男女二人之外,似乎還有共謀……」·華服老人突地大喝一聲:「住口!」

    金仙奴為之一怔,後退三步,華服老人已向南宮平迎了過去,歉然笑道:「老夫一步來遲,倒叫賢侄你受了冤枉氣了。」

    南宮平展顏一笑,躬身長揖了下去,道:「想不到老伯今日也會來到此間……」

    華服老人伸手一拉他臂膀,面上笑容一斂,回首道:「金捕頭,請過來一趟。」

    金仙奴既覺驚奇,又覺茫然,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掌中的銀鞭低低垂在地上,像是條死蛇似的。

    華服老人道:「你說的『兇手』就是他麼?」

    方纔那等驕狂的兩河名捕,此刻似乎已被這華服老人的氣度所懾,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華服老人沉聲道:「若是你以前的辦案方式,也和這次一樣,倒真叫老夫擔心得很。」

    金仙奴瞧了那猛「金仙」一眼,這條猛大自從見到這華服老人後竟亦變得十分溫馴,金仙奴訥訥道:「晚輩也不敢深信,但事實……」

    華服老人冷笑一聲,道:「事實?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他語聲微微一頓,接口道:「他便是當今『南宮世家』主人的長公子,武林第一名人『不死神龍』的得意門徒南宮平!」

    過幾句話說得聲節鏗鏘,金仙奴面色一變,目光開始發愣地望向南宮平。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這本是……」

    「是」字尚未說出,已見一道烏光自人群中擊來,南宮平身形一閃,華服老人大喝一聲,舉手一掌,將那道烏光擊得斜開一丈,雙肩一聳,向人群中飛掠而去。葉曼青一言不發,纖掌一穿,也向人群中掠去,恰恰和華服老人不差先後同時到達了暗器射出的方向。

    那猛犬「金仙」竟也跟在華服老人身後,人群一陣騷亂,華服老人與葉曼青同時落到地上,同時四望一眼,但見人頭擁湧,人人俱是滿面驚慌,哪裡分辨得出誰是發射暗器之人!

    兩人一起微皺眉頭,轉過身來,葉曼青微微一笑,道:「老前輩可就是人稱『鐵戟紅旗震中州』的司馬老英雄麼?」

    華服老人造:「不錯。」目光上下一掃,接道:「姑娘可就是名滿江湖的『孔雀妃子』麼?」

    葉曼青含笑搖了搖頭。

    突聽人群中一個長衫漢子,手指外面,喊道:「走了走了……」他喘了口氣,惶聲接道:「方纔我親眼看到他射出暗器,但不敢說,哪知他乘著……」

    華服老人司馬中天及葉曼青,不等他將話說完,早已隨著他手指的方向,如飛掠去。

    這長衫漢子目光中閃著一絲詭笑,悄悄自人群中退了開去,只見面前人影一花,南宮平已擋在他面前,冷冷道:「朋友這就要走了麼?」

    長衫漢子怔了一怔,南宮平道:「我與朋友你無冤無比,素不相識,你為何無端要以暗器傷我?」他緩緩伸出手掌,掌上握著一方絲中,絲中上赫然竟有一隻烏光熾熾、前尖後銳、似針非針、似梭非梭,形式極為奇特的暗器。南宮平接道:「如此絕毒的暗器,如非深仇大敵,為何輕易施用?」

    長衫漢子神色驟變,道:「你說什麼,我……我全不知道。」

    突地舉手一掌,向南宮平直擊過去!

    南宮平冷笑一聲,微一閃身避過,長衫漢子似也欺他體力太弱,進身上步,又是一掌。

    哪知他這一掌招式還未用到,忽覺身後衣領一緊,他大涼之下,回目望去,只見「鐵戟紅旗震中州」面寒如水,立在他身後喝道:「鼠輩,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

    雙臂一振,竟將此人從地上舉了起來,遠遠拋了出去。

    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這老人到了這般年紀,怎地生性還是如此火爆,如將此人摔死,怎麼還查得出他的來歷。」他大病初癒,真力未復,雖有救人之心,卻無救人之力。

    就在這剎那之間,突地又有一條人影,電射而來,隨著那被司馬中天擲出的長衫漢子的去勢,將之輕輕一托,同時掠開一丈,眼見已將撞上對面的屋簷,身形倏然一翻,將掌中的長衫漢,隨手拋回。

    「鐵戟紅旗震中州」司馬中天不由自主,一把將之接住,葉曼青卻已亭亭玉立在他身前。

    司馬中天道:「姑娘好俊的輕功,莫非是食竹女史丹鳳仙子的門下麼?」

    葉曼青盈盈一笑,道:「老前輩神目如電,晚輩葉曼青正是丹鳳仙子的門下。」

    司馬中天哈哈笑道:「姑娘身法輕靈有如鳳舞九天,除了丹鳳仙子外,誰有如此弟子。江湖之中,新人輩出,人人俱是一時俊傑,真教老夫高興得很。」將掌中的長衫漢子,輕輕放在地上,只見此人早已面色如上,氣息奄奄。

    南宮平一步趕來,俯身道:「朋友,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受了何人指使而來暗算於我?只要朋友說出來,我絕不會難為於你。」

    長衫漢子接連喘了兒口氣,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突地露出驚恐之色,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金仙奴訕訕地走了過來,道:「小的倒有叫人吐實的方法,不知各位可要我試一試?」

    司馬中天冷「哼」一聲,道:「此人定不會與劫案有關,你大可放心好了,世上強盜笨人雖多,但卻也不會有人愚蠢至此,犯下巨案還等在這裡,至於別的事麼……哼哼,不勞金捕頭你動手,老夫也自有方法問得出來。」

    金仙奴愕了半晌,面上神色,陣青陣紅,突地轉身叱道:「誰叫你們來的,還等在這裡幹什麼?」那些差役對望一眼,蜂湧著散了。

    司馬中天冷冷一笑,突地出手如鳳,捏住了那長衫漢子肩上關節之處,沉聲道:「你受了誰的指使,快些從實說出。」話猶未了,這長衫漢子疼得滿頭冷汗,但仍然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司馬中天濃眉軒處,手掌一緊,這漢子忍不住呻吟出聲來。

