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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零章 身在何處 文 / 古龍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靜寂……

    南官平悠悠醒轉,張開眼來,卻聽不到一絲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他黯然長歎一聲,忖道:「難道這就是死麼?」

    死亡,並不比他想像的可怕,卻遠比他想像中寂寞,他伸手一揉眼簾,卻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只有那歎息的餘音,似乎仍在四下裊裊飄散著,於是他苦笑一聲,又自忖道:「死亡雖然奪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還沒有奪去我的聲音。」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是西天樂土?抑是幽冥他獄?

    剎那間,他一生中的往事,又白他心頭湧起,他思前想後,只覺自己一生之中,活得但坦蕩蕩,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傷人之念,無論對父母,對師長、對朋友,俱都是本著「忠誠」二字去做,虛假與好狡,他甚至想都未想過。

    於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決,又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公正,那麼我只怕不麼落入幽冥地獄中去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

    「如果這就是西天樂土,西天樂土竟是這般寂寞,那麼我寧願到地獄中去,也不願永無終止地來忍受這寂寞之苦。」

    想到這永無終止的黑暗與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慄。他思潮漸漸開始素亂,忽然,彷彿有一張蒼白而絕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現,在輕輕他說:「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這影子越來越大,越是清晰,無論他睜開眼睛或是閉起眼睛都不能逃避,於是他驀然瞭解到「死亡」的痛苦,那象徵著一種深不可測、永無終止、無邊無際、無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虛空,他自覺自己全身冰冷,一種絕望的恐怖,一直透到他靈魂的深處!

    他驀然翻身躍起,他意欲放聲高呼……但是,他卻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讓這種恐怖與絕望,撕裂著他的心。

    若是他再能重新獲得一次生命,他深信自己對生命將會十分珍惜,他用力拉扯著自己的頭髮,但心底的痛苦卻使得他肉體全然麻木。

    突地,他聽到一絲縹緲的樂聲,自黑暗中響起,曲調是那麼淒涼而哀怨,就彷彿是群鬼的低位。

    縹緲的樂聲中,突又響起一陣淒厲的呼喚:「南……官……平……」呼聲似是十分遙遠,又彷彿就在他耳畔。他心頭一顫,忍不住機伶伶地打個冷戰,翻身坐起,樂聲未止,淒厲的呼聲中,又夾雜著尖銳的長笑,一字一字地呼喚著道:「你……來……了……麼……?」

    又是一陣淒厲尖銳的長笑,南官平伸手一抹額上汗珠,大喝道:「你是人?是鬼?我南宮平死且不怕,還會怕鬼?」喝聲高亢,但不知怎地,竟掩不住那慘厲的笑聲。

    南宮平緊握雙拳,只聽黑暗中又道:「你不怕死?你為什麼流下冷汗?你的心為什麼狂跳不止?死,畢竟是可怕的,是麼?」

    語聲忽遠忽近,忽急忽緩,忽而在東,忽而在西。

    南宮平怔了一怔,鬆開手掌,死!的確是可怕的,這一點他必須承認。

    只聽那慘厲的笑聲,卻忽而又在他耳畔響起:「你一死之後,上有父母懸念,是謂不孝;於國於人未有寸功,是謂不忠;因你之死,而使朋友毒發,武林生事,是謂不仁、不義,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南宮平又自一怔,滿頭冷汗涔涔而落,「難道我真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人麼?」

    思忖之間,那漸漸去遠的笑聲,又緩緩飄來,正北方響起一聲厲呼:「南宮平,你死得安心麼?」

    南宮平一揮冷汗,忽地正南方一聲厲呼:「南宮平,你心裡是不是在難受?在害怕?」

    正西方那尖銳的笑聲,久久不絕。

    正東方一個沉肅的語聲,緩緩道:「我若還魂於你,你可願聽命於我?」

    南宮平心念一動,忽地長身而起,厲聲道:「你是誰?竟敢在這裡裝神弄鬼?」

    黑暗中慘厲的笑聲,果然立刻變為朗聲的狂笑:「我不過只是要你知道死亡的滋味,知道死並不好受,那麼你才知道生命的可貴。」

    南宮平心氣一沉,揚手一掌,向語聲傳來的方向劈去,他暗暗慶幸,自己真力並未消失,哪知一掌劈去之後,那強烈的掌風,竟有如泥牛人海,在黑暗中消失無蹤。

    狂笑的聲音又自說道:「此間雖非地獄,卻也相去不遠,你雖未死,但我已數十次可取你性命,此刻若要置你於死地,亦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既已嘗過死之滋味,想必已知死之可怕……」

    南宮平忽地仰天長笑起來,截口道:「是以你便要我從此聽命於你,是麼?」

    只聽黑暗中應聲道:「正是。」

    南宮平哈哈笑道:「我既已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要我聽命於你這種裝神弄鬼、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匹夫,卻是萬萬不行。」笑聲一頓,盤膝坐下,心胸之間,忽然一片空朗。

    黑暗之中,靜寂良久,這種足可驚天動地的豪勇之氣,竟使得暗中那詭異神秘的人物也為之震懾,良久良久,方自冷冷說道:「你難道情願作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在這黑暗的地窖中,忍受饑寒寂寞,諸般痛苦,然後默默而死?」

    南宮平不言不動,直如未曾聽到,他其實又何嘗願意死去,只是他寧可接受死亡,卻也不願接受威脅與屈辱。此時此刻,充沛在他心胸之間的,已不只是豪俠義勇之念,而是一種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正是威武所不能屈,富貴所不能淫,生死所不能移。

    只聽黑暗中彷彿輕輕歎息一聲道:「容你考慮半日,再想想死亡的痛苦。」然後四下又變得死一般靜寂。

    黑暗之中,時光雖然過得分外緩慢,但飢餓之感,卻來得特別迅快,南宮平盤膝端坐,但覺飢腸轆轆,難以忍耐,各種情感,紛至沓來,他長身而起,謹慎地四面探索一下,才發覺自己果是置身於一個與地獄相去不遠的陰森地窖中,四下既無窗戶,亦無桌椅,所有的只是黑暗與寂寞。

    但是,這兩樣世間最難以忍受的事,卻也不能移動他的決定,雖然,父母的懸念、師傅的遺命、狄揚的生死、梅吟雪的等待,在在部使他極為痛苦,但是在他心底的深處,卻有一種堅定不移的原則,是任何事都無法移動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平忽覺鼻端飄未一陣酒肉香氣,他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飢腸便更難耐,自幼及長,他第一次瞭解飢餓的痛苦,竟是如此深邃,他合上眼簾,暗罵道:「愚蠢,竟以食物來引誘於我。」但香氣越來越是強烈,他心下不由得暗是承認,這愚蠢的引誘方法,競是如此勸人心魄。

    他暗歎一聲,集中心神,想將自己的思路,自鮮魚嫩雞上引出,只聽頭頂之上飄下一陣冷笑,方纔那語聲又緩緩道:「南宮公子,飢餓的滋味,只怕也不大好受吧?」

    南官平閉目端坐,有如老僧入定,輕蔑的笑聲,「咯咯」不絕,他心頭怒火上湧,張目喝道:「我志已決,任何事都不能更改萬一,你還在這裡多言作甚?」

    黑暗中的語聲哈哈笑道:「我此刻已在你面前,垂下兩隻肥雞,俱是松枝熏成,肥嫩欲滴,你不妨嘗上一嘗。」

    南宮平心如磐石,但生理上的慾望,卻使他忍不住嗅了一嗅,只覺香氣果然比前更為濃烈,黑暗中的語聲大笑又道:「這兩隻肥雞之中,一隻塗有迷藥,你吃下之後,便會迷失本性,完全聽命於我,另一隻卻全是上好佐料,你如有豪氣,不妨與命運賭博一下!」南官平忍不住伸出手掌,指尖觸處,油膩肥嫩,一陣難言的顫抖,帶著強烈的食慾,剎那間直達他心底。

