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披星戴月 文 / 古龍
奪命雙雄宮氏兄弟,遠遊華山,竟一去不返,天爭教驚疑之下,大搜華山,竟在華山之陰發現奪命雙雄的兩具屍身。
這號稱「雙雄」的兩個武林散星,真的變成了「雙雄」了。
而且,這兄弟兩人,死狀甚慘,一個面目血肉狼藉,生像是被人以大力鷹爪功抓在臉上,一抓而斃命。另一個卻是身受五處掌傷,骨斷筋折,恐珀連肝腸五胰都被震得寸寸斷落了!
這件事立刻震驚武林,而且紛紛猜測,誰是擊斃奪命雙雄的人物。
天爭教更是出動了絕大的力量,幾乎將華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搜索殆盡,可是他們卻那裡找得出人家呢?.
只是教中藍衣壇下一個本藉藉無名的香主,竟在華山之陰發現了一條秘徑,由此秘徑穿入,居然柳暗花明,有一個小小的峽谷,谷裡煙火狼藉,地上滿是燒殘的木料,彷彿像是本來此間有個人家,但卻在最近被人縱火所燒。
於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聯想到,在這狹谷中本來一定是住著個避仇的武林人士,而且顯然地,這人所避的仇家就是天爭教,在奪命雙雄發現此人後,自然不免有一場惡鬥,但以掌指和秘技震驚武林的宮氏兄弟,竟不是這人的對手。
而這人在擊斃宮氏兄弟之後,也自知無法再在華山隱跡,於是他自己燒燬了自己的房子,而開始第二次的潛逃。
這猜測自然非常近於情理,只是這人會是誰呢?竟能擊斃奪命雙雄。
有人又猜測隱跡在華山避仇的恐怕不止一人,可能是夫婦,可能是師徒,可能是父子,可能是兄弟…….
種種猜測,不一而足,但是武林中,誰也不知道此事的真象。
就在天爭教大搜華山的時候,在往長安的路上,有一輛大車疾行甚急,套車的牲口筋強骨壯,但此刻已累得嘴角不斷地流著白沫了,顯見得這匹牲口在很短時間中走了很多的路。
可是趕車的車把式,卻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牲口吃了虧,而有不悅的表情:相反地,他反而興高采烈,彷彿接了一宗很好的買賣。
這一輛大車四面的車窗卻關得嚴密的,這種景像在嚴冬的時候並不特殊,因為在路上所有趕路的車子,都是如此情形。
可是奇怪的卻是這車上的人,並不在通商大鎮上打尖歇息,晚上也總是在荒僻村落的茅店裡。
車把式心裡在想:
「這車上的人,不是江湖大盜才怪!巴連這女的,都透著些不正的味道,受傷的兩個,恐怕準是被官府的公差砍傷了。」
於是他的臉上,就露出了不安份的狡笑,他心裡轉著的念頭,也就越來越沒有人味兒了。
只是車中的人,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大車裡鋪著很厚的棉被,因為怕受傷的人在路上顛簸;在車的中間,倒臥著兩個人,一長一少,一男一女。
車的角落裡盤膝坐著一個三十四,五的**,黛眉深鎖,姿容絕美。她的年紀,非但沒有帶給她半絲老態,而且帶給她一種成熟的風致,使她看起來,更令人為之意動!
這披星戴月,攢程急行的三人,不間可知,便是三湘大俠的未亡人——孫敏,凌琳母女,和隱跡潛蹤,易名換姓的伊風。
愁容滿面的孫敏,此時心中紊亂已極!在她面前,有受著重傷的兩人,這兩人一個是她的獨生愛女,一個卻是為了救她而身受重傷的陌生人。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冒著生命的危險,因為她的行蹤,只要被任何一個天爭教徒知道,便是不得了!
何況,她還要帶著這兩個重傷的人,前途茫茫,連一個投奔的地方都沒有!
她雖然身懷絕技,但強煞也只是一個女子。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會不深鎖黛眉,子腸千轉,拿不定一個主意呢?
她望了躺在她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想起當時的情景,的確是九死一生,奪命雙那兩張猙獰的面孔,在她腦海中仍然拭抹不去。
她想她的愛女凌琳,雖然武功亦得有真傳,但年紀太輕,又毫無臨敵經驗,竟在奪命雙雄一步步逼近她們時,貪功妄進,以致前胸被這宮氏兄弟的指風所掃,在這兄弟兩人苦練多年的「陰風指」下,受了極重的傷。
想到那時,她仍不禁全身起了一陣悚慄。
「真是生死關頭!要不是這人……」
他又感激地望了伊風一眼,忖道:
「要不是他,恐怕我也要傷在這兩個煞星的掌下,現在我就是為了要看護他而多受些苦,但比起他為我竹所做的,又算得了什麼呢?」原來,伊風聽到的那一聲慘呼,正是凌琳縱身一掠,以「饑鷹搏兔」之式,撲向步步進逼的奪命雙雄而受傷時所發出的。
「饑鷹搏兔」雖是頗具威力的一招,但以名顧之,這一招大多用以對忖武功稍弱於自己的對手。凌琳少不更事,竟以這一招用在成名武林多年的「奪命雙雄」宮氏兄弟身上,正是犯了武家大忌!
