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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古龍

    這一雙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沒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頭,此刻目光之中,卻顯然地泛出了些許情感的波動。

    他們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兒怎會認得他?又怎會對他作出這副樣子來?難道……」目光轉處,卻見檀文琪「嚶嚀」一聲,撲向裴玨身上。

    這兩個冷酷的武林魔頭不約而同地口中低叱一聲,枯瘦而頎長的身軀,未見任何作勢,便像兩隻離弦之箭,電也似地掠了過去——檀文琪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她的身軀距離裴玨越近,他心中情感的波濤,也就激動得越大。模糊的眼淚,淚眼相對,相對的淚眼,情愫如流,他從她的目光中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嘗不是?

    終於,她「嚶嚀」一聲,撲向他,想將自己的身軀,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裡,這銷魂蝕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緩緩伸出雙臂,她悄然合上眼簾。

    哪知一——

    一聲低叱,一陣微風。她睜開眼來,只覺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與冷寒竹,便已擋在自己身前,心中一驚,嬌軀半扭,在這快如電閃的一剎那間裡,這心中充滿溫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巔的輕功身法來,隨著柳腰的輕輕一移,滑開三尺。

    她纖足一沾地面,卻又騰身而起,掠回這「枯木寒竹」的身上,一雙明媚的秋波中,泛出驚詫、責怪的神采,嬌聲說道:「大叔,二叔,您這是幹嗎?」

    冷枯木目光一轉,和冷寒竹對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轉身軀,四隻手掌閃電而出,平平地貼在裴玨的身上。

    使裴玨驚詫、奇怪的,並不是這兩個冷酷的怪人怎會突然阻擋在自己身前,而是他們怎的又會對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著他們的四隻手掌,擊向自己的雙肩、兩臂,卻連躲避之力都沒有,更遑論還擊。

    他知道這四隻手掌,此刻擊在自己身上,自己縱然是鐵燒鋼鑄,也會被擊碎,但是在這生死僅繫於一線的時候,他心中仍未忘卻的,卻並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對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連最後望她一眼都不能夠,因為在他和她之間,阻隔著冰山般的兩個怪人,於是他也只得長歎著閉上眼睛。

    常人擊出一掌,速度也不過在霎眼之間,這「枯木寒竹」名傾武林,他們擊出的掌勢,其快自更驚人,但世間最快的,仍還是人類的思想,就在他們擊出手掌的那一剎那,裴玨心中,已閃電般掠過這幾個念頭,等到他們的手掌僅是平平貼在裴玨身上,而並非「擊」在裴玨身上的時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撲了上來,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聲,冷冷回顧一眼,道:「琪兒,走開些。」

    冷枯木卻微微泛出一絲笑容,回顧道:「丫頭,你急什麼,我們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條命也早就送終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轉日望去,只見裴玨緊緊閉著雙目,額角像是正在沁著汗珠,她既不知道這「冷谷雙木」和自己的關係,更不知道他們這樣對他是為著什麼,遲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繞過這冷氏兄弟的身軀,掠到裴玨身側。

    卻聽冷寒竹又自冷冷說道:「琪兒,叫你站遠些,你聽到沒有?」冷枯木接口道:「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們的兩極玄功,雖然強自支撐著,其實受的傷已是不輕,只要再有些須震動,說不定就真要嗚呼了。」

    檀文琪面容驟然一變,嫣紅的面頰,便立時變得蒼自,已沒有血色,顫抖著道:「大叔,您……您為什麼要這麼對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嗎?」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幾時聽過你大叔二叔有朋友?」檀文琪一雙黛眉,深顰若結,不住他說道:「怎麼辦呢?」伸出纖掌,想去抹擦裴玨額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輕叱一聲,道:「蠢丫頭,叫你別碰他,你看到沒有,我們現在是在幹什麼?」檀文琪秋波一轉,呆呆地愕了半晌,終於輕歎一聲,退後兩步,她此刻雖已看出,這冷氏兄弟像是在為裴玨內力療傷,卻又不能十分確實,只得焦急地守在旁邊,希望裴玨能夠睜開眼來,向自己說一句話。

    時間,在焦急著的人們心裡,過得分外緩慢。

    月光之下,只見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變得十分凝重,四隻緊貼在裴玨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揚,指尖微指,掌緣一轉,裴玨僵立著的身形,竟為之的溜溜一轉,那四隻枯瘦的手掌,便已貼在他的背後。

    此刻他只覺這兩個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彷彿有種不可言傳的熱力,傳人自己的身上,這熱力時而輕微,時而濃厚,隨著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軀中遊走流竄著。

    他雖全然不明武功之奧妙,但卻是聰明絕頂之人,心念一轉,暗自忖道:「這兩人此刻怎的為我療起傷來,難道他們是為了文琪,但是他們卻又和文琪有什麼關係呢?」須知他自知和檀文琪一起長成,檀文琪認得的人,他也一定認得,此刻見她和這兩個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卻從未見過這兩人之面,心裡自然奇怪。

    他卻不知道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卻也未見在他之下哩。

    莫約又過了盞茶時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動,在裴玨身前身後,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飛舞起來。

    他們四隻枯瘦的手掌,竟隨著他們轉動著的身形,不斷地在裴玨身上擊打。

    剎那問,裴玨只覺自己的身軀,也不由自主地隨著這四隻手掌的擊打,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擊打之處,非但不見疼痛,而且還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邊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見了這兩人奇怪的動作,卻為之喜悅地低呼一聲,一朵嬌美的笑顏,偷偷泛上面頰。

    這生長於武林世家,又被她父親深深疼愛著的少女,對武功一方面的知識,當然遠在裴玨之上,她此刻已經看出,這冷氏兄弟在裴玨身上所施的動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來為裴玨散開渾身的一百零八處大**道。

    那麼裴玨方才雖然受了些內傷,經這名震武林的兩位奇人先以一點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體內血氣運行三十六局天,內傷便已痊癒十之八丸,此刻再從他們不惜內力虧損敲開穴道,不但對他身體大有裨益,甚且立時便可易筋換骨,元氣凝固。

    這種遇合,在武林中人說來,已極難能可貴,何況裴玨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雙木」。

    裴玨雖然不知自己的幸運,但檀文琪卻已不禁為之歡呼雀躍了。

    她那一雙有如秋水的眼睛,滿充喜悅地隨著這兩條飛舞著的人影打轉,她的心,卻也因喜悅而飛揚旋轉,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輕輕的晚風,吹起她青色的衣裾,使得這卒已美絕天人的少女,看來更有一種出塵的美。

    驀地——

    又是兩聲輕叱。

    飛舞著的人影,嘎然而頓,檀文琪輕呼一聲,蓮足微點,驚鴻般地掠了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裴玨,小心地將他扶到地上,目光動處,只見裴玨嘴角,泛著一絲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卻是緊緊閉著的,一滴汗珠,沿著他的眼簾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溫柔地替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站起來的,比往昔更堅強地站起來。

    於是她歡愉地微歎一聲,回轉頭,枯木、寒竹,正並肩站在她身後,枯瘦頎長的身軀,有如兩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卻也不知道,在這兩座冰峰裡也含蘊著人類的熱情,只是要發現這種熱情,又是多麼困難的事呀!

