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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古龍

    這一切變化,動亂、驚呼、怒喝,以及這一切變化中的平靜與沉寂,裴玨俱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

    他佇立在一座酒樓上的窗戶前,無言地看著這一切事故,心中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憐憫與悲哀。

    「七巧童子」吳鳴世卻以凝目望著他面上的表情,不時得意地微笑一下,顯然對自己安排下的效果,甚為滿意。

    東方鐵的一番言語,只不過引起了他一聲冷笑,裴玨側目道:「此時此刻,還有什麼好笑的事麼?」

    「七巧童子」吳鳴世微笑不已,突又長歎道:「我在笑這些少年得志的少年,憑著父兄師門的餘蔭,在武林中博得了一份聲名,卻絲毫不知道武林中的奸詐,『龍形八掌』眼見已是眾叛親離,窮途日暮,這東方鐵竟還在為他說話……唉!」

    他長歎一聲,住口不語,似乎對東方鐵如此作風,甚是惋借。

    裴玨默然不響,忍不住歎道:「唯其如此,我才覺得東方兄弟畢竟不失為名門之後,熱血男兒,你怎能如此輕蔑他們?」

    「七巧童子」日中一陣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此刻「神手」戰飛卻已突然在長街上出現。

    這正如一方碩大的山石,突然投落在本已波浪重重的湖水裡,「噗通」一聲,浪花四濺。

    沸騰了的人群,此刻更沸騰到了頂點,東方兄弟面色微變,「龍形八掌」神色肅然,望著「神手」故飛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他每跨一步,暄騰的人群便抑止一些,直到他走到「龍形八掌」檀明面前,喧騰的人聲便又寂絕。

    東方鐵微一抱拳,道:「戰莊主可是有什麼真實的證據麼?」

    「神手」戰飛冷冷一笑,目光閃電般掃向「龍形八掌」檀明,朗聲道:「你可是真地要證據?」

    「龍形八掌」曬然一笑,濃眉聳動,突地厲叱一聲:「拿證據來!」

    「神手」戰飛手掌一揮,只見兩條大漢,挾持著一個畏縮的漢子自人叢中走了出來,「神手」戰飛大喝道:「過不去,你可認得此人是誰?」

    「過不去」畏縮地望了「龍形八掌」一眼,顫聲道:「這位就是『龍形八掌』檀大爺!」

    「神手、戰飛沉聲道:「你且站在這裡,將你親眼所見之事,當著天下英雄說出來。」

    「過不去」全身劇烈地顫抖一下,道:「小……小人……不……敢;……他只覺」龍形八掌「檀明的兩道眼神,有如兩柄利劍般望到自己心裡。」神手「戰飛面色一閃,轉向東方鐵道:「東方少堡主可能負責此人的安全?」

    東方鐵沉聲道:「在下以身家名譽為保,此人若有半分損傷,唯我東方鐵是問!」

    「神手」戰飛回首道:「有了東方少堡主保護,你還不敢放心麼?」

    「過不去」終於鼓起了勇氣,一字一字地將那一番言語又說了一遍,他語聲雖不大,但滿街之人卻都寂靜如死,凝神傾聽。

    「龍形八掌」檀明始終面沉如水,一言不發,沒有任何人能從他面容上看出一絲他心底的思想與意念。

    東方兄弟面面相覷,面容灰白。

    但小樓上的裴玨,面容卻比他更灰白幾分。

    吳鳴世低聲道:「再過片刻,裴兄你便可步下樓去,為親復仇了。」

    裴玨垂首默然,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我只願無人助我。」

    「七巧童子」吳鳴世目中又是一片光芒閃動,他兩個身後的袁瀘珍卻幽幽歎道:「我也不願看到這麼多人來圍毆一老人,即使……唉,即使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裴玨回觀一眼,只覺自己只有在這小小的女孩身上,才能尋獲一份真誠的瞭解與同情。只聽「神手」戰飛大喝一聲:「各位朋友,你們可曾聽到他的話了?」

    人叢中一陣怒喝,戰飛轉首道:「檀明,你還有什麼話說?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你可是到了保定城?」

    「龍形八掌」面沉如死,冷冷道:「不錯。」

    人群中怒喝聲,幾可將兩邊的樓房俱都為之震坍。

    東方兄弟面色大變,「神手」戰飛卻不禁一愕,瞬又喝道:「如此說來,你已承認『槍劍無敵』裴氏雙傑乃是被你毒手殺死?」

    小樓上的裴玨心房顫抖,手足冰冷。

    只聽「龍形八掌」檀明緩緩道:「十餘年前,那大雪之夜,在保定城中的人,何止千千萬萬,難道就全都是害死裴氏雙傑的兇手嗎?」

    人叢中的怒喝變成漫罵,「神手」戰飛仰天狂笑著道:「好無恥的狡辯,難道你……」

    語聲未了,「龍形八掌」檀明竟已仰天狂笑起來,他這以充滿真氣所發出的笑聲立刻將「神手」戰飛的笑聲壓倒。

    「神手」戰飛怒喝道:「你笑些起什麼?哼哼,真虧你直到此刻還笑得出來!」

    「龍形八掌」檀明笑聲嘎然而頓,沉聲道:「憑著一個販夫走卒的語言,你便說是真憑實據,老夫真不知你是好狡抑或是愚蠢。」

    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大聲道:「像這樣的證人,老夫隨時隨地都可以收買數十個,各位朋友俱是明眼人,難道就信了他的話麼?」

    怒喝與漫駕漸漸平息。

    東方鐵目光一轉,皺眉道:「憑心而論,你的確算不得是真憑實據,戰莊主……」

    「神手」戰飛截口冷笑道:「好個算不得真憑實據,如此說來事隔經年,除了『槍劍無敵』人死復生,便再無人能證明這姓檀的便是殺人的兇手了?」

    東方鐵愕了一愕,回首望了望他的兄剃東方虯東方江、東方湖,三人面上各有表情,卻也都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才是。

    小樓上的「七巧童子」冷笑一聲道:「好一個狡猾的老人!」

    裴玨忽然歎道:「不過以事論事,直到目前為止,我們當真沒有一件真正可以定人罪,已的證據,若憑這些莫須有之事,便要置人死地,當非……」

    「七巧童子」吳鳴世冷冷截口道:「裴兄,你心腸也未免太仁厚了些,婦人之仁,豈足成事?」

    裴玨呆了半晌,心中突地對吳鳴世的言語,起了一陣輕微的反感,目光下望,只見「龍形八掌」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似乎走上任何險惡的風浪,都不足以將這老人擊倒。

    良久良久,東方鐵方自沉聲道,「事已至此,我兄弟雖是局外之人,但也不得不說旬公道之言,若無真憑實據,還望各位三思,莫要冤枉了好人!」

    「神手」戰飛冷笑一聲,方待說話,突聽一聲大喝:「我有真憑實據。」

    眾人齊都一驚,千百道目光隨之望去,只見「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羅義,邊少衍四人,大步而來。

    這四人俱是「尤形八掌」的親信心腹,此刻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不但眾人驚奇詫異,就連「神手」戰飛亦覺大出意外。

    「龍形八掌」面色大變,沉聲道:「柳輝,你幹什麼?」

    「八卦掌,,柳輝卻連望都不望他一眼,自管走到」神手「戰飛身側,雙臂一揚,朗聲大呼道:「各位朋友,我柳輝雖然跟著檀明十數年,但卻還有一份良心,事到今日,我不得不說幾句公道話了。」