    南宮平微喟一聲,道:「他既不肯說出,我也未受傷損,不如算了。」

    司馬中天道:「賢侄,你有所不知,南宮世家,此刻正遇著重重危難,此人前來暗算於你,幕後必有原因,怎能算了。」

    南宮平微微變色道:「什麼危難?」

    司馬中天長歎一聲,眉字問憂慮重重,道:「此事說來話長,幸好賢侄你已在啟程回家……唉,到時你自會知道了。」

    南宮平更是茫然,不知道家裡究竟生出了什麼變故,雙眉一皺,垂下頭去,俯首沉思了半晌,忽見一縷淡淡的白氣,自地面升起,瞬即彌布眾人腳底。

    他心頭一動,拾首只見紅日當空,轉念間不覺大驚喝道:「霧中有毒,快退!」

    身形一轉,連退數步,司馬中天微微一愣,道:「什麼事?」手掌不覺一鬆,那長衫漢子目光一亮,奮起餘力,在地上連滾數滾,滾入了那淡淡的白霧中。

    人群一亂,司馬中天厲叱一聲:「哪裡逃?」飛快地追了過去。

    南宮平微一頓足,道:「快離此院,遲則生變。」

    葉曼青伸手一托他肩膀,輕輕掠上屋脊,放眼望去,只見那長衫漢子似乎已混入了雜亂的人群中。

    司馬中天長髯飄拂,游魚般在人群中搜尋著,金仙奴又提起了那條金鏈,但鏈上的猛大「金仙」,競已不聽他的指揮,低順著跟在司馬中天身後。

    葉曼青輕輕道:「你留在這裡,我去幫著司馬老鏢頭將那人抓回。」

    南宮平歎道:「不用了,此人的來歷,我已知道了,想不到的是,這班人竟在短短一段日子裡,便已將勢力分佈如此之廣。」

    葉曼青茫然道:「什麼人?」忽見南宮平面色又自一變,頓足道:「不好。」轉身一掠,但氣力不濟,險些跌倒。

    葉曼青縱身扶住了他肩膀,問道:「你要到哪裡去?唉!有些事你為什麼總是不肯明白告訴我?」

    南宮平歎道:「此事之變化究竟如何,我也猜測不到,但……唉,我此刻但願能插翅飛回家裡……」他心頭忽然生出警兆,彷彿有許多種災難已將降臨到他和他家人身上,想到那「風雨飄香牌」的黨羽勢力分佈如此之迅速,他心中憂慮不覺更深。

    葉曼青幽幽一歎,道:「你要回家了麼?」

    南宮平道:「你……你……」

    葉曼青眼波一亮,道:「你可是要我陪你回去?」

    南宮平黯然點了點頭,心頭很是紊亂,除了對自身隱藏的憂慮外,又加了一份兒女情絲的困撓。

    葉曼青喜道:「那麼,我們快走。」拉起南宮平,飛快地掠去,只要有南宮平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事,她便都不再放在心上,這就是女子的心,大多數女子的心裡,僅有足夠的地方容納愛情,別的事全都容納不了。

    白霧漸濃,人群由亂而散,「鐵戟紅旗震中州」司馬中天雙拳緊握,滿面怒容,他一生闖蕩江湖,卻不料晚來屢生巨變,而此刻竟被一個江湖小卒自手掌中逃脫,他心中既是氣惱,又覺驚異,回首望處,金仙奴猶自立在他身後,發愕地望著他,那猛大「金仙」,也柔馴地依在他腳邊。

    他輕歎一聲,拍了拍「金仙」的頭頂,道:「江湖風險,金捕頭,你難道還不想退休麼?」

    全仙奴垂下頭去,訥訥道:「晚輩……」

    司馬中天道:「這條狗,你也該送回去了。」

    金仙奴道:「金仙跟著我十餘年,我……我實在……」

    司馬中天歎道:「人生無不散的筵席,何況……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此刻比你還需要它。」他此刻只覺心中一片蕭索,心中的豪氣,體內的真力,卻似已隨風消失在這奇異的濃霧中。

    金仙奴垂手木立了半晌,只見迷濛的霧氣中,突地現出了五條人影,一個嬌柔的語聲輕笑著道:「司馬前輩,你老人家還認得我麼?」

    司馬中天凝目望去,只見一個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的玄衫美婦姍姍走過來,大喜道:「老夫老眼未花,怎會不認得你,呀……好極好極,石世兄也來了,龍飛呢?他到哪裡去了,你至今還未見著他?」

    嫣然巧笑的正是郭玉霞,她笑容未斂,輕歎一聲,道:「我……我到處找他,但是……唉,這都怪我,也許是我不知不覺地做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否則……,唉,他怎麼會……」她笑容終於完全消失,換了無比幽怨的神色。

    司馬中天濃眉一皺,道:「素素呢?莫非跟他在一起?」

    郭玉霞輕輕點了點頭,司馬中天道:「咳,這孩子。」

    立在郭玉霞身側的,除了面容木然的石沉外,便是那氣度從容、神態瀟灑的「萬里流香」任風萍,此刻他輕咳一聲,道:「這位莫非就是名震天下的『鐵戟紅旗』麼?在下任風萍,拜見老前輩。」

    司馬中天道:「任風萍……哦,好極好極,不想今日竟能見著任大俠。」目光一轉,忽見遠遠立在他三人身後,有如奴僕一般的,赫然竟是昔年鏢局中的巨頭,「七鷹堂」中的翠、黃雙鷹,不禁一步趕了過去,大喜道:「黃兄、凌兄,你們難道不認得你這老兄弟了麼?」

    哪知「黃鷹」黃今天、「翠鷹」凌震天兩人對望了一眼,竟似完全不認得他似的,木立當地。

    司馬中天呆了一呆,乾咳道:「黃兄、凌兄……」黃今天、凌震天仍是不言不動,面上一片木然。

    司馬中天大喝道:「黃兄……」突地狠狠一跺腳,大聲道:「紅旗鏢局與七鷹堂雖是同行,走的卻是兩條路,想不到你兄弟氣量竟是這般狹窄。」

    凌震天、黃今天仍然有如未聞,郭玉霞、任風萍對望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石沉卻不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