    在這一剎那裡,她不禁想起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為裴玨的出走而悲傷,終於自己也離開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夠找到為自己出走的裴玨。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無目的去找尋一個人,該是多麼困難呀,她自然失望了,她離開繁華的城鎮,走向荒涼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風蕭索,在她還沒有走到江南的時候,她竟遇著了名傳江湖的「冷谷雙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著,再次抬起頭,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她面前,於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輕輕說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謝謝你們,為了我……」

    溫柔而嬌弱的語聲,使得冷氏兄弟木然無動於衷的面目,也開始激起一絲情感的漣筋。

    冷寒竹輕輕一皺雙眉,道:「真奇怪,你怎麼會認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總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為之一愣,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冷寒竹又道:「這個總瓢把子,就是那些推舉出來與你爹爹做對的,我和你爹爹雖然沒有交情,但是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這裡來管教管教他,哪知道這位就當總瓢把子的仁兄,竟連一絲武功也不會——」他冷哼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

    檀文琪卻已被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暗自忖道:「原來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舊識,而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這裡說話,但是……這是多麼奇怪,他怎會要當起總瓢把子來呢?」回眸一望,裴玨仍靜靜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間,已比方才安祥許多,寬闊的胸膛,隨著呼吸極有規律地起伏著。

    她放心地歎了口氣,卻聽冷寒竹又道:「十餘年來,我足跡未離冷谷一步,想不到為了你這丫頭,卻又生出如此許多事——」這冷酷的怪人居然長歎一聲,又道:「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又把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麼恬,儘管和他說吧!」檀文琪面頰微微一紅,緩緩垂下頭,當一個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時候,她們的心情是羞澀的,卻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卻已只剩下一片空蕩,遠處的竹林,在微風中裊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閃爍如銀,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卻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裴玨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陣擊打,只覺這兩個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來越快,自己卻反而覺得更加舒泰。

    這是一種世間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世間任何文字都無法描述的感覺,他無法知道這種感覺的由來。

    擊打一停,他只覺自己的身子飄蕩蕩地,似乎置身雲端,腳下也是虛軟的,卻又似並非沒有氣力,只是不願將氣力使出而已。

    於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側依偎著他,他知道她溫柔地伸出手,為自己擦拭額上的汗珠,但是他卻連眼晴都不願睜開一下。

    因為此刻,他體內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種飛揚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前些日子他和吳鳴世痛飲而醉的感覺有些相似,但仔細體昧,卻又完全不似,他雖然不知道方纔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個完全沒有修習過內家吐納的少年,變成一個內力已有相當根基的人——一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卻能仔細地把握著這種感覺,讓自己的氣血暢通地運轉著。

    終於一一一

    一切又歸於平定。

    他緩緩張開眼來。檀文琪蜷曲著身軀,半蹲半坐地在他身側,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蔥般的手指,輕劃著地上的沙石,另一隻手卻按在那一方包頭的青中上,三指微曲,捏著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視著遠方,裴玨從側面望過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顯得挺直而秀逸,目光從左面射來,映得她右邊的鼻窪,形成一個曼妙的陰影,陰影再斜斜垂落,於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櫻唇,便也神秘地落在這陰影裡。

    淒清的春夜,春夜的迷濛,迷濛的凝思,凝思著的而人——這一切,形成一種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玨幾乎不敢去驚動她,不敢去驚動這份安祥和寧靜,而只是呆呆地望著。

    但是,她卻俏然回過頭,清澈中微帶迷惘的目光,夢一樣地注視到裴玨身上,裴玨扭動一下腰身,將自己坐著的姿勢變了變,變得靠近她些,然後輕輕他說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麼?」他並不十分確信自己原本是想說什麼話,但是一切他心裡想說的話到了嘴邊,他卻連一句都說不出,因之他便漫無目的他說出這句話來。

    檀文琪纖手微舒,掠了掠後包頭青中邊露出的秀髮,低低說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有些人外表看來熱情,但內心卻冷酷得很,什麼事都不能打動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義,但是我卻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長歎一聲,轉過話題,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說他是冷酷,心狠的魔頭,其實他的心裡,卻也是有著人類的溫情的,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武林中人最最頭痛的魔頭,但他們對我,卻又那麼好,我心裡的事,不用說出來,他們就知道了。」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輕柔,輕柔得有如孩子夢中的囈語,在這靜靜的春夜中飄漾著。

    裴玨忍不住伸出手掌,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俏聲問道:「我呢?」

    她面頰又為之一紅,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個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害得人家……」垂下頭,紅著臉,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溪中的流水,蕩起絲絲波紋,裴玨的心裡,也忍不住蕩起片片漣漣,他忘情地將掌中的纖手握得更緊了些,溫語道:「害得人家怎樣?」

    檀文琪的臉更紅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種嫣紅的顏色,此刻她似乎將一切事都忘卻了,他又何嘗不是?

    遠處竹林中簸然一聲微響,站在竹林裡的冷枯木與冷寒竹對望了一眼,在這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們臉上都泛著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語道:「想不到,這丫頭也有愛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著林外,心胸之間,彷彿也充滿了粉紅色的回憶,低低道:「大哥,你記不記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點了點頭:「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過去得真快呀!現在我彷彿還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絕頂那塊玉皇牌上,拉著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變得溫柔起來,又道:「太陽升起的時候,絢麗的陽光,照在你臉上,那時你還年輕,可不像現在這樣難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記得芝妹那時悄悄地對我說: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對。」

    冷寒竹喜悅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們也在看你,茵妹也對我說,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對。」

    竹林裡的陰影中,這名鎮江湖的魔頭兄弟二人都歡悅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卻又帶著些許悲哀的惆悵,因為逝去的日子,永遠不會再來,逝去的人兒,也永遠不會復生了。

    冷枯木憂鬱微笑著,說道:「想不到她們死得那麼早,扔下我們兩個老頭子——」他沉重地歎息一聲,冷寒竹卻微笑道:「大哥,你有什麼好歎氣的,我們總算有過那麼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爭名奪利的蠢才強得多,有時我可憐他們,有時卻又不禁痛恨他們,恨不得叫他們一個個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卻又在呆呆望著林外,一片銀白月光下,只見裴玨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漸漸合成一個影子。