    他手指輕輕顫動一下,突地縮回手掌,大喝道:「我豈能為了區區食慾,而與命運賭博!」

    黑暗中笑聲一頓,良久良久,突地輕歎一聲,緩緩道:「似閣下這般人物,不能與我攜手合作,實乃我生平憾事。」

    他語氣之中,已有了幾分恭敬之意,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聽此人接口又道:「我敬你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實在不忍下手殺你,也不忍以迷藥將你本性迷失,作踐於你,是以才將你留至此刻,但我若將你放走,實無疑縱虎歸山,有朝一日,我策劃多年的基業,勢必毀在你的手裡。」他語聲微頓,又自長歎一聲,道,「我將你困在此處,實是情非得已,但望你死後莫要怨我,我必將厚葬於你。」

    黑暗中微光一閃,南宮平只聽身旁「鐺」地一聲,那語聲又道:「此刻我已拋下一柄匕首,你若難耐饑寒寂寞,便可以匕首自盡,你若回心轉意,只要高呼一聲,我便來釋放你,這地窖之頂,離地五丈六寸,四面牆壁,俱是精鋼,而且只有頂上一條通路,你不妨試上一試,若是力氣不夠,你面前那兩隻肥雞,並無絲毫毒藥,你吃了也可增加力氣。」他語聲沉重而誠懇,竟似良友相勸之言。

    南宮平長吸了口氣,朗聲道:「你對我人格如此尊重,縱然將我殺死,我也絕對不會怨你。」

    他語聲微頓,只聽頭頂之上,忽地隱約傳來一聲極為輕微的嬌笑和語聲:「你們這樣子,真像是良友訣別似的,但是你要知道……」語聲漸漸輕微,終不可聞。

    這嬌笑和語聲,在南宮平耳中竟是異常熟悉,他心頭一顫:「是誰?是誰……」

    只聽黑暗中忽又長歎一聲,道:「兄弟若是能在十年之前遇到閣下,你我必能結成生死不渝的好友,只可惜,唉……閣下臨死之前,若是還有什麼需求,在下一定代你做到。」

    南宮平心裡只是思索那嬌笑語聲,聞言毫不思索他說道:「方纔在你身側說話的女子是誰?你只要讓我看上一眼便是了。」

    一陣靜寂,那語聲緩緩道:「只有這件事麼?南宮平道:「正是。」那語聲沉聲道,「難道沒有遺言遺物,留交給你的父母、朋友?你難道沒有心腹的話,要告訴你的情人?你難道沒有未了的心事,要我代你去做?你難道不想看看,這使你正值英年而死的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怔了一怔,忽覺一陣悲哀的浪潮,湧上心頭,他仔細一想,自己未了的心事,實在大多,但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剎那間他覺萬念俱灰,沉聲一歎,緩緩道:「什麼事都毋庸閣下費心了。」垂下頭去,瞑目而坐。

    那語聲奇道:「你方才要看的人……」南宮平道:「我也不要看了。」那語聲道:「但我既已答應於你,你不妨向上看她一眼。」

    南宮平只覺眼前一這,知道此人已開啟了地窖的門戶,但是他卻仍然垂首而坐,他此刻雖然懷疑那女子是個與他有著極為密切關係的人,但是他也不願抬頭看她一眼,因為他不願在自己臨死之前,還對世上任何一個人生出怨恨。

    又是一陣靜寂,只聽「噗」地一聲,門戶重又闔上,黑暗中忽又蕩漾起一陣幽怨淒楚的樂聲,那神秘的語聲緩緩道:「遠山高大,風雨飄香,風蕭水寒,壯土不返,南官兄,別了。」

    南宮平長歎一聲,仍然端坐未動,但是這幽怨淒楚的樂聲,卻使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洶湧,往來衝擊,他暗中低語:「別了,別了……」忽覺面頰之上,有冰涼的淚珠滑過,英雄的眼淚,不到傷心絕望之極處,怎會輕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產生了一種為生命掙扎的勇氣,伸手摸著那柄匕首,緩緩走到牆邊,用盡真力,插將下去,只覺手腕一震,四面牆壁,果然俱是精鋼所造,他悲哀地歎息一聲,倚在牆角,只覺死亡的陰影,隨著時光的流去,漸更深重。

    但是生命的終點,卻仍是那般漫長,他不願自殘得自父母的軀體,但又只覺不能忍受這種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覺身後牆壁一軟,眼前光線一亮,他已向後倒了下去。

    他一驚之下,翻身躍起,久歷黑暗的眼睛,微微一闔,瞬即張開,只見自己面前三尺處,卓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舉著一枝松枝火把,一手拉起南宮平的衣袖,南宮平身軀一讓,自發老人手掌一推,那地窖的人口秘道便又關起。

    南宮平呆了一呆,才發覺自己已驟然脫離了死亡的陰影,一陣不可形容的激動與狂喜,使得他木立當地,久久不知動彈。

    這高舉火把的白髮老人,赫然竟是那「慕龍莊」「飛環」韋七!此刻他濃眉深皺,彷彿心事重重,對南宮平微一招手,當先走出,火把映耀處,只見這地道之中,處處俱是蛛網,腳步一落,便有一陣灰塵揚起,顯見是久未動用,但道路迂迴,有如迷宮,建築之巧妙,卻令人歎為觀止。

    南官平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滿感激,他有生以來,情感之激動,從未有此刻這般強烈,因為他此刻已經歷過「死亡」的痛苦與絕望。

    他乾咳一聲,只覺喉頭哽咽,難以成聲,訥訥道:「老前輩……」韋七頭也不回,低沉道:「噤聲!」轉過一條曲道,忽地伸手在牆角一按,只聽「呀」地一聲輕響,一片牆壁,平空向後退開三尺,韋七口中喃喃道:「七鷹呀七鷹,莫怪我救不得你們,我只能盡力而為……」語聲未了,已閃身而入。

    南官平驚疑交集,方自一愕,卻見「飛環」韋七輕輕掠出,右脅之下,挾著一個暈迷未醒的錦衣少年,沉聲道:「抱起他。」

    南宮平依言將這錦衣少年平平托起,心中卻更是疑惑,只見「飛環」韋七推上門戶,轉身而行,他雖仍一言不發,但眉宇之間的憂愁,卻更加沉重。

    輕微的腳步聲,隨著飛揚的灰塵,在這陰森的地道中蕩漾著,南宮平忍不住輕輕道:「老……」方自出聲,「飛環」韋七已沉聲道:「你毋庸對我稱謝。」

    南宮平道:「但是……這究竟……」

    韋七長歎一聲,截口道:「武林之中,將生大變,關外煞星,已入中原,老夫已受其挾持,數十年辛苦掙來之基業,已眼看不保了。」

    南宮平心中更是茫然不解,方待動問,韋七接口道:「你手中這少年,身懷驚人絕技,乃是『崑崙』弟子,名叫戰東來,此刻中了一種極為奇特的迷香白霧,我也無藥可解,但再過一陣,他便會自然醒轉,你兩人俱是少年英發,前途無限,但望你們逃離此地後,待機而動,莫使那魔頭真的稱雄天下。」

    他語聲之中,滿含悲懷愁苦之意,南宮平劍眉一挑,沉聲道:「此人是誰?難道……」

    韋七又自不等他將話說完,便截口道:「此人不但武功高不可測,善使各種巧奪天工、妙絕人寰的迷香暗器,而且手下還有一班奇才異能之士,助桀為惡,其中尤以『戳天奪命雙槍』、『旋風追魂四劍』兩人之武功,更是駭人聽聞,人所難擋,你我萬萬不是其人敵手。」