    「龍形八掌」濃眉劍軒,鬚髮皆展,東方鐵沉聲道:「大叔暫且息怒,且聽他說些什麼?」

    這名門少年至今言語間尚不肯失禮,檀明心中不禁大是感激。

    剎那間人群騷動更劇,「八卦掌」柳輝朗聲道:「這十餘年間,檀明雖是享盡榮華,但是他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雖然是做賊心虛,自從他聽到這位趕車的朋友『過不去』露面之後,他就想出各種惡毒的計劃,來對付『江南同盟』……」

    一種被曲侮與欺騙的感覺,使得鎮靜而從容的「龍形八掌」氣得連鬚髮都為之顫抖起來。

    他再也沒想到自己平日最親近的人,此刻竟會出賣自己。

    盛怒之下,這一代大豪怒喝道:「忘恩負義的奴才!」

    雙臂一伸,十指並展,便待向「八卦掌」柳輝撲去。

    東方鐵身形一動,擋在他身前,沉聲道:「不可妄動!」

    「龍形八掌」檀明顫聲道:「武林之間,本已充滿勾心鬥角,互相欺騙之事,『飛龍鏢局』與『江南同盟』勢已不能並存,我要想出各種方法來將之消滅,這點我絕不否認,但誰要說我檀明就是那殺人的兇手,我檀明不藉以性命與之相拼!」

    他神情激動,言語激動,說的竟似乎並不是虛偽的言語。

    小樓上的裴玨心中為之一動,吳鳴世卻冷笑道:「好會做作的奸徒,想不到『龍形八掌』竟是如此角色!」

    「八卦掌」柳輝向他微笑一下,道:「這些事只足以證明檀明此人的好狡凶毒,卻不能證明他便是十餘年前那藏頭藏尾的蒙面人。」

    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眾人俱都屏聲靜氣,凝神傾聽。

    只聽他緩緩接口道:「但有一事,卻可證明他便是殺死那『槍劍無敵』裴氏雙傑的兇手。」

    眾人忍不住紛紛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東方兄弟面色凝重,小樓上的裴玨幾已不能自持。

    「八卦掌」柳輝道:「各位可還記得,昔年『槍劍無敵』身死那日所保的珍寶紅貨,是一件什麼東西?有何珍貴之處?」

    眾人有的茫然不知所答,有的卻已亂聲道:「碧玉蟾蜍。」

    「神手」戰飛沉聲道:「柳兄所說,可是那能夠預知天氣陰晴的異寶『碧玉蟾蜍』?」

    「八卦掌」柳輝冷笑道:「不錯,正是『碧玉贍蜍』,而這『碧玉蟾蜍』,此刻便是在這『龍形八掌』檀明的身上。」

    四下爆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驚呼,裴玨心頭一懍,雙拳緊握,「七巧童子」嘴角卻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驚訝過後,怒喝立起。

    「搜他身上。」

    「叫他將『碧玉蟾蜍』拿出來。」

    「姓檀的,你身上若是沒有『碧玉蟾蜍』,今日我們就放過你,否則我們就將你活活打死,為十餘年前那些英雄的英靈復仇。」

    「八卦掌」柳輝面帶詭笑,冷眼旁觀,冷笑著道:「姓檀的、你顯然不是兇手,你敢讓他們搜一搜身上麼?」

    「龍形八掌」檀明呆了半晌,怒極反笑,喃喃道:「搜我……搜我身上……」

    突地鬚髮皆揚,厲叱道:「誰敢搜我!」

    這一聲厲喝,更是有如晴天霹靂,眾人面面相覷,當真沒有一人敢向他走近一步半步。

    東方鐵劍眉微皺,卻見「攝魂刀」羅義突地一步掠出、目光一掃,抱拳四揖,朗聲道:「各位與這姓檀的雖有深仇大恨,但這『碧玉蟾蜍』,卻是與我羅義關係最深,這一件武林的隱秘、各位只是不知道。」

    這始終未發一言的「攝魂刀」羅義,卻在此刻說出了這驚人之語,眾人心中不覺大奇。

    東方兄弟目光掃處,只見「龍形八掌」面上神色果又一變。

    東方湖朗聲道:「兄台只管說出,在下洗耳恭聽。」

    「攝魂刀」羅義道:「這『碧玉蟾蜍』,本是淮南一位巨商,委託我義兄,『斷魂刀』孫斌護送之物,」我義兄為了此物,與昔年名震江湖的綠林巨盜『淮陽三煞』結下深仇,雖然刀傷追命趙老二,卻被「小喪門『程英,和』奪命三郎『鄭昆炎逼得無處容身,這才將』碧玉蟾蜍『轉交給』槍劍無故『護送!」他長歎一聲道:「我義兄至今浪落江湖,不知生死下落,追根究底,還不是為了此物?是以此物與我干係實是最深,是以……」

    眾人凝神而聽,一片靜寂之中,只見他緩緩轉過身子一面向「龍形八掌」檀明,厲聲道:「今日我倒要搜一搜你的身上!」

    話聲未了,他已一個箭步向檀明竄去,「龍形八掌」濃眉一揚,劈手一掌,擊向他胸膛。

    「『攝魂刀」羅義只覺前胸一股勁風襲來,身不由主地連退三步,身軀一挺,再次撲上。「龍形八掌」檀明厲叱道:「你當真不要命了?」

    「攝魂刀」羅義跟隨他已有多年,此刻他雖在極怒之下,手腳必定還留了兒分情意,袍袖一拂,再次震退了羅義的身形。

    眾人已是一片喧騰,羅義踉蹌地隨著腳步,轉身道:「這姓檀的居然還敢動手,各位朋友,誰給我一個公道?」

    眾人大喝一聲,已有數十人向石階上衝出,也不知有多少聲音怒罵著:「打死他,再次搜他身上!」

    東方兄弟雖然早已對檀明的行為發生懷疑,但見了這種情況,心頭卻不禁激起了一份俠義之氣,只夕陽餘輝中,「龍形八掌」檀明的身軀雖然仍是那麼威武而挺直,但是在這已是眾叛親離、日暮途窮的武林大豪眉字之間,卻已顯露出一種悲哀與槍涼之意。

    他寧可身死,也不願這些人的手掌觸及自己的衣衫,此刻他實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這些人衝上台階一步,他便要以別人的鮮血,來灌溉自己胸中的憤怒,以別人的屍身,來作自己的墳墓。

    小樓上的裴玨,此刻亦是熱血沸騰,「七巧童子」吳鳴世道:「裴兄,此刻已是偷核現身的時候了。」

    語猶未了,突見人從中飛起一條黑影,座鷹隼般飛過那數十個憤怒的人群,落在「龍形八掌」身前,口中厲喝一聲,出手如鳳,五指如鉤,一把擰住了當先衝來之人的臂膀,手臂一揚,隨著這一聲厲喝,將此人直拋了出去,「砰」地拋在第二人身上。

    這兩人一起向後衝出十數步,立刻將後面的人潮也撞得隨之向後跌倒。

    「龍形八掌」濃眉一展,大喜道:「豹兒,你……你竟來了!」

    眾叛親離,日暮窮途之中,他畢竟看到了一個親人,一種激動,使得這老人幾乎落下淚來,心頭亦不知是欣喜,是感激,抑或是悲哀!