    於是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向外一指,道:「你看這一對,不就生像是我們當年的影子,唉——但願我的菌兒,和你的梅兒也能好好地找一個對象,那麼我們死了也放心了。」

    在這幽靜的春夜裡,在這幽靜的野林中,這兩個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裡蘊藏的許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來。

    只是此刻四野無人,他們說的話,誰也沒有聽到,他們面上的笑容,誰也沒有看到,此刻他們心中的情濤,不用多久就會平復,那時他們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別人再也不會知道他們還有這麼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會知道他們還有如此溫情。

    他們感慨系之地望著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著的裴玨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們說的是什麼?」

    冷枯木笑道:「還不是和你以前對茵子說的一樣。」哪知他話聲方了,依偎在裴玨懷裡的檀文琪,突地一躍而起,飛也似掠了過來。冷枯木、冷寒竹不禁為之一愣,轉目望去,卻見裴玨愣楞地站在那裡,像是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樣子。

    霎眼之間,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腳步微頓,似乎遲疑了一下,終於一妞嬌軀,刷地飛上林梢。

    冷枯木,冷寒竹此刻心中既驚且奇,將望一眼,袍袖微拂,也自筆直地拔上林梢,只聽竹枝「嘩」然一響,檀文琪一驚回眸,卻見他們已站在自己身側,她不禁也為之一驚,脫口道:「大叔,二叔,您還沒走?」

    冷枯木微一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談的好好的,突然卻又走了。」枯瘦的身軀,隨著微顫的竹枝,不住地起伏著,檀文琪秋波一轉,面頰紅了起來,嬌嗔著道:「不來了,您偷看人家。」她輕功雖妙,但一吐氣發言,身軀便生像是重了起來,柔弱的竹枝,猛地往下一彎,她不得不暗中換了口氣,輕折柳腰,橫滑一步,明亮的眼睛,卻乘機向後瞟了一眼,卻見裴玨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裡,根本沒有動彈一下。

    她口中哼了一聲,櫻唇一撤,像是在說:「誰稀罕你。」冷寒竹目光動處,亦自微微皺眉道:「琪兒,告訴我,是不是那姓裴的小子欺負了你,哼!他若真的欺負了你……」他又自冷哼一聲,中止了自己的話,哼聲之中,滿含森冷之意,哪知檀文琪卻又嬌笑了起來,按口道:「二叔,您發什麼脾氣,人家又沒有欺負我。」言下之意,竟是你這脾氣發錯了。

    冷寒竹不禁一愣,心中暗道:「我發這脾氣還不是為了你,你卻怪起我來了。」他雖是閱歷豐富:但對這少女的心事,終究還是弄不清楚,心中一面發愣,口中卻道:「他若沒有欺負你,那麼就是你這丫頭瘋了。」擅文琪「噗」一笑,道:「我是故意氣氣他,誰叫他總是那個樣子,過兩夭,等我氣消了,我再來我他,大叔二叔,我們走吧,還耽在這裡幹嗎?」

    說話之間,她嬌軀微轉,便又掠去數尺,冷寒竹望著她窈窕的背影,暗中長歎一聲,低語冷枯木道:「想不到現在的女孩子,比三十年前還要刁蠻古怪。」伸手一拉冷枯木的衣袖,亦自跟蹤掠去,竹林微簸之間,人蹤便已全杳,只剩下呆立在林外的裴玨,只自望著這邊出神。

    人蹤去了,林梢空了,月光從東方升起,現在已落到西方了。

    他默默地垂下頭,暗問自己:「她這是為了什麼?怎地突然走了?唉——我連她落腳的地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找她,相思一載,卻換得匆匆拂袖而去,文琪,你到底怎麼了呀?、他惆悵地歎息著,站在月光下,甚至連腳步都不願抬起。方纔她溫柔的言語,此刻仍在他耳邊蕩漾著——」你走了之後,我哭了好幾晚上,只望你很快地就會回來,哪知道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你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終於忍不住,也偷偷地跑了出來,你知道嗎?我為你吃了多少昔,無論是有月亮的晚上,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我都會望著黑暗的天,低低地念著你的名字,你可聽見了?「於是他的心,便在這溫柔的言語下,化做一池蕩漾的春水。他黯然伸出手,這隻手方纔還在她的掌握裡,她撫摸著這隻手,依依他說:「這一年來你有沒有想我呀?」他幸福地長歎了一聲,不住點頭,她又說:「喂,聽說你要當總瓢把子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他苦笑了,正待說出自己這一年的遭遇,卻又突然想起那可愛的袁瀘珍,就忍不住先問她:「珍珍呢?她可好?我走了她有沒有哭?」哪知她聽了這話,就突然走了。

    「唉!女孩子的心,真是難測,這些日子來,我只當她已遠比以前溫柔了,哪知她還是以前那樣子,既可愛,卻又嬌縱刁蠻,文琪,你不該對我這樣呀?你該知道,你這樣多傷我的心。」

    垂下頭,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衣襟猶溫,溫香猶在——片刻之前,她還依偎在他的懷抱裡,然而此刻呢?卻只剩了他自己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咦一一

    溪旁的地是平坦的,他孤零零地位立著,月光從他身後射來,這平坦的土地,卻怎地有兩個長長的影子。

    他的心,不禁為之猛地跳動一下,剎那之間,他心中所有的思潮,已變為驚懼,他來不及再想別的,驀然扭轉身。

    哪知——

    他身形方轉,眼前突地人影一花,竟有兩條人影,從他身軀的兩側掠過,他只覺自己的左右雙臂,都被人輕輕按了一下。等他身形站穩的時候,眼前卻又是空蕩蕩地,半條人影都看不到了。

    他大驚之下,腳步微錯,驀然再一轉身,口中厲聲叱道:「是誰?」

    身後一聲冷笑,他眼前人影又自一花,又是兩條人影,從他身軀西側掠過,「吧、吧」兩響,他左右雙肩又被拍了一下。

    但是——

    地,仍然是平坦的,地上的人影,仍然只有兩條,一前,一後的,前面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後面的影子是誰的呢?難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是沒有影子的?他一捏掌心,掌心沁出冷汗了。晚風吹到他身上,也開始有刺骨的寒意。

    一時之間,他心中既驚且懼,想起幾時所聽的故事:「人都有影子,只有鬼,才沒有影子的。」他不禁更為之慄然。

    他驚慄地站著,動也不動,後面的影子究竟是誰?他想也不敢想,目光動處,只見地上的兩條影子,也沒有絲毫動作,他悄悄嚥下一口唾沫,哪知身後突叉傳來一陣冷笑。

    後面的那條影子,也開始往前移動起來,距離自己的影子,越來越近,他機伶伶打了個寒嚷,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冷笑之聲,更刺骨了。

