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古龍
雪亮的劍尖,距離他胸膛不過僅僅一寸,地上堅硬的山石,卻已被他的身子坐得陷落半尺。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邊,連眼角也沒有斜膘裴玨一眼,黃昏的燈光下,驟眼望去,就彷彿是一具連在山石地上塑成的石像。
他,在裴玨眼中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是那名震武林的異人——「千手書生」!
右面一人,面容亦是蒼白而清矍,寬闊的額角,也已佈滿了汗珠。
蓬亂而零落的須譬,污穢而狼狽的衣衫,刀劍般銳利的目光,生了根似地凝注著對方,雙掌亦是合十當胸,掌中亦是夾著一柄劍尖,劍尖孔已堪堪觸著了他自己的衣衫……
他,在裴玨眼中竟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也是那名震武林的異人——「千手書生」!
這兩人對面面坐,兩柄長劍的劍柄,緊緊縛在一起,任何一人掌上的真力稍一鬆懈,立刻便有穿胸之禍。
顯然,這兩人正是以無上的內力,在作生死的搏鬥,這其間甚至沒有妥協的餘地,誰也不能有絲毫的鬆弛與疏忽。自古以來,武林中仇家的搏鬥,似乎都沒有這兩人如此緊張而嚴重,除非他們兩人同時撤銷掌力,同時飛身退後——這期間還不能有絲毫的差錯——否則,這兩人之中若是有任何一人退縮或鬆弛,對方一人掌中的長劍,便立刻會送進他起伏的胸膛中。
但是,他兩人的面容與身材,卻又竟然完全一模一樣,世人雖多,但除了孿生兄弟之外,誰也不會有這般相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既是孿生兄弟,為何又會有這般不可化解的刻骨深仇?
裴玨一眼掃過,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會看到如此驚人的景象,他身形有如一條被凍在冰中的魚,無法動彈地凝結在空氣中,燈光映著長劍,一閃一閃地發著青光,像是人群輕蔑的眼神,在一閃一閃地嘲笑著他的神態!再加以繽紛而多彩的鐘乳,他幾乎以為自己這不過僅是做了一場惡夢。
終於,他移動了目光——在他未曾移動目光的這一剎那,彷彿是永恆的漫長——他目光驚詫地移向艾青身上,突地!
他不禁又自驚呼一聲……
艾青那雪白的衣衫上,竟然佈滿了斑班的血漬,每一灘血漬之上,都插著一根雪亮的鋼針。
鋼針!在燈光下閃動著微光!
裴玨的眼中,卻像是佈滿了金星。金星閃爍,他雙腿一軟,「撲」地虛弱地坐到了地上。
他再想不出這陰森的洞窟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驚人的慘變,他也想不到這三人之間,究竟糾纏著什麼刻骨的恩怨——除了「死亡」之外,世上似乎再也沒有一種力量,能將這恩怨化解得開。
他驀然憶起了他從「飛龍鏢局」逃出的那天晚上。
那是他至今每一想到,仍不禁為之驚心動魄的一夜!
他也忽然想起,在他們談及「冷月仙子」的身世時,「金童玉女」面上所顯示的那種神色。
這一切,非但不能解釋此刻的情況,卻反而增加了它的陰森、恐怖,以及神秘、奇詭之意。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不能自救地迷亂了!
「冷月仙子」悲哀而幽怨的目光,呆呆瞧了他幾眼。
她豐滿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顫動了插在她胸膛上的針尖。
然後,她霍然回過頭去,望向她面前掙扎於生死邊緣的兩尊「石像」,此刻,世上再無任何一人,再無任何一種力量,能引開她的注意,能分去她的關心,因為,她與面前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有著相互糾纏,不可化解: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的情!仇!恩!怨!
繽紛的彩光活動著,這兩人的面容,忽而毫無血色的蒼白,忽而動人心弦的血紅,忽而又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灰綠色。
令人窒息的沉寂,幾乎連呼吸之聲都沒有,僅有的一絲風聲,也是那般微弱而遙遠;若斷若續,似有似無!
突地,長劍漸漸向左面移動!
漸漸!長劍觸著了左面一人的衣衫——他額上隱隱泛出了青筋,目中隱隱泛出了血絲。
「冷月仙子」雙目一張,目中不可掩飾地流露出驚恐與關切之色,身軀不可掩飾地起了一陣顫抖。
她是那麼關切他的安全與生死,這種深遂濃厚的關切,甚至連她身後的裴玨都感覺到了。
他不可避免地暗中思忖:「她為什麼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只要她輕輕一舉手,右面那人,立刻便有不可避免地殺身之禍!」
他深知這兩人中任何一人,都無法再抵擋任何一個第三者所擊來的力道,即便是一個三尺幼童的拳頭,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置之死地!
他心中既是驚疑,又覺奇怪,他忍不住緩緩長身而起,要想在右面一人身上輕輕擊上一掌。
只要輕輕一掌,便可解去左面一人當前的危機!
他與這二人雖有恩怨,但他卻分不出這兩人究竟誰是曾經以獨門手法點中他「聾啞殘穴」的一人,他如此做,只是為了「冷月仙子」,因為他對她有著難以忘懷的感激。
那時,就在這瞬息之間,長劍卻又漸漸向右移動,漸漸觸著了右面那人的衣衫。
左面一人,神色漸漸平定,右面一人,神色卻漸漸驚恐。
裴玨暗中鬆了口氣,目光動處,卻見「冷月仙子」的嬌軀,仍在與方才一樣地關切地顫抖著。
她竟以同樣濃厚、同樣深切的一份關切,轉移到右面這人的身裴玨呆了一呆,無助地坐回地上!
這其間關係的複雜與微妙,更令這少年無法想像。
燈光與彩光,仍在閃爍。
這不死不休的搏鬥,竟似要永無休止地繼續下去,沉重而逼人的氣氛,山嶽般壓在裴玨的身上。
他不安地轉動了一下僵木的身軀,心中的驚恐與疑惑,隨著時光之過去,變得越發難以忍受。
「冷月仙子」艾青,卻像是根本已忘卻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仍是悲哀幽怨而關切地望在面前兩人的身上。
遠處,突地響起了一陣呼聲!
「裴玨,你在哪裡?」
這飄渺的呼聲雖然極其遙遠而微弱,就彷彿是地道中那若斷若續、似有似無的風聲一樣,但他入耳便知,發出這呼聲的人,中氣極足,不可懷疑的定是一個身懷上乘內功的武林高手!