    南宮平心念一動,脫口道:「此人可是帥天帆?」

    韋七怔了一怔,彷彿在奇怪南宮平怎地知道這個名字,南官平只見他手中火把微微顫動,右掌一伸,又在牆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聲道:「正是帥天帆!」

    語聲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筆直射入,南宮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處,韋七黯然歎道:「此刻我這『慕龍莊』內,不知還有幾人仍被困於地下暗獄之中,但以我之力,卻只能救你們兩人,因為只有那兩間暗獄,另有他們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兩人俱是年少英俊,別人卻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記住老夫今日的言語,此人武功潛力,實是深不可測,你切莫輕舉妄動!」

    南宮平呆了半晌,訥訥道:「韋老前輩,你……為何不也一起出走,靜候時機,再作復仇之舉。」

    「飛環」韋七長歎一聲:「我已經老了,再無雄心壯志……」

    南宮平急道:「但老前輩若是留在此間,豈非甚是危險!」

    韋七黯然一歎,垂下頭去,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緩緩道:「老夫在西北數十年的成就,在他們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們縱然知道我將你們兩人放走,也不會奈何於我。」

    他語聲頓處,驀地抬頭大喝道:「我『慕龍莊』主,誰敢叫我走!咄!」腳步一轉,驀地在南宮平身後一推,喝道:「去吧!」

    南宮平身不由主地衝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漸合攏,他惶聲道:「老前輩……」只聽地道之中,一陣沉重的語聲傳出:「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門兄弟,亦有虎狼……」「咯」地一聲,人口處牆壁完全合攏,語聲亦自斷絕,南宮平默然木立在這滿生陰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兩滴感激的淚珠。

    仰望蒼穹,星光如故,夜,彷彿已深了,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歷經寂寞、黑暗、飢餓、絕望……各種痛苦,此刻又復立在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覺充滿悲哀與感激,竟全無一絲一毫歡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淚痕,喃哺道:「韋老前輩,但願你長生富貴,萬事如意……」俯首望去,只見自己懷中的錦衣少年,面容雖然一片蒼白,卻仍掩不住眉宇間的英俊之態,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戰東來呀戰東來,但願你也莫要忘了這再生之恩,莫要辜負了韋老前輩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視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後向西面叢林掠去,想到那「永遠都會等著他」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飛躍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揚,他飛躍的心情又不禁變得十分沉重。

    遠處突然飛來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與月色,他痛苦地頓付腳步——此刻他若再去「慕龍莊」,為狄揚求取解藥,那麼他重返自由的機會,可說近乎完全沒有,他甚至只要一躍入「慕龍莊」,生命便將不保,他雖未將自己的生死看得重於朋友間的道義,但他此刻一死,豈非辜負了「飛環」韋七冒險將他救出的心意,豈非便是對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麼昨日一切的行動,豈非就變得毫無意義,他怎能袖手旁觀仗義助他的狄揚,在毒發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間,當真是左右為難,他忽然發覺這種矛盾所帶給他心靈的痛苦,並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間時輕淡。

    星月掩沒,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覺身後一隻手掌,輕輕按在他項上大椎之下的「靈台」重穴上:這「靈台穴」乃屬人身十二重穴,與心脈相通,內家秘籍所載,謂之「人心」,縱無內家點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擊傷,亦是立時無救而死,但南宮乎心頭一「震之後反資」片但然,因為此時此刻,痛苦的「死亡」反而變作他歡愉的解脫。

    他不言不動,木立當地,好像是全然沒有任何事發生在他身上,靜待著死亡來臨,哪知過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動也未動。

    南宮平劍眉微皺,冷冷道:「朋友為何還不動手?」他甚至沒有思索這隻手掌究竟是屬於誰的,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獄時完全一樣。

    雲破一線,露出星光,將他身後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這人影輕輕晃動了一下,像是對南宮平這般神態十分奇怪,然後,南宮平突聽身後一聲嬌笑,輕輕道:「老五,你難道真的不怕死麼?」這聲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獄中聽到的幾乎一樣。

    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脫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見郭玉霞滿面嬌笑,嫣然立在他身後,南宮平長歎一聲,道:「大嫂,你怎地來了?」

    郭玉霞玉掌一揚,嬌笑著道:「你猜猜我手掌裡握著什麼?」

    南宮平心頭一動,脫口道:「解藥?是不是解藥?」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聰明,我掌裡握著的正是解藥。」,她輕輕攤開手掌,將掌心的一粒朱紅丸藥,從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歎道:「我知道你為了這顆解藥,不藉以性命冒險,但是你終究還是沒有得到,是麼?」

    南宮平黯然一歎,垂下了頭,只聽郭玉霞接著道:「世上有許多事,本不是憑著一股蠻勁可以得到的,你知道麼?」南宮平眉梢一揚,像是想說什麼,卻始終未曾說出口來。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龍莊,聽到了你的事,心裡很是難受,不管你對我怎麼樣,但你畢竟還是我的師弟,我能不護衛著你麼?」她語聲既是誠懇又是關心,目中雖然閃動著難測的光芒,但南宮平卻未見到。

    他又自黯然一歎,面上漸漸泛出慚愧之色,郭玉霞凝注著他的面色,緩緩接著道:「所以我為著你,不借與那任風萍虛偽周旋,終於騙得了他的解藥,又騙得他帶我到你被禁的地方,然後偷偷跑去救你,卻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來,我替你高興,又替你發愁,依你的脾氣,寧願死了也不願回去,所以我就冒險出來追你。」

    南宮平心頭既是慚愧,又是感激:「大嫂畢竟是大嫂,我險些錯怪了她!」他心中暗暗忖道:「原來她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同門兄弟。」抬起頭,郭玉霞的秋波猶在凝注著他,夜色中他忽然覺得他的大哥龍飛實在是個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卻又輕歎道:「你大哥與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再加上憂愁和寂寞……唉!五弟,這些事你是不會知道的。」

    南宮平只覺得心裡甚是難受,默然良久,訥訥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止郊山莊』,小弟我……一等辦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莊』去的。」

    郭玉霞幽幽歎道:「我強煞終於是個女子,你三哥也是個不會計算的人,若是有你在一起,沿路都有個照應,但是……」

    南宮平朗聲道:「小弟雖不能沿路照應大嫂,但……」他騰出一手,自懷中取出一方漢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著這方漢玉,無論走到哪裡,都可得到小弟家中店舖的照應。」

    他目光不敢仰視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陣微風吹過,將她身上的淡淡香氣,吹入南宮平鼻端之中。

    南宮平只覺一隻纖纖玉手,忽然握著了自己的手掌,他心頭一震,腳步一退,郭玉霞已將那粒朱紅丸藥放人他的掌中,輕歎道:「五弟,你辦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勸他快些回家。」

    她語聲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宮平更是不敢抬頭了,垂首應是,只聽她突又歎道:「大嫂為你盡了許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宮平怔了一怔,立刻朗聲道:「即使大嫂沒有為我做事,小弟為大嫂盡心,也是應該的。」

    郭王霞道:「你懷中抱著的這人,是『崑崙』弟子,與我們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極高,只怕我們同門五人都不是他的敵手,為了永絕後患,你快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點上一指。」

    南宮平雙目一張,愕了半晌,朗聲道:「若是此人對大嫂有無禮之處,待他醒來,小弟立刻與他拚死一戰,便是死在他手裡,小弟也一無怨言,但此刻他仍暈迷不醒,又是別人交託於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動他一指。」

