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多事頭陀 文 / 古龍
卓長卿極日而望,只見那兩個紅裳少女一左一右,搭在那絕色麗人的肩上,縱躍如飛地向城郊外一片大樹林裡掠去。
遠遠望去,只見這三條人影,在盛夏青蔥的郊野上,幾乎變成一抹紅光,流星般地一掠而逝。
卓長卿掠下城時,遠在她們之後,此刻便已落後了十數丈,這段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卓長卿不再遲疑,連那黃衫少年的行止都顧不得看了,展動身形,颶然追去。
剎那間,那一團紅影,已經閃入林木之中,卓長卿不由心中大急,雙臂一張,身形有如鷹隼般掠了起來,掠入林去——哪知他身形方落,一團光影,帶著激厲的風聲,驀地當頭向他壓了下來,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聲音厲叱道:「站住!」
卓長卿倏然一驚,眼看自己箭一般的身形,已堪堪被那團青藍的光影捲入,口中悶哼一聲,身形驀然一挫,竟藉著體內真氣的收轉,硬生生地將自己前進的力道變為後退,峰腰微擰,行雲流水般地後退了三步。
他這種身形的轉折變化,可說是足以驚世而駭俗的,只聽那團光影之中,也不禁為之發出一聲輕輕的驚訝聲。
卓長卿長袖一拂,挺逸的身形,便自倏然頓住,只有身上的長衫,仍在不住波動起伏,看來像欲隨風而去。
他全身的真氣自隨著衣袖之一拂而滿聚臂上,但那團光影,卻未跟蹤擊來,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怔,問目望去,只見一株樹幹粗大、枝葉濃密的樹前,卓然站著一個身軀魁偉高大的和尚,雙臂向前伸得筆直,手中橫持著一隻精光雪亮的佛門兵刃「如意方便鏟」,鏟上的銅環,兀自叮哨作響。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愕,不知道這魁偉的憎人,為何突然向自己出手,目光轉動處,只見這魁偉的僧人,臉上怒容滿面,一雙環目,威光畢露,正自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卓長卿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卻又奇怪,哪知那魁偉僧人緊緊地瞪了他半晌,突然暴喝一聲,手腕一翻,將掌中的如意方便鏟舞起一團光影,一面厲聲喝道:「你這小伙子,看來倒蠻像人的,哪知卻是個衣冠禽獸。」
手腕微伸,嘩然一看,那只精光雪亮的方便鏟,又自筆直地伸了出來。
那僧人卻又喝道:「洒家今天非教訓教訓你不可。」
卓長卿腳步微措,倏然滑開五步,心中更是驚詫莫名,不知道這魁偉的僧人怎的好端端罵自己是「衣冠禽獸」。
他心念一轉,劍眉微軒,朗聲叱道:「小可與大師素不相識,大師如此大罵,不知所為何來——大師若是那三位姑娘一路——」話猶未了,那魁偉憎人卻又暴喝一聲,圓睜環目,叱道:「你這小子真正氣煞洒家了,洒家且問你,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對人家少女無禮,你不是個衣冠禽獸是什麼?」
語聲方落,那條精光雪亮的方便鏟已自滿帶風聲,朝卓長卿攔腰一掃。
卓長卿既驚且怒,微一傾身,那條方便鏟,便已堪堪從身側掃了過去。
樹後的那兩個紅裳少女「撲哧」掩口一笑,又將螓首縮回樹後,卓長卿心念轉處,知道這魯莽的頭陀必定是受了這些狡黠的紅裳少女的愚弄,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向自己動手。
他不禁在心中暗罵這僧人的魯莽:「若換了別人豈不要被這一鏟打得拆首。」
長袖再拂,身形猛轉,乘著這方便剷去勢已將竭,嗖地往樹後掠了過去。
哪知道魁偉的僧人雖魯莽,武功卻絕高,手腕一挫,竟硬生生將這條方便鏟帶了回來,寒光一溜,又自擋在卓長卿身前。
