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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柔腸俠骨 文 / 古龍

    南宮平面靨微紅,垂首斂眉,但口中卻正色說道:「不錯,我此刻正在想著你的年紀!」

    棺中麗人幽幽長歎了一聲,道:「我的年紀,不猜也罷!」

    南宮平微微一愕,卻聽她接口又道:「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實在己不願別人談起我的年紀了!」

    兩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宮平垂首斂眉,目光不敢斜視,心中卻不禁大奇:「這女子年紀輕輕,為何口氣卻這般蒼老?」口中亦不禁脫口說道:「你正值青春盛年,為何……」語聲方了,這棺中麗人突地自地上長身站起,伸手一撫自己面靨,道:「青春盛年?……」她話中竟充滿了驚詫之意。

    南宮平皺眉道:「雙十年華,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麗的時日,你便已這般懊惱灰心,莫非是心中有著什麼難以消解的怨哀憂鬱?」

    他一直低眉斂目,是以看不到這棺中麗人的面容,正隨著他的言語而發出種種不同的變化。

    他只是語聲微頓,然後便又正色接口說道:「家師既然令我好生照顧姑娘,但望姑娘能將心中的憂鬱悲哀之事,告訴於我,讓我也好為姑娘效勞一二。」他心中但坦蕩蕩,雖然無法明瞭自己的師傅為何將一個少女交託給自己,但師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湯蹈火,也不會違背!是以他此刻方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少女說出如此關切的話!

    哪知他語聲方了,棺中麗人口中低語一聲:「真的麼?……」突地柳腰一折,轉身狂奔而去。

    南宮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裡去?」

    棺中麗人頭也不回,竟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依然如飛向前飛掠,只見她長衫飄飄,長髮向後飛揚而起,窈窕動人的身形,霎眼問便掠出林去,輕功之曼妙驚人,竟是無與倫比!

    南宮平心中雖是驚疑交集,卻也來不及再去思考別的,甚至連那具棺木也沒有管它,便跟蹤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師已將你交託給我,有什麼事……」放眼四望,棺中麗人卻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頓住呼聲,四下追蹤,心中不住連連暗歎,忖道:「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樣對得起師傅!」

    空山寂寂,夜色將臨,要在這寂寞的空山中尋找一個孤單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撈針,也未見容易多少。

    南宮平只有漫無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連這棺中麗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無法出聲呼喚,風聲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聲傳來,他也實在渴了,腳步微頓,身形一轉,便向水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與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南官平穿過密林,山溪已然在望,於是他便似渴得更難受,腳下一緊,「唰」地掠到溪畔,方自俯身喝了兩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聽水源上頭竟然隱隱傳來一陣陣女子的笑聲!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地三五個起落,他已瞥見一條白衣人影,正俯身溪畔,似乎在望著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著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猶疑地掠了過去,只見這白衣人影動也不動地伏在那裡,口中時而「咯咯」嬌笑,時而喃喃自語:「這究竟是真?抑或是夢?……」直到南宮平掠到她身側,她仍在呆呆地望著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宮平再也想不到這神秘的女子方纔那般瘋狂地奔掠,竟是奔到這裡望著流水出神,站在旁邊,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見那清澈、銀白的流水中,映著她艷絕人寰的情影,流水波動,人面含笑,水聲細碎,笑聲輕盈,這詩一般、畫一般的情景,南宮平幾乎也看得癡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單而雙,棺中麗人卻也沒有覺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麼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斷地以她纖細而美麗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靨,口中又喃哺自語:「這竟是真的,我真的還這麼年輕……」然後,她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無意之中,得到了普天之下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駐顏秘術。」她霍然長身而起,揮動著她長長的衣袖與滿頭的秀髮,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從此,還有誰再認得我,還有誰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宮平心頭一懍,反身一躍,大喝道:「什麼,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自棺中的白衫、長髮、絕色的麗人,狂歡的舞步倏然而頓,兩道冰冷的目光,閃電般凝注到南宮平面上,緩緩道:「不錯!」

    南宮平愕了半晌,長歎一聲,緩緩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話竟是真的!我……我……真是該死!」他此刻不知有多麼懊惱,懊悔自己將那高髻道人傷在劍下!於是他心中內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勝十分。

    棺中麗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蒼白而冰冷的面靨,突又泛起一絲嬌笑,緩緩走到南宮平身前,緩緩伸出她那瑩白而纖柔的手掌,搭在南宮平肩上,柔聲道:「你居然也曾聽過我的名字?」

    南宮平心中一片紊亂,茫然道:「是的,我也曾聽過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麼,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

    南宮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

    梅吟雪柔聲一笑,搭在南宮平肩上的纖掌,突地由瑩白變得鐵青,鐵青的手掌,掌心漸向外,但她口中卻柔聲笑道:「那麼,你此刻要對我怎麼樣呢?」

    南宮平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師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顧你,我便要好生照顧你,無論是誰,若要傷害到你,便是我南宮平的敵人!」

    梅吟雪道:「真的麼!為什麼?」

    南宮平想也不想,朗聲說道:「因為我相信師父,他老人家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錯的!」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錯了,我也不會違背他老人家最後的吩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長歎一聲,緩緩道:「龍老爺子對我真的太好了!」

    她鐵青的手掌,又漸漸轉為瑩白,緩緩滑下南宮平的肩頭,南宮平卻再也不會想到,就在方纔那幾句話的功夫,他實已險死還生!

    他只是茫然回過頭來,茫然瞧了她兩眼,面上又已恢復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波一轉,柔聲道:「你此刻心裡定有許多許多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想要問我,是麼?」

    南官平緩緩點了點頭,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團太多,你自己也不知從何問起,是麼?」

    南宮平又自點了點頭,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你能不能先回答我?」

    南宮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聲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斂,沉聲道:「你師傅一定是極為放心你,才會將那具紫檀棺木文托給你,讓你保護我,那麼,你怎會不知道有關我和你師傅的故事?」

    南宮平緩緩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黃柔絹,道:「你且自己拿去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皺,伸手接過,仔細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輕輕道:「誰的血跡?南宮平道:「死鳥!」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麼死鳥?」

    南宮平劍眉微軒,沉聲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大多了些……」突又一聲長歎,改口道:「我無意間拾來的死鳥!」

    梅吟雪輕輕笑道:「原來如此,起先我還以為是你師傅的皿跡呢!」

    南宮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現出激動的神色,劈手一把奪回那淡黃柔絹,厲聲道:「我也有句話,想要問問你。梅吟雪柔聲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南宮平咬了咬牙,厲聲道:「我且問你,家師對你,可謂仁至義盡,直到臨死時,還不曾忘記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忘,將你交託給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師的惡耗,居然絲毫不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簡直……」以拳擊掌,「啪」地一聲,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幾眼,突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仰首狂笑道:「悲哀,什麼叫做悲哀,我一生之中,從未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難道希望我裝作悲哀來騙你?」

    她嬌軀後仰,長髮垂下,一陣風過,吹得她長髮如亂雲般飛起。

    南宮平目光盡赤,凜然望著她,心中但覺一股怒氣上湧,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將她斃於當地,但他手掌方自舉起,便又落下,因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宮平暗中長歎一聲:「她竟連悲哀都不知道,難怪江湖中人人稱她冷血!」這一聲長歎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憤抑或是惋借,想到今後一連串漫你的歲月,他都將與這美艷而冷血的女人相處,他心頭又不禁泛起一陣寒意,腳步一縮,後退三尺!