    郭玉霞面色一沉,冷冷道:「你手裡還拿著大嫂拚命為你取來的解藥,就已不聽大嫂的話,以後更不知要怎麼樣了。」

    南宮平變色道:「我……我……」突地將掌中解藥,交回郭玉霞手中,沉聲道:「我寧可不要此藥,也不能做這種違背良心之事。」

    他方待轉首而行,哪知郭玉霞突地嫣然一笑,道:「大嫂只是試試你,看你有沒有忘記師傅他老人家的教訓,你怎麼就對大嫂認真起來。」她一面說,一面又將解藥交給南官平。

    南宮平目光一轉,只見她面上一片幽怨之色,心中不禁又是一軟,訥訥道:「只要不是這種事,以後無論赴湯蹈火,小弟都願為大哥與大嫂去做的,」郭玉霞道:「你對大哥和大嫂,難道是完全一樣麼?」

    南宮平又自一愕,卻聽郭王霞已接口道:「只要你對大哥與大嫂真的完全一樣,大嫂也就高興了。」她忽然伸出手掌,又道:「為了今天的話,我希望你和大嫂握一握手,表示你永遠不會忘記。」

    南宮平目光一垂,夜色中只見她手掌五指纖纖,瑩自如玉,心頭不知怎地忽然升起一陣警戒之意,道:「我……我……」

    郭玉霞道:「難道是你在嫌大嫂的手掌太髒?」

    南宮平暗歎一聲,伸出手來,在她的纖纖玉掌上輕輕一握,方待鬆開,突覺手掌一緊,一般溫香,自掌心直傳心底。

    郭玉霞柔聲道:「五弟,你切莫忘了今夜……」

    南宮平只覺心頭顫動,不等她將話說完,一揮手掌,轉身如飛掠去。

    郭玉霞秋波閃動,望著他身影消失在黑暗裡,唇邊又自泛起一絲奇異的笑容,黑暗中突有一條人影如飛掠出,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大聲道:「莫忘了今夜什麼?」目光一轉,接著大聲喝道,「你手掌裡握著的是什麼?」

    他喝聲之中充滿憤怒與妒忌,不問可知,自是石沉。郭玉霞面色一沉,手掌一甩,冷冷道:「你是我的什麼人?你管得著我?」

    石沉面色一變,大怒道:「你……你……你這…」忽地長歎一聲,垂首道:「你對大哥,我……但是你對他……」

    郭玉霞冷笑一聲,攤開手掌,道:「這玉牌是老五送給我的,有了這玉牌,我在一天之內,可以調動數十萬兩金銀,你做得到麼?」

    石沉怔了一怔,面上的憤怒,已變為痛苦,雙掌緊緊握在一處,痛苦地撕扭著,郭玉霞冷冷瞧他一眼,冷冷轉過身去,石沉突地大喝一聲,一把抓住她的肩頭,似乎要將她纖美卻豐滿的嬌軀,在自己掌中撕裂,似乎要把她冰冷的心,自她軀體之中挖出。

    郭玉霞面色一變,右掌自脅下翻出,直點他「將台」大穴,但手掌方自觸及他衣衫,她滿面的殺機,突地化做了春風,嫣然一笑,柔聲道:「你要做什麼?我痛死了。」那語聲中竟突地充滿了嬌媚而蕩人的顫抖,這種顫抖直可刺入人們的靈魂與肉體的深處,那遠比她手指還要厲害得多。

    石沉面上肌肉,似乎也隨著她的語聲而顫抖了起來,終於長歎一聲,放開了手,垂下了頭。

    郭玉霞一隻手輕輕揉著自己的肩頭,蕩聲道:「痛死了,快替我揉一揉。」

    石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在她柔軟的香肩上輕輕撫摸了起來,郭玉霞闔起眼簾,仰首舒服地歎了口氣,如雲的秀髮,便已觸著了石沉的面頰,她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道:「對了……就是這裡……輕一點……」

    隨著她這蕩人心魄的語聲與香氣,石沉的手掌漸漸加急,漸漸垂落,……目中漸漸露出野獸一般的慾望……。

    郭玉霞輕輕地扭動嬌軀,夢囈般說道:「你這呆子,你想我怎會對老五怎樣……嗯,不要……我不過是想為他們出點力就是了……嗯,輕些嘛……這裡……不……行……」

    她突地向後拍了一掌,嬌軀像游魚一般自石沉的懷抱中滑了出去,石沉「哎喲」一聲!

    郭玉霞嬌笑道:「叫你不要,你不聽話就要吃苦。」她一手輕撫雲鬢,「咯咯」嬌笑一陣,這顫動的笑聲,使石沉忘記了痛苦,忘記了理性,伸起腰來,又想撲過去。

    「哪知她笑聲突地一頓,冷冷道:「你要做什麼?」她面容神情,瞬息之間,便能幹變萬幻,此刻競突地由蕩婦的媚艷,而變為聖女般的尊嚴。

    石沉愕了一愕,頓下腳步,那神情卻有如三春屋瓦的野貓,突地被人潑下一盆冷水一般。

    郭王霞上下瞧了他兩眼,心中暗暗得意,知道這少年已完全落人了自己所設的陷阱,變成了她自己的奴隸,她暗喜於自己只是稍微佈施了一下肉體,使得到了這般的收穫,於是她面色又漸漸緩和,輕歎一聲,道:「沉沉,你該知道,我是對你怎樣的,但是你為什麼總是要讓我難受、生氣呢?」

    石沉茫然立在地上,痛苦地垂下頭去,遠處風吹林木,簌然作響,似乎也在為這沉迷於肉慾而不能自拔的少年歎息。

    郭玉霞秋波一轉,緩緩道:「你跟著我,我絕對不會讓你吃虧的,只要你乖乖地聽話,不要惹我生氣,我怎麼會不喜歡你?」她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但是你要知道,我雖然喜歡你卻也不能為了你而放棄一切,武林中有許多事卻是你不能瞭解的,為了我們今後的前途,我不能不去做許多事,你知道麼?」

    石沉茫然點了點頭,郭玉霞接道:「所以我無論做什麼事,你都不能管我,你要是答應,就可永遠和我在一起,否則……」

    她語聲突地一頓,擰腰轉首,緩緩走了開去。

    石沉牙關緊咬,以手蒙面,心頭只覺既是憤怒,又是痛苦,恨不得一拳將她活潔打死,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去,但是郭玉霞突又回眸一笑,柔聲道:「你站在那裡幹什麼?來呀,鳳這麼於是石沉便情不自禁地隨後跟了過去,於是那嬌柔、甜美、顫抖、得意、動人的笑聲,便又在沉沉的黑暗、一無邊際的暗夜裡蕩起……黑夜,的確為人間隱藏了不少罪惡與秘密,使得這世界看來較為美麗些,此刻在南宮平眼中,這世界便是和善而美麗的。他只覺世上惡人雖然也有,但善良的人們卻遠為多些,在他心底深處,雖仍存有一份莫名的驚慌與震盪,但清冷的夜風,卻已使他漸漸平復起來,飢餓與疲倦,竟也無法戰勝他的狂喜與興奮,於是,黑夜中,他身形便有如流星般迅快。他仔細地將那粒朱紅丸藥放入一個貼身的絲囊裡,這絲囊是他離家時慈母為他親手編織的,在他寂寞與寒冷的時候,他常會在絲囊上輕輕撫摸幾下,他雖是英雄,但慈母的針線,永遠是遊子的最好的安慰。絲囊中有一方精緻的絲帕,上面精緻地繡著一首清麗的小詩,他記得是唐時一位詩人所寫的絕句,他也清楚地記得那詩句:「江南有丹桔,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清麗而深含哲理的詩句,精緻而飄逸出塵的字跡與刺繡,這也是他慈母為他放在裡面的,說是以後要介紹寫下這些詩句字跡的人與他相識。

    他也曾經幻想過,那一定是個清逸的讀書人,所以他那慈祥而高貴的母親,才會如此慎重的將之放在絲囊裡,此刻他將這丸藥放入,也看出他對這小小一粒丹丸的珍重,實在遠遠超過千百粒的明珠,明珠雖無價,但怎比得上一位良友的性命?