宮氏兄弟冷笑一聲,不退反進,四條長臂一齊伸出。宮申的左掌和宮酉的右掌,砰然一聲,硬接了凌琳的全力一攻。
但是宮申的右掌和宮酉一的左掌,卻各劃了個半圈,倏然擊出,雖末打實,但他們所發出的指風,已使得凌琳震飛數尺之外。
孫敏急怒攻心,嬌叱一聲,便和迎上來的宮氏雙凶動起手來。
這也就是伊風回頭的那一剎那。
「見死不救」,伊風是絕對不會做出的,縱然他明知一動手,便會帶給他很大的麻煩,但是,他卻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於是他厲喝一聲,一掠而前,雙掌拍出,攻向宮酉的左脅。
他這一動手,和在保定城外獨鬥硃砂掌時又大不相同。須知他那時是想利用尤大君完成他的計劃,而此刻,他卻是立心將這兩人斃於掌下。
是以一上手,他便是招招殺著。
宮氏兄弟厲喝連連,突地冷笑道:
「朋友!好俊的身手!怎地卻和我兄弟動起手來?」
伊風悶聲不響。
宮氏兄弟又冷笑道:
「看朋友的身手,倒很像是和死去的一個朋友一樣,想來閣下也是死了一次,再活回來的吧?」
他此言一出,伊風立時面色大變,他果然瞞不過這奸狡凶頑的「奪命雙雄」宮氏兄弟。
須知任何事都可以偽裝,但是,一個武林高手在拚命過招時,他的身法,卻萬萬瞞不過明眼人的。
不出他先前所料,宮氏兄弟的殺招,果然大多招呼到他身上來。
「朋友!今天你就再死一次吧!」他們厲聲喝著。
這奪命雙雄的武功,自成一家,竟在伊風曾經對敵的許多「天爭教」下的金衣香主之上。
而且,最令他不解的是:這三湘大俠未亡人的武功,竟不如她已經受傷的女兒。
他不知道孫敏的武功,只是嫁給凌北修之後才學成的自然不及自幼即打下了極長好根基的凌琳。
此刻交手之下,伊風承受了大部份壓力,雖然不致落敗,要取勝卻也不易!
但是,他自己知道,今日一戰,除非將這宮氏兄弟全斃在掌下,否則自己日後永無寧日,因為人家已識破了自己的真相。
是以他出招不但招招致命,而且有時竟是拚了自己也中上一掌的路數。
孫敏大為感動,受了他的影響,也拚起命來。
可是,宮氏兄弟可沒有拚命的必要。見了他們這種打法,心裡不禁吃驚,但是自家卻被逼得連亮出腰畔兵刃的時間都沒有。
四人片刻之間已拆了數十招。
宮氏兄弟對望了一眼,忽地齊聲冷笑道:
「朋友!掙命也沒有用。不出片刻,金衣壇裡的另外三個香主也要來了。朋友!是識相的,還是認命了吧!免得等會再多吃苦。」
此話果然使得孫敏吃了一驚,但伊風走南闖北,是何等人物,根本將他們的話沒有放在心上。掌風虎虎,出招更見凌厲。
雙雄眉頭微皺,目標自然轉到孫敏身上,齊聲冷笑道:
「凌夫人!我們兄弟是先君子後小人,歹話先說在前面。夫人此刻若不跟著我們走,等會那三位來了,可比不上我兄弟好說話呢!」
他們難聽極之地笑了一陣,又帶著更刺耳的聲音說道:
「那三位香主別的不說,可有點……」
他們故意頓住話,不懷好意地「嘻嘻」笑了兩聲,又道:
「他們三位看見夫人這般美人兒,可包不准要出什麼事呢!」
這種頗為露骨的話,立刻使得孫敏紅生雙頰,動手發招間,果然因為羞怒而顯得沒有先前的凌厲。
這種情形,被伊風看在眼裡,厲喝道:
「姓宮的!少給「天爭教」現眼吧!用這種江湖下三門的技倆,還在武林中道什麼字號.?」
宮氏雙雄左右雙掌同時揮出,在中途倏然變了個方向,猛擊伊風的前胸和孫敏的左肩。
這兄弟兩人聯手攻敵,配合之佳,妙到毫顛!使兩人本已不凡的武力,何止加了一倍!