卓長卿雖不願和這多事的頭陀多作糾纏,惹些沒來由的是非,但於此刻卻仍不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大喝一聲,道:「哪見你這僧人怎麼如此魯莽,連話都不問清楚,就胡亂——」那魁偉的憎人暴喝一聲,截斷了他的話,橫時一帶,左手一抄,陰陽把式一合,將那條重量幾達百斤的方便鏟,揮動得猶如草芥鏟頭,銅環連聲響動間,已又擊出數招。
剎那之間,風聲滿林,寒光揮動間,樹梢的枝葉紛紛墜落,但被卓長卿的掌風一激,又遠遠飛了出去,生像是秋風中的落葉。
卓長卿長衫飄飄,瀟灑而曼妙地將這蓋天壓下的鏟影輕易地化解開去,目光卻不時掃向樹後,生怕那三個紅裳少女乘隙逸走。
但那株巨樹周圍競兒達三人合抱,樹後面的紅裳少女究竟走了沒有,卓長卿根本無法看到,他緩緩移動身形,想往樹後移去,只是那僧揮舞出的鏟影,卻猶如一堵光牆,擋住樹身前面。
數十招一過,卓長卿已自看出這僧人所施的招式,不但功力極深,而且是嫡傳的少林心法降龍羅漢鏟。
這種沉重的外門兵刃,配合著這種外家登峰造極的武功,一經施展,威力可說霸道已極。這種剛猛的武功,正有如一個剛強的漢子,寧折而毋曲,卓長卿知道除非自己以絕頂的內家動力,將這魯莽僧人震傷,否則只有守而不攻,除此之外,你著想以招式來破解,卻不是容易的事。
他雖然氣惱這僧人的魯莽多事,卻也不願將個素無怨仇的人傷在自己掌下,又拆了十數個照面,他心裡越加急躁,招式的施展問,也不覺加了幾分力道,只將那條重達百斤的如意方便鏟,有時一招尚未施展開,就被震得飛了開去。
但是僧人大吼一聲,腕時伸縮間,卻又立刻將這空隙填滿,只見他寬大的袈裟,都縮到時上,露出一雙虯筋糾結的鐵臂來。顯見他的外家功力,已是登峰造極。
又是數招拆過,卓長卿長袖一拂,身形突然溜開,遠遠退到七尺開外,那魁偉的僧人愕了一愕,鏟身一橫,方待追擊,卻見卓長卿軒眉一笑,用一根手指指著他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可是嵩山少林、達摩院首座上人空澄大師的弟子?」
那僧人果自一怔,道:「你怎麼知道洒家的師承?」
卓長卿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嗎?」
那僧人又為之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卓長卿目光一轉,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誰,怎敢和我動手?」
那僧人目光一呆,威光盡斂,暗中忖道:「是呀,這廝年紀雖輕,武功卻高,說不定有什麼特別來歷,」卓長卿又自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方纔那三個紅裳少女是誰嗎?」
那僧人伸出巨掌,摸了摸前額,卻聽卓長卿又自冷冷笑道:「你連她們的姓名來歷都不知道,就敢胡亂幫她們出手,你可知道方纔那三個紅裳少女,其實是三個女強盜嗎?」
那僧人暗歎一聲,忖道:「是呀!我連她們名姓來歷都不知道,怎麼就胡亂聽信了她們的話呢?這少年看來也不像是個壞人呀!」
目光一抬,囁嚅著問道:「閣下是誰?此話可果然是真的嗎?」
卓長卿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像是在暗笑這憎人的莽撞,面上卻故意森冷地笑道:「你快幫我把那三個女強盜抓住再說,否則——哼。」
「哼」聲猶自未落,他的身形已如離弦之箭般竄到樹後,目光掃處,卻見樹後空空,哪裡還有那三個紅裳少女的人影。
他暗中一跺腳,也顧不得再和那僧人多說,身形輕折,朝樹林深處飛掠而去。
那僧人怔了半晌,望著卓長卿的人影,消失在林木深處,心中卻不禁暗罵自己怎麼今日又做了無頭無尾的糊塗事。
原來他行腳至此,貪圖風涼,又懶得掛單,昨夜就在這濃密的林木中歇下了,今晨一覺醒來,卻見有三個紅裳少女飛也似地掠進樹林裡,像是在逃避著什麼東西似的。
那三個少女一人林中,一眼望到林中的巨樹下,躺著一個長大憎人,身旁橫放著一柄精光雪亮的方便鏟,似乎也微微一驚,六道秋波一起在他身側的方便鏟上掃了幾眼。