她心頭一震,霍然轉首,變色輕叱道:「是誰?」
裴玨目光低垂,不忍也不敢再望她的面容一眼,垂首道:「是和我同上黃山的人。」
「冷月仙子」的面容更是蒼白,沉聲道:「他們也發現了洞窟麼?」
裴玨微一沉吟,吶吶道:「可能……」
艾青目光呆滯地移動了一下,緩緩站起身子,那滿插著鋼針的身軀,像是飄揚在微風中似的晃動了一下。
裴玨愴然長身而起,變色道:「你……怎麼樣了?」
他嘗試著去攙扶她,但她卻又頹然坐了下去,輕輕道:「去告訴他們,叫他們不要進來!」
裴玨垂首望了望她蒼白的面容,望了望她身上鮮紅的血漬,雪亮的鋼針——任何一個有心腸的人都不會拒絕如此悲哀而可憐的女子的請求,何況是對她深深感激著的、善良而仁慈的裴玨?
他毫不猶疑地轉身飛步奔了出去,甚至沒有問她一句:「為什麼?」無論為了什麼,他都會為她去做任何事的。
輕微的腳步聲,一聲接著一聲,逐漸遠去。
「冷月仙子」深深轉過身,兩粒晶瑩的淚珠,悄然流落,緩緩滴落在她身上雪亮的針尖上。
她悲哀地輕呼著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這樣!」
其實,她是極為清楚地知道,面前這兩人為什麼要這樣,那是為了她。為了一種以血淚交織成的恩怨,為了那不可違抗的天命,為了那與生俱來的人性!
這淒楚而哀怨的呼聲,甚至沒有使面前這兩人的目光轉動一下,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在他們兩人之間,似如長劍邊緣的刃口一樣。
她絕望地長歎一聲,垂首望著身上的針尖。
這些鋼針,都是她一根一根地插在自己身上的,但是,這可怖而驚人的舉動,卻是絲毫不能阻止她面前這兩人生死的搏鬥,而這種肉體上強烈的痛苦,也絲毫不能使她心中的痛苦轉移。
她絕望地俯首凝思著,突地,她面上泛起了一陣微笑!
因為,她深知,無論如何,就在今日,那種痛苦而悲慘的生命,以及她與這兩人糾纏難結的情、仇、恩、怨,必將獲得永遠的解脫!
裴玨飛步而奔,這一段他走入時彷彿有著不可企及地漫長距離的秘道,此刻竟像是突地變成異樣地短暫。
霎眼間,他便已奔到了盡頭,他看到有一絲微弱的天光,自那地道的人口處投落下來。
他鬆了口氣,暗暗忖道:「這地道中此刻已是如此黑暗,難怪那冷氏兄弟二人,直到此刻還未發現那石塊下的人口。」
心念一轉,又自忖道:「方纔他們所望見的那一絲燈光,想必是從『冷月仙子,存身之洞窟裡的裂隙中透出去的,而那裡根本沒有入口!」心念一閃而過,他奮身一躍,手掌攀住了人口的邊緣,此刻他武功已大異於往昔,身軀一翻,便翻了上去,只覺一隻冰涼的手掌,突地搭住了他的腕脈,一股大力,將他提起。他輕呼一聲:「是我!」
雙足踏上實地,星光下,他突地瞥見立在他身前的「冷谷雙木」那冷削的面容,此刻竟充滿著關切之色。
冷寒竹沉聲道:「你到哪裡去了?莫非遇到了什麼?」
冰冷的語聲中,也隱隱含蘊著關切的情感,裴玨只覺心底突地泛起了一陣溫暖。此刻,他見著這兩個「冷酷」的「怪人」,竟似遇著家人一般親切。
他匆忙而簡短地址出了自己方纔那一段離哥而僚人的遭遇,懇求他兩人,千萬不要到這秘窟中去。
他永遠不會欺騙別人,永遠不會以欺騙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往昔如此,此刻也如此,他只是率直他說出自己的請求——而這種誠懇而率直的請求,通常都會使對方難以拒絕。
敘述中,「冷谷雙木」的神色,是驚奇而變換著的。
甚至在冷酷、傲慢的「冷谷雙木」的心中,「千手書生」與「冷月仙子」這幾個字,也是個響亮的名字。
他們驚奇地對望一眼,冷寒竹突地展顏失笑,道:「有誰相信,有誰相信?」
裴玨茫然問道:「相信什麼?我所說的,俱是千真萬確之事!」
冷寒竹一笑截口道:「有誰會知道一個與『龍形八掌』、『冷月仙子』、『金童玉女』,這般人都有著極好密切關係的少年,竟然可說是絲毫不會武功!而這絲毫不會武功的少年,卻又在短短一年之間,名滿江湖!」
冷枯木微微一笑,道:「這只怕已可算做武林中自古未有的奇聞異事了!」
這兄弟兩人自與裴玨相處之後,面上泛出微笑,已不再是一件值得驚異的事,仁慈而善良的心,有時的確會和春風一樣,能溫和地融化寒冷的冰雪。
裴玨怔了一怔道:「我還以為你們是在奇怪我所說的事……」冷寒竹微笑道:「名震武林的『千手書生』竟會有兩個人?『冷月仙子』身上竟然會插滿了鋼針,這些雖然都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奇異之事,但這些事比起你自己的遭遇來,卻又算不了什麼,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冷枯木道:「你若還要下去,就快些下去,我們在這裡等你。」
裴玨木然怔了半晌,似乎在回味這兄弟兩人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他兄弟兩人的說話,竟會變得如此溫柔。
然後,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再次躍下秘窟。
冷枯木輕歎一聲,道:「這孩子——一他對別人的事,總是比對自己的事熱心。」
冷寒竹微微一笑,突地皺眉道:想不到『千手書生』,竟有兩人,難怪江湖傳言,「千手書生『的行事,總是忽善忽惡,』千手書生『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今日在江南做了件善事,明日卻又在河北做出惡行。」冷枯木悠然歎道:「武林中本有許多神話般的人物,神話般的故事,但是在這些人物與故事背後,卻又總是隱藏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實,這些事實有大半都永遠沒人知道,就像是……就像是……」
冷寒竹截口道:「就像是我們兄弟一樣,是麼?」
兩人相視一笑,就連黃山之巔這強烈的夜風,都吹不散此刻留在他兄弟兩人面上的笑容。
星光膝隴了,因為有濃霧在山巔升起。
秘道中正蕩漾著「冷月仙子」那悲哀淒楚的語音。
她輕輕他說道:「你算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四十年前的怨毒,難道今日還不能化解?何況他……他早已知道錯了!」
裴玨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只聽她接著道:「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與屈辱,還不是為了你,這些事,難道還不能補償他幼時的過錯?你總不該將他逼得無路可走呀!是麼?你……你……你難道真忍心將你嫡親的兄弟殺死?」
淒楚的語聲,就像是黃昏時杜鵑的哀啼。
裴玨只覺一陣沉重的悲憂,湧上心頭。
他腳步更輕,更輕了。
淒然的語聲微微中斷,又開始繼續著,「仲忍,你已經忍受了那麼多,難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麼?無論如何,你總是錯了呀!你總是先對他不起,是麼?」
語聲中的位聲漸重:「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沒有我,你們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們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麼能目睹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們面前,但是……但是我卻不忍見到你們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對方手裡,血……」
她語聲微微一頓,於是陰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這一個字的餘音在搖曳著,蕩漾著……
她抽泣著接口道:「血,畢竟是濃於水的呀!求求你……你們一起放開手,好麼?」
裴玨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終究走到盡頭。
燈光,仍是昏黃的,他艱難地移動著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慘絕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動的這一瞬間。
左面一人,堅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陣變化,一陣極其輕微、幾乎不易覺察的變化。
