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如意青錢 文 / 古龍
藍雁道人「哼」聲一頓,便自冷然數道:「一——二——」目光轉注到自己劍尖上,再也不看別人一服,哪知他「二」字尚未數完,於謹突地大喝一聲,手腕一引,劍尖上挑,刷地,又電也似地斜劃下來,帶起一溜青藍的劍光,斜斜劃向他持劍的手腕,劍勢如虹,奇快無比。
就在這同一剎那裡,費慎腰身一弓,一起,筆直地撲向管寧,他身後的五條綵衣大漢,同時拔劍,同時縱身,同時出劍,五道青藍的劍分別剁向另三個藍雁道人。
這七個來自羅浮的劍手,不但身手快得驚人,而且時間配合得更是佳妙,顯見得「羅浮綵衣」能夠名揚天下,並非幸致。
哪知他們身手雖快,這武當掌門座下的四大護法,身手卻還比他們更快一步。
就在於謹劍尖尚未落到一半,費慎身形方自縱起,另五道青藍的劍尖正自交剪而來的時候,藍雁道人口中突地呼嘯一聲,錯步,甩肩,擰腰,揚劍——另外三個藍衫道人亦自齊地錯步,甩肩,擰腰,揚劍——四道劍光,同時劃起,有如一道光牆,突地湧起。
管寧眨眼之間,就覺漫天劍光暴長,劍氣森森,接著便是一串「嗆啷」擊劍之聲,煥然而鳴,卻又立刻勇然而止。
而武當道人的四柄長劍,已在這眨眼之間,將「羅浮綵衣」的七口利劍封了回去。
管寧為之連退兩步,定睛望去,只見武當道人的四條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擋在自己身前,肩不動,腰不曲,只有細碎地移動腳跟,右腕不停地上下揮動,而一道道森冷的劍光,便隨著他們手腕的縱橫起落交相衝擊,有如一片光網。
望著縱橫開闊的森森劍氣,管寧只覺目眩神迷,目光再也捨不得往別處望一下。
這一日之間,他雖已知自己的武功,涉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盡多高手,但他此刻是第一次見到劍法的奧妙。
須知他本是天性極為好武之人,否則以他的身世環境,便也不會跑去學劍,此刻陡然見如此奧妙的劍法,心中的驚喜,便生像是稚齡幼童,驟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愛食物一樣。
武當四雁並肩而立,劍勢配合的佳妙,實已到了滴水難入之境。
於謹、費慎只覺擋在自已身前的四道劍光,有如一道無隙可入的光牆,無論自己劍式指向何處,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劍光交擊,劍勢如虹,龍吟之聲,不斷於耳,剎那之間,已自拆了十招。
藍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嘯一聲,劍光一引,左足前踏,「雲垅乍現」,刷地一劍——另三個藍衫道人競同時翻腕,青藍的劍光亦同時穿出,這十年以來,從未一人落單,聯手對敵,已配合得妙到毫顛的武當四雁,競藉著這一招之勢,變守為攻,以攻為守,源源如泉,抽撤連環,連環不絕,正是武當劍派名震天下的「九宮連環」。
於謹、費慎,以及羅浮門下的五個八代弟子,陡然之間,競被攻得連退三步,心頭不禁為之大駭,再也想不到自己所優以縱橫武林的「羅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准的劍光,在這「武當四雁」面前施展起來,竟是如此不濟。
他們卻不知道若單只以一敵一,那麼縱然那五個八代弟子不是「武當四雁」的敵手,但在羅浮劍派中地位,武功僅次於「綵衣雙劍」的於謹、費慎卻並不見得在這「武當四雁」之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聯手對敵,情況便不大相同,原來武當劍派中,除了掌門真人外,其餘「雙蝶」,「二鶴」,「四雁」,俱有各別不同的驚人武藝,而這「武當四雁」,便是以聯劍攻敵,名重江湖。
瞬息之間,十餘招便已拆過,於謹、費慎突地同時暴喝一聲:
「黃蜂撤!」
暴喝聲中,齊地後退兩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後面,背向武當四雁而立,反腕擊三劍。
這三劍身形,招式,無一不犯武大忌,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從未有道將整個背脊都賣繪敵手,也從未有自背後發出劍式的。
「武當四雁」心頭一喜,還以為這兩人輸得急了,急得瘋了,哪知逐三副刺來,卻是劍劍辛辣,劍劍怪異,自己眼前看著他背後露出的空門,卻不得不先避過這三劍,以求自保。
穩操勝券的「武當四雁」此刻竟被這犯盡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軌的三劍,擊得手忙腳亂,蹬,蹬,蹬,齊地後退三步,還未喘過氣來,哪知於謹、費慎竟又齊地暴喝一聲:「黃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長劍竟然脫手飛出,有如雷轟電擊一般,挾著無比強銳的風聲,擊向「武當四雁」,自己的身形,卻藉著手腕這一甩之勢,颼地一個箭步向前方遠遠竄了出去。
青竹蛇口,黃蜂尾針,本來同是世上極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盡,黃蜂蜜人,其針卻斷,針斷身亡,毒只一次,是以這黃蜂尾針,實在比青竹蛇口還要毒上三分。
名揚天下的羅浮劍派,鎮山劍法「玄奇七一式」,雖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卻就是於謹、費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黃蜂撤」!只是此招雖然狠辣,卻也正如黃蜂之針,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劍便失,雖非劍去身亡,但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卻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過,便立刻得準備逃走,而縱是武功絕高的頂尖高手,在這一招之下,卻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這一招之下還能反擊傷人,那卻是再也辦不到的。
於謹、費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武當四雁」的敵手,如若久戰下去,自己必定要受到這「武當四雁」的折辱。
而「羅浮綵衣」的聲名,近年來正如日之方中,是萬萬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們情急之下,便施展這招救命絕招「黃蜂撤」來。
「武當四雁」本已大驚,忽地見到劍光竟自脫手飛來,更是大驚失色,此刻兩下身形距離本近龍。光來勢卻急如奔雷閃電。
四雁中的藍雁、自雁,首當其衝,大驚之下,揮劍擰身,卻已眼看來不及了。
哪知——路旁林蔭之中,突地響起一聲清澈的佛號,一陣尖銳強勁無比的風聲也隨之穿林而去。
接著便是「當,當」兩聲巨響,這兩口脫手飛來的精鋼長劍,競被挾在風聲之中,同時穿林而出的兩片黑影,擊在地上。
於是,又是一聲清澈的佛號響起。
一條淡灰的人影,隨著這有加深山鐘鳴的「阿彌陀佛」四字,有如驚鴻般自林蔭中掠出,漫無聲息地落到地士。
這一切事的發生,在筆下寫來,雖有先後之分,然而在當時看來,卻幾乎是同一瞬息中發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結束。
「武當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見林蔭匝地的山路之上,兩條綵衣人影,一晃而隱,接著五條人影,亦自一閃而沒,這「羅浮綵衣」門下的七個弟子,競在眨眼之間,便都消失在濃林深山裡,而此刻站在「武當四雁」身前的,卻是一個身長如竹,瘦骨嶙峋,穿著一身深夜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後的管寧,卻幾乎連這一切事發生的經過都未看清。
他只聽得一連串的暴喝,數聲驚呼,一聲佛號,兩聲巨響,眼看人影亂而復靜,「武當四雁」手持長劍,劍尖著地,楞楞地站在地上,一個長眉深目,鷹鼻高額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當四雁」身前。