    這廣額深腮,目光如鷹,行動卻矯健如豹的少年,面色仍是一片深沉,左手疾伸,問電般捏住了另一人的時間的「曲池」大穴,右手斜抄,抄起了此人的膝蓋,口中再次大喝一聲,竟將此人筆直舉起。

    眾人一陣大亂,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

    矯健的少年,「苗豹」厲喝道:「誰敢再動一動!」

    夕陽之下,映著他充滿了力量的身軀,滿含殺機的面容,散發著野獸一般光芒的眼睛……當真有如一隻咆哮在深山中的猛獸。

    東方鐵暗歎一聲,忖道:「好一條漢子!」

    「『攝魂刀」羅義軒眉大罵道:「畜牲,你要做什麼?」

    苗豹大喝一聲,突地飛起一腿,「攝魂刀」羅義心頭一跳,斜身錯步,哪知苗豹第一腿尚未下,第二腿已跟著踢出,身軀有如風車一般,身右一輪,「攝魂刀」羅義慘呼一聲,身軀有如斷線的風箏,向外飛出一丈,撲地落在地上!

    「神手」戰飛面色微變,大聲道:「好功夫,我戰飛領教領教!」

    苗豹口中冷「哼」一聲,雙手一沉,把掌中那已被他制住的人身,向戰飛筆直地砸了下去。

    「神手」戰飛身形側讓,左掌上托,接達此人,反手拋在背後,右掌斜斜揮出,恰巧接苗豹的一掌。

    兩掌相接,苗豹只覺掌心一熱,身軀大震,撲地坐到地上。

    「神手」故飛卻只覺有一股洪水般的大力,在他手掌上一擊,使得他身不由主要向後退去。

    這兩人掌力一剛一柔,「神手」故飛雖然內力綿容,但這少年身軀之中,卻含蘊著一種野獸般的原始之力,身軀方倒,立刻挺腰站起。

    「龍形人掌」皺眉沉聲道:「豹兒,你可受了內傷?」

    苗豹沉聲道:「無妨!」

    語聲未了,呼呼兩掌,分擊戰飛胸膛與腰胯。

    「神手」戰飛長髯一飄,還擊一招,他方才本待一招之下,便將這少年置之死地,哪知這少年競有如此的潛力!

    霎眼之中,五招立過,「神手」戰飛目光掃過,只望有人為他接手,要知以「神手」戰飛的身份地位,與『龍形八掌「一拼尚可,與這名不見盎傳的少年動手,即使他勝了,也不光榮,何況他此刻交手之下,還沒有什麼制勝的把握。哪知他國光掃動之下,竟發覺人人俱在袖手旁觀,就連方纔那股衝動的人群,此刻都已靜下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競是如此孤獨,沒有朋友,有的俱是奴才,良己若是到了窮途日暮之時,這些奴才對待自己,還不是正是和」八卦掌「柳輝等人對待檀明一樣!他左手一招」分花拂柳「,右手一招」橫掃千軍「,這兩招一剛一柔,一拙一巧,力量、招式,俱是大不相同,但他竟在同時發出,用得果然威風八面,但是在他心底深處,卻已升起了一陣蕭索落寞之感。苗豹目**光,一言不發,轉瞬間便與」神手「戰飛力拼了數十招。這少年招式並不十分精妙,內力更不十分深厚,但是他卻有一種別人沒有的剽悍而猛鷙的力量,只要他一和人家動手,那麼他的身體、心智、靈魂、性命,甚至毛髮,卻像是僅僅為了這次交手而生,再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這種先天的原始力量,不但彌補了他武功的不足,而且還使得他的敵人,心中無法不生出一種畏懼之感!群豪越看越覺驚奇,」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邊少衍俱都遠遠走到一旁,唯恐他會找到自己頭上。那」過不去「更是已被駭得四肢發軟,蹲在石階旁,連站都站不起了。天色漸黯,晚風漸寒,」神手「戰飛的目光越掃」越是蕭索,苗豹的目光越打越是尖銳明亮。只見他一掌擊出,全身的力道隨之擊出,全力的意志也隨之擊出,有時縱然是要同歸於盡的招式,他擊出時也絲毫沒有考慮,彷彿只要能將對死,自己縱然陪著死去,也沒有關係。「神手」戰飛濃眉漸漸皺起,突地大喝一聲,右掌全力擊出,全無花招巧式,僅是剛猛真力,左手一捋,卻將自己頷下的長髯捲起咬在牙裡,左腿隨之踢出,左掌立即擊去!苗豹側身一讓,群豪目光動處,知道這「神手」戰飛此刻也動了拚命之意,有些人較為冷靜,早已弄來一些火把燈籠,高高挑起,此刻夕陽還未全落,這些燈籠火把看來也甚是昏黯,就一如「龍形八掌」檀明的面色一樣。五十招雖過,但也不過只是片刻間事,前面的人群中雖在屏息而觀,後面的人群卻起了一陣騷動。這騷動蔓延異常之快,不知是誰,驀地大聲呼喊道:「裴大先生來了!」

    立刻有無數聲歡呼隨之響起。

    「裴大先生來了……裴大先生來了……」

    「龍形八掌」、東方兄弟、甚至「八卦掌」柳輝等人,面容俱都一變,目光像是受了什麼魔力的吸引般,一起隨之望去。

    只見人群雖在動亂,卻漸漸向兩邊分開,讓了一條通道。

    「神手」戰飛與苗豹的搏鬥再猛烈,此刻也沒有人再去看上一眼。

    人群潮水般分開一條通路,筆直地通向「龍形八掌」檀明以及東方兄弟仁立的石階。

    夕陽一黯,火光漸亮。

    晚風閃動著火光,火光炫耀著金黃而微紅的彩色。

    這閃動著金黃而微紅的彩色,此刻,便照到了裴玨的臉上。

    千百道目光,隨著他腳步移動著。

    他腳步沉重而緩慢。

    期待,也不過只是為了這一剎那的到來。

    兩人相對木立,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僅僅在霎時之間。

    突地,四下爆出一聲震耳的呼喊,融合著憤怒、興奮、助威與得意的呼喊,這呼喊之聲,根本毋需字句,別人也聽得出來。

    立在裴玨身後的「七巧童子」吳鳴世,目中光焰一閃,急行兒步,朗聲道:「檀明,你可知道此刻立在你面前的人是誰麼?」

    「龍形八掌」目光不瞬,望也不望他一眼,只管沉聲道:「好好,你來了,你終於來了!」裴玨暗中一咬牙關,緊咬著牙齒,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一陣顫動,他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我終於來了!」

    檀明濃眉一揚,突地大喝道:「你來作什麼、你是要來尋我復仇的麼?」

    裴玨目光堅定地望著他,沉聲道:「我只問你一句,我爹爹可是死在你手上?」

    「龍形八掌」雙拳緊握,胸膛起伏,花白的長髯,不住隨風飄拂。

    裴玨仍在望著他,目光更深遠,更堅定。

    嘈亂再一次平息,長長的街道,千百人頭,只聽一陣呼吸聲,此起彼落,千百道目光,忽而望著裴玨,忽而望著「龍形八掌」。

    靜寂、靜寂、靜寂……

    「龍形八掌」呼吸突地停止,胸膛向前一挺,自牙縫中吐出兩個字,兩個驚心動魄的字:「不錯。」

    裴玨全身一震,只覺彷彿有一柄千鈞巨錘,高高舉起,碰地,擊在他胸膛上。

    四下霹靂又起,十里以外的人,都可以聽到這一陣怒吼。

    東方兄弟神色一變,倒退三步。

    苗豹一步掠到檀明身側,「七巧童子」吳鳴世雙目一亮,「神手」戰飛濃眉立揚。

    裴玨突地轉過身來,手掌緩緩一揚,輕輕一揮,沉聲道:「各位請靜一些。」

    面上的神色,有如磐石堅定,他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壓下了這霹靂的呼喊。

    「神手」戰飛暗歎一聲,驀然又一次覺出自己的沒落與蒼老!