    郭玉霞輕輕一拉司馬中天衣角,附在他耳畔,輕輕道。

    「司馬前輩,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沒有什麼關係,你老人家說是麼?」

    司馬中天大聲道:「極是極是,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沒有關係。」

    郭王霞秋波一轉,道:「呀,你看這條狗多麼神氣,想來必定就是那條大名鼎鼎的『金仙』了。」

    金仙奴躬身一禮,道:「在下金仙奴,夫人如有差遣……」

    司馬中天突地一拍手掌,道:「我險些忘了告訴你,平兒也在這裡!」

    郭王霞道:「南宮五弟麼?」

    司馬中天道:「正是。」

    轉目望去,白霧似已漸稀,但院中卻空無人跡,司馬中天大聲呼道:「平兒,平兒……」

    郭王霞輕輕一笑,道:「只怕他已走了。」

    司馬中天詫遣:「走了?」

    郭玉霞道:「最近老五不知為了什麼,一看到我和三弟,就遠遠避開,其實……唉!他即使做了什麼錯事,我們同門兄弟,難道還不能原諒他麼!」她語聲微頓,幽幽歎道:「這孩子……又聰明,又能幹,什麼都好,我只望他將來能成一番大事業,哪知他……唉!」

    司馬中天雙目一張,道:「他怎樣了?」

    郭王霞道:「唉,他到底年紀輕,為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竟不惜犯下眾怒,為了梅冷血,他竟將『飛環』韋七韋老英雄都殺死了。司馬中天既驚且怒,大喝道:「真的?」

    郭玉霞垂首長歎一聲。

    任風萍搖頭歎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唉!」

    司馬中天雙拳緊握,喃喃道:「南宮世家已是岌岌可危,他還要如此做法,他還要如此做法……」目光一抬,恨聲道:「你可知道那姓梅的女子,拿著他的信物漢玉,將自此以北,西安附近許多家南宮分店中可以提調的銀子全都取去了?」

    郭玉霞目光輕輕膘了任風萍一眼,瞬即做出茫然的神色,驚道:「真的麼?」

    司馬中天道:「十數萬兩銀子,在南宮世家看來,本非大事,但此刻……唉!」

    四望一眼,長歎著垂下頭去。

    郭玉霞秋波閃動,道:「難道南宮世家已遇著非常之變麼?」

    司馬中天道:「非常之變,非常之變……大廈將傾,大廈將傾……」

    突見一條黑衣勁裝、背插紅旗的大漢,發捨蓬亂,神色敗壞,狂奔而入,「噗」地跪到地上,胸膛起伏,喘著氣道:「總鏢頭,不好了……」

    司馬中天面色大變,厲聲道:「什麼事?」

    那黑衣勁裝的「紅旗鏢師」接口道:「武鹹、張掖、古浪、永登、新城、蘭州六處的八家南宮店舖,一共賣了一百四十萬兩銀子,小的們換成珠寶,方自運到秦安,就……就……」

    司馬中天鬚髮皆張,跺足道:「就怎地了?」

    黑衣大漢道:「就無影無蹤地被人劫走了,除了小的因為在前面探路,其餘的兄弟,全都,全都……被咱家自己的紅旗插入要害死了,看情形他們似乎連手都沒有還出一招。」

    他話未說完,「鐵戟紅旗震中州」,已大喝一聲,暈倒在地,猶未散盡的白霧,繚繞在他蒼白的鬚髮之間。

    郭玉霞、任風萍面上竟也是一片驚駭之色,仿沸對這驚人的劫案也全然不知道。

    過陝西,人鄂境,自洵陽,過白河,至堰城,一路上俱是野店荒村。

    殘陽已落,堰城郊外的一個小小村落裡,炊煙四起,正是晚飯時分,五、六個樓衣赤足的漢子,正在這村裡僅有的一個小吃食攤子前,花一文錢買些花生,花兩文錢買些炊餅,三文錢沽些白酒,四文錢秤兩肥肉,箕踞在長凳上,就著肥肉花生,吃口炊餅,飲口白酒,談論著天南地北,以及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鍋裡的肉湯沸騰著,小攤的主人滿意地望著面前的這些吃客,偶然慷慨地多切一片豬頭肥肉,換取兩旬奉承的言語。

    突然,有人目光一亮,輕輕道:「看,好漂亮的一對人物,老闆,看來你的大買賣要上門了。」

    老闆目光一轉,只見道路上大步行來一雙少年男女,神情問雖然帶著些疲倦惟淬,但氣度卻仍是瀟酒而高貴的。卑微的老闆咧嘴一笑,低語道:「人家才不會照顧到這裡,我看你們……」

    哪知他話還沒有說完,這一雙少年男女已筆直向他走了過來,那青絲翠衫、姿容如仙的少女,自懷中取出四枚制錢,輕輕道:「買四文錢的餅。」所有的人一起呆住了。

    這四枚制錢是一條紅色的絲織編住的,發呆的老闆呆了半晌,趕緊包起一大片烙餅。

    翠衫少女接了過來,輕輕道:「堰城快到了吧?許多張嘴已一起開口道:「就在前面。」

    翠衫少女輕輕道了謝,急急走了,過了許久,這些發愕的漢子才紛紛議論起來,而且看樣子還要再議論幾天。

    翠衫少女將烙餅分成兩半,大的一半,遞給了那沉默、憔悴,但卻十分英俊的少年,輕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錢可以買這麼多餅。」她撕了一小塊,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彷彿在咀嚼著貧窮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著手裡的餅,神色黯然歎道:「那四枚制錢,你本不應拿出來的。」

    翠衫少女輕輕一笑,道:「為什麼?我又不是偷來搶來的。」

    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愛的東西,但是我……」

    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說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現在最需要吃東西,好有力氣趕路,到了堰城,我們就可以到你家店舖裡去拿。兩匹馬,一定還要多帶些銀子。」

    少年感激地長歎一聲,忽然輕輕道:「這些天,假如沒有你,我……我……唉!」

    翠衫少女的一雙秋波,驟然明亮了起來,像是兩粒方被洗過的明星,因為她目中的陰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淨。

    堰城!夜市燈光通明,他們走上夜街,尋找著紅黑交織的顏色,詢問著:「你可知道『南宮世家』的店舖在哪裡?」

    「呀!南宮世家麼,這城裡本來有一家糧食店是他們家的,但是幾天前卻已盤給人了,店裡的夥計,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

    別人俱在奇怪,南宮平心中更是何等地驚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許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這有什麼奇怪,說不定南官老爺又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著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還笑道:「我真想去偷他一票,以後再加倍去還,可是……可是我又沒有這份膽子。」

    她的柔笑,她的慰語,卻始終解不開那少年的緊皺的雙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無法猜測,更無法解釋。蒼穹昏暗,夜色低沉,他只覺寒生遍休,抬頭望處,只見一堵山影,橫亙在淒迷的夜色中,似乎已與蒼穹相接,他暗中調息一遍,自覺尚有餘力登山,胸膛一挺,當先走去。