而地上,卻橫著兩柄精光奪目的長劍,和一大一小兩串紫擅佛珠。
「武當四雁」目光轉處,瞬息間,面上神采便已恢復平靜,四雙眼睛,齊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極為迫疾地彼此交換了一個詢問眼色,藍雁道人便單掌一打問訊朗聲道:「大師佛珠度厄,貧道等得免於難,大恩不敢言謝,只有來生結草以報了。」
說著,四雁便一起躬身彎腰,行下禮去。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兩串佛珠,一面口宣佛號,說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札相對,豈非太已著相,何況老袖能以稍盡綿薄,本是份內之事!」
這枯瘦的古稀僧人說起話來,有如深山流泉,古剎鳴鐘,入耳捏然,顯見得內家的功力雖未登峰造極,卻已入室登堂了。
藍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說道:大師妙理撣機,貧道敢不從命。」
語聲微顫,接著又說道:貧道愚昧,斗膽請問一句,大師具此降魔無邊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羅漢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師嗎?」
長眉僧人含笑說道:「人道武林弟子,俱是天縱奇才,此刻一見,果自名下無虛,一見之下,便能認出老衲是誰,難怪武當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這木珠大師,心中驚駭不已,他如非眼見,幾乎無法相信,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擊飛兩柄力挾千鈞而來的精鋼長劍,豈非駭人聽聞之事。
他卻不知道這木珠大師不但是少林寺中的有地位長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時的先輩高手。
難怪江湖人道:武當七禽,紫蝶如鷹,少林三珠,木珠如鋼,最後一句,便說的是這木珠大師。
原來當今江湖之中,表面雖是平靜無波,其實暗中卻是高手如雲,爭鬥甚劇。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為人稱道的十數人,卻又被江湖中人稱為:
「終南烏衫,黃山翠袖,四明紅袍,羅浮綵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點蒼青衿,崑崙黃冠,武當藍襟,少林袋裝,君山雙殘,天地一白。」這長及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謠非謠的歌詞,正是代表了十五個當今江湖中最負盛名的高手。
木珠大師,職掌少林羅漢堂,正是武林中無論道德武功,俱都隱隱領袖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師弟,他名雖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實卻有以過之,只是管寧又何嘗聽過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會有驚異的感覺。
卻見這藍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師名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末見過大師之面的,見了大師掌中這兩串佛珠,卻也該聞風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太師近年雖已極少在江湖走動,林之中人人見面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極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門的寵愛,而且湊巧化去掌門師尊的一劫,只怕早被少林逐出門牆之外了。
是以藍雁道人此刻說起話來,便十分拘謹客氣,唯恐這出名難惹的「魔僧」會對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競自突地一笑道:「佛珠雖具降魔之力,卻總不如青錢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為的什麼嗎?」
武當四雁心中俱都為之一驚,管寧雙眉一皺,暗自忖道:「原來這僧人此來,為的亦是我囊中這串青錢。」
卻聽藍雁道人強笑一聲,道:「大師閒雲野鶴,世外高人,到這四明山來,想必不是為著人間的俗事吧!」
他口中雖然仍極平淡地說著話,作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樣子,其實心中此刻卻已不禁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卻是大大的錯的,想那天下名山勝極多,老衲苦是為了遊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長途,由少林跑到這裡來。」
藍雁道人面色倏然一變,但卻仍然故作不懂之態,含笑問道:
「那麼,太師此來又是為著什麼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斂,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說道:
「道友是聰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說,想那『如意青錢』這種奇珍寶,又豈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卻也未見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見還是放在老衲這裡較為妥當些,何況——」冷笑一聲,接口道:「那些『羅浮綵衣』的門人弟子們,此次雖已遁去、但他們對兩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會讓道友安安穩穩地將這『如意青錢』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禍呢!」
管寧冷眼旁觀,此刻不禁又為之暗歎一聲,暗中思忖道:「我只當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說起話來,卻又全然沒有一些出家人的樣子。」
目光轉處,只見『武當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鐵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藍雁道人便又強笑一聲,說:「大師無論輩份名望,都比貧道們高出許多,是以大師果真是為著此物而來,貧道們莫說已受大師方才援手之恩,縱無方纔之事,卻也不敢斗膽,來和大師爭奪此物他語聲一頓,回轉頭去,向自已三個師弟朗聲道:「大師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無益,還是走吧!」
管寧心中不覺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氣勢洶洶的「武當四雁」此刻卻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鳴金而退了,目光轉處,只見「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沒有什麼表情,生像是「武當四雁」的這種做法,本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用不著驚訝或者得意。