    只見裴玨回轉身,目光回向檀明,在這一回目之間,他明確地看到檀明眉宇間,竟似隱藏著一種十分深邃的痛苦。

    他走上一步,沉聲道:「走!」

    「龍形八掌」檀明不禁一愣道:「哪裡去?」

    裴玨沉聲道:「父叔之仇,不共戴天,我要與你尋個僻靜之處,一決生死,無論勝負,你我兩家的仇恨,都可以一筆勾消!」

    「龍形八掌」雙目一張,「七巧童子」面容大變,群豪卻都愣住了,東方兄弟卻又不禁歎付道:「好漢子!」

    「龍形八掌」突地仰天狂笑起來,「七巧童子」附在裴玨身側,低聲道:「裴兄,我大勢安排已成,只要你一聲今下,檀明便死無其所,你何苦……」

    檀明笑聲突地一頓,截口道:「不錯,你與我單獨拚鬥,你武功怎會是我的敵手?」

    裴玨仍然面沉如水,緩緩道:「我與你走出此地,若有一人在暗中跟隨,便是對我裴玨的莫大的羞辱,便是認為我裴玨不能為自己的父親復仇。」

    「七巧童子」吳鳴世狠心一跺腳,武林群豪的目光,卻漸漸茫然而變成欽佩,要知這般血性男兒,心中敬佩的就是這種無畏的英雄,雖然更有些人眼中,這種英雄未免太過愚蠢。

    其實裴玨的本意又何嘗是如此?但到了此時此地,他心中便有一陣熱血湧起,這英雄的熱血,使得他忘了許多事,古往今來,這種英雄的熱血不知成就了多少膾炙人口、留傳千古的雄風烈跡,傳得壯士們擊節高歌,使得美人倒暗彈珠淚。

    「龍形八掌」默然半晌,他目中的神色竟然也是既痛昔,又矛盾,「七巧童子」吳鳴世突地大喝一聲:「我們不能讓裴先生走,我們要先將這奸賊殺死。」

    群豪立刻被鼓動起來,裴玨面色一沉,但大亂勢己將起。

    就在這喧瞬不容發的剎那之間,天外突地傳來一陣清嘯。

    這嘯聲宛如龍吟,又如鳳鳴,穿雲裂石,上衝霄漢。

    群豪只覺心頭一凜,有的已忍不住抱住耳朵。

    接著屋脊上卷下一陣狂風,吹熄了所有的火把燈籠。

    夕陽方落,星月未升,大地驟然一陣昏暗,只聽長嘯聲由遠而近,由近又遠,霎眼間便似離去百丈。

    等到群豪目光能夠辨物時,這長嘯已只剩下了絲絲縷縷的餘音。

    停留在清冷的夜空裡,而台階上的「龍形八掌」卻已不見蹤影。

    立刻,是一陣更驚駭的大亂。

    有的人忙著去點燈籠火把,有的人在無用地呼喊。

    「追,追,逃了,逃了。」

    「七巧童子」吳鳴世目瞪口呆,面容發青,呆呆仰視著蒼穹。

    東方兄弟亦是滿面驚嚇之色,他們俱是武林中的一流少年名俠,武功俱得有一流傳授,但是以他們的真力竟似也禁不得那一聲長嘯,以他們的目力竟也沒有看清這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只看到一條人影,隨著一陣狂風,閃電般撲了下來,一把抄起「龍形八掌」檀明,身形毫無停留,便又捷飛而去。

    這期間只有裴玨心中更是驚疑,他不須用眼去看,己可大約猜到這以絕頂內力與輕功救走檀明的是什麼人。

    使他無法猜測的,是這兩位武林異人,為什麼要救走檀明。

    他望著遠處的黑暗,直到所有的燈籠火把俱已亮起。

    於是他緩步走上台階——立刻,所有的聲音都變做了歡呼。

    裴玨雙手一揚,朗聲道:「各位朋友……檀明已去……但望各位……各回本位……為人間伸張正義……為人群服務……但卻請切記一事……凡事萬萬不可如此衝動……私仇非比公憤……在下萬萬不敢以計謀將私仇變為公憤……但日後在下若是發現有危害武林正義之事……還望各位能與今日一樣……與我同在……為武林伸張正義……主持公道!」

    他言語簡直無法繼續,因為他每說一句,便有一陣震耳的歡呼。

    等到他將話說完,四面的歡呼,已似怒潮般將大地都幾乎淹沒,「江南同盟」中人,更是人人興奮欲狂,大喊道:「盟主萬歲!……擁護我們的裴大先生重返江南。」

    就在這怒潮般的歡呼聲中……

    袁瀘珍熱淚盈眶,粒粒珠淚,卻閃爍著得意的光采。

    「冷谷雙木」含笑互視,冷寒竹道:「他終究長成了。」

    冷枯木歡喜地歎首一聲,道:「我們也該向家丫。」

    冷寒竹道:「賭約呢?」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什麼賭約,勝勝負負,還有什麼關係麼?」

    兩人相視一笑,向人叢中飄然引去。

    「神手」戰飛目中見到這種場面,耳中聽到這聲聲歡呼,疾然若失,垂下了頭,心中更充滿了寂寞肅索之意。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自語道:「人生,人生……唉!去了……去了!……」

    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大豪,便也在這歡呼聲中,落寞地走了,只是他心裡畢竟還有一絲甜甜的安慰,因為他知道,在不遠的一個地方,還有一朵甜甜的微笑在等著他,他心上的風塵與創痕,也當真需要那一雙瑩白的纖手的洗滌與安慰。

    這也許是英雄的末路,但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起始呢?他曾經征服過許多人,但他又何嘗征服過一個女人的心?

    快樂與成功可以分許多種。只是要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他腳步雖沉重,但是在落寞的面容上,卻畢竟有一絲微笑。

    「七巧追魂」那飛虹站得與裴玨最近,這改邪歸正的綠林梟雄,似乎已從這歡呼聲中分得一分歡偷與光榮。

    因此他枯瘦的面容上,此刻正煥發著從來未有的光采。

    他心中不斷反覆默念:「行善畢竟是比作惡快樂得多。」

    「攝魂刀」羅義,胸膛前一片鮮血,臥在一處僻靜的屋簷下,這一聲聲歡呼,浪潮般沖激著他的心。

    他心中有許多感慨,也有許多悲哀,這一份感慨與悲哀,或許能幫他決定以後人生旋途的方向。

    「八卦掌」柳輝、「快馬神刀」龔清洋,以及邊少衍三人對望一眼,打了個眼色,偷偷向人叢中溜了出來。

    他們輕輕地以快步走出這條長街,如飛掠出漢口城外,邊少衍忍不住吐了口長氣,道:「擅明跑了,我們怎麼辦?」

    「八卦掌」柳輝冷「哼」一聲,道:「他跑得掉麼?」

    「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冷笑道:「他自認殺死『槍劍無故』,裴玨怎會放過他,遲早是死路一條!」

    城外一片曠野,「八卦掌」柳輝仰天大笑幾聲,道:「只要檀明一死,哈……『飛龍鏢局』的帳簿、存折、營業情況,全部捏在我手裡,我們三人可真要揚眉吐氣了。」

    「快馬神刀」龔清洋接口笑道:「何況我們這番已與『江南同盟,拉上了交情,改組後的』飛龍鏢局『,將來想必是一片坦途了。」「八卦掌」柳輝面色一沉,道:「龔兄,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位子,想來要歸於龔兄的了。」