然而,在這一輕微而不易覺察的變化之後,他緊合著的手掌,突地鬆開了!鬆開了!「冷月仙子」面色慘白,大喝一聲:「仲忍——」喝聲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閃過一絲微笑,緊合著的雙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劍鋒,「噗、地插入了胸膛——幾乎在同一剎那間,插入了他們兩人的胸膛。鮮紅的熱血,飛濺了起來——彼此間的熱血,飛濺到另一人身上。他們的熱血交流了,他們的身軀,也緊緊靠在一處,他們再也見不到艾青的悲泣與歡笑,只有她此刻尖銳而淒慘的一聲驚呼,將永遠留在他們耳畔,陪伴著他們,直到永恆··…·!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動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開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個先一刻結束!右面一人眼簾垂落了,他喉間還有一絲聲音!」他……畢……競……是……愛……我……的!「這一陣細如游絲般的聲音,終究也隨著他的生命消失!搏鬥停止了,生命結束了!情、仇、恩、怨,終於永遠地解脫!一切糾纏交結,難以化解,刻骨銘心的仇恨、痛苦與歡樂,在」死亡「面前,俱都謙卑地垂下頭去。只有鮮血,仍在滴落著。然而他們兩人的鮮血,此刻卻已滴落在一處,濃濃地融合在一處,再也難以分解。這兄弟兩人,一生離奇而輝煌,輝煌而痛苦偽生命,幾乎在同時開始,此刻,卻也同時這般淒清而悲慘地結束了!」冷月仙子「畢竟不是仙子,在這一瞬間,她的靈魂與感情,似乎俱都已經變作麻木!她那一聲尖銳的哀呼,此刻仍然蕩漾在地道中,蕩漾在裴玨耳畔!他無助地眼望著這一幕悲劇的結束,無法阻止,不知所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悲劇的開始——何時開始?為何開始?他木然企立著,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聲,撲在他兩人的身上。多彩的鐘乳,仍在繽紛地問爍著,除了邊無情的岩石,又有誰能如此殘酷地無視於人們的生死?裴玨木立當地,只覺四下靜寂如死,連原來的悲泣之聲,都已漸漸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動!」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為何沒有哭泣?「他畢竟是絕頂聰明的,知道這問題只有兩種答案:若非是那種強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淵悲哀,因為她已立下決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駭,甚至連他的靈魂深處,都起了一陣預料,他不由自主地邁動著腳步,顫聲道:「艾青……你……」
「冷月仙子」緩緩轉過頭來,她蒼白的面容上,雖然滿佈淚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卻是堅定的。
她輕輕瞥了裴玨幾眼,緩緩道:「玨兒,我們終於又相見了!」
這一句本應早已說過的話,直到此刻她木說出口來,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玨暗中歎了口氣,緩緩道:「這些日子,你……你……」
他本想問一句:「你好嗎?」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這問題,實在是毋庸問出來的。
他只是暗歎一聲,改口道:「前幾個月,我見著了……」
艾青緩緩一點頭,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是我叫他們去的,玨兒……你應知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因為這世上善良的人實在太少了。」
裴玨強忍著心頭的悲哀,但積聚在他胸腹問的悲哀,卻像是一塊沉重的山石,壓得他說不出話來。
繽紛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輕輕一笑,這一絲悲哀的笑容,實在比哭泣還要令人心動。
她就帶著這一絲笑容,又仔細地瞧了裴玨幾眼,緩緩道:「我能再見著你一面,我很高興,你……你變了許多,也長大了許多,現在,你看起來已是一個男人,不再是個孩子了,唉……能夠見到你長大**,實在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她目光悠悠望向遠處的黑暗,那是一種多麼淒楚、多麼幽怨,而多麼美麗動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迭,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玨垂下頭,訥訥道:「你以後可以時常見著我的……」
他語聲微頓,忽然改口說:「我……我替你將身上的鋼針拔掉好嗎?」
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著遠方,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協,她彷彿已沉浸於往事的歡樂與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輕輕一歎,道:「你現在已長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聽我的話?」
裴玨惶聲接口道:「你要我做什麼,我……我都一定會做的。」
艾青面上又是綻開一絲微笑,道:「真的麼?那麼……你跪下來,發誓,要答應我三件事,無論怎麼樣,你都要照我的話去做,永遠也不能更改!」
若是別人對裴玨說出此話,他一定會考慮的,因為他生怕別人教他做一些不願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卻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裴玨想也不想,便輕輕跪了下去,大聲道:「我一裴玨,若是……若是……」
他實在不會發誓,艾青輕輕道:「若是沒有依照艾青的話去做,便……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復!」
裴玨大聲道:「就是這樣,裴玨若不照艾青的話去做,便受天打雷擊,萬劫不復!」
忽地站起身來,問道:「什麼事?」
艾青幽幽歎道:「第一件,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任何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只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地去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麼原因,都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你答應麼?」
裴玨立刻道:「我本來就不會讓一個對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別人傷害的。」
艾青目光中閃過一絲強烈的哀怨之光,緩緩道:「這事說來容易,其實……唉,卻是很難的,因為世上總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讓你不得不去傷害一個愛你的人!」
裴玨胸膛一挺,道:「不,我永遠不會的。」
艾青安慰地點了點頭,道:「好孩子,記住今天的話……第二件,我要你在這個洞窟裡陪我三天,無論受到什麼痛苦,都不要離開。唉……那將是非常痛昔的三天,因為黑暗、飢渴、疲倦,這許多種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敵人,馬上就要來了,你能忍受得住這些痛苦麼?你答應麼?」
裴玨頷首道:「我答應,什麼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面的「冷谷雙木」,心中不覺泛起一絲歉意。
「冷月仙子」輕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能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應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將會得到十倍的報償。」
裴玨大聲道:「我不要報償,我……我……」
文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滿了安慰與讚賞之意,她喃喃著道:「我能為這孩子盡最後的一份心力,讓他好好做人,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該會笑了吧?」