    只聽梅吟雪笑聲突地一頓,隨著南宮平後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為你師傅悲哀……」

    南宮平軒眉怒道:「似你這般冷血的人,家師也根本毋庸你來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轉向蒼穹第一顆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他尖酸憤怒的言語,口中緩緩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該高興才是!」雖是如此冷削的話,但她此刻說來,卻又似乎帶著幾分傷感!

    南宮平怒喝道:「若非家師令我好生照顧於你,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要將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如此對我,為的是什麼?」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只可惜家師錯認了人,他老人家若是養只獵犬……哼!哼!有些人生性確連獵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筆直地望著南宮平,直似要將自己的目光化做兩柄劍,刺人南宮平心裡。

    南宮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噴出火來,瞬也不瞬地望著梅吟雪,彷彿要將這具美麗、動人的胴體中所流著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兩人目光相對,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你師傅對我如此,為的只不過是要贖罪、報恩,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對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來贖他未完的罪,報他未報的恩。」

    南官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來,道:「贖罪!報恩!贖什麼罪?報什麼恩?難道我的師傅還會——」突又想起那淡黃柔絹上的字句:「……此事實乃余之錯……」他心頭一懍,頓住話聲,暗中忖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麼事對不起她?梅吟雪冷冷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南宮平暗歎一聲,梅吟雪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師傅鑄下的大錯?」

    南宮平垂下頭去,又抬起頭來,沉聲道:「任何人若要對家師說不敬的言語,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數聲。

    梅吟雪緩緩道:「若是我說,又當怎地?」

    南宮平「嘿嘿」冷笑數聲,梅吟雪道:「奠說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龍』面前,我也是一樣會說這些活的,因為我有這權力!」

    南宮平忍不住大喝一聲:「什麼權力?師傅雖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卻無權在我面前如此說話!」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權!」

    南宮平大喝道:「你再說一遍試試!」雙拳猛握,跨前一步,與梅吟雪相距,幾乎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著他,冷冷道:「我有權,因為我無辜地被他損害了我的名譽,擊傷了我的身體!我有權,因為我苦心練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毀去!我有權,因為我為了他的剛愎與愚蠢,浪費了我的青春,浪費了我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十年歲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僵臥在那具不見天日的棺材裡,過著比囚犯還要痛苦千萬倍的生活!」她越說越是悲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語聲,此刻卻已變做聲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宮平越聽越覺心寒,本是挺得筆直的身軀,此刻已不自覺地有了彎曲。

    只聽她語聲一頓,突地一把抓起南宮平的手掌,轉身狂奔。

    南宮平武功不弱,輕功猶強,但此刻卻覺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兩旁林木如飛倒下,飛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數倍!

    他暗中運行一口真氣,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掙脫她的手掌,卻見她身形已漸漸放緩,奔人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已幾乎沒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陰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前,猛然掀開棺蓋,大聲道:「就」就是這具棺木,就在這裡,我度過十年,除了夜間你師傅將我扶出,解決一些生活中必需的問題之外,我便沒有走動的機會!「她語聲又一頓,但根本不容南宮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閉起眼睛想上一想,這是一段怎樣的日子。我只要你在這裡面度過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況是十年……十年……」

    南宮平呆呆地望著那具窄小而陰黯的棺木,夢吃般地低語:「十年……十年……」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樹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細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長地吸了口氣,又幽幽地歎了口氣,緩緩道:「我在棺中時時刻刻心中希望著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時間快些到來,縱然這段時間你師傅也不過只讓我在他那間沒有燈光、沒有窗戶的房間裡,耽上片刻,但我已心滿意足!」

    南宮平心中一動,懍然忖道,「難怪師傅他老人家將臥室設在莊中最後一進房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難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容掌燈,房中不設窗戶!難怪他老人家每晚將棺木抬進臥室,放在床側……」他長長歎息一聲,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動,似乎在捕捉林木間漏下的那些綱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腦海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慘的回憶。

    她口中緩緩歎道:「幸好我每天都有這一個希望,否則我真寧願死於千刀萬刃,也不願死於這極痛苦的絕望,但是……這種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麼痛苦,有一天,你師傅無意間打開房門,那天大概是滿月,從門隙射入的月光極為明亮,我那時真高興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師傅的樣子日漸蒼老,我心裡又不禁難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想我也該老了!」她語聲又變得無比的幽怨和溫柔,就像是有一個聰明而多情的詩人,在晚風中、山林內,用七弦的琴,奏起美麗而哀傷的調子。

    美麗而哀傷的琴韻在晚風中飄舞,於是,南宮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覺地升起一陣藍色的憂鬱。

    南宮平不覺忘記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為他此刻已開始同情起她悲慘的遭遇。他不由長歎一聲,緩緩地道:「往事已矣,過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聲大笑了起來:「不死神龍已死,我又奇跡般留住了我原該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這具棺木裡,因為世上再也無人知道我真實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變得異樣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宮平面上,這美麗的女子,情感竟是如此複雜而多變,無論是誰都無法在一個言語和行動上,推測出她下一個言語和行動的變化,在這剎那之間,她的變化的確是驚人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沉聲道:「你奇跡地留住了你本該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跡般恢復了你自由的生命,那麼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該是感激,而不該是仇恨,我雖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聲,道:「我感激什麼?」

    南宮平沉聲道:「你至少應該感激蒼天!」

    梅吟雪道:「蒼天……哼哼!」長袖一拂,轉身走了開去,再也不望南宮平一眼!

    但南宮平卻在呆呆地望著她瀟灑的後影,望著她飄動的衣袂!

    只見她腳步雖然緩慢,但轉瞬間已自走出林外,南宮平目光漸漸呆滯,顯見已落入沉思,因為人們在思索著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他的目光便定然會變得異樣地呆滯與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將在夜色中消失,南宮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輕靈地起落兩次,落在她身畔,沉聲道:「梅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梅吟雪緩緩停下腳步,霍然轉過身來,冷冷瞧了兩眼,冷冷說道:「你可知道,世上笨人雖多,卻再無一人比你笨的!」

    南宮平愕了一愕,變色道:「是極,是極……」牙關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絲溫柔的光彩,但口中卻仍然冰冷他說道:「你若是不笨,方纔我說『除了你!』三字的時候,你便該轉身逃去!」

    南宮平冷笑道:「但我雖這般愚笨,你高抬貴手放過了我,我還要趕來追你!」

    梅吟雪道:「不錯不錯,你當真是笨到極點了!」逐漸溫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漸有了笑意,只是南官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語聲一頓,南宮平立刻正色道:「家師已將你交待給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待?」

    梅吟雪道:「交待什麼?反正『不死神龍』已經死了!」

    南宮平面色一沉,凜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歎了口氣,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違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麼你要怎麼樣來照顧我呢?」

    南宮平嘴唇動了兩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梅吟雪伸手一拂,將飄落到胸前的幾縷秀髮,拂到身後,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好生照顧』我,那麼你今後是不是要一直跟著我?」

    南宮平道:「家師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麼?」

    南宮平耳中聽得她這動人的笑聲,卻不敢拾頭面對她的笑容,誠意正心,收攝心神,緩緩道:「家師臨去前,已曾令我不得離開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我時時刻刻地保護著你!」口中雖如此說,心中卻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師傅他老人家為何還要我保護於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隨時隨地破棺自走,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種理由,卻無一種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聽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跟著我好了,我走到哪裡,你就走到哪裡!」一面說話,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回育「道:「來嘛!」