    他身側的翠衫少女一顰雙眉,輕輕道:「你身子還未完全復元,只怕……」

    這少年道:「無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過去麼?」

    少年不作答,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翠衫少女道:「你師門的內功,果然不同凡響。」展顏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清風明月,山花野草,都是不要花錢的東西。」

    這少年忽然長歎一聲,緩緩道:「但願天下富貴人,都能嘗一嘗貧窮的滋味……」

    橫亙在堰城郊外的山頭,便是武當山脈,此處距離天下武術名門「武當派」的所在地「武當主嶺」雖仍不近,但山勢雄峻。

    已不失名山之氣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靜,在一處向陽的山嶺上,重拂的山籐間,卻突地傳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一個少大的聲音輕輕道:「這世界有時看來那麼遼闊,有時看來卻又那麼窄小,有時看來是那麼喧鬧的擁擠,但此刻……天地間卻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一雙纖纖玉手,緩緩自山籐間穿出,山風乘勢吹開了重拂的山籐,膝朧的星光便筆直地映入了山籐後的洞窟,映在一張冷艷而清麗的面龐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見蒼翠,微顰的雙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半帶羞澀,終於輕輕轉到她身後的少年身上……南官平斜倚著潮濕的山壁,不知在想什麼,他和葉曼青之間的距離,似乎很近,又似乎頗為遙遠。

    他已感受到葉曼青的嬌羞與喜悅,因之他十分不願說話。

    葉曼青星眸微闔,輕輕又道:「你看,這山籐就像是珠簾一樣,這山嶺也像一座小樓,小樓珠簾半卷,確是一處風景絕佳的所在。」

    南宮平輕輕苦笑一聲,仍然默無一語。

    葉曼青道:「你倦了,我們真該好好歇息一下……」一陣長久的靜寂,突聽南宮平腹中「咕嚕」一聲,葉曼青輕笑道:「呀,你又餓了。」

    她伸手一掏,竟又從懷中掏出一角烙餅,道:「給你。」

    南宮平只覺一陣感激堵住喉嚨,訥訥道:「你…你沒有……」

    葉曼青道:「這兩天我吃得大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個人吃的。」邊說邊將烙餅分成兩半。

    南宮平接了過來,緩緩咀嚼,只覺這烙餅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又怎能嘗得到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嚥下肚裡的,究竟是烙餅,抑或是感激與歎息。

    葉曼青一笑道:「難怪那禿頂老人會變成財迷錢癡,原來金錢真的重要得很……」語聲一頓,皺眉道:「你看那劫案,會不會就是他幹的?」

    南官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間殺死那些紅旗鏢局的鏢師?」

    葉曼青道:「那麼,他為什麼會偷偷跑掉呢?」

    南宮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葉曼青長長歎息道:「無論多麼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到別人的心事,那禿頂老人所說的話,的確有些道理。」忽覺南官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聲!」

    只聽一陣大笑之聲,自上傳來,自遠而近,一人邊笑邊道:「我若沒有重大的事,怎敢隨意阻攔四位道長的大駕?」

    葉曼青面色一變,輕輕道:「你聽這口音像是誰的?」

    南宮平毫不思索,道:「錢癡!」這口音滿帶山西土腔,入耳難忘。

    葉曼青道:「他怎麼也到了這裡……」

    南宮平道:「噓……」

    聽見另一嚴肅沉重的口音道:「貧道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麼話,就請快些說出。」

    錢癡道:「我一路跟在道長後面,已有兩日,為的就是要尋一個隱秘的說話之地。」

    對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嶺如何?」

    錢癡道:「好極好極,就是上面那片山嶺好了。」

    南宮平、葉曼青心頭一懍,屏住聲息,只聽嗖然幾道清風聲,掠上山嶺。

    兩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籐間向外望去,只見四個青袍白襪、烏簪高髻、腰下佩著長劍、背後斜背著一雙黃布包袱的道人,這霎那之間,已立在他們洞窟外的一片巖上。

    那「錢癡」腋下仍然緊緊挾著那只麻袋,帶著滿面得意的詭笑,站在道人們對面,要知外明裡暗,加以山籐頗密,南宮平與葉曼青雖可望見他們,他們卻看不到南宮平。

    四個青袍道人,年齡俱在五旬開外,神情更都十分嚴肅沉靜,顯見俱都大有來歷,其中一人紫面修須,神情尤見威猛,此刻濃眉微皺,道:「施主的話,此刻已可說出了吧?」「」錢癡「舉手一讓,笑道:「坐,請坐。」自己先已盤膝坐了下來。

    紫面道人道:「貧道們平生不喜與人玩笑。」

    「錢癡」笑容一斂,道:「時間便是金錢,我也沒有與人玩笑的工夫。」

    四個青袍道人對望一眼,盤膝坐了下去,一個面色陰沉的道人手掌一翻,悄悄握住了腰間的劍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見教?」

    「錢癡」目光一掃,道:「此刻彷彿已近三更,是麼?」

    紫面道人「哼」了一聲,「錢癡」已接口道:「前夜三更……」

    他方自說出四字,四個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變,齊聲叱道:「你說什麼?」四雙手掌,齊地握住了腰畔的劍柄。

    南宮平心頭駭然一動,只聽「錢癡」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長大展身手之際,只怕再也不會想到,還有人正在作壁上觀吧!」

    他語聲微頓,不等別人答話,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會想到,施辣手、劫鏢銀的蒙面客,竟會是名聞天下,領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當派』門下,更不會想到居然是真武頂『玄真觀』的護院真人,『武當四木』!」

    葉曼青聽到這裡,一顆心幾乎跳出腔來,只覺南宮平握住白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顫抖。武當真人,居然作賊,這當真是駭人聽聞之事。

    「錢癡」話聲方了,只聽一聲輕叱,幾聲龍吟,人影閃動,劍光繚繞,霎眼間這四個青袍道人「武當四木」已將「錢癡」圍在中間,四柄精光耀目的長劍,距離「錢癡」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這奇異的禿頂老人「錢癡」卻仍然盤膝端坐在地上,動也不動,神色間安洋已極,緩緩道:「各位還是坐下的好,這豈是刀劍可以解決的事!」