    「快馬神刀」面上方自泛起了一絲笑容,但一瞥柳輝的面色,笑容立斂,於笑數聲,道:「柳兄說哪裡話?總鏢頭一位,自然是柳兄的了!」

    「八卦掌」柳輝面容略霽,突聽邊少衍冷笑一聲,兩人一起回轉頭來,呆呆地望著邊少衍。

    邊少衍緩緩撫弄著腰間的劍柄,道:「柳總鏢頭,將來『飛龍鏢局』,還有小弟容身之地麼?」

    「八卦掌」柳輝亦自乾笑數聲,道:「邊兄,說哪裡話,無論以聲名抑或武功來說,將來『飛龍鏢局』的總鏢頭一位,卻該是邊兄的。」

    邊少衍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

    他笑聲才起,突聽「快馬神刀」龔清洋一聲慘呼,邊少衍、柳輝大驚之下,回首望去——只見龔清洋面上肌肉一陣扭曲,雙肩一陣搖晃,忽然「撲」地仰面倒了下去,背脊之上,赫然插著一口利刃,——不常看見的柳葉飛刀!

    邊少衍、柳輝面容齊地慘變,疾叱道:「誰!」

    回首望去,黑暗中緩緩走出了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飄飄在移動著腳步,一字一字地冷冷道:「兩位打得好如意的算盤!」

    「八卦掌」柳輝心頭一寒,顫聲道:「豹兄,你……你怎地來了?」

    苗豹冷冷一笑,道:「你連檀大爺都不認得了,還認得我吧?」

    「八卦掌」柳輝滿頭大汗,連退三步,道:「我……我……」

    身形一轉,競要掠走。

    苗豹大喝一聲,道:「哪裡去?」…

    手掌一穿,身形閃動間,便已擋在柳輝面前。

    柳輝道:「苗兄,你這……這是要做什麼?嘿嘿,老弟兄好久不見,我請你——」苗豹面色一沉,殺機已現,道:「誰是你的弟兄?我正是來要你的狗命!」

    邊少衍掌勢一揚,只聽「嗆啷」一聲,劍光暴現,長劍帶著一溜青藍色的光芒,閃電般向苗豹削去。

    苗豹赤手空拳,以一對兩,卻絲毫不懼,兩掌一引,直擊柳輝前胸,右面飛起一腿,直踢邊少衍持劍的手腕。

    邊少衍雖然知道自己武功不是苗豹之敵,但此刻以二敵一,心中亦無畏懼之心,口中冷笑道:「你說來要命,我卻看你是未送死的:「說話聲中,他長劍翻轉,劍光飛舞,連環攻出三劍!哪知」八卦掌「柳輝卻乘這剎那間,摔轉身軀跑了!邊少衍到了此刻,心頭方大駭,只見苗豹冷笑一聲,左掌接了三招,右掌一揮一揚,三口碧綠的苗刀,帶著極為輕微的風聲,向柳輝擊去,要知生長苗疆,對於苗人的絕技飛刀,早已練得得心應手,再加上武功的修為,內力的增進,手法更是巧妙。」八卦掌「柳輝方自奔出一丈,只聞身後風聲已至。以他的武功身法,本來不難將這三口飛刀避開,怎奈他此刻早已心慌意亂,左避右閃之下,一口飛刀已自貫背而入,直沒至柄,」八卦掌「柳輝慘呼一聲,恰巧倒在」炔馬神刀「龔清洋的身旁。邊少衍目光掃處,滿心驚惶,劍法已見綜亂,突見劍光中欺入一條人影,他大驚之下,厲叱一聲,劍光下削,只見白光一湧,他當胸卻已被苗豹擊中一掌,有如被千斤巨石擊中一樣。剎那間他只覺千萬顆金星,同時在他眼前現出,喉問一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上,苗豹飛起一腳,踢在他」鼠溪「要穴之上,將他的身軀踢得飛起一丈,砰地,又恰巧落在」八卦掌「柳輝的身旁!冷風嗖嗖,夜色慘淡。苗豹左臂鮮血淋漓,染得他一身紫紅,他方才反身擊中一掌,自己也被邊少衍長劍刺中。但是這剽悍狂野的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連望都未向自己的傷處望上一眼,僅只微一皺眉,俯身拾起了邊少衍的長劍,身形展動,刷地,削下一大片樹皮,以他們三人的鮮血,在新削下的樹皮上寫了七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賣主求榮的下場!」

    他滿意地看了幾眼,這字跡雖然拙劣,但是字句卻充滿了正直、忠誠,以及對世人的警惕。

    然後他隨手拋棄了長劍,轉身走人黑暗裡,嗖嗖的冷風,剎那間便吸乾了地上的鮮血!

    曠野,曠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漢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卻在姿意狂歡著。

    他們敲開了所有的酒店,幾乎喝乾了所有的酒。

    他們三三兩兩痛飲著美酒,暢敘著生平。

    他們在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紛亂——因為他們就要走了,所有的爭鬥,看來都已成為過去,「冷谷雙木」不知所蹤,「飛龍鏢局」一敗塗地,賭約、鬥爭,都沒有了,都過去了。

    雖然,「龍形八掌」還未死,但他走去何處,卻是無人知道,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會合,此刻已勢必解體,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卻在心中暗暗慶幸!

    只有一件事,是他們共同承認的,那就是——武林中終於出現了一顆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們不時舉杯為這顆明星祝賀,這明星雖然歷經過許多折磨,危難與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終成不朽!

    然而,此刻這顆明星卻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獨的莊院中,那冷清的後院中,裴玨孤獨而冷清地將自己鎖在一間孤獨而冷清的房裡。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傑盼望著與他同飲,但是他卻只想孤寂,他井非要遠離人群,只是此時此刻,他急需孤寂來為他整理紊亂的思潮,來為他分析當前的去向,來為他冷卻過激的熱情。

    他也曾聽到袁瀘珍的腳步到他窗前來輕輕探望,以及鄰房的吳鳴世說話的聲音,他知道這些都是關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吳鳴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與久別重逢的袁瀘珍暢談,他只說:「經過這麼多天的勞累,我們都該早些睡了。」

    「冷谷雙木」的不告而別,使得他在煩惱與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離別的惆悵,這些天,他與這兩個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熱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濃濃的情感,而至今以後,他卻永遠再無法知道他們的去處,因為他們的行蹤永遠是那麼飄忽,而「冷谷」也是個虛無飄渺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沒有絲毫睡意,恩仇的難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難測,以及一種成功後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頭腦,都像是在冰山中冷凍了數十年那樣的冰冷,新鮮而清醒。

    遙遠處,有更鼓傳來,他沒有細數,也不知已至幾更。

    夜,深深沉沉,人,靜靜寂寂,樹,冷冷清清。

    在這深深沉沉,靜靜寂寂,冷冷清清的夜裡,裴玨忽然聽到了一陣陣呼喚的聲音……

    這聲音既似遙遠,又似不遠,既似飄渺,又似真實,彷彿是幽冥間鬼魂的呼喚,又彷彿是懷抱裡情人的聲音。

    他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長身而起,輕輕推開窗子,庭園便像是被水洗過了的玄冰一樣,呈現在他眼前。

    沒有人影,但呼喚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玨兒……玨兒……」

    他驀覺一陣寒意湧上心頭,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玨兒……玨兒……」

    呼喚的聲音,飄蕩在山石、亭院、林木間、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輕輕掠開三丈,眼瞟處,吳鳴世的窗戶仍未關好,房中竟然沒有吳鳴世的影子,孤燈未熄,吳鳴世竟像是已出去好久了。

    他無暇思索吳鳴世的去向,因為那呼喚不但響在他耳畔,還似乎響在他心底,他肩頭一聳,飛掠而出,三兩個起落,便已掠出了這深沉冷清的庭院,只是庭院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隨著呼喚的方向,他提起真氣,有如輕煙一般地飛掠著,奇怪的是,無論他飛掠得多麼迅快,無論他已掠過了多少路途,這呼喚竟仍然和他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聽來仍是那麼遙遠而飄渺,如真如幻,似遠似近。

    極目望去,前面彷彿是一片小小的湖泊,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發出夢一般的銀白色的光澤。

    他微一遲疑,呼喚卻又響起!