    南官平只覺心中怦怦跳動,亦不知是什麼滋味,心中暗忖:「難道我真的要跟著她,她走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乾咳兩聲,沉聲道:「為了師傅之遺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只好跟著你。」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兒步,南宮平不覺面頰一紅,卻又不得不跟了過去。

    這時他兩人的心思,當真是誰也無法猜測,他兩人之間關係的微妙,又當真是誰也無法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宮平在後,只見她不住抬起手掌,撫弄著鬢邊的柔髮,似乎心中也有許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樹林中,一個最黝黯的角落裡,突地漫無聲息地掠出一條黑衣人影,手中橫抱著一人,似乎已受重傷。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橫抱著的人是誰,只聽他附在傷者的耳畔,輕輕道:「你可覺得好了些?」

    他懷中的傷者立刻點了點頭,道:「好得多了,若非閣下,我……」他語聲之中,極為明顯地是在強忍著痛苦。

    黑衣人影打斷了他的話頭,截口道:「我實在無法將你送下華山,你重傷之下,也勢必無法留在這荒山上,但你只要強忍住痛苦,不發聲音,按時將我放在你懷中的丹藥吃完,數日內你必可復原,那時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機逃走!」

    傷者咬牙忍住了一聲呻吟,微聲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無益,他們此刻絕對也不會再重啟此棺,梅吟雪也絕不會重入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轉側時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說話,已一面將那紫檀棺蓋掀開,將傷者輕輕放了進去,又道:「我的丹藥不但能夠療傷,還能療饑,你放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傷者,掙扎著道:「千祈恩兄將大名告訴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揮手,道:「我的姓名,日後自知!」緩緩闔上棺蓋,目光四掃一眼,身形忽轉,閃電般向蒼龍嶺那邊掠去!

    此刻梅吟雪與南宮平仍然漫步在如夢如幻般的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許久,突地緩緩道:「你出身名門『止郊山莊』在江湖中素稱戒律精嚴,你孤身與我同行,難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閒言閒語!」她頭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何神色!

    南宮平腳步微頓,沉聲道:「只要你我無愧於心,又是家師之命,一些無聊小人的風言閒語,又算得了什麼,何況……」他於咳兩聲,便將「何況」兩字下面的話掩飾了過去。

    梅吟雪道:「何況我年齡比你起碼大了十餘歲,根本毋庸避什麼嫌疑!」

    南宮平走來兩步,又自停止,望著自己的腳尖。

    梅吟雪突地轉過身來,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宮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舊沒有抬頭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靜靜浸浴在星光下,緩緩道:「既然如此,你還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南宮平道:「條件?……」

    梅吟雪道:「無論在誰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實姓名!」

    南宮平道:「為什麼?」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師傅也無法再保護我,何況你!」

    南宮平「哦」了一聲,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未死,定會向她尋仇。」他耳畔似乎又響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銳的聲音:「……淫蕩、邪惡、人人唾棄的蕩婦……」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憤然忖道:「她既是這種女人,我豈能再替她隱藏掩護……」轉念又忖道:「但師傅他老人家卻已如此做了,又令我也如此做,我豈能違抗師命!」一時之間,他思潮反來復去,矛盾難安。

    只聽梅吟雪道:「你答應麼?」

    他深深吸了口氣,道:「答應!」

    梅吟雪道:「無論什麼人?」

    南宮平道:「無論什麼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兩眼,突地柔聲一笑,道:「你日中雖答應,心裡卻有些不願意,是不是?南宮平目光一抬,浸浴於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種出塵的美,美如仙子!他心中不禁暗歎忖道:「她為什麼竟會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輕撫秀髮,緩緩走了過來。

    南宮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覺一種淡淡的幽香飄來,他縱未抬頭,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畔!

    只聽她忽又柔聲一笑,緩緩道:「你既然已答應了我,我知道你就永遠不會更改的,可是我要告訴你,我脾氣怪得很,有時會令你無法忍受,到了那時候,你又該怎麼辦呢?」

    南官平劍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別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發覺自己如此跟隨著她,除了遵守師令,看顧於她之外,還可以隨時阻止她做出傷天害理、不齒於人之事!

    莫非師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顧於她,亦是為了這個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覺一片坦蕩:「若我能使一個惡名遠播的人改過向善,那麼我縱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於是他抬起頭,但然望著她,她柔聲一笑,道:「現在天已很晚了,我們總不能夜宿空山吧!」

    南宮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輕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輕盈而變得更輕盈了,寬大的白色長袍,飛揚在如夢的星空下,再襯著她滿頭飛揚著的長髮,彷彿只要一陣清風,便可將她吹送到夢境的盡頭。

    南宮平仍然遲疑了半晌,方自展動身形,他無法追及她輕盈的身影,三兩個起落後,他輕呼一聲:「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長袖一拂,回顧道:「什麼事?」

    南宮平身形飛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腳步道:「我此刻還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變色,道:「方纔說過的話,難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說我走到哪裡,你便跟到哪裡麼!」

    南宮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為我還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顏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還要回去將那具棺木取來?」

    南宮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些同門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沒有,我好歹要等他們一等!」

    梅吟雪道:「同門兄妹,他們若見了你身邊突然多了個我,又該怎麼想呢?」

    南宮平怔了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梅吟雪緩緩道:「他們若要尋你,方才便該已經跟來,只怕他們早已下山了!」

    南宮平心中暗暗歎息了一聲,不知道本來情感極為濃厚的同門,現在為何對他如此淡漠。

    梅吟雪又道:「至於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沒用了,帶不帶下山去,都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何必在這空山裡受苦,還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尋個幽靜的地方,我可以將你直到此刻還沒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訴你。」

    南宮平微一沉吟,霍然抬起頭來,朗聲道,「無論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師的遺物,我定要將之帶下山去!…」他語聲微微一頓,又道:「還有我的同門兄妹,無論他們怎樣,我也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盡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說的話,你難道一點也不聽?」她溫柔地望著南宮平,似乎要以自己如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宮平鐵石般的心腸。

    兩人目光再次相對,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動一下,這兩人之間,淮也不知道彼此究竟誰是強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卻深了。

    同樣的星光下,同樣的夜色中,龍飛目光所對的,亦是同樣溫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華山的山陰後,嗟峨的山石,濃密的林木,以及漸深的夜色,和夜色中的荊棘,使得他的步履雖然迅炔,卻異常艱難。

    郭玉霞纖柔的手掌,溫柔地牽著他粗壯的手臂,她嬌小的身軀,也溫柔地依附在他身上,雖然她輕功較她夫婿為高,武功也未見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態,卻似乎如果沒有他的力量與保護,便無法在這荒山之間,移動半步!

    她巧妙地給了他一種自尊和自信之心,讓他確信兩人之間,他是強者,但畢竟誰是強者,那只有她心裡清楚!

    跟在他倆身後的,是楚楚動人的王素素,她卻不要石沉的扶助,雖然她臉上已有淋漓的香汗,於是石沉只得慇勤地跟在她身後!他們一行四人,幾乎已將這片山嶺搜索了一遍,卻仍未發現有任何異狀,更未發現有任何他們師傅留下的跡象!