    抬首一望,天上仍然群星燦爛,距離天明,似乎還有一段很長的時候,他於咳一聲,暗中忖道:「裴玨呀裴玨,你難道真是個無用的懦夫,怎地如此膽小,後面縱然是個鬼魅,只要你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一念至此,他膽子不禁一壯,故意理也不理那條影子,大步向莊院走去。

    哪知背後冷笑之聲突地一頓,一個細嫩柔脆的聲音說道:「裴玨,站住。」

    裴玨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心魂皆落:「他怎地知道我的名字?」

    定了定神,大聲道:「在下正是裴玨,閣下有何見教?」他雖然裝作鎮靜,但語氣之中,卻也不禁微帶顫抖了。身後的語聲森然一笑,道:「好極了,裴玨,我正要找你。」語聲粗壯,有如洪鐘,哪裡還是方纔那種細嫩柔脆的聲音。

    裴玨又為之驚愕住了,口中慢慢說道。

    「有何貴幹?」心中卻是疑雲大起,俯首望去,只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成筆直的一條,彷彿連手腳都沒有。

    他心中一動:「難道我沒有手腳嗎?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分不清罷了。」一念至此,他心中的驚懼,不禁大減,卻聽身後的語聲,又換了方纔那種細嫩而柔脆的聲音說道:「你先別問我找你作什麼?我先問你,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他又自冷淒淒地冷笑數聲,接道:「你著回答不出,我就把你吃了。」

    哪知裴玨卻一挺胸膛,大聲道:「你當然是人。」

    身後的人影似乎驚異地輕唱了一聲,方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人?告訴你,我不是人,人哪裡會分成兩個身體,兩種聲音,嘿嘿……你猜錯了,我要把你的骨頭都吃掉。」

    他聲音雖然說得更為驚人,但裴玨心中,此刻卻已全無懼意,竟自哈哈一笑,大聲道:「我非但知道你們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一起,地上當然只有一條影子,哈哈,我方才都險些上了你們的當了。」

    須知他本是聰明絕頂的人,方才動念之間,已自想到此一可能,仔細一想越覺自己猜測絕不會錯,此刻說了出來,想到自己方纔的畏懼之意,只覺甚為可笑。

    於是他笑聲越來越大,到後來甚且笑得彎下腰去,一面道:「我方才真笨,怎麼連這個道理部想不出來,還只當你們其中肯個是鬼,根本沒有影子的。」

    笑聲未歇,身後的人影竟也笑了起來,裴玨滿耳俱是笑聲,只覺得笑聲從身後移至身前,不禁抬目望去,哪知他目光動處,卻又不禁驚得呆了。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個身軀高大無比的女子,手腳粗壯,劍眉虎目,若不是她頭上雲鬢高挽,裹著一件輕羅自衫中的腰身,也略有起伏,只怕任何人也不會將她看作是女人。

    裴玨一眼望去,再也想不到世間還有這種粗壯女子,一呆之下,轉目望去,不禁又為之連退數步,笑聲也為之倏然頓住了。

    原來這白衫女子的前胸,交織著兩條黃金色的帶子,帶子後面,綁注一個黃金色的籐籮,籐籮之中,競坐著一個滿身金衫的男子,身軀特小,有如幼童,但卻衣冠峨然,正自一手接著頷上長鬚放聲大笑著,笑聲粗洪,有如銅鐘,一雙明亮的眼睛,亦自望在裴玨身上。

    這一年之中,裴玨遍歷江湖,各式各樣的人,見過不知有多少,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高,有的很矮,但是他連做夢也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女子,更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子了。

    這男女兩人仰天而笑,那身軀高大的女子突的笑著說道:「裴玨,不怪人家說你聰明,你果然聰明得很,我夫婦兩人這樣不知嚇過多少人,想不到這次卻嚇不死你。」身軀雖粗壯,聲音卻嬌柔,相形之下,更覺奇異。

    本已驚愕無比的裴玨,此刻不禁為之又一愕,日光從這高大粗壯的女子身上,轉到她身後背著的那侏儒般的男子身上。

    「難道這兩人竟是夫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這兩人又是那麼真切站在自己面前,那麼真切他說道:「……我夫婦兩人……」

    卻聽那男子笑聲突地一頓,目光深然望著裴玨,緩緩說道,「你怎地笑不出來了,看著我夫婦兩人有些不大順眼是不是?」

    裴玨心中一驚,暗道:「裴玨呀裴玨,你怎地作出這種表情來,且夫婦倆的樣子雖然可驚可笑,但他們之間,必定包含著一個無比動人的故事,如其這樣,才更顯出這兩人結合的可佩,你自己也曾殘廢過,也曾瞭解殘廢之人的痛苦,此刻你怎地會對別人的痛苦和不幸如此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覺歉然,忙自一整面上的表情,長揖道:「小子無知,還請恕罪。」

    他並不替自己方纔的行為解釋和掩飾,只是但白地承認,而且立刻改過,那男子的目光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玨只見他看來雖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卻有種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面目之間,英挺俊逸,絲毫沒有狼狽的樣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開闊,仔細一望,亦有三分嫵媚之態,若不是女的身軀太過粗壯高大,男的卻又是侏儒,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對極好夫婦。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不欺不詐,不驕不餒,卻又聰明絕頂,兀自難得的很。」籐籮中伸山嬰兒般的手臂,輕輕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頭,又道:「珊珊,我說她不會看錯人的。你看,我說的話可有錯過?」一捋頷下柳須,彷彿甚為得意。

    那白衫女子嬌聲一笑,點了點頭,裴玨面上雖然恭謹,心中卻不禁暗歎一聲,忖道:「先前我只當那粗豪的聲音,必是發自一彪形大漢,柔脆的聲音,則發自一個嬌弱女子,哪知卻是恰恰相反。」

    心念一轉,又自忖道:「我與這兩人從未謀面,但他們言詞之中,卻像對我頗為熟悉,而且還是特地來此尋訪於我的,這卻又是為著什麼呢?」

    他百思不解,又自長揖道:「兩位前輩,來此尋訪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訴小可,如有差遣……」

    那侏儒男子朗聲一笑,道:「你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時的性格,其實自己需人相助之事極多,但卻時時刻刻想去幫助別人,嗤——」他突地微歎一聲,接道:「茫茫天下,像你我之人,若是多上兩個,也許天下就太平得多了。」

    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可是這些年來,你怎麼總想殺人,而不想助人呢?」

    那侏儒漢子伸出手掌,在籮邊重重一擊,軒眉怒道:「世上可殺之人大多,可助之人卻又太少,我遇著可殺之人,自然要殺,這難道又惜了不成?」

    裴玨此刻已對這對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前輩遇著可殺之人,若地不殺,反而助他改去可殺之因,那豈非更好。」