她語聲模糊,裴玨道:「你說什麼?」
「冷月仙子」艾青道:「在我說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對你說一個故事,但是你永遠不能再將它說出去,我只是……我只是必須對人說這個故事,唉……蒼天畢竟是仁慈的,它讓我能在這個時候見著你。」
她緩緩站了起來,將那銅燈中的火焰撥得更小了些,於是她失血的面色,就更淒楚。她輕輕自語著道:「火焰小些,就會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樣麼?任何一種強烈的光輝,都不會長久的,除非……」
她忽然望了裴玨一眼:「除非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於是她緩緩取出一方羅中,輕輕擦乾了那已死去的兩位武林異人面上的血跡,將他們環抱著對方肩頭的手臂,圍得更緊了些。
然後,她再次坐了下來,面對著裴玨,開始了她的故事:「從前,有一一個平凡的婦人,不知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雙孿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為了要完成這使命而生存的,因為她生出這一對孩子後,立刻就死了。」季節變化,歲月消逝,這一雙孩子,漸漸地長大了,他們的面貌、身材,甚至聲音、舉動,都是那麼相像;有時連他們的父親都無法分辨出他們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但是,蒼天卻偏偏在這一雙孩子身體裡,放進了兩顆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聰明、又驕做、又強橫,弟弟卻是又軟弱、又善良,無論是在家裡抑或在私塾裡,一切的光榮,都是哥哥的,甚至連他們的父親,也不喜歡這可憐的弟弟,因為他認為如若沒有這個弟弟,那麼他的妻子或許就不會在生產中死去。」
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而美麗,但是,她所敘說的這個故事卻是這般悲切!裴玨盤膝坐在地上,幾乎聽得呆了。
只聽她接著說道:「在這種情況下生長的弟弟,自然就養成了一種陰鬱的個性,對於任何摹,他都逆來順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裡,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報復…報復……總有一天要報復的。」
說到這裡,她美麗的語聲竟突地起了一陣顫抖。
裴玨心頭一驚,只覺她口制訝說的這「報復」二字,其中竟含蘊著那麼深邃的惡毒與恐懼,生豫劇變報復的對象不是那驕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顫抖著的語聲漸漸平復,她接著道:「有一天,哥哥失碎了他爹爹最愛的古瓶,卻將責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卻相信了哥哥的話。」受了冤屈與責駕的弟弟,乘著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與哥哥絲毫也不著急,因為他們知道軟引的弟弟一定會回來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來了,他面上是似乎帶著一種奇異而快活的光輝,對於任何責罵,卻像是沒有聽見,聰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斷地逼著他,問他到底為了什麼?」弟弟似乎不願說出來,但終於說出來了!他說:「在他出走的地方,遇著了仙人,那仙人告訴他,叫他日後再到那裡去,要傳授給他一種神奇的仙法,收他為徒弟。」於是哥哥開始嫉妒起弟弟來了,他幾乎無法安睡,到後來,他竟想出了一條惡毒的計劃。
「到了第三天,他還假裝要送弟弟,並且再三問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麼地方?」弟弟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很詳細地告訴了他,他,心裡暗暗地笑,以為弟弟中了計,因為他早已想好計劃,要將弟弟害死,然後,他再裝成弟弟的樣子,到仙人那裡去,反正他兄弟兩人面貌完全一樣,即使是仙人,也未見得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卻不知道弟弟根本沒有遇到仙人,他只是從山上的獵戶口中打聽出一個野獸最常出沒、甚至連獵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裝出了那副神色,便知道他哥哥一定會搶著去的。」但是,他也沒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她輕歎一聲,頓住語聲,只聽得善良的裴玨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扦。他再也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竟會使出這般惡毒的心計來互相殘害!況且是嫡親的孿生兄弟?」冷月仙子「不自覺地回首望了望那兩具互相擁抱著的屍身,又自幽幽長歎了聲,接著說道:「兩人誰也沒有告訴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個險峻的峭壁處,哥哥說:『今日一別,不知在何時才能相見了。』弟弟也說:『今日一別,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他此刻心裡卻在奇怪,哥哥為什麼沒有搶著去!
「哪知他念頭還沒有轉完,哥哥突地用盡平生氣力,將他推落了懸崖。」
裴玨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艾青歎道:「站在崖上的哥哥,只聽得弟弟慘呼著跌下了懸崖,心裡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來,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說的地方。」
「但是他沒有找著仙人,便已遇著了一隻白額猛虎,那時他才不過十二歲,但卻已有了過人的勇氣,竟能以異常的鎮靜,來應付這突來的危機,但是十二歲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兇惡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
裴玨只覺自己的呼吸已漸漸沉重起來,艾青接著道:「哪知就在這時候,猛虎的吼聲,竟驚動了一位武林中前輩異人,將哥哥救出了虎爪。」這位武林異人深喜這孩子的鎮靜與聰明,便問他願不願意做自己的徒弟?聰明的哥哥福至心靈,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於是他因禍得福,不到十年,便傳得了那異人的一身絕技,只是在深夜夢迴的時候,他望著窗外的夜色,耳畔彷彿總是會響起他弟弟跌落懸崖時那種淒厲的慘呼!他心底也不禁會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驚慄。」
無風的秘窟裡,突地平添了幾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繼續敘說她的故事:「十年之後,那武林異人終於死了!他兄弟倆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兩個兒子,鬱鬱而終。」學得了一身絕技的哥哥,自然不會埋沒在荒山裡!他仗劍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傳得了驚人的名聲。有一次,他在甘涼道上,從一群大盜手中,救出了一個年輕的女子,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傾羨他那一身絕技,再加上他為仟悔自己幼年的罪惡,所做下的英風俠行,也深深打動了那女子,終於,他們非常自然地結成了夫妻。
「這一段日子,在他們兩人一生中,都是最美麗的。他們在一起讀書,在一起學劍,他將得自他師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交給了他,她卻教給他詩詞與歌賦。」
裴玨突然發現了她語聲中有了異樣的溫柔,眼波中也有了異樣的光彩,正如每一個人回憶往日歡樂時的面容一樣。