    沒有任何言語,他們都在無言地沉默著,終於郭玉霞輕輕道,「找不到了!」

    龍飛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輕輕點了點頭,石沉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找不到了!」

    隨著這聲長長的歎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長歎了一聲,接口道:「回去吧!」

    龍飛道:「回去吧!」

    石沉應聲道:「是該回去了!」

    王素素接著她方纔還未說完的話,緩緩道:「他或者還在等著我們!」

    石沉面色微微一變,半晌說不出話來,龍飛、郭玉霞齊地停下腳步,轉回頭來,望向王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夾他說道:「前面還有一段山路……」語音一頓,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與他目光一錯,輕輕點了點頭,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虧一簣,我們既然已經找了這麼多地方,素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連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虧一簣!」

    王素素無言地垂下頭去,龍飛卻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們的步履越見緩慢,山勢也越發險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華山群峰之上,平日人跡罕至,本已十分荒涼,在這寂寞的深夜裡,全山更瀰漫著一種難以描摹的森寒之意,郭玉霞、龍飛依偎得更緊,王素素卻隔開石沉更遠!

    柔弱的她,此刻又何嘗不要一雙強健而有力的臂膀的扶持與保護,但她卻只是將這份需要深深地隱藏在心底,除了「他」,她心裡再也不願接受任何一個人的情感,而「他」,此刻在哪裡呢?

    她想忍住眶中的熱淚,卻又忍不住,垂下頭,淚珠奪眶而出,於是她頭垂得更低,腳下是灰黯的山石泥土。淚流滿面,她不敢伸手去抹擦一下,因為她不願讓她身後的石沉發覺她心中的哀痛,於是淚珠便無助地落到地上!

    突地!她霍然停下腳步,一聲驚呼,龍飛、郭玉霞閃電般轉過身來,石沉一掠而前,低喝一聲:「什麼事?」夜色之中,只見王素素一雙驚愕、清澈、充滿了淚珠的眼睛,正驚愕地望著地上!

    地是灰黯的,看來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她驚異的地方!

    郭玉霞、龍飛、石沉,一起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山地上,竟赫然印著一隻入石几達三寸的足印!於是,又是三聲驚呼!

    這片山石地面,本是異常堅硬而完整的,武功平凡的人,即使用一柄百煉精鋼製成的利刃,也難在上面鑿成這麼深的腳印,而此人卻只是在上面隨意一踏,便已留下如此深邃的痕跡!

    足跡並不端正,而是斜斜偏左,足尖便恰巧指向左邊的一條岔道!

    王素素目光凝注,驚愕半晌,期艾著道:「這……這足跡……像不像是師傅……他老人家的……」

    龍飛、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交換了個目光,這種目光的含意,的確是不可形容的,它是懷疑和相信,驚訝和興奮,這四種極端不同、絕對矛盾的情感的混合!

    然後,郭玉霞失望地歎息了一聲,道:「這不是師傅的!」語聲雖輕微,但語氣卻是肯定的!她不等別人開口,便又接著道:「這腳印看來雖是師傅的……」

    王素素忍不住輕輕接口道:「不但大小一樣,就連鞋子的形式也是一樣的!」

    石沉道:「此刻武林中人,穿這種厚底官靴的人,已經不大多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總以輕快方便為要,自然不會穿著這種笨重的官靴!尤其不會穿著行走在這種險峻的山地上!

    郭玉霞輕輕點了點頭,道:「當今江湖上,除了師傅他老人家外,的確很少有人會常日穿著這種笨重的厚底官靴了!」

    她語氣微微一頓,王素素又自接口道:「當今江湖上,除了師傅外,只怕也很少有人會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龍飛道:「是極,是極,他老人家在此地留下一個腳印,必定就是在指示他老人家的去向!」

    王素素道:「在我想來,亦是如此!」

    石沉道:「是極,是……」

    郭玉霞突地冷笑一聲,道:「是極,是極,可是你們都忘了一件事了!」

    石沉詫聲道:「什麼事?」

    郭玉霞道:「這腳印雖和師傅相似,而且以此腳印的深度看來,似乎也只有師傅有此功力,可是這腳印卻絕不是師傅留下的,因為……」她故意放緩了語聲,然後一字一字地接著說道:「師傅他老人家,此刻已經沒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了:「龍飛、石沉、王素素一起愕了一愕,然後一起恍然脫口道:「對了!」

    龍飛撫額道:「師傅他老人家已自己將功力削弱了七成,他老人家此刻的功力,不過和我相等,怎能在這種山石地上,留下如此深邃的足印呢!」他目光讚佩地望向郭玉霞,喃喃著道,「這事我們都知道,可是,為什麼此刻只有你一個人想得起來呢?郭玉霞柔聲一笑,道:「你們又累、又餓,心情又緊張,無論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常常會將許多事忘記的!」

    垂首而立的王素素,突又抬起頭來,輕輕道:「這腳印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卻又是誰的呢?」她秋波在郭玉霞、龍飛、石骯面上掃了一眼,接口又道:「你們想不想得出,當今江湖上,除了師傅他老人家外,還有誰會深夜穿著厚底宮靴在這險絕天下的華山落雁峰後行走?還有誰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自從昔年黃山一會,使天下武林精英同歸於盡後,武林之中的確從未聞說有人與「丹鳳神龍」一般功力,是以王素素這句話,的確問到了龍飛、石沉、郭玉霞三人的心底!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山風吹起幾粒砂石,落人那深達三寸的神秘足印中去,龍飛皺眉道:「莫非武林之中,新近又出了個武功絕頂的高手?」

    石沉道:「莫非是師傅在……」他語聲突地沉吟起來,似乎話中有著難言之處,是以說不下去!

    龍飛伸手一捋虯鬚,沉聲道:「在什麼?」

    石沉長歎一聲,緩緩搖了搖頭,龍飛濃眉微軒,滿面現出焦急之容,連連道:「你話說到一半,怎地就不說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王素素道:「他不願說,就讓他一個人悶在心裡好了,」垂下頭去,又自望著地上的足印,呆呆地出起神來!

    石沉側目瞧了她兩眼,期艾著道:「我怎會不願說呢!」

    郭玉霞「噗哧」一笑,道:「那麼,你就快些說出來呀!」

    石沉乾咳兩聲,道:「我只怕……那腳印……」又自乾咳兩聲,王素素柳眉輕顰,抬起頭來,石沉咳聲立止,道:「我只怕這腳印是師傅臨……臨……」

    郭玉霞道:「你是不是怕這腳印是師傅他老人家與人動手,身受重傷,臨死散功時最後留下的?」

    石沉垂首,緩緩道:「我只怕如此!」

    王素素口中驚喚一聲,嬌軀突地起了一陣顫抖,龍飛手抨虯鬚,雙目圓睜,口中喃喃道:「臨死散功時……臨死散功時……」突地大喝一聲:「師傅,你……你老人家難道真的死了麼?」手掌一緊,一把烏黑的鬍鬚,隨手而落!

    要知凡是內功已有根基之人,臨死之前,拼盡全力發出的一招,必定是他畢生功力所聚,而內功深湛之人,臨死散功時,或由指掌,或由拳足留下的痕跡,更是非同小可!昔日有些武林高人隱於古洞荒剎,臨死前每每會以金剛指力一類的功夫在洞壁上留下遺言,於是這些人留下的指力遺言,總要比他平日的功力深上三分,後人憑弔時自也會加深三分敬重之心,也就是這同一道理!

    龍飛幼從名師,自然深明其理,此時悲憤交集,熱淚已將奪眶而出!