    他仔細地分辨著路途,飛快地展動著身形,片刻間便已到了西安城外,看到了那昔日繁華一世,今成荒草瓦礫的廢墟,目光一掃,只見鳳吹草木,四下竟無人跡,他更快地施展身形,仔細地以目光搜索,但四下卻仍不見梅吟雪的影子。

    「難道她未遵守諾言,難道她竟已走了?」他心頭一沉,朗聲道,「梅……姑娘,梅姑娘……」荒野寂寞,呼聲飄蕩,便是梅吟雪已隱在別處,但只要未離此間,她也該聽到這清朗的呼聲。

    但四下仍是鳳吹草木,一無回應,南宮平只覺自己的呼吸,似乎比晚風還要寒冷:「她既不等我,為何要騙我?狄揚身中巨毒,難道也被她帶走了,那麼我這解藥豈非……」

    他沉重地歎息一聲,不願再想下去,只是茫然移動著腳步,烏雲破處,月光又來,一線明亮的月光,筆直地照了下來,他目光一轉,突見這一線月光,竟赫然照在梅吟雪臉上。

    他狂喜地大喝一聲:「你在這裡!」方待飛步奔去,卻見梅吟雪蒼白而絕艷的面容此刻竟是冰冰冷冷,癡癡呆呆,秋波中雖有光芒閃動,面目上卻無半分表情,競彷彿被人點了穴道,又像是中了魔法,癡癡地坐在一段殘牆下面。

    南宮平只覺心頭一寒,知道她必已出了意外,一步掠了過去,烏雲一過,月光又隱,晚風中寒意森森,他顫聲道:「你這是…」

    話聲未了,只見梅吟雪秋波一轉,癡癡地向對面望了過去,竟也不望南宮平一眼。

    她目光瞬也不瞬,南宮平不由自主地頓住語聲,轉首望去,突見到對面約莫五丈開外,一株楊樹下,競也盤膝端坐著一條人影,枯坐如死,一無動彈,也只有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發著光彩。

    他定睛注視一眼,心頭驀地又是一跳,脫口道:「葉姑娘,你怎地也來到這裡!」他再也未想到,白楊樹下,枯坐的倩影,竟然就是那「丹鳳」葉秋白的弟子,既冷艷、又高做的葉曼青。

    哪知葉曼青聽了他的呼聲,竟也有如不聞不問,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南宮平心頭大奇,將掌中托著的戰東來輕輕倚在一堵殘垣旁,目光左顧右視,只見這對面枯坐的兩個絕色女子,竟全像是中了魔似的,有如兩尊石像。

    他愕了半晌,走到葉曼青身前,訥訥道:「葉姑娘,你是否被人點中了穴道?」

    葉曼青秋波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但仍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也不回答他的問話,他仔細端詳幾眼,只見她仍是一身翠衫,眉字間仍是那般高傲而冷艷,全無半分被人點中穴道的跡象。

    南宮平心頭更奇,轉身走到梅吟雪跟前,只見梅吟雪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怪他為什麼對別人如此關心,南宮平惶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也是不動不答,有如突然變得又耷又啞。他心中驚異交集,惶然失措,四下環顧一眼,心頭突又一驚,大聲道:「狄揚呢?他在哪裡?」

    梅吟雪瞬也不瞬地望著葉曼青,葉曼青瞬也不瞬地望著梅吟雪,兩人竟俱都不再望他一眼,就像是根本無視於他的存在一樣。

    一時之間,南宮平望望左邊的葉曼青,又望望右邊的梅吟雪,心中只覺一片混亂,竟無法清理出一個頭緒。

    目光轉處,突見荒草叢中,緩緩游出一條長約一尺的青蛇,蛇身一扭,便已到了葉曼青膝旁,葉曼青目中雖現恐怖之色,但身軀仍然動也不動,荒墟之中,蛇多劇毒,南宮平大驚之下,一個箭步竄了過去,疾伸右掌,抓住了蛇尾,只見蛇身一曲一折,蛇首突地反咬而上,猜猜紅舌,閃電般噬向南宮平的脈門。

    南宮平雖然一身武功,但對於弄蛇一道,都是十分外行,此刻心頭一懍,反手向後一甩,目光隨之望去,心頭不覺又是一懍,他這順手一甩,竟將這條青蛇甩到梅吟雪身上。

    他肩頭一聳,身形有如脫弦之箭般隨勢撲去,那青蛇似也受了驚嚇,在梅吟雪身上微一停頓,方自緩緩向她咽晚爬去。

    梅吟雪面容已駭得更是蒼白,肌肉也起了一陣陣慷栗與扭曲,目光驚惶地望著青蛇的紅信,額上已滾下豆大的汗珠,但身軀仍然動也不動。

    女子怕蛇,乃是天性,膽量再大的女子,一見蛇鼠,也會駭得魂不附體,但是她寧願讓青蛇在她嬌軀上遊走,寧願被駭得舌冰口冷,甚至寧願被咬上一口,也不願動彈一下身軀,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南宮平一步掠來,疾伸右掌,五指如鉤,向蛇首抓去,他方纔已有經驗,此刻運勁於掌,準備將這條青蛇一抓捏死。

    哪知他手掌方出,身後突地傳來一聲輕叱:「動不得。」他一驚回顧,只見那萬達已自遠處奔來,此刻猶自氣息咻咻,但面容間卻是一片凝重之色,目光緊緊盯在那條青蛇上,順手將南宮平拉在身後。

    南宮平劍眉一皺,詫聲道:「你……」

    萬達微一擺手,截斷了他的話,輕輕移動著腳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面色更是凝重,就像是武林豪士在生死關頭問面對著他的敵手。

    南宮平見到他如此緊張的神情,知道這條青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必定奇毒無比,自己方才出手若是不能一擊奏效,豈非便斷送了梅吟雪的性命,一念至此,他身上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四下寧靜如死,使得他們心跳的聲音,聽來都有如雷鳴。

    那青蛇醜惡而有鱗的身軀,已漸漸滑上了梅吟雪的肩頭,紅舌閃閃,幾乎觸著梅吟雪蒼白而僵木的面容,就連坐在對面的葉曼青,目中也流露出驚怖之色,一線月光,照在蛇身那粗如松球的鱗甲上!

    萬達的腳步更輕,更緩……

    南宮平雙拳緊握,任憑額上的冷汗自頰邊流下,突見那青蛇紅信又是一閃,萬達右掌倏出,其疾如風,其快如電,食、中、拇三指,一把抓住了那青蛇七寸之處,五指一緊握,重重向地上一甩,青蛇僵臥地上,再也無法動彈。

    這手法不但迅快無比,而且乾淨利落已極,南宮平雙眉展處,鬆了口氣,方待脫口稱謝,哪知萬達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左足一抬,自靴筒中拔出一柄精鋼匕首,左足便疾地踏將下去,又踏在青蛇的七寸之上,他右掌亦隨之落下,刀鋒閃動,血光乍現,萬達輕叱一聲:「退!」

    他身形動處,一退五尺,南宮平微微一驚,亦自隨之退去,只見那青蛇已被斬做三段,血光激時,幾達兩尺,但蛇首居然還在蠕動,突地向上一跳!