其中一紅裳少女就微頻黛眉,朝他深深一福,道:「大師救命,後面有個人要……要欺負我們,已經追過來了。」
這魁偉的僧人生性最是喜歡多管閒事,出道以來,已經不知惹下多少事端,此刻一聽此話,立刻翻身跳了起來,伸手一抄身側的方便鏟,拍胸道:「有洒家在這裡,你們還怕什麼,有什麼事,洒家完全做主。」
那三個紅裳少女媚目一轉,卻見卓長卿已如飛掠來,連忙躲在樹後,卻教這僧人和卓長卿糊里糊塗地打了場架。
此刻,他呆呆地站在樹下,腦中卻仍然是混混飩淹的,不知道在玄衫少年和那三個紅裳少女之間究竟是有著什麼糾紛。
此刻,他雖已不完全相信那三個紅裳少女的話,可是對卓長卿的話,他也有些疑惑,知他武功雖已登堂人室,臨事卻並不老練,江湖上有許多人故意捉弄他,他吃了虧去也不知道。
他怔了半晌,將右掌的方便鏟,倒曳在地,左掌又自一拍前額,搖頭歎道:「真奇怪,那少年怎會知道我的師承的,他又不認得我。」
倒曳著的方便鏟,方一轉身,哪知樹梢林葉深處,突然傳來「噗味」一笑,笑聲之嬌柔輕脆,生像百囀黃鶯。
他微吃一驚,橫持起方便鏟,抬頭望去,一個滿身紅裳的絕色麗人伸出一隻纖纖玉掌,抓著一隻柔弱的樹枝,全身竟筆直地垂了下來,卻用另一隻玉手,整理著鬢邊的發腳,正自垂首嫣然含笑。
翠綠的葉木掩映中,只見這紅裳少女,更是美如天仙,生像是綠葉之中一朵嬌艷的花。
有風穿林而過,吹得樹梢的枝葉,籟然發出陣陣清籟。那絕色麗人的輕紅羅衫,也隨著微風清柔地飄起。
羅袖垂落,玉臂瑩瑩,更像是在這紅花綠葉之中,多添了一節春藕,那一雙明亮的秋波,如果裡汪你臉上,那麼縱然是盛夏清晨的微風,也會遠遠不及這秋波的動人了。
那魯莽的僧人目光抬望處,也不禁為之凝目半晌,方自問道:「你這小姑娘,汕笑洒家什麼?」
那絕色麗人「撲哧」又是一笑,玉掌微鬆,飄然從樹梢落了下來,羅衫的衣袂,微微揚起一些,另一隻纖手卻仍理著鬢角巧笑道:「我笑大師真是有點糊塗。」
那僧人面色一凜,圓睜環目,厲聲道:「洒家剛剛幫了你的忙,你卻說洒家糊塗,難道洒家幫忙還幫錯了不成?」
那絕色麗人放下纖掌,輕折柳腰,微微一福,嬌聲道:「大師方才仗義援手,我先謝過了,只不過——」她竟又嫣然一笑,道:「大師的確也有些糊塗,方纔那個穿著一身黑衣裳的黑心腸,猜到了大師的師承,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我非但知道大師的師承,還知道大師的名字哩。」她語聲微微一頓,秋波在那僧人身上一轉,掩口嬌笑道:「大師可就是名聞天下的多事頭陀上無下根,無根大師?」
那僧人多事頭陀無根,一頓掌中的方便鏟,連聲道:「這倒奇怪了,怎麼你們都認得洒家,洒家卻不認得你們?」
那絕色麗人咯咯笑道:「我們又何嘗認得大師,只不過從大師的招法身段上猜出來的罷了。」
她緩緩伸了三隻春蔥般的玉指,又自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道少室嵩山的少林三老,他們三位老人家雖然終年隱跡深山,武林中人卻也都知道,三老中若論內功修為,自然要數藏經閣的空靈上人,若論拳掌輕功,卻要數羅漢堂的首座空慧上人,可是要論少林的鎮山蕩魔如意方便鏟法,那就得數達摩院的空澄上人了——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多事頭陀無根訥訥地點了點頭,卻聽那絕色麗人又自笑道:「大師方纔所使的那種降龍羅漢鏟,只要是稍會武功的人就可以看得出來,哪有什麼高妙,除了空澄上人之外,又有誰傳授得出像大師這樣的弟子哩——你說這話可對嗎?」
多事頭陀目中禁不住閃過一絲喜悅的光彩,卻兀自問道:「可是你卻又怎麼會知道洒家就是多事頭陀無根呢?」
那絕色麗人掩口笑道:「除了多事頭陀無很大師之外,芸芸天下,又有誰會路見不平,拔刀來幫我們這三個弱女子的忙呢?」
多事頭陀一拍前額,仰天大笑了起來,一面笑道:「你們年輕人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這些道理洒家怎麼想不出來?」
語音微頓,突然大喝一聲,用一隻蒲扇般大的手掌一指那少女道:「姑娘,你是否在騙洒家?」