須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當四雁」不會與之相抗,而管寧卻並不知道這些,他方才見了「武當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對一,無論如何,也不該畏懼於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卻見「武當四雁」各自半旋身軀,齊地向著「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札,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卻已凝注到管寧身上,生像是全然沒有將成名江湖的「武當四雁」放在眼裡。
「武當四雁」目光一旋,並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寧暗歎,思忖道:
「人類之事,真是令人難以預測,唉,這『武當四雁』——」哪知——他心念兩未轉完,「武當四雁」突地齊一擰身,手腕揮處,長劍斜斜由前胸向身後劃了個半弧,口中微「哼」一聲,劍身「嗡嗡」作響,四口長劍,競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管寧不禁為之失聲驚呼一聲,目光動處,卻見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動也不動,只見到「武當四雁」這四道拼盡全力,已然聚滿真氣的劍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兩道灰白的長眉,方自輕輕一皺,左袖微揮,枯瘦的身形,輕靈而曼妙地轉動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龍般,天矯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當四雁」只見眼前的紫影,光茫流轉,似乎是擋向自己的長劍,又似乎是劃向自己的胸膛,這短短的一串念珠,此刻竟彷彿是文八長鞭,使得「武當四雁」都以為它是劃向自己身「武當四雁」大驚之下,沉腕、退步、撤劍,劍光一沉又復跳起,藍、白雙雁,身軀平旋,「驚龍揮尾」,「抽撤連環」,刷、刷又是兩劍,「武當四雁」之中,本以藍、白雙雁武功較高,此刻全力兩劍,劍勢如虹,劍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師灰白的僧袍,輕輕飄處,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轉,便輕易地將這四道來勢驚人的劍光又躲了開去。
管寧武功雖不高,但終究是曾經練過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常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長歎一聲,暗中思忖道:「師傅常對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這話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確如此,先前我見了這四個道人的劍法,以為他們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們此刻遇著這看來老弱無比的枯瘦僧人,劍法竟一點也施展不開了。」
他感歎聲中,那「木珠」大師袍袖輕揮,又已從容化開數招,突地大喝一聲:「孽障還不走,就來不及了。」
手掌一揮,掌中紫擅念珠,又自矯如游龍般飛揚而起。
管寧只覺眼前灰影一閃,這「木珠」大師的身影,競有如一道輕煙般將「武當四雁」圍了起來。「武當四雁」何嘗不知道就憑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勝得這「少林三珠」中最難惹的「木珠」大師,實無把握,但「武當四雁」亦是真才實學成名於江湖之中的人物,他們自恃武功,認為自己縱然難勝,卻也未必就會落敗。
何況他們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猛下殺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幾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勢竟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這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武功之高,競不是這武當掌門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雙蝶、三鶴、四雁」中的「武當四雁」中的四劍聯手所能抵擋得任的。
此刻「木珠」大師身形一經施展,端的是翩若驚鴻,矯如游龍,剎那之間,武當四劍」只覺四側都是他寬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長劍,競被他短短的串念珠圈伎了。
「藍雁道人」。心中更驚,長嘯一聲,四人方向一轉,背向而立,劍光霍霍,不求攻戰,但求自保,腳下卻漸漸向山外移動,只望自己能衝出這「木殊大師」的身法之外。
武當劍法久已享譽天下,「九宮連環劍」劍劍連環,攻敵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穩當,四人這一聯劍,劍光更是密不透風,看來縱是飛蠅,也難在這劍光中找出一點空隙鑽入。
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又是一聲清叱,手中紫榴佛珠,隨著腳下微一錯步之勢斜斜揮出,只聽「噹」的一聲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長劍猛然一震,雖末脫手飛去,但劍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頭一凜,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錯步,哪知他方自動念之間,肘間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噹」的一聲,長劍竟已落在地上。
這「木珠」大師竟以「沙門十八打」的絕頂「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間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側的藍雁,孤雁,齊地暴喝一聲,劍光旋回,交剪而來,剁肉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師。
只是這兩劍雖快,卻連「木珠」寬大的袈裟的袍角都沒有碰到一點,他僅僅微一錯步,身形便已然溜開三尺。
管寧不禁暗中喝了聲彩,方纔這「武當四雁」與那「羅浮綵衣」門下弟子動手之際,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看的直了,他與這對手的雙方都絲毫沒有淵源,是以他們誰勝誰敗,也都不放在他心上,這「水珠」大師一招擊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長劍,他只覺的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驚人,卻沒有為武當道人們憐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觀劍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側旁樹梢上突地傳來一陣狂笑聲,一個清朗的口音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
語聲清朗,字字如鐘,入耳鏗然。「木珠」大師面容一變,厲叱一聲!