他們冷笑著故意滿懷輕蔑地說道:
「朋友!你就少管管閒事吧!連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了,還在這裡裝什麼佯,發什麼威.?」
這話果然使得伊風也氣得失去了常態。腳步一錯,避開宮氏雙雄的一招,雙掌再次交錯拍出時,竟發出了十成功力。
這種不留退步的打法,也是犯了武家的大忌。
但是這種驚人的掌力,卻使得宮氏雙雄臉上雖仍帶著冷笑,心中已有怯敵之意。
又是十來個照面過去了。
夜色愈濃,四人的掌風將這山側的枝木,擊得枝枝斷落。
寒風凜洌,這四人的額上,都已微微滲出汗珠來。
宮氏雙雄身形各轉半圈,避開伊風的一掌,他們的「陰風指」力,竟不敢和伊風那種開山裂石的掌力硬拚。
就他們兩面相接的那一剎那,兩人又各自交換了一個含有深意的目光。
這兄弟兩人,自幼心意相通,連說話都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似的。此刻兩人不約而同的,卻有了「扯活」的念頭。
「反正他們的落腳之處和虛實,已經被我們探得,我們又何苦要在這裡和他們拚命?」
他們嘴角都掛著一絲獰笑,忖道:
「難道他們還能在我們天爭教的手下,再逃到那裡去?」
這兩人長嘯一聲,掌影突然如落葉般落在武功較弱的孫敏身上。
這一個轉變,使得伊風除了攻敵之外,還得留意孫敏的安全。
嘯聲再起,奪命雙雄在全力攻出一掌後,突地一飛身,身形倒掠出去。
「失陪了!」他們冷喝道。兩人又退在巨石之側。
伊風怎肯讓他們就此一走,如影附形般,也掠了過去,掌花錯落,擊向宮申背後的「靈台」,「互湯」,「筋縮」等三個大穴。
宮申猛一塌腰,上身微微前伸,右足卻向後倒踢出去,
這一招以攻為守,卻是攻敵之所必救之處,確是妙著。
那知伊風此刻已橫了心,微微一讓,竟拚著自己受傷,雙掌連環三掌,都著著實實地擊在宮申的背上,自己下肚的左側,也中了一腳。
宮申慘呼一聲,轉過身後,盡了最後之力,又發出一掌。
但這一掌已是強弩之末,伊風雙臂一格,雙掌一翻,掌尖剛剛搭上宮申的前胸,猛地吐氣開聲,竟以內家「小天星」的掌力,擊在宮申前胸。宮申再次慘呼,一口鮮血,竟噴在伊風身上。
那邊宮酉已將孫敏逼得連連後退。
但是宮申這兩聲慘呼,卻使得他心膽俱裂!慘厲地長嘯一聲,撲向伊風。
伊風下肚中了一腳,雖然避過要害,但受傷已自不輕!
方自喘息間,宮酉的身形已快如閃電般,掠過來。
他兄弟連心,宮申斃命,宮酉此刻用的也是拚命的招數。
他人尚未到,雙掌先已畢直伸出,十指箕張,猛抓向伊風胸前的「乳泉」,「期門」,「將台」,「靈根」等幾處大穴。
這一掌勢如壓頂之泰山,伊風無法硬接,但此刻他下部受傷,轉側已不靈便,只得往下一塌腰,讓宮酉的雙抓從肩下遞空,自家左掌平伸,右掌卻自下而上,劈向宮酉的面門。
那知宮酉此刻也是心存拚命,對這致命的兩招,亦是不避不閃,雙抓微微一沉,倏然下抓伊風的左右兩邊的琵琶骨。
伊風大嚇之下,身軀猛地一轉,但右肩上已中了宮酉快如閃電的一抓,在他尚未因痛而暈絕的這一剎那,他左掌自宮酉雙臂中穿出,抓在宮酉臉上,食指及無名指,竟深深陷中宮酉的雙目,五指併力一抓,奪命雙雄中的宮酉,就傷在他鼓著最後一絲真氣使出的「大力鷹爪神功」之下。
他自己呢?身受兩處重傷,望著垂死宮酉慘笑了一聲,便自暈絕!
孫敏掠過來時,這震驚武林的奪命雙雄,不但在同年而生,竟也在同時而死!他們死狀至慘的兩具屍身,倒臥在伊風的左右兩側。
伊風亦已全身浴血,右掌依然抓在宮酉的左掌上,臉上毫無一絲血色,牙關緊咬著,但嘴角卻留著一絲安慰的微笑。
孫敏一生中不知曾見過多少慘烈的場面,但此情此景,卻仍使得她覺得有一絲涼意,直透背脊。寒風,現在才使她感覺得冷。
她呆呆地佇立了一會,讓自己在冬夜的寒風中,稍為冷靜一下,清醒一下。
等到她心中的巨跳漸漸平復了的時候,她走到伊風倒臥著的身軀旁,摸了摸他的鼻息和胸口,知道這拚著生命來保護別人的年輕人,雖然身負重傷,卻尚未死去。
於是,她再走到自己女兒身側,她唯一的愛女,此刻亦是氣息奄奄,但是也並未死去,所受的傷,甚至遠遠比那年輕人輕得多!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濕,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對那年輕人的感激,抑或是對上蒼的感激,但總之這是感激的淚珠。
也許這兩種感激都有些,因為,這兩者使她和她的女兒,奇跡般地保全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