那絕色少女微微一怔,卻見這魯莽的頭陀雙手一抄,又將那精光雪亮的方便鏟橫持於手中,微一抖動,銅環叮咯。
而那絕色麗人面上,卻立刻又泛出春花般的笑容,俏聲道:「大師,難道你也要欺負我這個弱女子嗎?」
多事頭陀目光生像為之呆滯了一下,然而終於厲聲喝道:「什麼弱女子,難道你把洒家當成果子,看不出你有武功來,哼——就憑你這身武功,天下還有什麼人能欺負你,哼一——那小子的武功也未見能高出你,難怪他說你是個女強盜。」
他一連「哼」了兩聲,但語聲卻越未越低,直到最後說出女強盜三字,那語聲更是幾乎微弱得無法聽到,他雖然魯莽,卻也看出這少女語中頗多不盡不實之處,只是不知怎麼,他卻不願說出一些令這少女傷心難受的話來,尤其是當她溫柔的笑著的時候。
那絕色少女果然伸出玉掌,輕輕一抹眼瞼,然後嬌柔地歎了口氣,道:「大師,不瞞您說,我確實會些武功,但是卻萬萬比不上那個穿著黑衣服的傢伙,自然——也萬萬比不上大師您了。」
多事頭陀緩緩放下手中橫持著的如意方便鏟,臉上露出自種憐借的神色來,那絕色麗人秋波一轉,輕輕垂下羅袖,將自己嬌柔而纖弱的身軀婉轉一折,又歎道:「其實大師您也該看得出來,我——總不該像個女強盜吧。」
多事頭陀一雙神光稜稜的環目,此刻不禁為之盡斂威揚,一拍前額,終於又將心中最後一個疑問問了出來,「不過,姑娘方才存身在這樹上面,洒家和那小子竟然全不知道,姑娘這身話聲未了,那絕色少女又咯咯笑了起來,掩口道:「大師,您又糊塗起來,您看,這樹林裡面林葉這麼濃密,風又很大,風吹得樹葉子籟籟地響,別說我了,就算比我再笨一點的人爬上樹,恐怕大師也未必聽得出來哩。」
她嬌麗如花,語音如鶯,婉轉嬌柔他說出這番話來,看這魯莽的頭陀再也深信不疑,秋波中不禁露出得意的神采來,但她卻不知道在她說這話的時候,樹梢果然爬上一個人去,正如她自己所說,此刻風吹林木,她根本無法聽得出來。
原來卓長卿掠到樹後,眼見樹後空空,心中一急,就追下去。
但追了兩步,他心中一動,暗想人家已走了不知多久了,自己根本就未必追得上,而且在這種漫密的叢林裡,自己縱然追上,說不定反而會受到人家暗算。
心念至此,他腳步不禁停了下來,哪知卻突然聽到一聲大喝,像是那魯莽的頭陀發出的,他心中一動,便又折了回來。
越行越近方纔那株大樹,他果自又聽到那少女嬌柔的笑聲,正和那魯莽的頭陀說道:「……自然,也萬萬比不上大師您了……」
卓長卿劍眉一皺,沉吟片刻,「唰」地掠上樹去,別說有風聲掩飾,就算沒有風聲,也無人能夠聽出他身形掠時的聲音來。
他居高臨下,只見那少女扭轉嬌體,正又柔聲道:「您也該看得出來,我——總不該像個女強盜吧。」
卓長卿聽在耳裡,再想到她方才不是也和自己說著類似的話:「……你看,我這雙手像是殺人的嗎?」
心裡不知是笑是怒。
又聽到那少女說:「……就算再笨一些的人爬上去……」
他幾乎忍不住要躍下樹去,但轉念一想,此刻這魯莽的頭陀想必已受這少女之愚,自己躍下樹去,他一定會幫著這狡黠的美麗的少女聯手對付自己一遂就屏住聲息,在這濃密的樹葉裡看著這少女對那頭陀在玩什麼花樣。
多事頭陀一手持著方便鏟,龐大的身軀,便斜斜在那只可剛可柔的方便鏟上,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的樣子。
那絕色麗人卻微伸玉手,撫弄著發邊的亂髮,突又問道:「大師,您這次來,是不是也為著那天目山的盛會呀?」
多事頭陀雙目一張,道:「你怎麼知道?」
那絕色麗人「撲哧」一笑,道:「您這次來是為了想弄把寶劍呢,還是想得到那位美人呢?」
多事頭陀突然仰天長笑,一面用手拍著前額,連聲道:「人人都道洒家『多事』,你這小姑娘卻比洒家還要多事,連洒家的事都管了起來,洒家既非為劍,亦非為人,卻只想弄幾兩銀子。」
這次輪到那絕色麗人一怔,卻聽多事頭陀又復笑道:「洒家此次南遊以來,又管了不少的閒事,別的不說,洒家竟欠了別人的一萬兩銀子的債,小姑娘,你想想,洒家身上除了這方便鏟還值幾個錢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怎麼還得了人家的債,所以麼……哈哈,聽到天目山上這等事,洒家就趕來了。」