他心中一動,已經知道她這故事中所敘說的人物是誰,情不自禁地望了那兩具互相擁抱著的屍身一眼,卻發現她的目光,也在望著那裡。
艾青悄然望了幾眼,極快地回過頭來,接著道:「這一對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對,直到一天……一天晚上……」
裴玨心頭一懍,已有了不祥的預感。
只聽艾青長歎一聲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黃梅天氣,我聽著窗外的雨聲,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突然發覺自己終於說漏了嘴,淒然一笑,接著道:「那時我嫁給『千手書生』蕭仲忍已有七年,但這種不幸的預感,卻是初次發生,我守在他身邊,像是又回到童年。」還未到子夜,他遠在西北邊陲的一個朋友突然差人飛馬趕來告急,說是發現了驚人的變故,希望他能即時趕去,我……唉,我本來也要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卻對我說,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裡。
不出一月,他就會回來的,因為武林中無論有什麼糾紛,只要『千手書生,一到,無不迎刃而解。「我心裡害怕,一定要跟著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生怕自己會突然窒息,然後接著道:「還不到一個月,他果然回來了,雖然看起來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卻更好了,我心裡很高興,但是……不知怎地,自從那一天之後,我總是覺得有一種異常的氣氛,籠罩在我四周。」
她語聲漸漸沉重,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費了許多氣力。
裴玨只覺她語氣中也像是有了一種異常的氣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陣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聽她接著道:「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一年,我覺得一切事都似乎變了樣子,但卻又說不出原因來,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說話,以前讀書、學劍的功課,也都停止了,因為他說他受了一點內傷,但是我卻又看不出來。」一年過去,又到了黃梅天氣,又到了一個雨絲連綿的晚上,我睡了,卻在中夜驚醒,我發覺他筆直地坐在床邊,似乎在望著窗子出神,我沒有驚動他:只是悄俏張開眼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她語聲由沉重而變得不可掩飾的驚恐、顫抖而悲切。她顫抖著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見到的景象,我永生也無法忘懷,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個,千手書生」蕭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著我,我的一顆心立刻湧向窗貝,忍不住放口驚呼起來。「裴玨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幾乎不忍再聽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膚,卻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只見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沒有一絲情感。她就像是在敘說著另一件事一樣,但語聲卻仍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一聲驚呼過後,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飛掠走,我忍不住從床上跳了起來,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側的……的人,卻突地反手點中了我的穴道,使我絲毫動彈不得!」
突地,油盡燈枯,火光熄滅小一瞬間,陰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籠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彷彿有無數個鬼怪精靈,在作狂歡的亂舞。
都仿嫩是「千手書生」的影子。
裴玨不自覺地蜷曲了身軀,在這陰森黑暗的地方,聽這種陰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驚慄,何況這故事中悲慘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對面?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在黑暗中閃爍。
只聽她接著道:「直到那時為止,我還不知道他兄弟的往事,我也不知道這……這坐在我……床邊……曾經……和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人,竟……竟不是『千手書生』蕭仲忍,而……而是他的……弟弟……蕭伯賢。」
裴玨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黑暗中終於有了悲泣的聲音。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顫聲接著道:「那時……我木然僵臥在床,聽著蕭伯賢在我身邊,說出了整個故事,他墜下懸崖後,竟然也沒有死,在嘗受了許多苦難之後,竟然也學得了一身絕技,竟回到人間來復仇。」
「但是……我……」
她悲嘶著道:「我卻是無辜的呀,我又有什麼罪孽,要受到這種非人可以忍受的侮辱與痛苦?」我聽著他在身邊,獰笑著告訴我:『你是他心甘情願地讓給我的,因為他自覺對我不起,今天,我不過是讓他來看你一眼,後會有期,你已是蕭伯賢的妻子,你不但要跟我一年,你還要跟我一生。』「」呀……「她絕望地哀呼一聲,這一聲哀呼,彷彿是一根彎曲的針,刺入裴玨的神經,使得他全身都簌簌地發起抖來,牙齒也抖得咯咯作響。黑暗中那慘絕人寰的敘述仍在繼續著:「你……你想想,我……陪著一個陌生人睡了一年,卻……始終認為他是我丈夫……」我聽著他的話,心裡突地起了一種痛恨,一種無比強烈的痛恨,我恨他們兄弟兩人,我發誓要練成更高深的武功,將他們兄弟兩人一起殺死。
「就是這種仇恨著我,我那時才沒有死在他面前。」自從那一天之後,蕭伯賢竟一直沒有解開我的穴道,他點了我身上氣血相通的三處穴道,使得我雖能行走,卻逃不開他的掌握。
「這樣,竟…竟然又……過了一年,這一年裡,我……忍受的侮辱與痛苦,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像得出。」蕭怕賢不停地在我身邊侮辱著我,又不時在武林中做一些令人髮指的惡行,使得『千手書生』在江湖上成了一個忽善忽惡的怪物。「」這一年中,我又發現,他早已跟蹤著我們,直到蕭仲忍老了,他便有計劃地來佔有了我。
「蕭仲忍回來的時候,見到了這情況,不忍傷我的心,只得悄俏避開了,他為了對弟弟的歉疚,卻將虱犧牲了!我……我竟做了他們兄弟罪惡的犧牲者,我……更恨他們!」
裴玨暗歎一聲,恍然瞭解了,她要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痛苦而複雜的原因。他輕輕動了一下身軀,寸發覺自己全身的衣衫,已全被冷汗濕透。
他輕輕一摸雙頰,才發覺自己面上,早已佈滿了同情的淚痕。
此刻,他甚至在暗中感謝這黑暗的來臨,因為他實在不忍再見到面前這被侮辱與損害了的女子的面容。
一陣沉默,終於又有了聲音:「後來……蕭伯賢漸漸疏忽了,我想盡方法,解開了穴道,愉了那本『海天秘笈』,亡命一般逃了出來。」我不敢到深山中去,因為我怕他尋著我,我只有女扮男裝,隱藏在人群裡……所以我才會遇著你。
「我又將那『海天秘笈』的封面拆下,做了兩本假的,放在包袱裡,同日夜夜地勤練武功。」但是,我終於被他找著了,那天晚上,我殺了『北斗七煞』中的莫西,就被他捉住,他百般地對我嘲笑,以為……以為……唉,那時我以為他會殺了我,哪知他笑我,罵我之後,又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不要離開他!