    石沉目光一掃,囁嚅著道:「我的話不過是胡亂說的,大哥你……」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不錯,你的話的確是胡亂說的。石沉雙目一張,道:「不過……」

    郭玉霞道:「不過什麼,難道你的話真有什麼根據?」

    龍飛伸手一抹淚痕,詫聲道:「他的話難道沒有根據麼?」

    王素素抬起模糊的淚眼,郭玉霞緩緩道:「這腳印若真的是師傅他老人家臨死散功時所留,那麼這四周為什麼沒有動手的跡象!」

    石沉、龍飛、王素素齊地呆了一呆,卻聽郭玉霞又道:「還有,師傅留下的那些遺言,又豈是在此地能夠寫得出的!」

    龍飛愕了半晌,濃眉一揚,大聲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散功之後,又豈能寫得出那些話來!」

    王素素幽幽一歎,道:「那麼,這腳印到底是誰留下的呢?大嫂,你能告訴我麼?」

    郭玉霞道:「我不過就事論事來推測而已,並不是故意反對你的見解!」

    王素素惶聲道:「大嫂,我……我沒有這個意思呀……」眼睛眨了兩眨,「難道我說的話裡有這個意思麼?」眼簾一闔,幾乎又要流下淚來。

    郭玉霞秋波凝注,瞧了她兩眼,展顏一笑,道:「既然沒有這個意思,那麼就算我錯怪了你!」她溫柔地一撫王素素的肩頭,以無比溫柔的聲音又說了句:「小妹妹,對不起,大嫂向你賠禮好不好!」

    王素素道:「大嫂……」她哽咽著頓住話聲,轉身撲到郭玉霞懷裡。

    郭玉霞輕輕一歎,一手扶著她肩頭,一手撫著她秀髮,道:「小妹妹,你心裡有什麼話,儘管在大嫂面前說出來。」

    王素素緩緩抬起頭來,緩緩道:「大嫂,我想……」突地改口道:「我年紀小,不懂事,說錯了話,大嫂你千萬不要怪我!」

    郭玉霞瞭解地一笑,附在她耳畔,輕輕道:「你又想起了平,弟弟,是麼?」

    王素素呆了一呆,終於無言地垂下頭去!

    郭玉霞微笑著注視著她,突地昂首朗聲道:「這腳印到底是誰留下的,此刻誰也不知道,但留下這足印的人,必定與師傅他老人家有關……」

    龍飛道:「何以見得?」

    郭玉霞自了他一眼,自顧接口道:「而且必定暗示著一件秘密!」

    龍飛乾咳了兩聲,訥訥道:「為什麼你說留下這腳印的人,必定與師傅有關呢?這個……我……我實在想不明白!」

    郭玉霞輕輕搖了搖頭,學著他的語聲,道:「為什麼你說留下這腳印的人必定與師傅有關呢!」她輕歎了一聲,方又接道:「因為若非衝著『丹鳳神龍』,又怎會有如此武林高手,在這深夜之中,跑到如此荒涼的華山後山來l」龍飛濃眉一皺,俯首沉吟半晌,又自訥訥他說道:「這個……這個也未必一定!」

    郭玉霞道:「當然未必一定,天下就沒有絕對一定的事,但這腳印總不會是那人無故留下的!」她語氣中微有不快之意。

    龍飛連忙接口道:「當然,當然,這腳印必定暗示著一件秘密!」

    王素素垂首堯爾一笑,郭玉霞又白了他一眼,終於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龍飛濃眉揚處,精神一振,大聲道:「這腳印既然暗示著一件秘密,我們不如就等在這裡,看看它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得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眼角望向郭玉霞道:「你說這個法子使得使不得?」

    他雖然生相甚是魁偉,其實卻生於南方,正是南人北相,此刻得意之下,竟不自覺他說出了鄉音,郭玉霞忍著笑,又自學著他的口音道:「使得,使得,我們就等在這裡好了,再過一會,這腳印就會將秘密顯露出來的!」

    龍飛微一皺眉,期艾著道:「這腳印難道自行會將秘密顯出麼?這個……這個我又想不通是為著什麼原因了!」

    郭玉霞板住面孔,一本正經他說道:「這腳印看似乎平,其實卻靈異已極,等一會……」說到這裡,她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直腸直性的龍飛,卻仍然不懂,截口道:「這樣一個腳印,怎會有靈異之處,這種事我是從來不相信的!」

    王素素頭垂得更低,因為她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連素性不苟言笑的石沉,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郭玉霞微笑著道:「這腳印既然沒有靈異之處,那麼我們又何必等在這裡呢?」

    龍飛愕了半晌,道:「原來……原來你方纔的話,是故意騙騙我的!」他目光呆滯,凝注著左方,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我知道你比我聰明,我也一向都承認,那麼……」他面上神色一陣黯然,「你又何苦要這樣捉弄我呢?」

    郭玉霞神色一變,便又笑道:「我哪裡會捉弄你,你怎麼多起心來了,我……我不過是黨得此對此刻,大家的心情太過緊張,是以才說笑說笑,讓大家輕鬆一下罷了!」

    龍飛濃眉深皺,霍然抬起頭來,目光閃的,逼視著郭玉霞,這目光既是愛憐,又是懷恨,當真是愛恨糾纏,不能自己!郭玉霞目光轉處,輕伸玉手,將他悄悄拉到一旁,低語著道:「你心裡還在怪我,既是我要說笑,也不該將你作為對象,是麼?」

    龍飛默然半晌,竟又長歎著垂下頭去!

    郭玉霞柔聲一笑,又自低語道:「但是,我若不如此,又能如何?你總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想世上的事,只有你能諒解我,原諒我,哪知……」她笑容漸漸消逝,語氣漸漸哽咽,似乎心中滿是委屈。

    龍飛抬起頭來,伸出寬大的手掌,緊緊握起她的纖手!此刻他面上埋怨懷恨之色,俱已消失無影,反而在歉然的低聲道:「我……我怪錯了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石沉遠遠旁觀,心中不覺暗暗好笑,暗自忖道:「大嫂當真是聰明得很,但大哥……」他忍不住暗歎一聲:「大哥的確太老實了!」口中乾咳一聲,道:「大嫂說的是,我們留在這裡也無用處,但是我們卻該怎麼辦呢?」

    王素素目光一亮,道:「我們……不如回去吧!」她一字一字費了許多力氣,才將這句話說完。

    郭玉霞「噗哧」一笑,她那柔美而細長的纖纖玉指,在龍飛寬大而粗劣的掌心上輕輕搔動了兩下,然後笑道:「四妹心裡怎地那麼急著回去,難道……」又自一笑,倏然住口。

    王素素面頰一紅,垂下頭去,龍飛寬慰地笑了兩聲,似乎想說什麼,卻聽郭玉霞突地正色說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回去,但是我們好容易發現了這個有關師傅的線索,又怎能輕輕放棄呢?」

    她語聲一頓,目光掃過眾人面上,緩緩說道:「這足印到底有著什麼意思,含示著什麼秘密,此刻我雖然還不知道,但我卻可以斷言一句,它腳尖所指的路,一定就是師傅的去向!」

    龍飛忍不住道:「但你……」

    郭玉霞輕輕擺了擺手,截口道:「你不要問我是什麼原因,憑著什麼理由而如此推測,我只不過是憑著我的靈感而已,也說不出是什麼理由來!」

    她輕輕一笑,又道:「但我的靈感,常常都是很準確的,你相信麼?」

    石沉道:「那麼我們就去試上一試!」

    龍飛道:「正該如此!」

    郭玉霞再次一笑,龍飛已邁開大步,向左邊那條山道走去!