    「玨兒……玨兒……」

    這兩聲呼喚似較真實,他提氣縱身,前掠十丈,只見蕩漾的湖水畔,有一幢陰陰的黑影,三兩點昏黃的燈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後,那奇異的呼喚聲不可再聞,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難道就是這裡,難道這就是那奇異的呼喚聲叫我尋找的地方?」

    他伏下腰,以絕頂的輕功,再向前移動十丈,只見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廢棄了的樓船,並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來做水上人家,他還看到一隻狸貓沿著船舷走人艙裡。

    「是誰住在這裡?這裡有什麼秘密?」

    他期待著再一次的呼喚,但呼喚終不再聞,於是他雙臂一伸,輕輕落在左面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葉飄下,絲毫沒有引起半分聲響。

    一陣風吹過,他彷彿乘風一般,掠到那有燈的船艙,樓船已舊,自多裂隙,他謹慎地湊目一望——又是一張熟悉的、美麗,而蒼白的面容呈現在他眼前!

    他幾乎脫口喚出!

    「孫錦平!」

    此刻,在黯沉的燈光下,盤膝坐在一張木榻上,手裡輕輕撫弄著一隻灰白色的狸貓,長髮披肩,容顏憔悴,這蒼白而美麗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別經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玨心裡的孫錦平麼?

    她顯已遠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動人的光彩,但在這一剎那間,在裴玨的眼中,她還是如以前一樣地親切。

    「她沒有死!」一陣狂喜,使得裴玨已將喚出聲來,但映人他眼簾的第二張面龐,卻使得他幾乎連呼吸都一起屏住。

    一隻蠟燭,燭火飄搖,飄搖的燭火旁,肅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龍形八掌」檀明,他面色隨著燭火的變幻而變幻著,他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間竟仍是如此從容而鎮定。

    隔著一張殘舊的桌子,與檀明對面坐著的,竟是「孫老爹」一——「斷魂刀」孫斌,這久歷風塵的老人神色更加蒼白,右面的袖子虛虛垂下,顯見右臂已被人齊根斷去,本來挺直的腰身,此刻也變得彎曲而佝僂,不時發出一兩聲乾咳,更加重了他蒼老之意。

    他看來就像他面前的蠟燭,雖仍在風中掙扎,卻終於將要熄滅了。

    這兩個老人對面而坐,誰也沒有說話,「孫老爹」低垂著頭,正仔細端詳著手掌中的一件東西。

    良久良久,他將掌中之物輕輕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隻「碧玉蟾蜍」。

    裴玨心頭一陣狂跳,只聽「孫老爹」輕咳著,長歎著道:「美人多是禍水,奇珍更多不祥,唉……為了這一隻『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殘廢,連……唉,連錦平部……」

    他一連輕咳幾聲,實在不忍再說下去,塌上的孫錦平垂下了頭,秋波中一片瑩然,終於忍不住流下了兩滴淚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無追尋之處,便是她的生命,此後也永將在愁苦間渡過!

    「龍形八掌」面上神色亦是一陣黯然,歎道:「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孫兄,你……你……」

    他似乎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是說不出來。

    「孫老爹」強答一聲,道:「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這種地步,也是罪有應得,只是檀兄,你……你為什麼不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

    裴玨心頭一動,只見檀明眼簾一合,默然不語,心中顯見是感觸良多,「他感觸的是什麼?」

    「孫老爹」長歎著接口又道:「我失去了這『碧玉蟾蜍』後,便一心以為它是被『淮陽三煞』盜去,竟沒有去追查事實的真相,唉……只可憐『淮陽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們雖然為惡甚多,但又何嘗得罪了我,反是我錯怪了他們,我……我這不是罪有應得麼?」

    龍形八掌「檀明張開眼來,茫然疑視著燭光,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惡之報,最是令人難測,『淮陽三煞』作惡多端,沒有被仇家殺死,卻死在你手裡,你心裡自然難受,但你若仔細一想,又何嘗不會是蒼天借你之手,來將他們除去呢?「這充滿哲理的言語,使得孫斌雙眉一揚,但瞬仰歎道:「我無心鑄下了這般大錯,也受到了應得的報應,這樣我死了之後,在九泉之下也會安心些,只是檀兄,你……你為什麼……」

    檀明截口歎道:「我如今受這樣的冤曲、侮辱,實在也是罪有應得,我本想將這『碧玉蟾蜍』物歸原主後,就遠遠一走,讓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讓這一段武林中的隱密,永遠埋藏,但……但我滿腔積鬱不吐,實是死難瞑目。」

    裴玨心中又是一動,他已漸漸聽出此事其中必定還隱藏著一件曲折、離奇、詭異的經過,那其中必定不知包涵著多少心酸與血淚!

    「孫老爹」輕咳著拿起一個陳舊的酒葫蘆,在兩隻土碗中,斟下了滿滿兩碗酒,「龍形八掌」一飲而盡,目光中神光一閃,瞬即又變得滿面惘然,茫然凝注著飄搖著的火燭,像是已回到遙遠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滿腔雄心壯志,就在武林中剛剛出現了那神秘而殘酷的蒙面人之後,我便立下決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於是我放下一切事務,孤身出來探查……」

    裴玨只覺心房中如中巨石一擊,凜然付道:「難道他不是那蒙面人?難道真是我們錯怪了他?」

    只聽他接著道:「那時孫兄你也正護送著這只『碧玉蟾蜍』起程,我盤算著那神秘的蒙面容必定會向你下手,是以便在暗中追隨著你!」

    「直到河北境內,一個風雨之夜,在那山城之中,遇著『淮陽三煞』,似乎也要向你下手,我生怕他們誤了我的計劃,便一直監視著他們,哪知就在那一夜,你的『碧玉蟾蜍』失竊,跟隨你的兩個鏢師,也遭了毒手!」

    「孫老爹」長歎一聲,道:「這件事當真是陰差陽錯,我若非在失盜的前夜見到『淮陽三煞』,也不會將此事錯疑到他們身上,日後也不致生出那麼多事故!」

    「龍形八掌」檀明頷首歎道:「我若非是監視『淮陽三煞』,也不致讓別人得手,直到我聽到你手下鏢師的慘呼,連忙趕回去時,我只見兩條黑影,急爭掠走,我暗中追了下去,終於發現那兩人竟是『槍劍無敵』裴氏兄弟!」

    他語聲微頓,裴玨的心臟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幾乎不敢再聽下去,他幾乎要破門而出,他不能相信他自己的爹爹生前會做下不可寬恕的罪惡。

    只聽檀明接道:「那時我真不敢相信一向正直的裴氏兄弟竟會做出這種事來!但事實如此,卻又令我不得不信,我認定這兄弟兩人,必定便是那殘忍的蒙面容,他們之所以沒有將你殺死,只不過是被我擊退而已。」

    「孫老爹」歎息一聲,檀明接道:「於是便起了殺機,終於在保定城外,將他兄弟兩人擊斃,那時我心安理得,以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到後來……唉,我才知道我已做下一件不可彌補的錯誤,我這錯誤的代價,要以我終身的痛苦償付廣裴玨緊握雙拳,緊咬牙關,只聽檀明接道:「後來我才知道,那『碧玉蟾蜍』原是一個塞上的傳家之寶,而被那豪門所奪,交託於你,速到京城去為他的兒子博取功名,裴氏兄弟路見不平,才要將之奪回物歸原主,卻不知造化弄人,一至於此,令裴氏兄弟含恨而終,令我也鑄下這無可挽回的大錯!」

    裴玨心頭一陣熱血上湧,亦不知是喜?是悲?是驕做?是怨恨?是感慨?是痛苦?是該尋檀明復仇?抑或是該向蒼天控訴?