「他……他竟像瘋了似的,一會兒將我緊緊捆起來,一會又解開了我,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地守在我身邊,十天十夜,竟沒有合一合眼睛。」到後來,他終於疲倦了,我才逃了出來,但是他卻像惡魔一樣,總是能找著我,我亡命地逃,卻總是逃不開他的陰影。「黑暗中發出一聲無比沉重的歎息。、她長歎著道:「我終於厭倦了,而且我忽然發現,我縱然再練十年、百年,我的武功仍然無法勝過他們、」有一天,我遇到了『金童玉女』夫婦兩人,他們告訴我一個重大大的消息,說是發現了『千手書生』的行跡,隱藏在黃山『始信峰,的一處秘窟裡,我才知道蕭仲忍離開我後,原來是躲在這裡。「他們夫婦兩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們關心我,但是,他們也不能解決我的痛苦。」我考慮了許久,決定要到黃山來尋蕭仲忍,於是我就將那訂在一起的一本真的』海天秘笈『,托他們交給你。「裴玨自積鬱在心中之同情與悲哀的空隙中,透出一口長氣,直到此刻為止,他才知道被孫氏父子搶去的兩本」海天秘笈「,原來是假的,他也知道那本一直放在自己懷中的書冊,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秘笈。」冷月仙子「艾青接著道:「我交待了一切,便到了黃山,找到了這秘窟,那時蕭仲忍卻還沒有回來,我在這裡等著他,等了一天。」蕭仲忍一入秘窟,便看見我木然站在他面前,他驚呼一聲,連手中的匣子,都跌到了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望見了他,我才發覺我雖然恨他,卻也是愛著他的,我哭著問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待我?」哪知他突然大笑了起來!原來……原來我又認錯了,他……他竟然不是蕭仲忍,而是蕭伯賢。
「我驚怖地狂叫起來,就在這時蕭仲忍終於回來了。」他們兩人一起出現在我的眼前,互相凝視著,數十年來糾纏著的恩怨,使得他們兩人的眼睛中都像是要冒出火來。
「然後,他們兩人一起望著我,我不自覺地退縮了。一直追到冰冷的山壁上,蕭伯賢突然說:『這世界太擠了,你我兩人之中,總有一人該退出去。』蕭仲忍呆了許久,也沉聲道:『這世界的確大小了。』
「於是他們兩人一起拔出劍來,唉……造化的弄人,有時的確大殘酷了些,他們兩人的神態、舉止言語,竟然是那麼相像,我看著他們兩人動起手來,突然發覺我對這兄弟兩人的關切,竟是一模一樣!」這念頭幾乎使我發覺,但卻是事實,殘酷地逼著我,不容我逃避,我……我開始哀求他們,要他們不要動手了。
「我哭喊著,哀求著!但是他們卻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們就在這狹窄的地道裡,廝殺了一夜,他們的身上,都受了傷,流了血,唉……蒼天竟又將他們兩人的武功安排成一模一樣。」
裴玨反手一抹額上汗珠,他若非自己親眼目睹,否則他真不敢相信這淒慘而離奇的故事竟是真的。
外面,天似已黎明了,由那裂隙中射入的微光,使得他已能膝隴地看到艾青的身形。
但是他卻不敢去看,他只是垂著頭,聽她接著說道:「後來,他們競捨棄了劍法的比鬥,而想出了這不死不休的比試方法,我更驚慌了,雖然我也知道,他們兩人若是同時活在世上,那麼悲劇是永遠不會結束,困為……因為我……我愛著他們,他們也愛著我!」但是,我仍然不忍見到他們的死亡,我以這雪亮的鋼針,一針一針地刺在自己身上,希望他們能為我痛苦而住手。「」但是他們卻仍然像是沒有看到!「語聲頓處,餘音裊裊。終於,四下變得死一般的靜寂。裴玨木然僵坐著,思潮卻似乎停止了轉動。良久良久,只聽她幽幽長歎一聲,緩緩道:「悲劇,終於結束了!故事,也結束了!他們兄弟,終於解開了糾纏的恩怨情仇,而我呢?」
她突地輕笑了一聲,笑聲中摻揉著的那種對生命的譏嘲與悲切,使得這笑聲聽未有如暮春杜鵑的啼血。
她輕輕接著道:「我……我問你,我是否該繼續活下去?我能繼續活下去麼?」
裴玨全身一顫,訥訥道:「你……你……你……」
艾青一歎截口道:「我要你為我做的第三件事,便是等我死後,你再將我們三人的屍身,葬在一起。」
積壓在裴玨心中的悲哀,此刻突地一起翻湧而起。
他悲哀地大喝道:「你不能死!」、艾青淒然一笑道:「難道你忘了你方纔曾經答應我的話麼?何況……以你的力量,你又怎能阻止我?」
裴玨怔了半晌,兩滴淚珠奪眶而出,眼前這膝隴的情影,變得更加模糊,他悲泣著道:「但是……但是……」
艾青歎道:「但是我現在還不會死,我要以我僅存的一點力量,為你做一些事,三天……三天之後,誰也不能阻止我……去死,三天……」
她喃喃地低語著,又自轉過身去,望向那一雙靠合著的人影!唉,命運!命運對她的確太殘酷了些,竟使她對生命已一無依戀!
裴玨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三天……三天後,我無論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來傷害自己的性命!縱然我要違背我的誓言,縱然我要被天打雷擊,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還要幫助她,讓她去尋找另一種生命的意義!」
心念方轉,突見艾青長身而起,她朦朧的身形微微一搖,一雙纖掌,便已閃電般擊在裴玨身上。
裴玨只覺耳畔嗡然一響,一道熾熱的火焰,已穿入他心裡。
然後火焰漸漸擴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腔……
終於,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經燃燒起來。
他暈迷而無助地任憑這火焰燃燒著,一種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發出呻吟之聲。
痛苦繼續著,彷彿千百年那般漫長。
然後,火焰突地熄滅,他四肢癱散地伸張在四邊,只覺有一個溫涼的軀體,緊依在他懷中。
痛苦過後,竟是一陣無法形容的舒適,他心中思潮突然亂了,所有一切他從未敢想的淫惡念頭,竟一起在他心中湧起。
他艱苦地克制著,然後,又是一陣火焰般的燃燒!
又是千百年的漫長的痛昔!
他呻吟著,翻滾著,突地,一陣平靜像閃電般到來,他疲倦地倒臥著,半晌,他突然覺得飢渴——不可忍受的飢渴,他甚至寧願以自己的生死去換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虛空……他覺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風吹了起來,所有的精力與血肉,都像是已隨著汗珠流出。
痛苦、舒適、心魔、慾念、虛空……像是永無休止似的,不斷地交替著,他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個思想:「三天……三天……」
但他卻已忘了什麼是「三天」,他像是已經歷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劇地喘息著:良久良久……忽然,他記起「三天」,他記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聲,躍了起未。
洞窟中的光線仍是朦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發生過一樣,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頭一懍,呼道:「艾……夫人,艾青,你……」
只聽一聲接著一聲的迴響,自秘道中傳來,但四下卻寂無回應。
他木立當地,心亂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
回聲寂絕。
他突地聽到一聲微弱的聲響,發自地上。
「玨兒…···」他心頭一驚,忽地俯下身去,膝隴的光線中,艾青柔軟地臥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烏黑的髮絲,此刻竟也變得灰白。
他驚惶而迷亂地扶起了她,驚惶而迷亂地暗中思忖:「難道……難道我已暈迷了許多年?她……她竟然已經老了……呀,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柔軟而無力地倚在他懷中的艾青,突又發出一絲聲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歎息,呻吟……
只聽她輕輕道:「三天……已經過了!」
裴玨大駭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為什麼老了?」
艾青呻吟著道:「你埋葬了我們,便可以走了。」
裴玨大喊著道:「埋葬……我為什麼要埋葬你?你……還是沿著的,你還要活下去!永遠活下去。」
他喊聲是那麼嘹亮,但艾青卻似根本聽不到了!