    紫面道人厲聲道:「胡言亂語,含血噴人,難道你不信『武當四木』,真有降魔伏凶的威力?頓時便能教你血濺當地!」

    「錢癡」冷冷一笑,道:「胡言亂語,含血噴人……嘿嘿,請間四位背後的黃包袱裡,包的是什麼東西?」

    四柄長劍,劍尖齊地一顫,夜色中只見這「武當四木」的面容,更是大變。

    「錢癡」道:「四位道長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試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準備後著,怎敢面對以劍術武功名聞天下的『武當四木』說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傷了在下,不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號稱名門正宗的武當派四弟子,嘿嘿,不過也是強盜!」

    紫面道人道:「你縱然說出,卻也不會有人相信。」

    「錢癡」仰天笑道:「空穴怎會來風?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有人相信有,多少人相信,道長們也想必清楚得很!」

    他目光環掃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見,道長們是放下長劍的好。」

    四柄長劍,果真緩緩垂落了下來。

    「錢癡」道:「坐,請坐,凡事俱有商量之處,我『錢癡』又豈是不通情理之人。」

    「武當四木」一起緩緩坐了下來,四人面上,俱是一片驚愕之色,這四人雖有一身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卻苦幹江湖歷練太少。

    「錢癡」道:「我久聞江湖人道:『陽春白雪,紫柏青松,雲淡風清,獨梧孤桐。』想見『武當四木』必是風標清華的高士,若非親見,我實也不敢相信竟會做出此事,想來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緊張,否則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發現了我這壁上觀客!「」武當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間顯已默認。」錢癡「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願毀了四位多年辛苦博來的名聲,只要四位能答應我兩件事情,我便永遠不將此事說出。」

    紫面道人正是「武當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濃眉一皺,道:「什麼事情?」

    「錢癡」道:「此事說來並不十分困難,只要……」

    「紫柏真人」突地冷冷截口道:「無論事情難易,只要貧道們力所能逮,均無不可,但施主卻不知該如何教貧道們相信施主日後永遠不說此事!」

    「錢癡」微一沉吟,道:「這個麼……」突地長身而起,左掌護胸,右掌前拳,拇、食兩指環扣,其餘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氣,身形竟陡然暴長半尺,緩緩道:「我說的話,四位總可相信了吧!」

    南宮平、葉曼青心頭一懍,幾乎驚呼出聲來,只見他神氣軒昂,目**光,當真威風凜凜,哪裡還是方纔的財迷錢癡!

    「武當四木」面色更是大變,身軀各各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輩難道就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中偶一現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極之時,卻又突然退隱的『風塵三友』其中之一人麼?」

    「錢癡」微微一笑,霎眼間便又恢復了方才狠瑣的神態,緩緩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長歎一聲,道:「前輩既是昔年力蕩群魔、連創六惡的『風塵三友』,貧道還有什麼話說,無論前輩有何吩咐,貧道無不從命!」

    聲名赫赫,不可一世,幾乎將與「武當派」當代掌門人「空竹道長」齊名的「武當四木」,竟會對三十年前,在武林中僅如曇花一現的「風塵三友」如此尊敬畏懼,想當年「風塵三友」盛極之時,聲名該是如何顯赫!

    南宮平、葉曼青交換了個驚詫的眼色,只聽「錢癡」緩緩道:「第一件事,四位請先將背後的包袱解下給我。」

    「武當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覷,紫柏道人終於長歎一聲,插劍入鞘,解下包袱,青松、獨梧、孤桐三位道長,自也遵命做了。

    「錢癡」道:「包在一起。」

    「武當四木」一起解開包袱,只見珠光寶氣,耀人眼目,南宮平、葉曼青心中一驚,輕輕向後退了一些,片刻間四包便已歸做一袋。

    「錢癡」一手接過,一面說道:「這些珠寶,可是『南宮世家』交託給『紅旗鏢局』護送的?」

    南宮平手掌一顫。只聽「紫柏道人」頷首道:「不錯。」

    「錢癡」雙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一字一字地問道:「第二件事,我且問你,你四人究竟為了什麼,居然不惜身敗名裂,前來搶奪這批珍寶?」

    「武當四木」神色又是一陣大變!

    「錢癡」緩緩道:「此間除我之外,再無別人!」

    紫柏道人目光緩緩四下掃動一遍,夜色淒清,鳳吹林木。

    南宮平緊緊握住葉曼青的手掌,兩人掌心,俱是一片冰冷。

    只聽「紫柏道人」長長吐了口氣,道:「群魔島!前輩可曾聽過『群魔島』這三個字麼?」

    「錢癡」霍然一震,道:「群魔島!」聲音中充滿驚懾之意。

    紫柏道人緩緩道:「不知若干年前,武林中便已有了『群魔島』的傳說,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島』便已與……」

    他語聲十分緩慢,神情充滿戒備,說到這裡,突地大喝一聲,手掌急揚,一道銀光,帶著一縷尖銳的風聲,破空而出!

    南宮平、葉曼青心頭一懍,只見這道人高大的身軀,竟也隨著這一道銀光斜斜竄了起來。

    銀光沒人樹影,一雙宿烏,輕唳飛起,卻另有一雙宿鳥,自木葉中跌落。

    紫柏道人雙臂一振,腳尖輕點,倒掠而回,青松、獨梧、孤桐各各在暗中喘了口氣,「武當四木」果然名下無虛,數丈外宿烏的動靜,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但他們卻疏忽了近在颶尺間竊聽的人。

    「錢癡」忍不住道:「說下去。」

    紫柏道人定了定神,接道:「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島』便已與武林中的七大門派訂下秘約,『群魔島』中之人,絕不干涉七大門派中事,也絕不傷害七大門派的弟子,但這七大門派卻都要答應為『群魔島』做一件事,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事情!」

    他輕輕喘了口氣,接道:「這秘約在少林、崑崙、崆峒、點蒼、峨嵋、華山以及我武當派的掌門以及有數幾個人口中,代代相傳,也不知道傳了多久,『群魔島』卻始終未曾動過這權力,直到……」

    他長歎一聲,接道:「直到月餘之前,『群魔島』突地派來傳訊使者,令我們只要查出有『南宮世家』的財物經過武當數百里周圍以內,武當使要派人劫下,還要將護送財物之人、以他們自身所帶信物標誌殺死,至於那些財物,卻可任憑我們處置。」