    檀明已接著歎道:「到後來那寒士含恨而死,那仗勢凌人的豪門巨富,也因事傾家,他的獨子卻流落江湖……」

    「孫老爹」雙目一張,插口道:「此人後來怎麼了?追根究底,此人實是禍首,蒼天若是有眼,也應讓他受些報應才是,我還記得那豪門似是姓花。」

    「龍形八掌」緩緩道:「不錯,姓花,他流落江湖,以出賣消息為生,首鼠兩端,有如牆頭之草,人稱『快訊』花王,到後來……唉,到後來他終於死在『神手』戰飛的莊門之外,至今卻仍不知是死在誰的手上?」

    裴玨心頭一震,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只覺黝黯的蒼空中,彷彿正有兩隻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間的善良與罪惡,一絲也不會錯過。

    賞與罰,雖然也許來得很遲,但你卻永遠不要希望當你種一粒罪惡的種子,會收到甜蜜的果實與花朵。

    一陣由敬畏而生出的驚慄,使得裴玨全身都幾乎顫抖起來,他輕輕合起手掌,向冥冥之中的主宰作最虔誠的敬禮。

    檀明又接著歎道:「我平生除了錯殺了『裴氏兄弟』外,還有一件事,也令我至今猶在難受!」

    「我返回京城之後,實已心灰意冷,那時』中州一劍『歐陽平之卻突然來到京

    城,我一直對此人甚為尊敬,是以便將他留在鏢局之中。」

    「有一天晚上,我與他在寧下對酌,正當我轉身酌酒的時候,竟從牆角的一個銅鏡裡,看到他勿匆在我杯中傾下一些白色粉未。」

    「我驚疑之下,卻仍作若無其事,只是將那杯酒偷偷倒了,我後來又裝作不勝

    酒力,未到起更,便回房中。」

    「我算定了歐陽平之當夜必有動作,但那時我還真不敢相信這德高望重的老鏢頭竟是如此這樣一個惡魔。」

    「到了三更左右,我果然聽到他在窗外輕輕喚我,叫我出去,我那時又覺奇怪,他若想害我,為何又要費如此周折,我為了一查究竟,沒有驚動人,便輕輕縱了出去,與他一起掠出北京城外。」

    那一夜天氣甚是寒冷,城外一片白雪,我忍不住問他要做什麼?他竟突地仰天狂笑起來,問我可知那蒙面客是誰?我心頭一動,他已狂笑著道:「那蒙面客就是我歐陽平之。」

    我一聽之下,自是大驚,他卻又笑道:「自今夜以後,這神秘的蒙面人便將永遠絕跡江湖,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我既驚又奇,他已狂笑著接口道:『只因武林中鏢局都已解散,我將你殺死之後,我再無可殺之人!』」

    「我冷笑著道:『只怕未必吧!』其實心中卻在慶幸沒有服下那一杯毒酒,寒風嗖嗖,我掌心實已流滿冷汗。「」歐陽平之果然狂笑道:『你已服下我穿腸蝕骨

    的毒藥,此刻你的動力已減了七成,我只要舉手之勞,便將你擊斃,那時我就等在

    此處,等到第一個走過此間之人,我就將他殺死,將他面目擊毀。

    再將身邊所備的黑衣,穿在他身上,等到明日武林中人見了,必定以為『龍形八掌』已與蒙面容同歸於盡,那時我便可永霸武林,而你也可落個俠義名聲,這當真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你說是嗎?」

    「他笑容中充滿得意之情,只聽得我怒火上湧,他語聲未了,我已一掌擊出,他便不經心地隨手一擋,我招式立變,拼盡全力,數招之內,便將他斃在掌下,他臨死前面上還帶有驚駭的表情,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毒藥對我毫無效力!」

    「龍形八掌「神情激動,滔滔不絕,說到這裡突又昔歎一聲道:「我那時心裡不該升起個奇怪的主意,竟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真的等在那裡,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一個醉漢自田陌間走來,我一念之差,將之擊斃,為他穿上歐陽平之所備的黑衣,乘夜返回城裡!」

    「唉,想不到我一念之差,竟使得我終身抱恨,我今日即使說出當時情況,武林中又有誰會相信?」

    他語聲一頓,人人便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中,為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裴玨更是手足冰冷,只見船艙外突地緩緩走入一個面容呆木,形如白癡的漢子,頭髮蓬亂,滿身檻樓,手中提著一葫蘆酒,放到桌上,回身就走,「龍形八掌」面色一變,沉聲道:「此人是誰?我方纔所說的話,他可曾聽到?」

    「孫老爹」搖頭道:「此人又呆又癡,有時終日不發一語,即使被他聽到亦是無妨。」

    他突地歎一聲,道:「我父女自從被『千手書生』傷殘,又被『金童玉女』兩位前輩救來此間之後,便多虧此人照顧飲食,否則……,唉。只怕我父女早已餓死了!」

    長歎一聲中,他舉起葫蘆,為檀明斟了一碗。

    「龍形八掌」檀明今夜當真心事重重,酒到杯乾,一飲而盡,又自歎道:「這『金童玉女』兩位前輩,當真是武林奇人,世上任何事,都彷彿瞞不過他們——」「孫老爹」突地截口道:「這件武林公案,雖是離奇詭異得讓人不可思議,但到了此刻,善惡各有所報,已可算是了結,只是——唉,只有那『槍劍無敵』裴氏兄弟兩人,卻是死得大不值得了些!」

    「龍形八掌」檀明猛然歎道:「但是他兄弟兩人,也算有了善報,他兄弟的後人裴玨,已成了今日武林的一顆明星,唉……當時我只覺武林中終無善果,因之沒有傳授他的武功,想不到今日還是學成了一身驚人絕藝。」

    「孫老爹」目光一亮,方待說話,立聽「龍形八掌」狂吼一聲,雙掌一震,將木悼震得片片粉碎。

    也就在這剎那之間,窗外突地射來三道白光,俱都擊在檀明身上。

    「龍形八掌」植明再次大喝一聲,翻身跌倒。

    「孫老爹」驚呼道:「誰?這……」

    語聲未了,艙外已掠入一條人影,本已涼訝萬分的裴玨,又是一驚,這人影赫然竟是「七巧童子」吳鳴世。

    只見他滿面殺機,口帶獰笑,一把將檀明自地上拉起。「龍形八掌」檀明此刻已是滿身鮮血,面容扭曲,此刻燭光已滅,只有隔壁的一盞銅燈仍在發著昏光,黯淡的光線,將他的面容映得更是猙獰。