    萬達大喝一聲,掌中匕首,疾地擲出,但見銀光一閃,蛇首已被匕首釘在地上。

    直到此刻,萬達才算鬆了口氣,南宮平也不禁伸手一抹額上汗珠,但梅吟雪、葉曼青卻仍是僵坐在那裡,動也不動,方纔那一幕驚心動魄的情事,竟!是並非發生在她們身上。

    南宮平定了定神,只聽萬達口中喃喃道:「好險……好險……」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萬達道:「這青蛇中原並不多見,關外人卻畏之如鬼,他們大多喚它為『布斯馬斯忒』,也不知是藏語或是回語,此蛇之毒,無與倫比,咬上一口,瞬息便死,而且其命極長,你剛才即使能將它一掌抓死,但它毒牙之中,還是會噴出立刻便能致人於死的毒素來,我真想不到在此地竟會見到這般毒蛇。」

    南宮平長歎一聲,心中暗暗慶幸,今日若非有這樣一個老江湖在此,事情當真不可預測,目光不禁向那毒蛇一轉道:「我並非問你此事,我問你,這究竟……」他手指向梅、葉兩人輕輕一點,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那狄兄到哪裡去了?」

    萬達自懷中取出一方白布,仔細地裹起那匕首之柄,一面在蛇屍之旁,掘起一道上坑,一面長歎道:「我和這位梅姑娘等待著你,日光漸亮,那位狄朋友的毒勢卻教人擔心,口中不住發著囈語,身軀也不住掙扎著起來,梅姑娘本想點住他的穴道,但我怕他毒已入血,若是點住穴道,毒聚一處,無法流動,就更加危險。」

    他語聲微頓,輕輕向梅吟雪瞟了一,眼,輕輕又道:「我那時本想尋一較為隱僻陰涼之處存身,等你回來,自會呼喚我們,但梅姑娘卻執意不肯,她說她曾答應在此等你,便是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能走開一步。」

    南宮平心頭一陣溫暖,忍不住也輕輕向梅吟雪望了一眼,梅吟雪秋波恰巧皇來,兩人目光相遇,南宮平心頭跳動,口中茫然道:「然後呢?」

    萬達道:「等到黃昏之後,我去弄來一些乾糧食水,哪知梅吟雪竟然半點不吃,只是喝了兩口冷水,不時焦急地望著你的去路,她口中雖不說,但我自然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著急,其實我心裡何嘗不在為你焦慮,天黑後,我又要去尋一些柴木等升火……」

    他語聲再一頓,目光向葉曼青一轉,接道:「就在那時候,這位葉姑娘聽到了狄揚的呻吟囈語聲,循聲找來了……」他眼神四邊一轉,話聲突然放低:「這位葉姑娘,也像是為著你來的,她一眼看到梅姑娘,面色就一變,脫口道:『南宮平,你受了傷麼?』她一定猜出了梅姑娘是誰,也以為跟著梅姑娘在一起的一定是你。「南宮平不禁又暗歎一聲,心頭卻不知是該溫暖,抑或是該覺茫然,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想向葉曼青望一眼的慾望,卻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於是又有兩道眼波相遇,南宮平心房一跳,茫然道:「然後呢?」

    「然後……」萬達乾咳一聲,輕輕道:「梅姑娘就冷笑著問她是誰?兩人……咳咳……兩人言語之間,立刻衝突了起來,……咳咳……」他不住乾咳,顯見是言不盡意,但語氣神色之間,卻不啻說出梅、葉兩人之衝突,不過俱是為了南宮平而已。

    南宮平暗歎一聲,茫然道:「然……後……呢…」他自也聽出了萬達的言下之意。

    萬達道:「兩位姑娘在那裡說話,我自然不敢插嘴,也不便過來留意傾聽,到最後只聽得…咳咳……」他目光又自左右一轉。

    南宮平忍不住脫口問道:「說什麼?」

    萬達道:「我只聽梅姑娘冷笑說:『不錯,我年紀已有三、四十歲了,自然可做你的老前輩,現在我要教訓你這後輩的無禮』。「南宮平劍眉一皺,暗中奇怪:「如此說來,葉曼青既已稱她為『老前輩』,她為何還說葉曼青無禮?」他雖然聰明絕頂,卻也猜不到女子的心理,想那葉曼青若是口口聲聲以年齡來提醒梅吟雪,說她不過只能做南宮平的「老前輩」而已,梅吟雪焉能不怒?

    心念一轉,萬達已接口道:「於是葉姑娘自然也……也發起怒來,這時狄揚又是一陣掙扎,我連忙去照顧著他,等他略為平息,她們兩位姑娘又爭吵兩句,最後葉姑娘冷冷道:『江湖中人都稱你為「冷血妃子」,想必你心緒性格,必定十分冷靜鎮定,我就與你一較坐功好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若是誰稍有動彈,便算輸了。』「南宮平心頭一動,暗忖道:「這葉曼青當真聰明絕頂,她與『丹鳳』葉秋白在華山絕頂,那等陰寒冷僻處枯困十年,別的不說,單只這坐功一訣,自比別人勝上三分。」心念至此,忍不住瞧了梅吟雪一眼,輕輕道:「她答應了麼?」

    萬達緩緩道:「梅姑娘怎會不答應呢?…」話聲未了,南宮平突地想到,梅吟雪在那黝暗、陰森、狹窄的棺木中所度過的十年歲月,這十年中的寂寞與痛苦,是需要多麼深邃的忍耐與自製才能度過?那麼靜坐較技之事,又怎能難得倒她?

    一念至此,南宮平不禁長歎一聲,目光各各向梅吟雪與葉曼青掃了一眼,忖道:「內功之中,『坐』字一訣,本是上乘心法,若是換了別的女子,互較『靜坐』,勝負之判,本自並不需要若干時光,飢餓、寒冷、黑暗、恐懼、寂寞……這些因素姑且不說它,就說在如此陰森冷僻之地,隨時可以發生之一些變化,足以使任何女子難以保持鎮靜,但這兩個女人經歷自與人不同,性格更是與人大異,以她們所經歷、所忍受的一些事看來,一日兩日之內,誰也不會動彈一下。」

    萬達突見南宮平面色大變,忽而欣喜,忽而感慨,忽而欽慕,忽而憂慮,心中不覺大奇,忍不住頓住語聲。

    突聽南官平長歎道:「她們這一比,真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才會歇手。」

    萬達雙眉一皺,輕輕道:「這且不去說它,兩位姑娘中,無論是誰輸了,只問你該當如何是好?」

    南宮平呆了一呆,訥訥道:「那該怎麼辦呢?」

    萬達歎道:「怎麼辦呢?」

    南宮平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萬達目光茫然凝注著南宮平,突聽南宮平大聲道:「那麼我那狄揚兄哪裡去了?」

    萬達沉聲歎道:「萬里流香任風萍那銀錘之上所施的毒藥,其毒的確駭人聽聞,不但能奪人性命,而且能迷人心智,那位狄朋友一日以來,一直有如瘋癲一般,星光初升後,他更像是發起狂來,我一面要留意著梅姑娘的動靜,一面又要照顧著他,本已心難二用,到了梅姑娘與葉姑娘一訂下這奇異的比武之法,我心神一震,那位狄朋友突然掙開我的手掌,騰身而起,如飛一般向黑暗中奔去。」

    南宮平面色一變,急道:「你們難道沒有趕緊追去麼?」

    萬達道:「梅姑娘已與葉姑娘開始坐功較技,連動都不會再動一動,自然不會追去。」

    南宮平變色道:「你呢?萬達歎道:「我當時無暇他顧,立刻全力追去,哪知那位狄朋友身上雖中劇毒,身形之快仍是駭人聽聞,亦不知是因他輕功本就高妙,抑或是因毒性所催,我雖全力狂奔,但不到盞茶時分,便已連他的身影都無法看見。」