「是誰?」寬大的袍袖一揚,頎長的身形有如灰鶴般沖天而起。
「武當四雁」竟自一起停步沉劍,滔天的劍氣,倏然為之一消,管寧微驚之下,抬眼望去,只見就在這「木珠」大師身形沖天而起的這一剝那裡,山路旁,樹俏下,亦自掠下一條人影。
兩條人影交錯而過,「木珠」大師清叱一聲,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競自凌空一個轉護,掌中佛珠,借勢向樹梢人影連肩連背斜斜擊下,這一招的使用,的確妙到毫巔,不但管寧大為驚贊,「武當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樹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長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曲,競又上拔五尺,方才飄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競彷彿是武林中罕聞的輕功絕技「上天梯」、「梯雲跳」一類功夫。
「武當四雁」齊聲驚呼一聲,目光同時瞟向落下的這條人影,卻又不禁齊地脫口驚呼,道:「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為之一驚,數十年來,這少林僧人不知與人交手凡幾,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測,甚至遠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飄落地面,耳畔聽得「武當四雁」的這一聲驚呼,面容又倏然一變。
管寧目光注處,只見由樹梢掠下的這條人影,樓衣蓬髮,手交鐵拐,竟然是自己方纔所見那奇詭的跛足丐者。
山風凜凜,天光陰森,只見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雙目赤紅,面上神情,極為嚇人,但口中卻竟仍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
這陰寒的面孔,襯著這狂笑之聲,管寧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不覺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只覺這本已陰沉沉的天色,彷彿變得更加陰沉了」這鵲衣,亂髮,滿面悲搶憤恚之色,但卻仰首狂笑不絕的跛足丐者倏一現身,不但管寧驚悟不已,武當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當四雁的四道有如驚虹掣電的劍光中,猶能鎮靜如常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木珠」上人,冷削森嚴的面目之上,也不禁為之變了一下顏色。
藍雁道人目光一轉,和他的師弟們,暗中交換了個眼色,四人心中不約而同的,暗呼一聲:「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輕輕一揚,落到腕上。
管寧輕咳一聲,目光緩緩從這狂笑著的跛足丐者面上移開,緩緩在「武當四雁」和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動一遍,見著他們面上的驚駭之色,便也知道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們心中畏懼之人,不禁又懷疑地一瞟這跛足丐者,心中難以明瞭這鵲衣亂髮的跛丐,究竟有什麼地方競自使得這些名重天下的「武當」、「少林」兩派的高手,生出這種驚惶之態來。
卻見木珠大師眼險一垂,口中高宣一聲佛號,朗聲說道:「老衲還當誰?原來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孫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連說了兩句「失敬得很」,語聲清朗高昂,尾聲卻拖得很長,在這震耳的狂笑聲中,更顯得聲如金石,字字鏗然。
管寧心中一凜:「難道此人便是丐幫幫主。」他雖不識武林中事,卻也知道百十年來「君山丐幫」在江湖中的聲名顯赫,可說是婦孺皆知,又何獨武林中人。目光轉處,卻見這「君山雙殘,丐幫幫主,公孫左足」笑聲猶自未絕,滿頭的亂髮,隨著起伏的胸膛不住飛舞,但腳下的單足鐵拐,卻是穩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動。
「君山雙殘……公孫左足……」他把心中斷續概念極快地整理一遍,便接著尋思道:「難道我親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殘?難道他便叫做公孫右足?難道我競親自埋葬了一位丐幫幫主?」
他本是心思極為靈敏之人,否則又怎能在冠蓋如雲的京華大都享有「才子」之譽,此刻心念轉處,不禁又是感歎,又是驚異,因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瞭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絕非尋常,那麼,能使這些身份地位都極不尋常的武林高人都一起死去的人,其身份豈非更加不可思議了嗎?
木珠大師雙掌合十,默然良久,卻見這公孫左足,狂笑之聲,雖已漸弱,但仍未絕,口中亦猶自不住地喃喃地說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一樣。
面對著名傾天下的「丐幫幫主」他雖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林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嘗不是顯赫無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師目光抬處,面色不禁又為之一變,沉聲道:「十年不見,公孫施主風采如昔,故人無惹,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公孫施主可歎的是什麼?可笑的是什麼?例教老韻有些奇怪了。」
語聲方住,笑聲亦突地雖然而止。
於是,天地間便只剩下滿林風聲,統統不絕。
只見這公孫左足緩緩回轉頭,火赤的雙目,微合又開,有如厲電般地在「武當四雁」面上一掃而過,便凜然停留在「木珠大師」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關十年,怎地還是滿臉江湖氣,做起事來,也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似的,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將尾音施得長長的,語聲神態,竟和這木珠上人一模一樣。
管寧不禁暗中失笑,暗暗付道:「人道江湖異人,多喜遊戲風塵,這公孫左足此時此刻,竟然還有心情說笑,其人平時的倜儻不羈,脫略形跡就可想而知了。」
卻見木珠大師面色更加難看,而這公孫左足卻渾如不覺地接著又說道:「武當劍派,名門下宗,自律一向極嚴,今日竟會不惜與少林高僧動起手來,這個……哈哈,也都奇怪得很。」
他語聲徽頓,雙目一張,突地厲聲喝道:「只是你們可知道,你們動手爭奪的東西,是屬於什麼人的嗎?」
木珠大師冷「哼」一聲,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無主,你自別人手中得來,人自你手中取去,有何不可?」
公孫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說:「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窮花子打起禪機來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說是我的——」這「丐幫」主人樓而狂笑,倏而厲色,此刻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楞,卻見他突又轉過身來,望向自已,道:把公孫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莊裡的,想必就是你這娃娃了?」