那絕色麗人嬌美的臉龐上喜動顏色,秋波一轉,嬌笑道:「那麼,我若是替大師還了債,大師可不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呢?」
多事頭陀身軀一直,大聲道:「那若是好事,洒家不要你的銀子也行,可是你若要想叫洒家做些不仁不義之事,——洒家先一鏟打扁你。」
躲在林葉中的卓長卿不禁暗讚一聲:「這多事頭陀雖然魯莽,卻不失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目光下望,卻見那絕色少女又笑道:「我怎會請大師做不仁不義的事呢?」
秋波一轉,裊娜前行兩步,又笑道:「大師,你有沒有看過那三幅畫呀——就是上面畫著寶劍、黃金和一個女孩子的那三幅畫。」
多事頭陀一雙環目在那少女面前一掃,突又哈哈大笑了起來,連聲道:「洒家真是糊塗,酒家真是糊塗,難怪看著你好生面熟,原來你就是那幅畫上的女子,好極好極,洒家正好問你,你在天目山上,究竟弄些什麼花樣,而能難倒這些不遠千里而來的武林群豪?你那些黃金,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還有,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多事頭陀一連串問了三句,卻也是躲在樹上的卓長卿以及不遠千里跋涉而來的天下武林群豪心裡想問未問出來的話。
那絕色麗人秋波轉了兩轉,忽又「撲哧」一聲,嬌笑起來,緩緩說道:「您一連串問了人家這麼多問題,叫我怎麼回答您才好呢——這樣好了,我索性帶您去看看,這麼您不就全知道了嗎?」
卓長卿居高臨下,只見這少女笑起來有如花枝亂顫,頭上的鬢髮,也不住隨風飄舞,不禁暗中自忖道:「我在書籍上常常看到尤物二字,卻始終不知道要怎樣的人能稱得上尤物,今見了這少女,才知道尤物是什麼樣子,唉——看來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恐怕也再難找出一個這樣的人來了。」
一念至此,忽又想到自己的爹爹在教自己唸書之時,常常說的幾句話來。
一時之間,他像又看到他爹爹正帶著滿臉慈祥親切,卻又正氣肅然的神情,站在他眼前,手裡拿著一本書,反反覆覆地教他念著書上的詞句,每當讀到「孔日成仁孟日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而後,庶幾無愧。」這一類話時,爹爹就會為這掩卷歎息。
「爹爹終於成仁取義了,他一生之中,該沒有什麼歎息、慚愧的事了吧,但是爹爹為何又死得那麼不值得呢?您老人家為別人之死歎息,可是此刻茫茫天下,又有誰會為您老人家的死歎息呢?」
他心中思潮翻湧,一會兒想到爹爹媽媽,一會兒又想到自己快樂的童年,但快樂的童年逝去永不再來,死去的雙親也永不會復生了。
在這翻湧的思潮中,卻似乎有一點紅色的影子越來越大,終於凝成那絕色麗人的身形,似乎又嬌笑著伸出一雙有如春蔥的玉手,柔聲道:「這像一雙殺人的手嗎?」
「這像一雙殺人的手嗎?這像一雙殺人的手嗎?……」這話似乎一旬連著一句,在卓長卿的腦海中撞擊著、擴散著,他茫然問起眼睛,哪知眼前卻又浮動出自己爹爹的身影,滿身浴血,正自戳指人罵:「我死了,你這不孝的兒子也不替我報仇,心裡卻在想著仇人的弟於,在想著她是個尤物,我要你這不孝的兒子又有何用。」
猛然一拳,打在自己臉上。
他大叫一聲,從樹椏下滾了下去,張目四顧,林中空空,不但自己爹爹的影子不見了,那少女和多事頭陀也失去蹤跡。伸手一握,只覺掌心濕濕的,滿是冷汗,方才竟似做了一場噩夢。但此刻噩夢已醒,他卻不禁暗罵自己,怎麼在這緊要關頭上,卻想起心事來,此刻那少女早已走得不知哪裡去,卻教自己如何找去。
又想到那少女求多事頭陀一事,卻不知又是什麼事,多事頭陀方才問她的三個問題,又不知她到底如何回答。
卓長卿雖是聰明絕頂之人,但到底年紀還輕,又是初入江湖,此刻面臨著許多錯綜複雜之事,不禁呆呆地愕住了,茫然沒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