    南宮平雙拳緊握,狠狠看了梅吟雪一眼,道:「你追不上他,便自管回來了,是不是?」

    萬達歎道:「我追不上他,實在無法可想,到處呼喚一陣,只得回到這裡,正巧看到那條青蛇。」

    南宮平大喝一聲:「他是向哪邊去了?萬達手指向西一指,南宮平道:「帶我去。」

    他伸手一拉萬達的手腕,向西面沉沉的夜色如飛奔去。

    萬達只覺一般大力牽引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心中不禁暗歎忖道:「一別經年,想不到他武功竟如此進境,只是……唉!也想不到他外表看來,雖然較前鎮定冷靜,但對人對事的熱情衝動,卻仍和以前一模一樣。」

    他幾乎連腳尖都未接觸到地面,便已奔出數十丈開外,回首望去,烏雲又濃,梅吟雪與葉曼青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

    於是夜更靜寂,梅吟雪、葉曼青情不自禁地向南宮平身形隱去的方向瞟了一眼,立即轉回目光,互相凝注,她兩人外貌雖然有如靜水,心緒卻彷彿狂瀾,寒冷的夜風,吹過來,又吹過去……

    風寒露冷,她兩人對坐之間的空地上,那始終暈迷著的戰東來,突地開始輕輕地轉側,梅吟雪、葉曼青兩人,誰也不知道這一身錦衣的少年究竟是誰?是病了?抑或是受了傷?是南宮平的仇敵?抑或是南官平的朋友?

    只見他轉側幾下,忽然一躍而起,彷彿一隻中了箭的兔子似的,驚惶而奇怪,他子覆眼簾,四望一下,望見了梅吟雪與葉曼青,面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一雙眼睛,也大大地睜了起來,脫口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這裡?」

    月黑風清,四野荒寂,一覺醒來,突然發覺自己身置此間,身旁竟坐著兩個國色天香的絕色女子,面色一片木然,四道眼神也木然望著他,對於他的問話,誰也不曾答理,就像是根本未曾聽到似的,他縱然心高膽大,此刻也不禁心驚肉跳,疑神疑鬼,呆了半晌,高喚道:「玉兒,丹兒……」

    突又回轉身來,大聲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我究竟怎會到了這裡?」

    雲破雲合,月去月來,大地忽明忽暗,風聲忽輕忽重,但這兩個美到極點、也神秘到極點的絕色女子,卻仍然動也不動,甚至秋波都不再望他一眼,戰東來心底忽地升起一陣寒意,「莫非我撞著了鬼麼?否則怎會好生生地就從『慕龍莊』到了這裡?他乾咳一聲,身形急轉,流星般向遠方掠去,梅吟雪、葉曼青心頭不約而同地為之一震:「這少年好高明的輕功。」兩人俱在心中暗暗稱奇,但想到他方纔的神情,卻又不禁暗暗好笑。

    哪知方過半晌,只聽身側又是一聲乾咳,這錦衣少年背負雙手,目光亂轉,竟又緩步走了回來,仔仔細細地向梅吟雪瞧了幾眼,又仔仔細細地向葉曼青瞧了幾眼,走到梅吟雪身旁,俯下頭來,一連乾咳了幾聲,又道:「喂,喂,喂……你可聽到我說話麼?」

    梅吟雪既不偏頭,也不轉目,戰東來既偏頭,又轉目,上上下下又瞧了她一遍,背負著手,走到葉曼青身旁,俯下頭來,道:「喂,喂,喂……」葉曼青也不偏頭,但她兩人目光之中,卻已都有了怒意,這少年言語舉動,怎地如此輕狂無禮。

    只聽他突地大喝一聲:「喂!」這一聲大喝,中氣充沛,聲如鐘鼓,梅吟雪、葉曼青只覺心頭齊地一震,她兩人之鎮定冷靜,雖然超人一等,但眼皮卻也不禁為之劇烈地動了一下。

    戰東來仰天笑道:「原來你兩人並非聾子,哈哈……我本來還在為你兩人難受,年紀輕輕,漂漂亮亮,若真的是聾子啞巴,豈非教人可惜得很!」他笑聲一頓,面色一沉,冷冷道:「你兩人既然不耷不啞,怎麼不回答本人的話,難道是不願理睬本人?難道是瞧不起本人麼?」

    梅吟雪、葉曼青只覺這少年武功雖高,人物亦頗英俊,但神情語氣,卻當真狂傲可厭已極,兩人心中怒氣更盛,但兩人仍俱都未曾動彈。

    戰東來負手走了幾步,望了望梅吟雪,又轉身望了望葉曼青,目光連轉數轉,忽又仰天大笑起來,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是老天憐我一人孤身寂寞,特地送來了兩個美嬌娘給我。」他一望梅吟雪:「是麼?」又一望葉曼青:「是麼?」又哈哈笑道:「想來是不錯的,你兩人不是都默認了麼?」

    梅吟雪強忍怒氣,只希望葉曼青快些動一下,她好跳起來教訓這輕浮、狂做、可厭的少年一番。

    葉曼青瞬也不瞬地望著梅吟雪,更希望梅吟雪快些動一下,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怒火幾乎燒破了胸腔,但兩人誰也不肯先動一下。

    戰東來突地一拍額角,頓住笑聲,兩條眉毛,緊緊皺到一起,像是十分煩惱地長歎著道:「老天呀,老天,你對我雖厚,可是又太惡作劇了些,這兩人俱是一般漂亮,你叫我如何是好,我只有一個身子,她兩人總要分一妻一妾、一先一後的呀!那麼誰作妻?誰作妾?誰是先?誰是後呢?」

    他裝模作樣,喃喃地自語,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伸手一摸葉曼青的嬌靨,長歎道:「這麼年輕,這麼漂亮,教我怎捨得以你作妾,教我怎忍心要你先等一等呢?」他又裝模作樣,喃喃自語,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在梅吟雪嬌靨上摸了一下,道:「可是,這個又何嘗比那個差呢?」

    梅吟雪、葉曼青目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她兩人誰也不看戰東來,只是狠狠地彼此望著對方,只希望自己能看到對方先動一下。

    南宮平心中既是憤怒急躁,又是害怕擔心,他一面拖著萬達放足狂奔,一面恨聲道:「她怎地如此糊塗,竟教狄兄一人走了,明明知道狄兄中毒已深,明明知道我拚死去取解藥,唉!我若是尋不到狄兄……唉!狄兄的性命豈非等於送在她們手上。」

    他越奔越遠,越奔越急,萬達道:「公子,她們兩個姑娘家坐在那裡,只怕……只怕有些危險吧。」南宮平腳步一緩,突又恨聲道:「那麼狄兄的性命又該如何?」肩頭一聳,如飛前掠。

    萬達歎道:「無論是誰,若能交到你這種朋友,實在是件幸運的事。」

    南官平道:「狄兄為了我,才會身中劇毒,而……而現在,他……他……唉!我還能算做別人的朋友?我……我簡直……」他語聲急憤惶亂,已漸語不成句,他雖然輕淡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列人的生死,目中卻已急得流出淚來。

    萬達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世上萬人之中,若有一人有你這樣的想法,這世界便要安樂得多了。」他語聲頓處,四望一眼,只見四野更顯荒涼。

    南官平引吭大呼道:「狄兄,狄兄,你可聽得到小弟的聲音麼?」

    萬達歎道:「他神志現在已然昏迷,你便是在他耳畔呼喚,也無用處。」

    南官平長歎道:「那怎麼辦呢?難道……」

    萬達道:「此刻夜深暗黑,要想尋人,實是難如登天,他中毒雖深,但我已為他護住心脈,一日半日之間,生命絕對無妨,你我不如先回去勸那兩位姑娘放手,她兩人本無仇怨,你的話她們只怕會聽從的,等到明日清晨,我們四人再分頭尋找。」