    「錢癡」目光閃動,緩緩道:「南宮世家雖然已有百餘年的基業,但除了與鏢局接觸外,從未聽過與武林中人有任何來往,怎地會跟『群魔島』有了仇怨呢?」

    紫柏道人歎道:「貧道們也都十分奇怪,想那『群魔島』與七大門派訂下這秘約已有若干年,一直未曾使用權力,想必是對此極為看重,哪知他們此刻卻用來對付與武林毫無關連的『南宮世家』,只是敝派掌門人為了遵守前約,又實在不願與『群魔島』為敵,在無可奈何之下,才命貧道們做出此事!」

    「青松道人」接著歎道:「不但敝派如此,峨嵋、崑崙、崆峒等門派,想必也不會兩樣,只可歎『南宮世家』不知與『群魔島,結下什麼怨仇,他縱然富可敵國,卻又怎能禁得住七大門派與之為敵?」「錢癡」盤膝端坐,木無表情,四下有如死般靜寂,突聽山籐一陣輕晌,一聲嬌喚:「你……」一個長身玉立的英俊少年,面容蒼白而僵木,目光瞬也不瞬,自山壁後緩緩走出,一步一步地向「武當四木」走了過來。

    「武當四木」齊地一驚,閃電般翻身站起,「錢癡」脫口道:「南宮平!」

    紫柏道人驚道:「南宮平!」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南宮平腳步不停,突然大喝一聲,舉步一掌,向紫柏道人劈去。

    紫柏道人身形閃處,長袖一指,他因心有內疚,實在不願與「南宮世家」中人動手,僅是隨意揮出一招。

    哪知他長袖方出,南宮平身軀一搖,便已倒在地上。

    剎那間但見人影一閃,一個翠衫少女如飛掠來,撲在南宮平身上,惶聲道:「喂……你……你……」突地抬起頭來,大罵道:「南宮世家究竟與你有何怨仇,你……你們難道要把『南宮世家』的人都害死麼?話未說完,已有兩行淚珠,奪眶而出,」武當四木「面面相覷,滿面惶然。」錢癡「仔細端詳了南宮平兩眼,又輕輕一把他的脈息,道:「不妨事的,他只是身體虛弱,心火上升,加以疲勞、驚恐、激怒,內外交攻,才會暈倒,並非受了內傷,只要將息兩日,吃幾貼藥就會好了。」

    葉曼青輕托起了南官平的身軀,恨聲道:「我只道,『武當』乃是名門正派,哪知卻是卑鄙無恥的小人,自今日起你們『武當派』不但已與『止郊山莊』結下深仇大恨,我還要教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你們『武當派』真正的面目!」

    她心中悲憤填膺,話一說完,回頭就走,只見面前人影一閃,「武當四木」已一排擋在她面前,孤桐道人道:「姑娘慢走!」

    葉曼青柳眉一揚,道:「你要做什麼?」

    紫怕道人長歎一聲,道:「敝派此舉,實是情非得已,但望姑娘能瞭解敝派的苦衷。」

    葉曼青冷「哼」一聲,道:「什麼苦衷!為了自家苟安一時,居然與惡魔訂約,隨意做出這些不仁不義、不公不道的事,還敢厚顏來替自己解說,這豈非江湖下五門的行徑!」

    「武當四木」被她罵得目瞪口呆。

    「錢癡」乾咳一聲,道:「姑娘……」

    葉曼青霍然轉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於你什麼事,你不是只要有錢到手就心滿意足了麼?」

    「錢癡」怔了一怔。

    葉曼青目光四掃,道:「你們要麼就亂劍齊下將我刺死在這裡,要麼就閃開道讓姑娘下山去。」

    孤桐道人道:「貧道們既不能傷及姑娘,也不能讓姑娘下山,只得委屈姑娘,到一個地方暫住些時日,等到……」

    葉曼青大喝道:「等到什麼?你們這是在做夢,莫看你們『武當四木』在江湖中頗有威風,我葉曼青卻沒有將你們放在眼裡!」

    突聽山下「噗哧」一聲輕笑,一個嬌脆有如銀鈴般的聲音吃吃笑道:「好厲害的小姑娘!」

    眾人齊地一驚,齊聲叱道:「誰?」

    山巖下「咯咯」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是你的老姐姐來了。」一話聲未了,山下已有如輕煙般掠上兩條人影,並肩立在山巖的邊緣,山鳳一過,他們的身形也隨之搖了兩搖,就像是風中的柔草一樣。

    「武當四木」心頭一驚:「好高的輕功!」

    只見這兩人亦是一男一女,男的亦是英挺俊逸,只是神情間滿帶一片傲氣,女的更是嬌媚絕倫,艷光照人,讓人不敢逼視。

    葉曼青驚呼一聲:「梅吟雪!」

    「武當四木」又是一驚:只聽梅吟雪嬌笑著道:「小妹妹,告訴我,是不是這幾個老道士欺負了你!讓老姐姐替你出氣!」

    葉曼青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用費心,我的事我自己會料理。」

    梅吟雪秋波一轉,咯咯笑道:「喲,你看你這是在說什麼?你手裡還抱著個大男人,怎麼會是這四個老道的敵手,若不是老姐姐恰巧經過這裡,你這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豈不是要被人家欺負了。」

    她邊說邊笑,嬌軀有如花枝亂顫,眼波更是四下亂飛。

    紫柏道人沉聲道:「梅姑娘大名,貧道們雖然久已聽聞,但天下武林中人,無論是誰,在貧道面前說話,也得放尊重些!」

    梅吟雪「噗哧」一笑,側目道:「東來,你聽到沒有,這四個老道的口氣是不是太狂了些!」

    戰東來目光自始至終都在癡癡地望著她,此刻連連頷首道:「極是極是,的確是太狂妄了些!」

    葉曼青冷冷道:「這裡的事,和你們毫無關係,你們還是去……去吃點心好了。」雙臂一縮,將南宮平抱得更緊了些。

    梅吟雪笑道:「不管有沒有關係,這件事我是管定了的,你要是不願看到我這個老姐姐,你就快點走開好了。」

    葉曼青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她還是對他好的,無論怎樣,都要幫他的忙。」

    口中冷冷道:「我早就要走了!」腳步一動,只聽孤桐道人低叱一聲:「且慢!」

    梅吟雪道:「人家大姑娘要走,你們老道攔住人家做什麼?」

    「武當四木」目光一掃,只見那奇異的老人,昔日的「風塵三友」,今日的「錢癡」竟已不知在何時走得無影無蹤,孤桐道人腳步一錯,輕輕滑到梅吟雪身前,冷冷道:「久聞姑娘武功融會百家,深不可測,此刻姑娘對貧道們如此說話,想必是要施展一下身手了。」

    青松、獨梧兩個道人身形一轉,品字形立在她身後,只有紫柏道人,面如凝霜,仍木立在葉曼青身前。

    梅吟雪輕輕一笑,望也不望這三個道人一眼,側首道:「東來,你看有人竟敢對我這樣說話,你還不教訓教訓他們!」

    戰東來雙眉一揚,大聲道:「出家人如此無禮,正該教訓他們一番。」

    孤桐道人目光一凜,道:「無知豎子,竟敢在『武當四木』面前說出教訓兩字。」

    戰東來微微一愕,道:「武當四木?」

    孤桐道人道:「正是!」「嗆啷」一聲,長劍出鞘!