    華山山陰,本已甚是荒涼;這條山路,更是險峻難行,若不是他們都具有一身輕功,此刻哪裡還能行走半步!

    王素素黛眉輕顰,柳腰欲折,步履之間,若不勝行,石沉抬頭望了望天色,天上星光閃爍,他仍然沉聲歎道:「若是有個火折子便好了!」

    郭玉霞回首笑道:「其實一些江湖中人人必備的東西,我們也原該帶上一些的;若不是你大哥心煩,我早已帶在身邊了!」

    龍飛乾咳數聲,石沉道:「不過憑我們的目力,沒有火折子也沒有關係。」忽見王素素身軀一側,他連忙伸手去扶,王素素卻已又往前掠去!

    荒山之間,他們默然急行,星光映著他們的人影,直如猿猴一般矯健!

    王素素暗咬住牙,提起一口真氣,如飛而行,雲鬢飛揚,衣袂飄舞,反而掠到龍飛前面。

    郭玉霞輕笑道:「四妹真是要強,你看她……」

    話聲未了,忽聽王素素又是一聲驚呼!

    這一聲驚呼過後,龍飛、石沉、郭玉霞竟也齊齊發出了驚呼……

    無邊夜色下的險峻山路上,距離王素素身形約摸二十丈前,竟突地騰躍起一片火光,這片火光在他們久經黑暗的眼中看來,自是分外明亮,王素素一驚之下,頓住腳步。

    在這無人的荒山中,怎會突地閃耀起這一片顯然是人為的火光?

    龍飛、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四人心中,不禁齊地大驚,火光映影中,只見一片山壁,插雲而立,恰巧擋著他們的去路,在他們眼中看來,這片山壁,生像是隨著火光的閃耀而出現的!

    而這片火光的出現,卻又是如此突然,於是便顯得這片山壁的出現,也變得有如奇跡般神妙。

    他們木立當地,仰視著這片山壁,目力所及處,俱是平滑得沒有落足處,甚至連附生在山壁上的籐蘿都沒有!再上去,便是一片黑暗,虛無縹緲的黑暗,讓人再也無法推測這山壁的高度。

    山風呼嘯,火光飛舞,於是在這黑暗中而顯得虛無縹緲的山峰,便使得他們無法不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他們甚至忘卻了心中的驚駭與疑惑,良久良久,王素素輕喟一聲,緩緩向火光處走去!

    龍飛、石沉、郭玉霞也不自覺地移動著他們的腳步,隨著王素素緩步而行,這一段山路雖然短暫,但他們卻似走了許久,然後,他們終於走近了那片火光,那是四枝松枝紮成的火把!

    石沉心頭一驚,脫口道:「火把!竟是火把!」方纔他說的,「若是有個火折子便好了」這句話言猶在耳,此刻火把竟真的出現了!

    龍飛、郭玉霞對望一眼,兩人目光之中,又有驚懍之色,龍飛道:「難道……難道我們的行動,都被人在暗中看到了?」

    郭玉霞默然半晌,緩緩道:「這件事的確奇怪,是誰有此武功在暗中隨著我們,竟未被我們發覺,此人行事之奇,姑且不去說他,但此人的來意對我們究竟是敵是友?卻端的費人猜疑,是友麼,固是極好,是敵麼……」突地頓住語聲,飛揚而轉動著的秋波,突地呆住!

    她目光凝注著的,便是那片山壁,因為她突地在這片平滑的山壁上,發現一行驚人的字跡!眾人隨之望去,心頭也不覺為之一懍,只見上面寫的赫然竟是:「龍布詩!你來了麼!山壁上十丈處,有你希望看到的字跡!你敢上去看一看麼?」

    挑戰的語氣,剛勁的字跡!誰敢向名震天下的「不死神龍」挑戰?是誰有此內力能在如此堅硬的石壁上留下如此剛勁的字跡?

    龍飛倒吸一口涼氣,道:「是誰?……是誰?」霎然一步衝到山壁前,只見這些剛勁的字跡,字字均入石五分,顯然是以刀劍所劃,但能將刀劍在石壁上運用得如此自如的內力,已足以驚世駭俗!

    郭玉霞的目光,卻凝注在山壁的另一個地方,那是一處遠較這山壁其他之處潔淨的地方,她呆呆地瞧了半晌,輕輕歎道:「五弟,你說的話真的對了,師傅……他老人家還沒有死!」

    她語氣之中的含意,竟是失望多於高興,她失望的是什麼?為了妒忌南宮平的才智,抑或是為了其他的事?無論她失望的是為了什麼,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哪裡會有人注意到她話中的含意!

    龍飛濃眉一揚,脫口道:「五弟的話真的對了?師傅當真沒有死?」他雖仍在詢問,但語氣卻是興奮而高興的。

    郭玉霞緩緩點了點頭,道:「不錯!」她纖指指向那一片較為潔淨的山石,又道:「師傅沒有死,他老人家走到了這裡,看到了這行字跡,於是他老人家便施展『隨雲浮』輕功,從這處山壁上去了。」

    她娓娓道來,有如目睹,龍飛皺眉道:「可是……」

    郭玉霞截口道:「這處字跡既是為師傅而留的,留字之人,自然算準了師傅必定會來到此處,而由這處山壁看來,上山的人,使用的絕非『壁虎游牆』一類的功力,因為這種功力是背壁而上,而由此處可以看到的掌印看來,上山之人,乃是面壁而上,你們都該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神龍門』的『隨雲浮』是面壁而上的輕功絕技,那麼,上山的人除了師傅他老人家還會有誰!」

    龍飛濃眉揚處,大喝道:「師傅沒有死……他老人家沒有死……」喝聲之中,滿含欣喜。

    石沉面上亦大為激動,喜歡的激動。

    王素素輕輕道:「他老人家沒有……」她喜極之下,竟然以袖掩面,低低啜位起來。

    郭玉霞目光轉動,卻突地沉重歎息了一聲。

    龍飛道:「師傅他老人家既然未死,你還歎氣作甚?」

    郭玉霞緩緩歎道:「你知道什麼?」她目光移動到那行字跡上,又自歎道:「師傅到了這裡時,雖還未死,但他老人家上了這片山壁,卻是危險已極,你難道沒有看出,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

    龍飛顫聲道:「一個圈套?」

    郭玉霞道:「正是一個圈套!」她屈起手指,數著說道:「先以言語激動,再削弱師傅的功力,再將他老人家誘至此處!這三件事一件接著一件,安排得可謂天衣無縫……」她長長歎息一聲:「莫怪師傅會中了這個圈套!」

    剎那之間王素素、龍飛、石沉三人面上的喜色,又化作了愁容!