    他腳不沾地,奔行了這麼久,實在已極為勞累,此刻說話之間,也已有些氣喘。

    南宮平微一沉吟,腳步漸漸放緩,道:「但……但……」突地一聲「喂」字,遠遠傳來,風聲之中,這一聲呼喚雖似極為遙遠,但喝聲內力充沛已極,入耳竟十分清晰。

    而人驀地一驚,對望了一眼,南官平道:「什麼人?」

    萬達道:「什麼人?」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忽然同時轉身向來路奔回,飛掠一段路途,又有一陣大笑之聲隨風而來,萬達不由雙眉深皺。

    南宮平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深夜之間,她們兩個女子,若是遇著變故……」

    方達道:「這兩位姑娘俱是一身絕技,真是遇著意外之變,難道她們還會為了爭那一口氣而呆坐不動麼?」

    南宮平長歎道:「這兩人的心性,有時卻不能以理而喻……」

    語聲未了,又是一陣大笑聲傳來,南宮平鬆開手掌,道:「我先去了!」

    最後一字落處,他身形已在十丈之外,他提起一口真氣,接連十數個起落,便已到了梅吟雪,葉曼青的存身之地,閃目望去,只見他方才自「慕龍莊」抱出的那錦衣少年戰東來,此刻正站在梅吟雪身前,輕輕地撫摸著梅吟雪的鬢髮,口中「咯咯」笑道:「好柔軟的頭髮,真像綢子一樣光滑,我不知幾生修到…」

    南宮平劍眉軒放,熱血上湧,大喝道:「戰東來,住手!」

    戰東來正是神魂飄蕩,只覺這兩個女子目中的怒氣,反而增加了她們的妖媚,他暗道若是她兩人真的厭惡自己,為何不動手掙扎,而只是動也不動地默默承受。

    這一聲大喝,使他心神一震,霍然轉身,只見一個面目陌生的英俊少年,已如飛掠來,他又驚、又怒、又奇,厲聲道:「你是誰?怎會知道本人的名字?」

    南宮平立定在他身前,目光如刃,沉聲道:「我自『慕龍莊』將你抱來此地,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戰東來怔了一怔,道:「你將我抱來……」

    南宮平道:「你身中迷香之毒,昏迷不醒,若非韋七將你救出,你此刻生死實在難以預料。」

    戰東來詫聲道:「身中迷香之毒?……韋七將我救出……」

    南宮平怒道:「正是,你方離險境,怎地就對陌生的女子如此輕薄?」

    戰東來微一搖手,道:「且慢且慢,這件事本人真有些弄不明白,如此看來,這兩位姑娘難道是你的朋友麼?」

    南宮平面寒如水,道:「正是。」

    戰東來哈哈笑道:「難怪你如此著急,不過……你且放心,本人素來寬大為懷,你既說曾經有助於我,她兩入又是你的朋友,本人何妨分你一,別的事過後你再向我解釋好了。」

    這人言語間當真狂傲、無恥、可厭!

    南宮平再也想不到這些話是發自如此英俊的少年口中,他氣得全身都似已發抖起來,緊握雙拳,道:「這些話難道是人說的麼,你難道心中一絲都不覺得此話的卑鄙、無恥?」

    戰東來面色一沉,厲聲道:「你說什麼?」

    南宮平一字一字地沉聲道:「我要替你的父母師長,教訓教訓你這無恥之徒。」

    戰東來雙目一翻,冷笑道:「你教訓我,好好……」雙手一負,仰面望天。

    南宮平大喝道:「好什麼?」向前微一踏步,「呼」地一掌,向戰東來面頰之上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既無招式,亦無部位,實是怒極之下,隨手擊出,就一如嚴父之責子,嚴師之責徒。

    戰東來曬然一笑,這狂做的少年,怎會將這一掌看在眼裡,隨手一撥南宮平的手腕,冷笑道:「憑這樣的……」

    哪知他語聲未了,突覺一般強烈的勁力自對方掌上發出,他再也未曾想到發出如此招式的人,掌上竟會有這般強勁的真力,只覺自掌軍臂、自臂至肩、自肩至胸,驀地一陣震盪麻木,身不由主地,向後退出數步。

    為了「飛環」韋七的叮嚀與托咐,南宮平本無傷人之心,但戰東來面上的輕蔑與冷曬,卻使他無法忍受,當下輕叱一聲,身形隨之撲上,左掌扣拳,右掌斜擊,左拳右掌,一正一輔,疾如飄風般攻出七招,招招都不離戰東來前胸後背、肩頭腰下三十六處大穴那方寸之處。

    戰東來右臂麻木未消,但身形閃動間,不但將這七招全都閃開,左掌亦已還了七招,而人心頭俱都一懍,不敢再有絲毫輕視對方之意,此刻那「無孔不入」萬達已自隨後趕來,但見一片拳勢掌影,在夜色中飛舞飄回,哪裡還能分辨出他兩人的身形招式。

    他一生之中,走南闖北,武功雖不高,見識卻不少,此刻見這兩人轉眼之間便已拆了百餘招,不覺暗暗心驚,只苦幹對兩人拳招掌法中的精妙處,完全不能領會,亦不知兩人之間,究竟誰已佔了上鳳。

    梅吟雪、葉曼青面色凝重,四道秋波,卻已開始隨著南宮平的身形轉來轉去,突聽戰東來一聲大喝,右掌一穿,掌勢如龍,加入了戰圈,他本以單掌對敵,此刻雙掌連環,掌式更是連綿不斷。

    萬達望了望梅吟雪、葉曼青兩人的神色,心頭不禁為之一驚,暗忖道:「這兩人面上神色俱已大變,難道是南宮平已將落敗了麼?」

    一念至此,他只望這兩入其中能有一人出手相助,轉念忖道:「此時此刻,這兩人其中若有一人出手,那麼她必定將南宮平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還重,但這兩人俱是冷若冰霜的女子,怎會有這般熱情?」

    他焦急地在心中往復思忖,突聽南宮平一聲清嘯,雙掌齊飛,身形躍起!

    萬達心中一喜:「他此番施出師門絕藝,瞬息間便可反敗為勝了。」

    梅吟雪、葉曼青面色卻齊地大變,同時驚呼了一聲,雙臂一振,閃電般向戰東來撲去。

    原來南宮平數日奔波勞苦,真力早已不濟,招式之間的變化,便也變得遲緩而生澀,他這一招「龍升天」施將出來,實是急怒之下,要與對手同歸於盡的招式,但梅吟雪、葉曼青旁觀者清,知道以他此刻的真氣體力,這一招施展出來,卻是凶多吉少。

    戰東來冷笑一聲,腳步微錯,直待南宮平身軀離地六尺,他亦自清嘯一聲,方待飛躍而起,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突覺身左、身右齊地飛來兩條人影,擊來兩股掌風,他大驚之下,雙臂回掄,身軀的溜溜地一轉,有如陀螺一般滑開七尺。

    此刻南宮平已自撲下,他雙掌斜分,手指箕張,身形有如流星下墜,這一招他引滿而發,戰東來突地退去,他便已收勢不及,方待挺胸昂首回臂反掌,以「神龍戲雲」之勢,轉旋身形,哪知他雙掌乍翻,已有兩股柔和的掌鳳,托住他左右雙臂,他真氣一沉,便已輕輕落到地上。

    只見梅吟雪、葉曼青四道秋波,齊地瞟了他一眼,突又齊地擰轉嬌軀,向戰東來撲去,這眼波之中,充滿關切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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