    戰東來突地大喝一聲:「武當四木是什麼東西。」身形一轉,揮手一掌指向孤桐道人脅下,「武當」、「崑崙」雖有舊交,但這本就一意孤行的少年,此刻玉人在側,更什麼都不管了。

    孤桐道人冷笑一聲,叱道:「孽障!」錯步回臂,抖手一劍,自脅下穿出,直削戰東來的手腕,這一招招式迅快,部位刁鑽,確是絕妙好招,戰東來沉時揚掌,只見對方劍勢一引,已向自己當胸刺來。

    他身後便是削巖,眼看無處可退,孤桐道人冷笑道:「這等身手,也配……」

    話聲未了,只見這少年明明一腳踩空,身形反而斜斜飛起,凌空微一踢腳,雙臂一沉,蒼鷹般筆直撲將下來。

    孤桐道人心頭一驚,連退三步,沉聲喝道:「你可是崑崙門下?」

    戰東來腳尖沾地,冷冷道:「崑崙門下又怎樣?」左掌斜削,右掌橫擎,連環拍出三掌,搶入劍光之中。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好掌法,再加下一招『三軍齊發』,這老道便要招架不住了。」原來就在這短短數日之中,戰東來為了博佳人青睞,已將「崑崙」絕技精華,全部告訴了她。

    孤桐道人冷笑一聲,道:「只怕未必!」劍勢翻轉,無比急迅地攻出三劍,看似三招,實是一招,最後一劍,宛如一片光牆般擋在自己身前。

    梅吟雪笑道:「好一招『堅壁清野』,但也擋不住人家的『三軍齊發』呀!」

    嬌笑聲中,戰東來拗步進身,右足忽地一圈,斜斜踢向孤桐道人持劍的手腕。

    孤桐道人劍勢一偏,戰東來左掌已自劍光中穿出,直點他「期門」、「將台」兩處大穴,孤桐道人挑劍分刺,哪知戰東來右掌已向他時間「曲池」大穴拍來,他大驚之下,身形一縮,只聽「啪」地一聲輕響,戰東來雙掌合攏,竟夾仁了他的劍尖。

    這一招四式,當真是一氣呵成,快如閃電,孤桐道人驚怒之下,運勁回撤,只覺掌中的長劍,猶如插人生鐵中一般,他用盡全力,竟也抽它不出。

    梅吟雪「咯咯」笑道:「怎麼樣,我可是沒騙你。」

    戰東來滿面得色,輕喝一聲:「起!」手掌一翻,竟將孤桐道人掌中長劍震飛出去,劍柄斜斜挑起,剎那間,只聽「鐺」一聲清鳴,戰東來得意的笑聲尚未發出,但覺手腕一震,方自奪來的長劍,便又脫手飛出!

    夜色中只見一溜青光,破雲而上,孤桐道人手掌一穿,身形斜飛,去勢其快如矢,道袍颼颼飛舞,長劍勢道未衰,已被他接在手中。

    青松道人一劍震飛了戰東來掌中之劍,劍勢不停,直削下來,削向戰東來的手腕,獨梧道人長劍出鞘,「唰」地一劍,刺向戰東來的左脅。

    梅吟雪道:「好不要臉……」突覺頭頂上一縷尖風削下,孤桐道人身劍合一,凌空一劍削來,這一劍勢道之強,有如霹靂閃電,便是頂尖高手,也萬萬不可力敵。

    哪知梅吟雪居然不避不閃,孤桐道人心中一喜,突見梅吟雪身軀竟平空向後退縮一尺,幾乎已立在危巖之外。

    孤桐道人收勢不及,只聽「突」地一聲,這一劍竟插入山石中。

    「武當四木」,各有專長,但劍法輕功,卻數「孤桐」為勝,他此刻偶一大意,竟連失兩招,心中羞憤交集,手掌按住劍柄,身軀的溜一轉,雙足便已踢向梅吟雪前胸。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這也是出家人用的招式麼?」

    開始說話時,她身軀竟筆直地向危巖下落了下去,但說到最後一字,她卻又掠上了這高達三丈的危巖,身形之輕靈巧快,當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孤桐道人心頭一震,濁氣驟升,「啪」地一聲,長劍折為兩段,劍柄崩出落到巖下。他凌空一個翻身,「颼颼」落在地上,望著插在地上的半截斷劍出神,只聽耳畔一聲嬌笑,一雙纖手,已貼上了他背後的「靈台」大穴。

    那邊「青松」、「獨梧」掌中的兩柄長劍,已將戰東來圍在劍光之中,戰東來挾技下山,此刻實已算得是武林中難見的高手,但此刻兩個功力深湛、享名已久的武當劍客,竟施展出武當的鎮山絕技「兩儀劍法」!

    他師兄弟兩人同時習藝,兩柄長劍配合得更是天衣無縫,但見劍光繚繞,劍花錯落,戰東來僅能勉強招架,哪裡還有餘力還手!