    卻見這侏儒男子雙眉間,微微一轉,似乎怒氣漸作,瞪了裴玨半晌,突又歎道:「你年紀尚輕,自還不知世上可殺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紀大些,只怕也會和我一樣了。」

    裴玨暗中歎息一聲,不再說話,卻聽那白衫女子嬌笑著道:「孺子果然可教,也不在我夫婦二人千山萬水跑來看你,你要是個不成材的,只怕我們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殺了。」

    她語聲微微一頓,又道:「你可知道,我們跑來找你,是為著什麼嗎?」

    裴玨微一搖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則我方才問你作什?」只是他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未說出來而已。

    裴玨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覺自己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無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那「冷谷雙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這夫婦兩人的形態,更是自己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會看見的,他想來想去,也猜不透這兩人怎會結成連理,然而他卻猜出,這其中必定又包涵著一個極其動人的故事。

    只聽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轉,含笑說道:「我們說了半天話,你可知道我們是誰嗎?來找你是為了什麼?」

    裴玨微一定神,昔聲道:「小可正想請問,唯恐兩位前輩見怪,所以遲遲未敢問出。」

    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說話,那侏儒男子卻已接口道:「你這娃娃什麼都好,就是說話做事,還嫌不夠坦率,其實你心裡在想什麼,我老人家還有看不出來的道理麼?」

    白衫女子回眸一笑,移過手去,輕輕握住這侏儒男子扶在籐籮邊的手掌,輕輕笑道:「武林之中,稍為有點玩意的角色,誰不知道你是百十年來江湖之中最最聰明的人,這麼多年來,又有誰能在你面前玩過半點花樣的?」語氣之中,充滿了柔情蜜意,也充滿了得意自傲,像是深深在為自己能有這樣一個丈夫為榮似的。

    裴玨望著他們緊緊互握著的一大一小的兩隻手掌,望著他們久久還未分開的四道眼波,心中只覺這男女兩人,非但沒有半分可笑,而且還極為可敬、可羨,這男女兩人形態雖然極不相稱,但他們之間的情感卻是那麼真摯純淨,而這種情感便也是裴玨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深深企求著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口過頭來,望著裴玨一笑道:「你看我們老夫老妻,還當著你面親熱,是不是覺得有點好笑呀?」

    裴玨連忙搖了搖頭,還未及說出心中想說的話,那侏儒男子就已說道:「他心裡倒沒有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裡卻一定在奇怪,我們兩人怎會結成夫婦的。」他放聲一笑,裴玨卻不禁暗吃一驚,忖道:「此人果然聰明絕頂,我心裡在想什麼?他竟然瞭如指掌,我先前只道那鳴世兄已是最聰明的人,哪知世上竟還有人比他更聰明十倍。」

    他心中方自暗暗驚歎,卻聽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中還沒有闖蕩多久,自然不會知道你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紀大些,你就自然會知道的。」

    她語聲微微一頓,目光又自凝注裴玨半晌,像是要對裴玨的生性為人看得更透徹些,一時之間,裴玨競被這男女兩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頭去,只覺這四道目光之中,彷彿含蘊著一種驚人的光采,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這兩人究竟是為著什麼來尋找於我,又是為著什麼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許久,還是不能猜測,卻聽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是為著什麼來找你的了。」裴玨心中大喜,連忙留意傾聽,哪知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變,沉聲道:「有人來了。」伸手人懷,像是想掏出什麼東西來,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還是從那後門裡出來,我再告訴你。」那侏儒男子冷哼一聲,道:「是什麼傢伙偏偏在此刻跑來。」白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氣又發起來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玨只見一條淡淡的白影,像是一道輕煙似地倏然掠去,霎眼之間,便已隨風而逝。他不禁又自暗中驚歎一聲,這白衫女子身軀如此粗頎,但輕功卻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眼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回首望處,夜色深深,哪有半條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難道她看錯了?」

    他遲疑地回轉身,走了兩步,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果自夾雜著潺潺流水聲隨風傳來,接著,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現出五條人影,暗中對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心。

    卻見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輕喚一聲:「前面的可是裴兄?」

    這聲音、裴玨之耳,他毋庸再看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吳鳴世來了,於是他立刻應道:「是我!」大步走了過去。

    吳鳴世腳尖輕點,倏然一個起落,掠到裴玨身前,沉聲說道:「裴兄,這麼晚了,你怎的還耽在這裡,倒教小弟擔心。」語聲之中,微帶埋怨,但埋怨之中,卻又充滿關切之情。

    裴玨歉然一笑,半晌說不出話來,心胸之中,但覺友情之溫暖可貴,吳鳴世一把抓著他的臂膀,仔細在他面上端詳半晌,只見他雖然疲倦,卻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動之意,生像是已經過一些極為興奮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說道!

    「你深夜留在這裡,難道是遇著了什麼事嗎?」他雖是十分精靈脫跳之人,但對裴玨,卻是事事以誠待之,是以他此刻也並沒有用任何技巧來套裴玨的話,只是將心中所疑,坦率地問出來。

    裴玨微微一怔,竟又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吳鳴世長歎一聲,道:「我深夜轉側,難以成眠,想再找你談談,哪知跑到你房間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裡竟又倒斃了兩具屍身,裴兄,你我此刻的處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來,定不尋常,你如以我為知已,就當將它說出來,你我一起商量個應對之策,否則那」神手「戰飛怎會任得自己的手下死在自己的院子裡,何況那兩個人本是他用來暗中監視你的。」

    他語聲低沉,字字句句,都極為誠懇,與他平日對別人說話的態度截然不同,裴玨心裡又是激動,又是感激,又不禁對自己方才吞吐之態大起慚愧之意,覺得人家以誠待己,自己竟不能以誠待人。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長歎一聲,將自己這半夜之間所遇之事,詳詳細細他說出來,說到那「冷谷雙木」之時,吳鳴世神色已自一變,驚道:「這兩人怎地也跑到這裡來?」說到他自己遇著檀文琪的時候,吳鳴世又不禁為之欣喜,說到檀文琪的走,吳嗚世便搖頭笑道:「看來這位姑娘,也是個嬌縱成性的角色,不過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會千方百計地來找你的。」隨又皺眉道:「那『神手』戰飛若知道了你與『龍形八掌,家族之間的關係,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煩了。」又奇道:「冷谷雙木」一向冷做孤僻,獨來獨往,此刻竟會對一個女孩子如此關注,倒也確是異數。「等到裴玨將那雙奇異的夫婦說出來的時候,吳鳴世竟自脫口驚呼道:「金童王女!」