此語一出「武當四雁」,本珠上人,亦不禁齊地一驚。
「公孫右足竟然死了。」
管寧暗歎一聲,黯然點了點頭,見這公孫左足雖仍笑容滿面,但卻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憤之色。
他深深地瞭解人們強自掩飾著自己的情感是件多麼困難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對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長歎一聲,接口道:「小可適逢其時,因之稍盡綿薄之力,公孫二先生的遺物,小可亦斗膽取出,還請老前輩恕罪!」
公孫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連連頷首道:「好,好。」
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那串銅錢交給我吧。」
管寧常聽人說,這類風塵異人,必多異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瑩白如玉,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名滿天』百的異人所伸出的一雙手掌,黝黑枯瘦,和別的丐者毫無二致,心中不知怎地,竟似淡淡掠過一絲失望的感覺,但隨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從懷中小心地取出那錦囊來。
剎那之間,「武當四雁」,木珠大師面上的神色,突又齊地一變,十隻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在這錦囊上,只見管寧的手緩緩伸入錦囊,又緩緩自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錢「武當四雁」不約而同地脫口驚呼道:「如意青錢!」
管寧微唱一聲,仔細望了望自已從囊中取出的這串青銅製錢,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串育銅製錢有什麼特異之處。
他心中不禁驚異交集,緩緩伸出子將這串青錢交到公孫左足手上,一面說道:「不知是否就是這串制錢——請老前輩過目一下語聲未了,只見那木珠大師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這串制錢上,就生像是一雙眼饞的餓貓見著魚腥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公孫左足走了過來,哪裡還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樣子。
而此刻公孫左足的——雙眼睛,亦自望在這串制錢上,一時之間,他看來又似悲搶,又似感概,又似鄙夷,又似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緩緩接著這串青錢,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連那木珠大師的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腳步,他都生像根本沒有看到。
「武當四雁」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這四個看來丰神沖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望著這串青錢,移動著腳步,他們雖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這公孫幫主的敵手,但面對著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錢」,他們的心中雖有畏懼之心,卻已遠遠不及貪心之盛了。
管寧遊目四顧,只見木珠大師已自走到公孫左足身前,「武當四雁」掌中微微顫動著的劍尖,距離越來越近。
他知道這轉瞬之問,便又將發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激鬥,心胸之間不覺也隨之緊張起來。
哪知——公孫左足一旋身軀,突又縱聲狂笑起來,笑聲之中,滿含譏嘲之意。
木珠大師,武當四雁,管寧俱都為之一愕,齊地停住腳步,只聽公孫左足的笑聲越來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將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錢」筆直地送到木珠大師面前,一面狂笑:「這就是你們拚命爭奪之物嗎?好,好,拿去,拿去。」
手腕一翻,競將這串「如意青錢」脫手擲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寧,驚異得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木珠大師跟望著這串青錢筆直地擊向自己面門,竟亦不避不閃,渾如未覺,直到這串青錢已堪堪擊在他臉上,他方自手腕一抄抓在手裡,但面上的茫然之色,卻未因之稍減。
在場之人,誰也萬萬不會想到,這公孫左足會將這串「如意青錢」當做廢物般地拋出,此刻都愕然地望著他,幾乎以為他發了瘋。
管寧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親眼看到那些「羅浮綵衣」的門下弟子,為著這串青錢,幾乎喪生在「武當四雁」的劍下,又親眼看到武當四雁為著這串青錢,被「木珠大師」打得透不過氣來,但此刻公孫左足卻叫別人拿去,他暗歎自己這一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測得到的,而此刻之後,又不知還有多少奇詭難測之事將要發生,這一切事本都與自已毫無關係,而此刻自己想脫身事外卻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歎,卻聽公孫左足又已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武當四雁,少林一珠,闖蕩江湖數十年,競沒有聽道:『如意青錢,九偽一真』這句話。」
他語聲一頓,狂笑數聲,接口又說:可笑呀可笑,武當四雁,少林一珠,竟會當著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這串青錢若是真的,又怎會等到公孫老二死了之後,還留在他身上,又怎會讓這恁事都不懂得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花久聞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機智深沉,想不到卻也是個糊塗蟲。」
他邊說邊笑,邊笑邊說,言詞固是辛辣無比,笑聲之中更是滿含譏嘲之意。
只見木珠大師面色陣青,陣自,陣紅,他話一說完,木珠大師突地右手手腕—翻,伸出右手食、中兩指,將左手的青錢摘下一枚,兩指如剪,輕輕一夾,管寧只聽「唰」地一聲輕晌,這枚制錢便已中分為二,制錢之中,竟飄飄落下一方淡青色輕柔絲絹來。
「武當四雁」一起輕呼一聲,衝上三步,伸手去接這方軟絹。
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冷晚一聲,右手袍袖,「呼」地拐出,帶起一陣激風,向『『武當四雁」掃去,左手卻已將這方輕絹接在手裡。
這其間的一切變化,都快如閃電,你只要稍微眨動兩下眼睛,場中便立時換了一副景象,管寧凝目望去,只見木珠大師身形隨著袍袖的一拂,退後五尺,武當四雁滿面躍躍欲動之色,八道目光,一起望在本珠手上的那方輕絹之上。
只有公孫左足仍是滿面帶著鄙夷的笑容,冷睛旁觀,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結果,他都早就預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為任何事擔心。
只是木珠大師右手緊緊握著那竄青錢,左手舉著那方絲綢,凝目良久,突地長歎一聲,雙手齊松,青錢,絲綢,俱都落到地上。
公孫左足狂笑之聲,又復大響,藍白雙雁,對瞥一眼,齊地搶上一步,劍光乍起,「刷」地,竟將地上的一串青錢,一方輕絹挑了起來。