    紫柏道人木立在葉曼青身前,他自恃身份,只要葉曼青不動,他也不會出手。

    葉曼青道:「你真的不讓我走麼?」

    紫柏道人道:「因為事屬敝派一派聲譽,貧道不得不如此做了。」

    葉曼青垂首望了南宮平一眼,只見他雙目緊閉,面容蒼白,呼吸十分微弱,她又驚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忍住滿腔委屈,道:「若是我發誓此後絕不說出今日之事,你該讓我走了吧!」

    紫柏道人微一沉吟,忽地瞥見四師弟已被梅吟雪制住,心念一轉,立刻道:「姑娘身出名門,貧道今日就信了姑娘的話。」

    身形一閃,讓開一邊,舉手道:「請!」

    葉曼青怔了怔,但心中只顧念南宮平的安危,一言不發,大步走去。

    梅吟雪一掌貼上了「孤桐道人」背上的「靈台」大穴,輕輕一笑,道:「三位道長可以住手了麼?要是誰再動一動,那麼……」突見葉曼青竟已走向山下,不禁一呆,頓住語聲。

    紫柏道人沉聲道:「兩位師弟住手!」

    青松、獨梧劍光一收,後退三步,紫怕道人大步走向梅吟雪,只見她目光呆呆地凝視著葉曼青的背影,心中一動,沉聲道:「那位姑娘已經走了,姑娘還要怎樣?」

    梅吟雪心中思潮亂得有如春天的簾織細雨,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孤桐道人卻是滿腔悲憤!突地大喝一聲,舉手一掌,反揮而出。

    葉曼青抱著南宮平,掠下山巔,她這幾日來又何嘗不是勞累交加,疲乏不堪,身子方自落到地上,突覺真力已是不濟,嬌呼一聲,跌倒在地。

    這一聲大喝,一聲嬌喚,幾乎在同一剎那間發出。

    梅吟雪一驚一震,本能地向前一推手掌,孤桐道人悶吭一聲,行出數步,撲面跌倒,而梅吟雪此刻纖腰微擰,已掠下山巖。

    紫柏、青松、獨梧三人,驚呼一聲,湧到孤桐道人身前,紫柏道人惶聲道:「四師弟……你……你……」

    「武當四木」雖非手足,但自幼同門,情感實如兄弟,他四人數十年來,從未受到傷挫,此刻孤桐重傷,紫柏、青松、獨梧便不禁方寸大亂,紫柏道人更已急得說不出話來。

    戰東來目光四掃一眼,聳一聳肩膀,轉身掠了下去,道:「吟雪,吟雪,我們該走了吧。」志得意滿地向梅吟雪走了過去,這幾日來他雖未能真個一親芳澤,但佳人常在身畔,他已極為滿意,對於來日,更是充滿了信心。

    只聽那邊山巖下葉曼青的口音冷冷道:「不用你費心,我還站得起來。」

    戰東來微一縱身,趕了過去,冷笑道,「你看這女子當真是無情無義,我們剛才解了她的圍,她此刻就翻臉了。」

    葉曼青雖已跌在地上,但懷中仍緊抱著南宮平,此刻喘過了氣,一躍而起,冷笑道:「方纔是你們解的圍麼?哼哼!」

    梅吟雪笑道:「小妹妹,我知道,是你自己走出來的。」

    葉曼青道:「你知道便好。」轉身又要走開。

    梅吟雪道:「小妹妹,你要到哪裡去?」

    葉曼青冷冷道:「你我各行各道,你管我到哪裡。」

    戰東來道:「誰願意管你的事?」輕輕一拉梅吟雪衣袖,道:「她既不知好歹,我們還是走吧!」

    梅吟雪笑容一頓,一甩手腕,輕叱道:「你少多話!」

    戰東來怔了一怔,梅吟雪瞧也不瞧他,轉面向葉曼青道:「小妹妹,你懷裡抱著一個病人,自己氣力也不濟,這裡前不沾村,後不帶店,你孤身一個女孩子,走得到哪裡?」

    葉曼青停下腳步,暗暗歎息了一聲,梅吟雪又道:「何況他病況看來不輕,若是耽誤了醫治,說不定……說不定……唉!你放心,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因為他師傅待我不錯,他又曾救過我,所以我才說這些話。」

    她面上雖仍帶笑容,但心中卻是一片委屈愁苦,要知她一生倔強冷傲,就連她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也會如此對人關心,居然向另一個女孩說出這樣委屈求全的話來。

    葉曼青緩緩垂下頭來,又不禁地暗中長長歎息了一聲,想到自己不但氣力不濟,而且身無分文,四望一眼,四下一片黑暗,她實在也覺得有些心寒,若是她孤身一人,她什麼也不懼怕,但此刻為了南宮平,她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良久,良久,她終於輕歎一聲,道:「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梅吟雪道:「還是讓我陪著你們,先醫好他的病。」

    戰東來面色一變,大聲道:「你要跟著他們走麼?」

    梅吟雪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轉過頭來,道:「不可以麼?」

    戰東來道:「我們兩人走在一路,多麼自在,加了這個病人,豈非討厭!」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誰要跟你走在一路,你早就可以走了,還站在這裡於什麼?」

    戰東來變色道:「你要我走?」

    梅吟雪輕笑著點了點頭。

    戰東來呆了一呆,大聲道:「你不能跟他們走,你……你不能離開我。」

    梅吟雪面色一沉,道:「你憑了什麼?自以為可以來管我的事!」她笑容一斂,面上立刻有如嚴冬的霜雪般寒冷。

    戰東來道:「我什麼都告訴了你,什麼都給了你,你……」

    梅吟雪冷冷道:「什麼都是你自願的,難道我曾對你要過什麼了?」

    戰東來呆了半晌,突地放聲大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能離開你……」雙臂一張,和身撲了上去,想將梅吟雪緊緊抱在懷裡。

    梅吟雪雙眉微皺,輕叱一聲:「好賤的男人!」揮掌拍出一掌。

    戰東來竟不知閃避,只聽「啪」地一聲,這一掌著著實實擊在他左肩之上,他大喝一聲,飛出五尺,撲地倒下,當場暈厥。

    梅吟雪目光滿含輕蔑,再也不望他一眼,拉著葉曼青的手臂,道:「我們走!」

    葉曼青回頭一看,終於跟著她走去。

    兩人各有心事,俱是默無一言。

    葉曼青忖道:「難怪人人說她冷血,她手段的確又冷又毒,但是……唉!她待南宮平,卻也沒有一絲一毫是『冷血』的樣子呀。」

    只聽梅吟雪輕輕一笑,道:「世上有些男人,的確可恨得很,他只要對你有一些好處,就想要從你的身體上收些什麼回來,這是現在,若是早些年,那姓戰的哪裡會還有命在。」

    葉曼青默然良久忍不住冷冷道:「難道別人就不會真的對你生出情感麼?就正如你也會對別人生出情感一樣!」

    梅吟雪呆了一呆,喃喃道:「情感……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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