    裴玨微微一怔,道:「難道你認得他們?」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婦二人的名字,竟是「金童玉女」,卻見吳鳴世微微搖頭道:「我哪裡會認得他們,只不過我從你口中的描述,便知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無一人有此體形,有此武功而已。」

    他緩緩垂下頭去,沉思半晌,又道:「這『金童玉女,隱跡江湖,已有許多年,你今天晚上竟會遇著他們,那真比遇著』冷谷雙木『還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數十年來,武林之中,雖然能人輩出,卻從未有一人的聲名能夠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對神仙眷屬的。」他語聲一頓,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對,江湖人稱『婦唱夫隨』,便是這『金童玉女』夫婦兩人了。」裴玨心中一動,問道:「還有兩對呢?」

    吳鳴世屈下一根手指,道:「還有一對『夫唱婦隨』,這兩人便是『千手書生』與『冷月仙子』,另一對『夫既不唱,婦也不唱』的夫婦俠侶——」他語來說完,裴玨正自驚歎一聲,歎道:「吳兄,你可知道這『夫唱婦隨』的一對神仙眷屬,此刻卻已勞燕分飛了呢?」

    吳鳴世微微一怔,隨即恍然道:「難怪那天『冷月仙子』見到你時,會有那種表情,原來你是認得他們的。」卻見裴玨垂著頭,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似的。

    裴玨俯首默然良久,突又問道:「你可知道這『金童玉女』兩人,形態如此不稱,卻怎會結為夫婦的嗎?」他心中雖然是感慨極多,但仍不能遏止對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終於還是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月已西沉、夜色雖更遠,但距離黎明,卻已很近了,吳鳴世抬頭望了望滿綴穹蒼的星群,沉聲歎了口氣,緩緩說道:「此事江湖中頗有謠傳,但真實情形,卻是一段極為動人的故事。」裴玨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沒有猜錯。」卻聽吳鳴世接道。

    「此刻曙色將臨,你我站在這裡,若被戰飛見了,總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玨,向山莊走去,一面接道:「你我邊走邊談,走到房間的時候,這段故事也該說完了。」他心裡慎思,處處慎重,為友熱腸,只望裴玨能夠順利地登上江南綠林總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揚眉吐氣一番,而裴玨滿心好奇,卻只希望他快些將這段故事說出來,至於別的事,卻根本沒有放在他的心上。

    吳鳴世乾咳一聲,緩緩說道:「金童玉女這一對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長在江南的一個武林世家裡,那時武林之中雖本極多事,但這個武林世家卻既不保鏢,亦不入六扇門,卻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殺,他們更不過問,只是在當地設場授徒而已。」

    他話聲微頓,便又接道:「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壯歲也曾闖過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傳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個不小的名頭之後,便息影家園,從此不問武林中事。這『金童』自幼便是絕頂的聰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孫兒,自然便極得老人的寵愛。」

    他緩緩道來,卻儘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玨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還是說簡單些的好!」

    吳鳴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當他是個溫吞水的脾氣,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接道:「這『金童』自幼嬌縱,與他年幼彷彿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裡,只有寄居在他家中的一個遠房表親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兩人只要一天不見,他便像是失落了什麼似的,再也露不出一絲笑容,這老人看在眼裡,心疼幼孫,又見這女孩子年紀雖小,卻極溫柔懂事,便替他們兩人訂下親事。」

    裴玨暗中歎息一聲,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個這樣的祖父,那該多好,但自己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又是那麼愚蠢,連最普通的功夫都學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顯赫的文琪。

    一時之間,他心中只覺酸甜昔辣,交相紛沓而來,不覺又想得癡了,連地上的一塊石子都未看到,一腳踢在上面,幾乎跌倒,吳鳴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道:「這兩人雖然俱在髫齡,還不懂得男女間事,但聽到家人說的話,知道自此兩人可以終生廝守在一起,心裡自是高興,兩人越發得親愛,越發地分不開來,只希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結為夫婦,別人有時取笑他們,他們也不放在心上。」

    裴玨「噗嗤」失聲一笑,道:「聽你說來,就像你當時也在那裡似的,竟連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你都知道了。」

    吳鳴世不覺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斂,卻又長歎一聲,接道:「哪知——唉!人間禍福無常,這安適富足的一家人,正在為自己的快樂而得意的時候,卻不知有一件大禍已將降臨到他們身上。」

    裴玨心頭一凜,連忙問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願普天之下,人人都快樂無比,只要聽到人間的任何一件悲慘之事,他心中便覺不忍,至於他自己的悲慘身世,他卻很少會去自怨自艾,自悲自歎一下。

    吳鳴世歎息又道:「那時正是春天,這一雙男女當時只有九歲,兩人在後園中捕捉一雙蝴蝶,眼看幾乎已將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時候,卻又飛掉,這『金童』自幼倔強,發誓非將這雙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們飛出牆外,便也開了院中的角門,追了出去,那女孩子雖然膽子比較小些,但見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飛越遠,他們也就越追越遠,『玉女』幾次三番地勸『金童』回去,但那雙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們似的,又偏偏在前面出現,——」裴玨越聽越奇,忍不住又插口問道:「這一雙武林前輩之事,你怎地知道得這麼詳細,難道一」吳鳴世長歎一聲,接口道:「他們事後曾將此事說給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將此事告訴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別人清楚些。」

    裴玨恍然點了點頭,心中卻不禁又為之一動,暗中尋恩道:「看來他的祖父與這『金童玉女』本有極深的淵源,那麼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為什麼他與我相交如此真誠,卻始終不將自己的家世說出來?」抬目一望,只見吳鳴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滿面彷彿俱是悲愴感懷之態,呆呆地想著心事。

    他自與裴玨相交以來,一直瀟瀟灑灑,心中似乎毫無心事,此刻裴玨見了他這種神態,不覺又為之忖道:「難道他心中亦有什麼傷心之事,而不願對人說出。」一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願我能有盡力之處,幫他化開這件傷心之事。」

    於是他便暗下決心,日後無論如何,也要將吳鳴世心中的秘密探聽出來。

    只見吳鳴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將走到門邊,方自茫然抬起頭來,說道。

    「我以『男孩』二字,來稱呼這位前輩,實在大大不敬,但這位前輩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稱呼,就只得從權了。」

    裴玨亦自一笑,方待說「無妨」,但轉念一想,此事根本與己無關,自己又有什麼資格來說「無妨」兩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聽吳鳴世接著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這男孩雖然倔強,到底年齡大幼,心裡也不禁慌了起來,四顧一眼,才發覺自己越走越遠,此刻竟迷了路了,兩人尋了塊石頭,坐在一起發愣,那女孩膽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來。」