而木珠大師卻在這同一剎時,在這公孫左足狂笑聲中,拂袖,甩肩,擰腰,錯步,頭也不回地候然回身遠走。
公孫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們這四個小道士比他們還傻三分,這串青錢如是真的,老和尚怎會把它甩下一定,你們現在還搶著來看,不是呆子是什麼?」
他一面笑罵,武當四雁卻在一面探看著那方輕絹,一瞥,他們滿腔的熱情,便立刻為之冰冷,在這串古老相傳購武林異寶「如意育錢」中的這方輕絹,竟是全白,連半點宇跡都沒有。
等到公孫左足罵完了,「武當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拋下青錢輕絹,各自擰腰錯步,回身遠走。
公孫左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狂笑之聲,亦自雖然而止,轉目望處,只見身測的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著自己。
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只覺這公孫左足的目光之中,滿是悲愴痛苦之色,先前那種輕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蕩然無存,不禁同情地歎息一聲,想說兩句話來安慰一下這心傷手足慘死的風雲異人:
但究竟該說什麼,他卻又覺得無從說起。
公孫左足鐵拐一點,走到路邊,尋了塊山石,頹然坐了下來,他自覺心神交疲,彷彿已經蒼老了許多,方才雖然強自掩飾著,但此刻卻已再無喬裝的必要,長歎一聲,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管寧立刻說了,公孫左足微徽額首,又道:管寧,你過來,坐到我身側,我有些話要問問你。」
他雖然滿身襤褸狼狽之態,但此刻語氣神態,卻又隱含著一種不可描述的莊嚴高貴,這種莊嚴高貴,絕不是人間任何一件華麗的外衣喬裝的,也不能被任何檻樓的外表掩飾得伎的。
管寧依言坐了下來,他心中何嘗沒有許多話要問這公孫左足,如願知道青錢的秘密,四明山莊的秘密,白袍書生的秘密,他只覺每一件事中都隱藏著一個秘密,而每一個秘密都是他極願知道的。
只見公孫左足目光凝注著林梢洩下的一絲天光,默然良久,突地問:你是幾時上山來的?幾時來到四明山莊,看見了一些什麼人?什麼事?」
管寧微一沉吟,便將自己所遇,極快地說了出來,此事,他已說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說的格外流暢,公孫左足默然傾聽,頻頻長歎,頻頻扶額,此事的究竟真相,他自己亦無法猜測。
丐幫歷史,由來已久,但定下詳規,立會君山,卻還是近年間事,此次「四明紅袍」飛柬相邀,他因事耽誤,是以來的遲了,卻再也想不到四明山莊之中,會生此慘變,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來,與自己情感極深的孿生兄弟,竟慘死在四明山莊裡。
他上山之際,遇著管寧,那時他還不知四明之變,只是奇怪,一個看來武功極淺的弱冠書生,怎地會從四明山莊之中走出。
等到他自己趕到四明山莊,看到偌大的山莊之中,竟無人跡,再看到諸眾的屍體,新掘的墳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離身的鐵拐,他便已知道這四明山莊中,已有慘變發生,但他卻又不知道在這次慘變中,競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慘死,因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簡直今人難以置信,於是他折回山路,聽到管寧和木珠、四雁的對話,看到他們的動手,驟然現身,狂笑訕嘲,看來雖然不改放態,其實當時心中的悲搶,憤嫉,驚疑,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的。
他默默地聽完了管寧的話,樹林裡的天光更暗了,那串閃著青光的制錢,仍在地上一閃一閃地發著青光,那方輕柔的絲綢,被風一吹,吹到路旁,貼在一塊山石上,他悲搶地長歎一聲,手中鐵拐,重重在地上一頓,發出「噹」一聲巨響,激的地上的沙石,四散飛揚,這一擊雖重,卻又怎能夠發洩他心中的悲怒之氣呢?
管寧呆望著他,忍不住問道:「方纔小可聽得四明莊主此次聚會群豪,其中一半是為了這串青錢,老前輩可否告訴小可,這串青錢之中,究竟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如此重視呢?」
公孫左足目光一轉,望在那串青錢上,突地冷哼一聲,長身而起,走到青錢之側,舉拐欲擊,忽又長歎一聲,自語:「你這又何苦,這又何苦……」
緩緩垂下鐵拐,坐回山石上,長歎道:「青錢呀青錢,你知不知道,百十年來,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寧心中更加茫然,只聽這已因心中悲憤而失常態的武林異人長歎又道:「百餘年前,武林之中出了個天縱奇才,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世,我自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擊敗當時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羅漢堂,佩劍上武當劍巖,赤手會點蒼謝神劍,單掌劈中條七煞,雙手敗連環塢風尾幫,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將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視為無物,唉——他人雖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遺事,卻直到此刻還在江湖間流傳著。」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著遠方,語聲亦自沉重已極,但這種奇人奇事聽到管寧耳裡,卻不禁心神激盪,豪氣溫飛,恨不得自己也能見著此人一面,縱然要付出極大代價,也是值得的。卻聽公孫左足接道:「人間最難堪之事,莫過於『寂寞』二字,此人縱橫宇內,天下無敵,人人見著他,雖極快活得意,其實心中卻寂寞痛苦已極,不但沒有朋友,甚至連個打架的對手都沒有。」
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自己心中,也突然湧起一陣無比寂寞的感覺,「君山雙殘」,一母孿生,自幼及長,從未有道太長的別離,而此刻雁行折翼,他徒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永遠不能再見,此刻心中的感覺,又該是如何傷痛。
管寧只見他悠悠望著遠方,心裡也直覺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卻聽他又自接:「歲月匆匆,他雖然英雄益世,但日月侵入,他亦自念年華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尋個衣缽傳人,但這種絕頂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諸生競沒有一個被他看在眼裡,於是他便將自己的一身絕世武功,製成十八頁密圖,放在十八枚特製銅錢裡,古老相傳,這十八頁秘簽,上面分別記載著拳、劍、刀、掌、鞭、腿、槍、指、暗器、輕功、內力修為、點穴秘圖,奇門陣法,消息機關,以及他自己寫下的一篇門規,其中劍法、掌法各佔兩頁,合起來恰好是一十八頁,但大家亦不過僅僅知道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其中任何一頁。」
管寧暗歎一聲,付道:「此人當真是絕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競能將這許多種常人難精其一的功夫,都練到絕頂地步,唉——如此說來,也難怪武林中人為著這串青錢,爭鬥如此之激了。」