她只是自語著道:「我全身的氣力、精血,已經完全給了你,你……你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做人……我能夠幫助你……我高興的……」
話聲未了,突地中斷了。
裴玨滿面淚痕,悲嘶著道:「你……你……」他終於伏在她身上,放聲痛哭了起來!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從她臨死前的言語,他知道她已將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種奇妙的方法,全部給了自己,而且因氣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覺此刻倒在他懷中的軀休,是這麼輕,輕得幾乎接近虛空,然而,此刻壓在他心頭的負擔,卻是沉重的。
無比的恩情,無比的感激,無比的悲哀,無比的痛苦……伍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動。
但是,死亡,卻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劇,終結了!
秘道中的足聲,一聲接著一聲,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單而淒清的,裴玨的心情,也是孤單而淒清的!
他輕輕地將那三具屍體,並排放在一起,他發誓要以一個無比隆重的葬禮,使他們能夠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盡頭,仍不禁依戀地回過頭去,向那陰森黝黯的洞窗,投以最後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遠再也無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卻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麼她隨時都會呈現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強光射下,他喃喃著道:「現在是白天了!」
他雖然已有三天三夜未進水米,但他卻絲毫不覺飢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傷害了他的食慾,抑或是奇跡造成的力量;他只是俏然合上眼簾,奮力一躍-『他發覺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飄了上去!峰巔,仍然氖氫著終年不散的雲霧,「冷谷雙木」盤膝對坐在小石上,裴玨一掠而出,目光一掃,只見這兄弟兩人身形似已僵木,鬚髮之上,沾滿了水珠,他心中不禁為之大駭:「難道他們也……」
哪知他心念方轉,「冷谷雙木」卻已張開眼來,兄弟二人,對望一眼,冷枯木緩緩道:「你的事辦完了麼?」
裴玨長歎一聲,點了點頭。冷寒竹道:「走吧!」
兄弟兩人,齊地一振衣衫,長身而起,當直向山下走去,竟似裴玨在下面只不過耽了三兩個時辰而已,既不驚奇,亦不詢問。
裴玨怔了一怔,快步跟隨而去,訥訥道:「我們不要翻山而行了麼?」
冷寒竹頭也不回,緩緩道:「三日三夜未進飲食,哪裡還有翻山的七釘」裴玨暗歎一聲,知道這兄弟兩人,面上雖似漠不關心,其實卻不知如何地在關心自己!
他兄弟兩人這三日三夜中,竟一直守在那裡,寸步未離。
山路仍是崎嶇的,但在裴玨眼中,卻似已變得極為平坦,只見他滿心紊亂,根本沒有注意到自身的變化,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冷谷雙木」的身後。「冷谷雙木」又自對望一眼,心中大是驚奇,默然走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回轉身去,呆呆地凝注著裴玨的腳步。
於是他們面上的驚奇之色更明顯了。
冷寒竹目光一轉,突地揚手一掌,向裴玨拍去。
裴玨暮然一驚,不等他思路運轉,僅在微一提氣之間,他身形使已後退三尺。冷枯木目光一亮,道:「果然是了!」
裴玨心中大是茫然,詫聲道:「什麼事?」
冷寒竹面沉如冰,道:「冷月仙子艾青,可是已經死了?」
裴玨默然垂首,長歎道:「千手書生和冷月仙子俱已仙去。」
「冷谷雙木」面上各各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裴玨心中仍是茫然不解,只聽冷寒竹歎道:「武林中早有傳言,佛道兩家之中,俱有一種神奇的武功,能在三日之內,打通一人的生死玄關,化腐朽為神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奇遇,只是……冷月仙子乃是為你而死,你可知道麼?」
裴玨強忍著心中的悲哀,垂首說出了自己的遭遇。「冷谷雙木」面容微變,終於各自長歎一聲,直到此刻為止,這兄弟兩人,方才在第三者面前發出歎息,卻不知他心中是在為裴玨的奇遇而慶幸,抑或是為「冷月仙子」的命運而悲哀。
三條人影,有如流星飛墜般掠下黃山,裴玨的步履,竟能與這兩個久已成名的武林高手並駕齊驅,這一來固是因為冷氏兄弟兩人困於飢渴,體力銳減,再者自然便是因為那薄命的一代紅顏,在臨死前造成的奇跡。
宇宙之間,本有許多不可思議之事,尤其在武林之中,這種不可思議之事更多。就連裴玨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這奇跡竟是真的,若不是他心中仍存著這深迭的悲哀與感激,只怕他真得興奮得雀躍而起。
這正如久盲之人突獲光明,久貧之人突獲財富,久渴之人突獲甘霖;他竟在這崎嶇曲折的人生之路上,驟然跨進一步,使得他的生命立刻為之改觀,僅僅是三日短暫的時光,他竟已超過了一個常人幾乎一生都無法超邁的階層。
「但是,我答應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將會得到十倍的報償……」
剎那間,這溫柔而悲哀的語聲,似乎又在他耳畔響起,正如一個離家的遊子,突然想起了故鄉的鄉音,但鄉音猶可重聞,這溫柔的語聲呢?
「冷谷雙木」盡量掩飾著心中的喜悅,但喜悅仍悄悄地從他們的目光中溜了出來,因為他們確信裴玨是值得有這種奇遇的。
冷寒竹側目望了望裴玨的神色,知道這善良的少年仍然沉浸於悲哀之中,他不願大多悲痛傷害這少年的心——因為他自己的心便是曾經被悲哀傷害了的——他微一沉吟,緩緩道:「裴玨,你想那班厭物此刻是否還在山下?」
裴玨神思不屬,茫然應道:「我們上山已有四天,只怕他們早已走了!」
冷寒竹突地一笑道:「我倒希望他們未走,有這些人陪著我們,旅途中當真少了許多寂寞。」
裴玨心中一動,「寂寞」這兩個字,竟會出自冷酷的「冷谷雙木」口中,實在是一件令人驚異的事。
他抬起頭,又看到了他們面上的笑容,於是他本已寒透的心裡,便不禁升起一陣溫暖,暗暗忖道:「呀,『冷谷雙木』竟然變了!」
於是他面上便也不禁泛起一絲笑容,直到山下:走到山下,已有一陣陣嘈亂之聲隨風飄來,這三人不禁大為奇怪。掠到一方山石之上極目下望,只見山腳前人頭蜂湧,笑語喧嘩,似乎比他們上山時還要熱鬧,一陣陣酒肉的香氣,隨著笑語之聲飄起。
三人目光互一交錯,突覺飢腸轆轆,難以忍耐,不約而同地飛奔下山去,但到了山腳,「冷谷雙木」的腳步便突然和緩,面上的笑容,也早已收斂,裴玨目光轉動,不禁暗歎一聲,忖道:「他兄弟兩人,為什麼對世人總要如此冷酷呢?」
陽光普照,大地上洋溢著一種新生的朝氣,裴玨一挺胸膛,大步而行,他身形方現,山前立刻暴起一陣異樣的歡呼:「裴大先生!」
這震耳的呼聲,競是由數百個武林豪士口中一起喊出,裴玨怔了一怔,他實在想不到自己在江湖中竟有這種力量——他永遠是謙恭的。他竟不知道世上唯有謙恭,才能得到人們的歡呼;而驕傲自大所能得到的,卻只有不屑與辱罵。
圍繞著的人群,立刻騷動了起來,人群中卻有二人,對面而坐,寂然不動,一人身軀高大,滿身紅衣,自然是那粗豪的莽漢「雞冠」包曉天,另一人身形枯瘦,雙目深陷,正是他的對頭,「黑驢追鳳」賈斌!