    他微微歎息一聲,像是對他們當時的處境,頗為同情,又道:「男孩見那女孩哭了,膽氣反倒一壯,牽著她的手站了起來,百般安慰於她,當然是一副保護人的樣子,他雖也不認識路,但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帶著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們又累、又餓、又怕、又悔、眼看遠處的燈火都已熄了,晚風越來越重,他們只覺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雙手,卻溫暖得很,這份溫暖不但給了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覺,也給了這男孩一份勇氣。」

    他歇息一下,裴玨長歎一聲,放眼四顧,夜色沉沉,繁星點點,他眼看似乎現出一幅圖畫,一個瘦弱的男孩子,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矚隅而行,心裡雖然害怕,但面上卻絕不露出來。

    「這是一份多麼純真的情感呀!」裴玨在心中暗自歎息著:「但幸好他們還有兩個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轉目而望,吳鳴世真誠的目光,正在望著他。

    於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溫暖的感覺,這份溫暖的感覺,雖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卻也已足夠使他在走過這一段漫長而艱苦的人生旅途時,多加一份勇氣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走進角門,門前的屍首,仍然靜靜地倒臥在那裡,人世間的一切榮辱,都再也與他們無關。那麼,「死」,對人類來說,核算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呢?這問題誰也不能解答,也沒有誰會去尋求解答的。

    吳鳴世沉聲又道:「就憑著這份溫暖與勇氣,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的家,那時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緊緊握著女孩的手,快樂得高呼一聲,他自幼從未有過任何一刻的快樂能和此刻比擬,於是他暗中告訴自己:「以後永遠不要離開家了,外面雖然好玩,但卻那麼冷,家裡雖不好玩,但卻是溫暖的。」

    裴玨忍不住又深長地歎息了起來,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麼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溫暖呢?」一時之間,他只覺悲從中來,不能斷絕,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墳前大哭一場,一面卻又不禁為這雙孩子高興,他們終於找到自己的家了。

    沒有家的人,對於「家」,不總是有著一份深摯的懷念嗎?

    他們並肩而行,腳步踏在園中的碎石路上,發出陣陣輕響,裴玨默然良久,卻見吳鳴世亦久久沒有說話,心中一動,轉目望去,只見吳鳴世的目光低垂,望著腳步移動,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樣地沉重,一樣地悲哀。

    他不願去打擾別人的沉恩,正如也不願別人來打擾他一樣,便任憑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無止境般地延續下去。

    哪知吳鳴世突又長歎一聲,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緩緩接道:「就在這兩個純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覺到家的溫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時候,唉——他們卻永遠不再有家了。」

    裴玨心頭一凜,脫口問道:「你說什麼?…··」吳鳴世伸手一拭眼簾,似乎是在抹著眼中的淚珠,但是他縱已流淚,卻也是不願被人看到的。

    於是他極快地接著說道:「他們跑到門口,大門竟是虛掩著的,那男孩雖不注意,但女孩子總是較為細心,卻已覺察到了,於是她口叫著跑進門去,哪知門內卻無應聲,只有她呼聲的餘音,在四壁飄蕩著。」他語聲微頓,竟又重複了句:「在四壁飄蕩著。」尾聲拖得很長,長長的尾聲又是那樣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動。

    裴玨機伶憐打了個寒顫,只覺一種不祥的陰影,在自己心頭倏然泛起,乾咳一聲,低低問道:「難道他們家裡的人都睡著了嗎?」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這種問話,問得又是多麼可笑哩。

    吳鳴世長歎一聲,側顧一眼,緩緩搖了搖頭,接著又道:「那女孩聲音越喊越大,腳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間,已由前院跑至廳堂,這武林世家本是舉家居此,廳房建得甚是廣闊,廳前的台階,就有十數級之多,這男孩與女孩兩人大喊著跑到石階前,四下仍然寂無應聲,心裡都不禁發起慌來,三腳兩步地跑了上去,推開廳門,往裡一望一一」裴玨只覺心中「砰砰」跳動,雖不想打斷他的話,卻仍禁不住脫口問道:「裡面怎樣?」轉目望去,依稀見得吳鳴世面日之上,亦自滿是激動之色,雙拳緊握,目光直視,接著緩緩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雖熹微,但十步之內,已可辨人面目,他們推門一望——唉!」他語聲微頓,竟又長歎一聲,方自接道:「莫說這兩人僅是髫齡幼童,便是你我,見了那廳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一」他說得本就極慢,再加上不時長歎,不時停頓,裴玨只覺自己心胸之間,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塊大石頭般地難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動之聲,卻更加響了,目光凝注著吳鳴世,只望他快些說出來。

    哪知此刻吳鳴世語聲一頓之後,腳步竟也隨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歎道:「那廳中的景象,不說也罷,總之——」裴玨心中一急,方待追問,但轉念忖道:「世上悲慘之事本已極多,我何苦要去多聽一些。」他心知這廳中景象必定極多悲慘殘酷,心中雖然好奇,卻仍能忍住不問。

    只聽吳鳴世接道:「這男女兩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數十口人,竟在他們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數身遭慘死,這數十口具屍身,此刻竟全部堆在這間寬闊的廳房裡,一線灰白的天光,自門外射入,只見這些屍身上,血跡仍鮮,屍骨未寒,無論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帶著驚恐之色,顯然是臨死之際,遭受到極大的驚恐,而死後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雖未將廳中景象詳細描述,但就只這寥寥數語,卻已使得裴玨聽來冷汗涔涔,心胸幾乎為之透不過氣來。

    他握拳一擊,瞠目說道:「這是誰幹的?難道這人竟沒有半點人性?他縱然與這家人有仇,何苦將這家中的婦孺也一起如此殘酷地殺死呢?」心中悲憤交集,恨不得將殺死這些婦孺的人,抓過來狠狠痛擊數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這一雙幼童身側,去安慰他們,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圖畫。

    一雙髫齡幼童,痛哭著奔向這些屍身,奔向他們父母屍身的旁邊,大聲癰哭著,他們當然無能力將這些屍身於是埋葬,更無能力替他們復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麼也不能做了。「。漸漸,這幅圖在他眼前模糊起來,他細細體會著這一雙幼童當時的心情,越想越覺難受,只恨不得放聲痛哭一場。卻見吳嗚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說道:「你的房間到了。」裴玨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昏黃的光線,映在慘白的窗紙上,似乎倍淒涼。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見,無論是什麼,都會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實世上燈光本都昏黃,窗紙亦都白色,又有什麼淒涼之意呢!