公孫左足又自歎道:「自從這位異人將自己遺留絕技的方法公諸武林之後,百年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為著這串青錢明爭暗鬥,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個洞窟之中出現第一串『如意青錢』,為著這串青錢,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當時的崑崙掌門白夢谷將這串青錢當眾打開,發覺其中竟是十八面自絹之後,武林中才知道這『如意青錢』一共竟有十串,而其中只有一串是真的。」
管寧不禁又為之暗歎忖道:「武林異人,行事真個難測,他既有不忍絕技失傳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動,忍不住問:「他們又怎知道這『如意青錢』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孫左足緩緩道:「當時白夢谷驚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錢原在洞窟,才發現那洞之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齊齊地刻著十六個隸書大宇:『如意青錢,九偽一真,真真偽偽,智者自擇』,只是那得寶之人興奮之下,根本沒有看到這行字跡而已。」
管寧恍然領首,公孫左足又道:「這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十六個字,不出半月,便已傳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錢在峨嵋金頂被峨媚劍派中的『凌虛雙劍』發現的時候,本來情如手足的凌虛雙劍,競等示及分辨真偽,使自相殘殺起來,直落到兩敗齊傷,俱都奄奄一息,才掙扎著將這串青錢拆開。」
管寧脫口道:「難道這串又是假的?」
公孫左足長歎頷首道:「這串青錢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虛雙劍已經知道得太遲了,這本來在武林中有後起第一高手之譽的凌虛雙劍,竟為著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銅製錢,雙雙死在峨嵋金頂之上。」
公孫左足將這一段段的武林秘辛娓娓道來,只聽得管寧心情沉重無比,心胸之間,彷彿堵塞著一方巨石似的。
他緩緩透了口長氣,只聽公孫左足亦沉聲一歎,緩緩又道:「凌虛雙劍雙雙垂死之際,將自己的這段經過,以血寫在自己的衣襟上,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語聲微頓又自歎道:「此後數十年間,又出現了三串『如意青錢』,這三串青錢出現的時候,仍然有著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此喪生,因為大家懼都生怕自己所發現的一串青錢是真的,因此誰也不肯放手,那凌虛劍客雖有前車之鑒,但大家卻是視若無睹。」
風吹林木,管寧只覺自己身上,泛起陣陣寒氣,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過又該算到誰的身上。」
卻見公孫左足雙眉微皺,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錢』發現的時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場,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發生,直到——」他語聲競又突地一頓,面上競泛起一陣驚疑之色,楞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還是死了一個,還是死了一個……」
雙拳自握,越握越緊,直握得他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掌,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管寧轉目望到他的神態,心中不禁驚恐交集,脫口晚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
公孫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夢中驚醒似的茫然回顧一眼,方自緩緩接道:中年以前,我和公孫老二到塞外去了卻一公案,回來的時候,路經長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亂山中闖了半日,方自歎息倒霉,哪知卻在一個虎穴中發觀一串十八枚青錢,我弟兄二人自然不會為了這串青錢生出爭鬥,使一起拆開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雖然也有些失望,但卻在暗中僥倖,得著這串偽錢的幸虧是我們,若是換了別人,至少又得死上一個,哪知——唉!
還是……」
他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聲又道:「想不到這『如意青錢』,無論真偽,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為了這串青錢,你又怎會不及等我,就匆匆趕到這四明山莊來,又怎會不明不白地死去2」雙手蒙面緩緩垂下了頭,這叱吒江湖,遊戲人間的風塵異人,心胸縱然曠達,此刻卻逛不禁為之悄然流下兩滴眼淚來。
山風蕭索,英雄落淚,此刻雖非嚴冬,管寧卻覺得天地之間,已充滿嚴冬肅殺之意,想到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麼多屍身,這公孫左足不過僅是為著其中之一而悲傷罷了,還有別的死者,他們也都會有『骨肉親人,他們的骨肉親人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也會像公孫左足此刻一樣悲傷嗎?」
隨著這悲傷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腦海的,便是那「四明紅袍」夫婦相偎相依,擁抱而死的景象,「他們鴛鴦同命——唉!總比一人單獨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極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時,不知有無陪伴之人,暗中稀噓良久,腦海中,又接連地閃過每一具屍身的狀形。
突地——他一拍前額,口中低呼一聲,倏然站了起來,像是忽然想什麼驚人之事一樣。
公孫左足淡然側顧一眼,只見他雙目大變,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道:「峨嵋豹囊……羅浮綵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覺大奇。
哪知管寧低語一頓突地擰轉身來,失聲道:「老前輩,你可知道『峨嵋豹囊』是誰?」
公孫左足眉心一皺,緩緩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傳,以毒藥暗器名揚天下的蜀中唐門,當今門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兩人身畔所佩的晤器革囊,全用豹皮所製,綵衣斑讕,是以江湖中人便稱之為『峨嵋豹囊』,但他兩人並非峨嵋派中弟子。」
他雖然覺得這少年的間話有些突兀奇怪,但還是將之說了出哪知他話方說完,管寧突然滿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這就是公孫左足為之一楞,不知這少年究竟在弄什麼玄虛,只見他一招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側的石山上,道:「小可方才聽那『羅浮綵衣』弟子說,曾經眼見『峨嵋豹囊』兄弟兩人連袂到了『四明山莊』。
而且並末下山,但小可記憶所及,那些屍身之中,卻沒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會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莊,而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卻單單倖免,這兩人如非兇手,必定也是幫兇了。」