    石沉面色凝重,緩緩道:「如此說來,那姓葉的女子所說『丹鳳』已死,莫非也是假的!」

    郭玉霞頷首道:「可能!極有可能!她借此削弱師傅的功力,又借此削弱了師傅的勢力,使得他老人家人單勢孤,然後再將他老人家誘至這裡,唉——他老人家到了這裡之後,以他老人家的脾氣,前面縱是刀山油鍋,也要闖上一闖的,於是……於是……唉,便著了別人的道兒!」

    她歎息之聲還未結束,王素素突地擰腰,騰身而起,掠到山壁下,雙掌微按,雙足微分,全身緊緊依附著山石,向上騰起。

    由下望去,只見她衣袂飄飄,冉冉升起,當真直如隨雲而浮,石沉輕呼一聲:「四妹,讓我上去!」一步掠至山腳,王素素卻已離地數丈,郭王霞一把拉住石沉的臂膀,輕輕道:「十丈高下,憑四妹的輕功諒無問題,你且放心,就讓四妹去看看上面的字跡,看看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麼!」

    石沉頓下腳步,點了點頭,他的雙眉幾乎已皺到一處,仍在翹首而望,滿面俱是焦急關切之色。

    越到上面,光線越暗,王素素身形動作,也漸漸遲緩,郭玉霞仰首道:「看到了麼?」

    王素素身形一頓,道:「在這裡!」

    郭玉霞道:「看得見麼?」

    王素素道:「看得很清楚!」她聲音自上而下,裊裊傳來,顯得更是嬌柔動人。

    石沉放聲道:「四妹,你可要小心些!」

    王素素卻沒有回應。

    郭玉霞道:「看完了快些下來!」言猶未了,卻見王素素的身形,竟又向上緩緩升起。

    龍飛皺眉大呼道:「四妹,你還要上去做什麼?」語聲一頓,突地大喝:「呀!不好!」只見王素素的身形方自上升少許,內功卻已不住,飄飄落了下來!

    石沉面色一變,搶步而出,雙臂環抱,龍飛、郭玉霞一起驚呼:「四妹,小心了!」霎眼之間,王素素的身形已自落下,她雖提住一口真氣,但從這麼高的地方落下來,情勢仍是危殆已極!

    石沉兩腿微彎,身形半曲,拼盡全身真力,托住王素素的嬌軀,向後連退三步,方自穩住身形,哪知王素素腳方沾地,立刻隨手一推,將他又推出三步,呆呆地立在地上,火光中只見他面上陣青陣白,顯見得心裡難受已極!

    王素素秋波一轉,輕輕瞧了他一眼,突地長歎一聲,垂下頭去,輕輕道:「對不起,謝謝你!」她心地善良,從來不願傷別人的心,更何況石沉如此做法,全都是為了她,她心裡不覺也有些難受!

    郭玉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龍飛卻似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微妙的兒女之情,只是大聲問道:「四妹,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麼?你可看清楚了?」

    王素素抬起頭來,低聲道:「看清楚了!」語聲之中,似乎甚是煩惱。

    龍飛急問:「寫的是什麼?」

    王素素輕歎一聲,道:「龍……」她終於沒有念出她師傅的名字,便又念道:「你上來了麼?那麼你武功還沒有荒廢,筆直落下後,向左走十六步,山腳處有一片山籐,撥開山籐,有一處僅可容身的裂隙,你再筆直向裡走,走到盡頭,便可看到我!」

    她語聲微微一頓,龍飛已開始往左行去,口中數道:「一!」

    王素素又自輕歎一聲,道:「大哥,你慢點走,下面還有!」

    龍飛腳步一頓,回首道:「還有什麼?難道你還沒有念完?」

    王素素點了點頭,接著念道:「下面還有一行,寫的是:『你若還有餘力,再上五丈,還有字跡,你要不要看?』「她念完了,龍飛轉身之間,郭玉霞長長歎息一聲,緩緩道:「以他老人家的脾氣,便是拚命,也要上去的!」

    王素素垂首道:「可是我卻上不去了!」她說來似乎甚是幽怨失意。

    龍飛呆了半晌,道:「四妹的輕功一向比我好,她上不去,我更上不去了!」

    石沉道:「我來試試!」

    龍飛道:「大嫂的輕功比你好,還是讓她上去看看好了!」

    王素素道:「不用試了,大嫂也上不去的,我上到十丈後,再上一尺,便似比先前升上一丈還要困難,若要再上五丈,我即便再練十年也無法做到!」

    郭玉霞頷首道:「這種情形你不用說我也知道。」

    要知「壁虎游牆」以及「隨雲浮」一類的輕功,全憑一口真氣,起初幾丈,較為輕易,越到後來,便越為困難,若已力盡,便是還有一寸便可達到目的,卻也無法再上去了,這道理正和方才郭玉霞劍刺山石的道理一樣,劍若力竭,便是再深一分,也是無法刺進。

    龍飛、石沉對望一眼,心中又何嘗不知道,默然良久,龍飛沉重地歎息一聲,道:「那怎麼辦呢?」

    石沉道:「若是沒有辦法,我好歹也要上去試一試!」

    龍飛道:「正是,正是!」

    郭玉霞道:「若是沒有辦法,上去試也是白試,我們還是先從左邊那條裂隙中走進去看看。」

    龍飛道:「正是,正是,我們應該先去看看,看看那留守的人,究竟是誰?」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不要去看,我也知道是誰了!」

    龍飛道:「誰?」

    郭玉霞道:「除了『丹鳳』葉秋白之外,難道還會有別的人麼!」

    王素素輕輕道:「也許是……」

    郭玉霞道:「除了葉秋白之外,還有誰會對師傅如」此說話?「龍飛怔了半晌,道:「但是……『丹鳳』葉秋白不是已經死了麼!」

    郭玉霞歎道:「我早就對你說過,這不過是個圈套,只是這圈套的繩頭與活結究竟在哪裡,我此刻還不知道,除非……唉!除非我能看到上面的那些字,寫的究竟是什麼。」

    她語聲方了,高聳雲際虛無縹緲間的山峰上,突然垂下一條長繩!

    石沉、王素素、尤飛、郭玉霞四人目光動處,不禁齊地驚呼一聲,怔怔地望著這條已自垂到地面的長索,許久說不出話來!

    四人對望一眼,心裡各各泛起一陣驚慄、寒意。這目力難見的高峰上,竟有人跡!

    石沉皺眉沉聲道:「拋下這條長素的,不知是否便是點起這些火把的人?」他不等別人答覆,便又接口道:「想來必定是的!」

    郭玉霞點了點頭,龍飛道:「必定是的,必定是的!」

    石沉眉峰皺得更緊,沉聲又道:「但此人究竟是敵是友,此刻卻叫人越發難以猜測,如果此人來意不惡,我們自然可以沿繩而上,否則的話……我們此刻的處境,卻當真危險得很!」

    郭玉霞歎道:「此事至此,無論此人是友是敵,我們也只得上去看看了!」

    石沉道:「但是此人若是蓄意要來暗算我們,我們沿著繩索上去,豈非又墜入了他的圈套!」

    郭玉霞微微一笑,搖頭道:「若以此人的武功來看,他若要加害我等,又何苦費這麼多力氣……」

    王素素截口道:「那麼還是由我上去看看好了!」

    石沉立刻道:「我與你一起上去,若有不測,也可互相照應。」他此刻似乎已忘記了危險。

    王素素垂首道:「我一人上去已足夠了!」

    石沉道:「我陪你去!」

    王素素道:「你不是生怕會有危險麼?」她語聲一頓,似乎又後悔自己的言語太過尖刻,便又接著道,「若有危險,一個人上去反而好些!」

    石沉無言地垂下頭去,面上不禁露出慚愧之色,郭玉霞微笑道:「四妹已經上去過一次,這次還是由我上去好了。」

    龍飛道:「正是,正是,這次原該我們上去的!」

    石沉忽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我陪大嫂去!」他為了要在自己思慕的人面前表示勇敢,此刻前面便是刀山劍林,他也會毫不遲疑地闖上一闖。

    郭玉霞道:「三弟陪我去也好。」縱身一躍,躍起幾達三丈,輕伸纖掌,抄起繩索,忽地回首笑道:「大哥,我若跌下來,你可要接著我!」

    龍飛雙臂一張,骨節「咯咯」山響,昂然朗聲道:「你只管跌下來好了,我……」忽覺自己說話不妥,垂首不住咳嗽!