    孫錦平雖已驚怖欲絕,但她雙腿已廢,寸步難行,「孫老爹」踉蹌地衝到她身前,張開雙手,保護著她。

    「七巧童子」吳鳴世將檀明一陣搖晃,獰笑著道:「姓檀的,你可知道我是誰嗎?」

    檀明牙關緊咬,顫聲道:「吳鳴世,我與你無冤無仇,你……」

    「七巧童子」,吳鳴世笑道:「無冤無仇?……吳嗚世……哈哈!」

    他笑聲咋起,面上一片森寒,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是吳鳴世麼?我若是無名氏,你死不會瞑目,此刻你身中我三件絕毒暗器,最多也活不過一個時辰,我不妨告訴你,吳鳴世是無名氏,我卻是被你殺死的那歐陽平之的後人!」

    此話一出,眾人心頭俱都一震,「龍形八掌」面色更是嚇人,這「吳雞世」嘴角又自泛起了獰笑,道:「你可是想不到麼?歐陽平之還有後人!」

    他仰天長嘶著道:「媽呀,多虧你一聽到爹爹的死訊,就帶著我遠走他方,多虧爹爹始終沒有將我母子接回家裡,我母子雖然吃盡千辛萬苦,但孩兒今日總算手刃了仇人,蒼無呀蒼天,你待我歐陽仇果然不薄,竟教這姓檀的突然顛狂,否則我怎能一掌而將之擊斃?」

    船艙外的裴玨,此刻只覺心頭顫抖,手足冰冷:「難怪,吳鳴世,如此昔心孤詣地布下各種陷阱,難怪他時時刻刻想將檀明逼上死路,難怪他不擇任何手段,難怪他永遠不肯將自己的身世告訴別人!」

    所有的一切難言,此刻霍然有了答案。

    裴玨暗歎一聲,方待長身而起,直入船艙,哪知此刻船艙外又突地有一聲陰惻側的冷笑,一個嘶啞的聲音道:「你道這是上蒼有眼麼?」

    隨著語聲,艙外緩步走入一人,竟是那形同自癡之人。

    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走到「歐陽仇」身旁,癡呆的面容上此刻也露出了一絲獰笑,緩緩道:「你可知道在這一葫蘆酒裡,早已放下了專毒老鼠的毒藥,他就是因為發現自己中毒,才會被你暗器擊中的。」

    「歐陽仇」目瞪口呆,檀明顫聲道:「你……你是誰?」

    這「白癡」癡癡一笑,道:「你想不到吧!我就是那被你在北京城外殺死的醉漢的兒子!我爸爸死了,我媽媽也急得病死,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心裡就記得要替爸爸復仇,整日什麼事也不想做,別人卻以為我是白癡,到後來我自己也以為我是個白癡!」

    他咯咯一笑,只聽得人人毛骨驚然,「龍形八掌」檀明目光一片驚怖,口中不住顫聲道:「蒼天……蒼天……」

    只聽這「白癡」咯咯笑道:「我快餓死的時候,才被他們父女兩人收容到這裡來,那時我只求能活下去,仇也不想報了,哪知蒼天真得有眼,今天竟教我聽到這番話,可幸我手邊恰巧有毒老鼠的藥,嘻嘻,哈哈……我終於復了仇了!」

    他大笑著坐在地上,競滾到地上爬來爬去,「歐陽仇」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雙手一鬆,不知所措。

    裴玨亦是驚震,恐懼,只聽檀明大喝一聲,倒臥地上,再不動彈,臨死前彷彿還在喃喃自語:「蒼天蒼天……」

    裴玨雙拳一握,飛掠入艙,這船艙中竟像是已變成一個瘋人的世界,人人的目光,俱是癡呆而麻木的!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竟真得如此尖銳,又有誰能相信,這一世叱吒武林的。『龍形八掌「竟會死在一個」白癡「的手裡?死寂之中,只聽」白癡「突地慘嗥之聲,四肢一挺,竟也一命嗚呼。原來他樂極之下,竟將」孫老爹「碗中還沒有喝的毒酒,一口喝下肚裡,這可憐的」白癡「竟像是為復仇而生,復仇一了,立刻死去,他一生沒有得到絲毫歡樂,也沒有大多時候清醒,那麼此刻他能在最歡樂與最清醒的時候死去,在他灰白的生命中,總算是有了一筆鮮血的彩色。一陣驚慄的驚怖之後,突地,那熟悉的呼喚又在裴玨的身後響起:「玨兒!」

    裴玨一驚回身,只見「金童玉女」雙雙立在艙門口,這兩位武林中蓋世的奇人,此刻面上亦是一片愴然之色。「金童」輕輕一掠,有如天外的輕雲一般,掠到檀明的屍身旁,沉聲歎道:「遲了,遲了,想不到我遲來一步,竟落得如此局面!」

    「玉女」幽幽一歎道:「蒼夭的安排,又豈是你能改變的?只不過是惜你的手,來行它的旨意,而他老人家的旨意早有安排,你怎麼能改變呢?」

    「金童」默然,愣了半晌,自語著道:「恩恩仇仇,善善惡惡,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唉!蒼天既然沒有瞎眼,我留在這世上多什麼事?」

    他抬頭望他愛妻一。眼,緩緩道:「我看我們也真得該歸隱了。」

    「玉女」嫣然一笑,道:「我們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她目中充滿了光彩,「金童」面上也是一片煥然,裴玨只覺這兩位奇人如此可愛而可佩,暗歎一聲,跪了下來,就連「歐陽仇」和「孫老爹」也情不自禁地隨之跪倒,孫錦平卻只能垂首合十而已。

    「金童」目光一掃,長歎一聲,道:「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但今日之事,此刻之情,你們都切切不可忘記,不要忘記在冥冥之中,還有一雙眼睛在望著你們。」

    裴玨、歐陽仇俱是滿心敬意,不敢抬頭。

    「金童」歎道:「方纔我以『傳音入密』將你兩人喚了出來,實在也沒有想到事情一變如此,檀明若不是近年做事太過霸道,今日又怎會落得如此情況?」

    「玉女」輕輕一笑,道:「你方纔還說恩仇俱了,往事已成流水,此刻你還說它做什麼?」

    她緩緩走到孫錦平身旁,輕輕撫著這少女的秀髮,柔聲道:「最可憐的還是你,我們要去了,你也跟著我們一起走好麼?」

    孫錦平本在不住啜泣,此刻更是撲在「玉女」身上,放聲大哭起來,「玉女」眼中亦不禁為之一片瑩然。

    裴玨滿心愴痛,垂首道:「弟子恩仇已了,此後也想跟著……、」金童「面色一沉,道:「你也想跟著我們走麼?」

    裴玨點了點頭,「金童」大怒道:「你想走?你知不知道武林中還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

    「玉女」目光柔和地望了一眼,輕輕接口道:「你不能走的!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方才離開的那問屋子裡,此刻正有一個人在等著你。」

    裴玨全身一震,「金童」緩緩道:「我們若不是為要將她送去,此刻不會來遲了!」

    剎那間裴玨只覺一陣熱血湧上了心頭,所有的悲哀、煩惱、仇恨、痛苦、驚怖,俱似已離他遠去。

    他心頭剩下的只有一片溫暖,這種溫暖竟是如此不可抗拒!

    此刻夜已很深,雖然仍有一段黑暗,但距離天明,已不甚遠。

    天上群星閃爍,有如無數情人的眼睛,是永遠不會孤寂的,只是有些升起得早,有些升起得遲,有些會被雲霾掩沒,但終必還是會發射它應有的光芒,自遠古直到現在,自現在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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