呼聲仍在繼續著,裴玨微帶惶恐,走入了人群,「飛靈堡」的管二先生,「浪莽山莊」的於平齊地迎了上去,兩人各以不同的希冀神色,小心翼翼地探問:「勝負分出了麼?」
裴玨微微一笑,道:「不曾。」
他心中雖有悲哀,但他卻不願讓別人也來負擔他的悲哀的痛苦——悲哀,永遠只適於獨自咀嚼的。
他只是微笑道:「我原本以為各位已是走了,卻不想各位竟有如此耐心。」
「管二爺」精神一振,他似乎算得「裴大先生」竟與自己談笑得這般親切,的確是一件光榮的事,他卻不知道熱愛著人類的裴玨也是多麼願意與人平等相交,只是在以往那一段日子裡,別人都不願與他平等相交而已!
於平回首望了那木然端坐著「雞冠」包曉天一眼,訥訥道:「小的們本也要走了,只是……只是那位賈鏢頭卻說三位一定會由原路下山的,是以小人等在這裡。」
他卑微地自稱「小的」,裴玨心中卻不禁暗暗歎息:「為什麼許多人都這般奇怪,他們不是要壓在別人的頭上,便是情願被蹂在腳下,難道他不知道人類生來本該是平等的麼?」他卻不知道他自己那神奇的「一步」、的確跨得太大了些。
他順著手指的方向,走到「黑驢追風」賈斌面前,微微一笑,方待說話,哪知「雞冠」包曉天突地揚臂大喝道:「拿酒來,拿酒為——老子痛痛快快地竭上幾碗,便要和閻王老爺去打交道了!」
裴玨雙眉一皺,暗道:「怎地又是一個要死的人?」他轉身走向「雞冠」包曉大,和悅地含笑說道:「朋友心中有何化解不開之事,要如此一一一」「雞冠」包曉天雙目一張,大聲道:「我心裡有什麼化解不開之事?我心裡快活得很,只是與這姓賈的賭輸了,是以非死不可!嘿嘿,和閻王老爺打打交道,想來也蠻有味的。」
他說得雖然響響噹噹,其實心裡又何嘗不對死亡有著畏懼,就連他平日那種得意的笑聲,此刻都變得十分勉強。
裴玨怔了一怔,道:「又是打賭,為什麼賭的?」
「雞冠」包曉天道:「姓賈的說你們一定會從原路下山,我等了兩天,你們卻連影子也看不見,言來語去,我們就打起賭來,他說你們五日之內,必定會來,我問他賭什麼,他說『賭腦袋』!好,賭腦袋就賭腦袋,嘿嘿……腦袋掉了,也不過只是碗大的一個窟窿而已,有什麼了不起?嘿嘿……拿酒來,拿酒來!」
他言語粗直,正是草莽豪雄的本色,裴玨忖道:「此人倒是條漢子!」心下已動了憐惜之意。只見那「管二爺」湊了過來,帶著笑道:「若不是他兩人又在打賭,這四下的好漢們只怕早已走了!唉……賈鏢頭當真有未卜先知之能,起先連我都無法相信。」
裴玨一笑,轉向「黑驢追風」賈斌,只見此人雖是乾枯瘦小,其貌不揚,但雙目炯炯有光,此刻含笑站了起來,裴玨當頭一揖,他也連忙還禮。裴玨道:「閣下想必就是賈鏢頭了,在下裴玨,昔日本在『飛龍鏢局』長大,卻未曾見到賈鏢頭,實是遺憾得很。」
賈斌抱拳道:「兄弟一直在江南分局,公子自然見不到了。」
四下眾豪,大多不知「裴大先生」與「飛龍鏢局」有著淵源,此刻不覺俱都大奇,聽裴玨道:「檀老鏢頭,在下一直以父執相稱,閣下自然也是小可的前輩!」
「裴大先生」言語竟是如此謙恭,眾豪又不禁大奇。賈斌更是連稱「不敢」。裴玨長歎一聲道,「小可平日無權干預閣下之事,但小可總認為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只望閣下能看在小可的薄面,將那賭注一笑置之,小可當真感激不盡。」
群豪不禁又是一陣私語、喝彩。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裴大先生」竟會為著此事向別人如此謙前誠懇地請求。「雞冠」包曉天更是目瞪口呆,心中慚愧,深愧方才自己竟對他言語那般無禮!
「黑驢追風」賈斌目光閃,動,心中似也深受感動。沉吟良久,突地大笑幾聲,走到「雞冠」包曉天面前,笑道:「你難道真的要去死麼?」
「雞冠」包曉天於咳一聲,道:「自然。」
「黑驢追風」賈斌哈哈笑道:「你若真的要去死,那麼你算得是個呆子,你可知道,我雖與你打賭,其實心裡也毫無把握,早已準備好了,輸了之後,便一走了之,反正你也迫不上我——哈哈,方纔我見到裴公子下山之際,幾乎喜歡得跳了起來。」
「雞冠」包曉天呆呆地望著他,突地大聲道:「好好,你既然老實不客氣他說出來,我也只好老實不客氣地不死了,莫要死了之後,還被你罵做呆子。」
他口中雖然強硬,目光中卻滿是感激之意,這個他所痛恨的人,此刻的這番言語,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全丁他的顏面一尤其是後者,更令這粗豪的莽漢永遠感激在心裡。
裴玨暗歎一聲,此刻他更確倌,人間畢竟是充滿了人情與溫暖,他不禁又在暗中希冀,「神手」戰飛的賭約,也能像此刻一樣地輕輕化解。
但是,他卻不知道,身份的不同,地位的懸殊,已使得這兩件賭約之間有了不可攀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