    石沉已自掠了上去,王素素嘴皮動了兩動,終於昂首道:「小心些!」她聲音雖然說得甚是輕微,但石沉卻已聽得清清楚楚!他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朗聲道:「我會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夜色之中,只見他身形越升越快,經過王素素先前已看過的那片字跡時,身形微微一停,便又上升,漸漸看不清楚。

    王素素久久都未垂下頭去,口中輕輕說道:「我想他們此番上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龍飛道:「怎會沒有危險?」

    王素素道:「大嫂不是說過了麼!那人武功不知比我們高出多少倍,他要害我們,又何苦花費這麼多力氣?」

    龍飛沉思良久,方自點了點頭,仰首大呼道:「上面可是沒有什麼變故麼?」語聲高亢,隨風而上,但虛無縹緲的山峰頭,卻寂無應聲,龍飛濃眉一皺,側目道。他們難道聽不見麼?

    王素素呆了一呆,龍飛又自仰首大呼道:「喂,你們聽到了我的話麼?」

    他這次呼聲喊得更高,站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只覺耳畔嗡然作響,不禁後退一步,但黑暗的山峰上,仍然沒有一絲回應,只有呼嘯的山風,將龍飛呼喊的回音,播送到四方!

    王素素柳眉輕顰,心中大是疑惑,這山峰縱然高絕,但空插雲際,四面俱無阻聲之物,如此高亢的呼喊之聲,他們怎會聽聞不到?

    她不禁也開始為他們擔心,卻又不敢說出口來,橫目瞧了龍飛一眼,火光閃動之中,只見霎眼之間,他面上已變了幾種顏色,亦不知是因為火光的閃動,抑或是因為心緒的變化,直到四面回聲完全消逝,龍飛黝黑的面色,己變得一片鐵青,顫聲道:「你看,你看,你說大嫂他們不會有任何危險,但……但是,他們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呼聲呢?」

    王素素歎息一聲,的確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話,良久良久,方自輕歎道:「著有危險,他們也該出聲讓我們知道呀,但直到此刻,上面仍然一點動靜都沒有,這真是太奇怪了!」

    龍飛沉聲道:「這真是太奇怪了……」一把抄起那條長素,回首道:「無論如何,我也得上去看看……」話未說完,話聲又突地頓住,王素素只見他手掌不住顫抖,卻不知為了什麼?

    龍飛寬大而有力的手掌,緊緊握著長索的一端,他手掌不住顫抖,這長索也隨著顫動起來!一王素素奇道:「大哥,你……這是為了什麼?」她伸手一指龍飛顫抖的手掌,心中大是驚駭,因為她深知這已被江湖中人公認為鐵漢之一的大哥,他的勇敢與公正,已與他沉實的功力、猛烈的劍法以及力可開山的鐵拳同樣聞名於天下,而此刻他手掌為何竟會起了如此劇烈的顫抖?

    龍飛霍然回過頭來,面上滿是驚怖之色,顫聲道:「你看!」

    他手掌一動,那條筆直垂下的長索,便遠遠蕩了開去!

    王素素心頭一沉,劈手奪過長索,搖了兩搖,長索又隨之蕩了兩蕩,上面竟似空無一物,她垂下手,驚慌地後退一步,仰首望向山峰,顫聲道:「這條長素怎竟是空蕩蕩的,他……他們到哪裡去了!」

    龍飛目光呆滯地望著她,突然大喝道:「你不是說他們沒有危險麼?」

    王素素面色不由一變,再次後退一步,瞧了瞧這條長索,突地一咬銀牙,「唰」地騰空掠起——石沉雙手交替,援索而升,他頎長而強健的身軀,此刻竟似比猿猴還要矯健敏捷。

    升得越高,山風越勁,火光也越黯,但他心中,卻是一片溫暖,暗暗忖道:「她畢竟還是關心我的。」想到王素素方纔那短短的一句話,短短的三個字「小心些」,他心靈與軀體,便似乎已置身雲端,是那麼輕鬆、柔軟而舒適!

    於是他身形越發輕靈,就在這心念一轉之間,便已升上十丈,只聽郭王霞輕輕道:「這些字跡,就是四妹看過的,唉——她記憶力很好,方才念的時候,居然一個字也沒有漏,一個字也沒有錯。」

    石沉應聲道:「她記性一向好的!」

    目光匆匆瞥過那片字跡,又復上升,心中卻仍在暗暗思忖:「她畢竟還是關心我的,有時她那般待我,只不過是為了少女應有的羞澀和尊嚴罷了,無論如何,我已有約摸五年的時光和她相處在一起,她怎會對我沒有一絲情感呢?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他心念方自沉浸在無邊的幸福中,額角忽地觸著一物,一驚之下,抬目望去,竟是郭玉霞的一雙纖足——一雙淡青色、淡淡地繡著一些細碎但卻艷麗的紫色小花的軟緞繡鞋,巧妙而合適地包裹著她纖柔的雙足,尖而帶翹的鞋尖上,還綴著一粒明亮的珍珠。此刻這兩粒明珠,便恰巧微微蕩動在石沉的眼前。一陣陣無法形容的淡淡幽香,也隨風飄入了石沉的鼻端!再上去,便是她覆在腳面、也繡著細碎紫花的褲管,石沉身形一頓,目光便似不再會轉動,他才忽然明白,他這位艷色傳播江湖的大嫂,為什麼永遠不肯穿著江湖女子穿的薄底蠻靴或暗藏利刃的劍靴,這正如他們的師傅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卻不肯變換穿著宮靴的習慣一樣——或者是因為厚底官靴可以象徵他的尊嚴和正大,而明顯地區分出他和普通武林人物的不同!而只有這種輕便的軟緞繡鞋,才能將女子」足「的俏美完全表露出來!石沉凝視著這雙繡鞋,心中不覺生出一些遐思,卻聽郭玉霞輕輕一笑道:「你在看什麼呀?石沉面頰一紅,郭玉霞又道:「你快上來看看這些字才是真的,盡看著我的腳做什麼?」

    她語聲極為輕微,彷彿就在石沉耳畔說話似的,卻使石沉面上的羞紅,一直紅到心裡,他尷尬地乾咳一聲,訥訥道:「我……我我……」忽覺一隻柔軟的手掌,輕輕撫弄他的頭髮。

    郭玉霞一手拉著繩索,俯下身去,輕撫著他的頭頂,柔聲笑道:「害臊了麼,快上來,在大嫂面前,沒有什麼可害臊的!」

    這溫柔的笑語,使得石沉忍不住抬頭一望,只見那艷麗的笑靨,正面對著自己,朦朧的光線中,他似乎聽得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跳動,不禁又乾咳兩聲,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郭玉霞半擰纖腰,將自己的身軀平貼到山壁上,輕輕道:「你自己上來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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