他稍微喘氣一下,便又接著說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莊的木橋前,有暗器襲來,似乎想殺小可滅口,那暗器又細又輕,而且黝黑無光,但是勁力十足,顯見……」
公孫左足大喝一聲,突地站了起來,雙目火赤,鬚髮皆張,大聲說道『「難道真是這『峨嵋豹囊』兩人幹的好事……」
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管寧,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將你的書僮殺死的人,是不是身軀頎長,形容古怪……」
管寧微一沉吟,口中響吶說道:「但那兩人身畔卻似沒有豹囊。」
公孫左足冷「哼」一聲,道:「那時你只怕已被嚇昏,怎會看清楚,何況……他們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來的。」
他雖是機智深沉,閱歷奇豐,但此刻連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亂,此刻驟然得到一絲線索,自便緊緊抓佐,再也不肯放鬆。
管寧劍眉深皺,又自說道:「還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羅浮弟子曾說他們羅浮劍派,一共只派了兩人上山,便是『綵衣雙劍』,但小可在四明山莊之中,除了看到他們口中所說一樣的錦衣矮胖的兩位劍容的屍身之外,還看到一具滿身綵衣虯髯大漢的屍身,不知老前輩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羅浮綵衣』的門下呢?」
公孫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任自己的亂髮,長歎著又坐了下來。
此刻他心中的思緒,正也像他的頭髮一樣,亂得化解不開,這少年說得越多,他那紊亂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亂。「峨嵋豹囊」武功雖高,卻又怎能將這些人全部都殺死呢!除非……除非他們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與四明紅袍本來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內宅,更不可能在眾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麼……那麼他們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這問題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寧此刻卻在心中思索著另一個問題!「白袍書生是誰……」這問題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始終沒有機會說出,因為他說話的對象卻另有關心之處,是以當他說「白袍書生」的時候,別人不但根本沒有留意,而且還將話題引到自己關心的對象上去,這當然是他們誰也不會猜出管寧口中所說的「白袍書生」究竟是誰的緣故。
此刻管寧又想將這問題提出,但眼見公孫左足垂首沉思,一時之間,也不便打攪。
兩人默然相對,心裡思路雖不同,但想的卻都是有關這四明山莊之事。
此處處在深山,這條山路上達「四明山莊」的禁地,莫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遊客,除了像管寧這樣來處無方,又是特別湊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誰也沒有膽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雖然風色佳,但卻無人跡。
空寂寂,四野都靜得很。
靜寂之中,遠處突地傳來一陣高亢的呼喊聲,雖然聽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誰,我是誰……」三字。
管寧心頭一凜,呼喊之聲,越來越近,轉瞬之間,似乎劃過大半片山野,來勢之速,竟令人難以置信。
呼聲更近,更響,四山回應,只震得管寧耳中嗡嗡作響,轉目望去,公孫左足面上也變了顏色,雙目凝注著呼聲來處,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他是誰?管寧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孫左足身側,方想說出這呼聲的來歷。
但是——這震耳的呼聲,卻帶著搖曳的餘音,和四山的迴響來到近前了。
只聽「砰」然一聲巨響,林梢枝葉紛飛,隨著這紛紛飛的枝葉,候然落下一個人影,公孫左足大驚四顧,這人影自衫、履,面目清綴,雖然帶著二分狼狽之態,卻仍不掩其丰神之俊。
他心中不禁為之猛然一跳,脫口低呼道:「原來是你!」
卻見這白袍書生峰形一落地,呼聲便雖然而止,一個掠到管寧身前,滿面喜容地說道:「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裡。」
管寧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這白袍書生已自一把拉著他的臂膀,連聲道:「走,走,快幫我告訴我我是誰,你答應過我的,想溜走可不行。」
公孫左足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切,心中候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在他心中雖僅一閃而過,但卻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無數事端。
管寧方覺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著自袍書生走了兩步。
哪知——公孫左足竟然大喝連聲,飛身撲了上來,左掌揚,撲面一掌,右肋微抬,肋下鐵拐,電掃而出,攔腰掃來,這一連兩招,懼都是得雷擊電掣,而且突如其來地向自袍書生擊來,管寧驚呼一聲,眼看這一掌一掃,卻已堪堪擊在白袍書生身上。
哪知白袍書生對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帶管寧,自己身形微微一閃,他閃動的幅度雖然極小,然而這一掌一拐竟堪堪從他們兩人之閻的空隙打過,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一點。
管寧驚魂方定,只覺自己掌心濕濕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這白袍書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孫左足也為之一驚,他雖然久已知道這白袍書生的盛名,但始終沒有和他交過手,此刻見他武功之高,竟猶在自己意料之外,心頭一寒,同時沉肩收掌,撤拐,這一掌一拐吞吐之間又復遞出。
白袍書生袍袖微指,帶著管寧,滑開三尺,他武功雖未失,記憶卻全失,茫然望了公孫左足一眼,沉聲說道:「你是誰?幹什麼?」
公孫左足冷笑一聲,他和這白袍書生曾有數面之識,此刻見他竟是滿臉不認得自己的樣子,心中越發認定此人有詐。「好狠的心腸,你究竟為了什麼!要將那麼多人都置之死地。」
白袍書生又是一愕,這跋再說的話,他一點也聽不明白,旋身錯步,避開這有如狂風驟雨般來的鐵拐,一面喝道:「你說什麼?」
管寧心中一凜,知道公孫左足必定有了誤會,才待解釋,哪知公孫左足卻又怒喝道:「以前我只當你雖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惡,便總是條敢做敢為的漢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道你卻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莊染下滿身血腥,此刻又何苦做出這種無駐之態來,哼哼,我公孫左足雖技不如你,今日卻也要和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