    他們默然走入房中,裴玨便自歎道:「想不到這兩位前輩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淒涼,但是——那」金童「前輩後來怎會……」他本想問那金童後來身軀怎會變得如此畸小,但又覺得如此問法,大為不敬,便倏然住口。卻聽吳鳴世已自緩緩歎道:「他們年幼力弱,陡然陷入這種悲慘的狀況中,真是叫天不應,呼地不靈,兩人在那屍首邊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個遠在五里之外的獵戶跑來——」他語聲一頓,解釋著道:「他們隱居之地,本在一處極為僻靜的山郊,四近都沒有鄰人,若非這些獵戶偶然來此,聽到裡面的哭聲,才走人一看,只怕一個月後,也沒有人知道這間巨宅中發生慘案。」

    裴玨心念一動,道:「依我看來,這家中之主,在早年闖蕩江湖之際,必是結下不少仇家,是以他才會選下這等所在來做隱居之地。」

    吳鳴世微微頷首,隨又接道:「這些獵戶見了這種情況,也不禁為之一驚,但他們終年傷生,膽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雖驚不亂,就將這些屍身全部埋葬起來。」

    裴玨長長透了口氣,低聲道:「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想不到這些獵戶倒都是善良之人。」

    他方自暗中為這一雙幼童慶幸,哪知吳鳴世突地冷「哼」一聲,道:「這些獵戶一看這樣巨大的宅院中,除了兩個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細一問,又知道他們與外人都不相往來,暗中早已起了惡念,將屍身埋葬之後,竟然雀巢鳩佔,舉家都遷入這棟巨宅中來,而且對這幼童兩人百般凌辱。這幼童兩人家遭慘變,孤苦伶訂,再遇著這班惡人,唉——」裴玨劍眉怒揚,手掌緊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對人對事,雖然俱都存著九分寬恕之心,但此刻心中亦不覺怒氣大作,大聲道:「這種狼心狗肺之人,真該刀刀斬盡,個個誅絕才對。」

    吳鳴世目光轉處,只見他滿面俱是怒容,所說之話,亦是他從未說過的,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此人寬於待人,嚴於待己,別人無論如何對待於他,他都生像是沒有放在心上,但聽了別人的不平之事,卻又如此氣憤不平,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唉——交友如此,夫復何憾。」

    他心念微轉,便又接道:「這一雙幼童在這種情況下,自然無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了出來,人海茫茫,天下雖大,但又有何地是他們容身之處?」

    目光再次一轉,卻見裴玨面上此刻怒容已斂,卻換了滿臉的悲愴之色,他知道這情感豐富的少年,又被自己這幾句話勾起了心中的傷心之事,語聲便為之頓住。

    裴玨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想到自己流浪的時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體會到的冷暖人情,炎涼世態,而這一雙幼童,年齡還不及自己大,在這茫茫人海裡,其遭遇自更可歎了。於是他又不禁長歎一聲,垂目低聲問道:「後來他們怎樣了?」

    吳鳴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顏一笑,道:「苦極之處必有甘來,悲極之境必有樂至。這一雙幼童可憐的遭遇,竟全然改觀,他們流浪之中,竟遇著兩個武林奇人,將他們分別帶了回去,傳授給他們一身武功,使得他們兩人,變成數十年來武林未有的蓋世奇人。報復了自身的血海深仇,將那班貪心的獵戶,大大懲戒了一頓。裴兄,你可知道:一個人少年時的得意,未必是福,而少年的折磨,卻往往使得他日後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塊美玉,不經琢磨,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樣的嗎?」

    他見了裴玨的悲愴之態,想到裴玨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難免沉鬱,便說出這番話來,正是取瑟而歌,別有所寄,裴玨絕頂聰明,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他說道:「但是……他們怎地會……會……」他一連說了兩個「會」字,卻仍沒有將心中想問的話說出來。

    但吳鳴世卻已瞭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他們雖然人分兩地,但心卻常在一處,兩人刻苦練功之暇,他固然時時刻刻在想著她,她也時時刻刻地想著他,兩人劫後餘生,常念家仇,心中雖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有一想到對方心裡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絲甜意來。」

    而且,他們也知道傳授自己武功的師傅,都是武林中頂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學成武功,復仇必非無望,心裡自也沒有以前那麼難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學成,自己能快些長大,下山尋得仇人,報卻深仇,和自己終年憶念的人相會,因之他們習武之勤,更是旦久不斷,那兩個武林異人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裡自然也是高興的。「哪知吳鳴世語聲一頓,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長歎一聲,說道:「但是滄海桑田,世事變幻,正如白雲蒼狗,卻不是他們預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漸長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後,她武功大成,帶著滿腔的興奮,去找她心中的戀人的時候,才發覺她的戀人,這十年之間,不但絲毫沒有長大,而且,……唉!他的身軀竟像是個七八歲的幼童。」

    裴玨雖然早已知道此事的發生,必然是這樣的結果,但此刻仍不禁為之一呆,想到他們兩人當時見面時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到底是為著什麼,才會如此的呢?」

    吳鳴世歎道:「他們當時自獵戶家中逃走之後,流浪了一年,這一年之中,他們所遭受的困苦,我不用說,裴兄想必也能知道。」

    裴玨黯然額首。吳鳴世接道:「他們四處流浪,生活無著,那男孩只想自己是個男的,應該處處保護那女孩,他年齡雖小,但力氣卻不小,便在碼頭、客棧等地,幫人家搬運些行李,藉以換幾個錢吃飯。」

    裴玨暗歎一聲,想到自己在客棧門前為人刷馬之時,不禁對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沉吟半晌,沉聲問道:「難道他們竟遇不著一兩個好心的人,將他們收留嗎?」

    吳鳴世便接道:「世上好心之人並非完全沒有,但這男孩生性倔強,絕不肯向人乞求,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幫他忙,他也不許,只以自己勞力所得,來養活這女孩,但這樣賺來的錢,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兩人都不夠吃,這男孩便將自己的一份,也讓女孩吃了,推說自己已經吃過,其實他卻暗中束緊腰帶,唉——這樣的日子,裴玨你可——」他話未說完,裴玨已自垂首歎道:「這樣的日子,我也生活過的。」

    兩人俱是曾經饑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對啼噓,默然良久,吳鳴世方又接道:「他年齡還不到九歲,骨還未長成,哪裡禁得起如此摧殘,發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後來他刻苦習武,所習又是陰柔一類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鬱,思索大多,唉——也許他生來體質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軀便永遠無法長大了。」

    他稍為喘息,又道:「兩人見面之下,彼此都說不出話來,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心,愕了半晌,轉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聲,追了上去,卻未追到。」

    「自後她便又四處流浪,去追尋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會忘卻自己的深仇,天網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終於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誰,於是她只得暫時放下尋找那男孩之事,而去復仇。」

    裴玨歎道:「人道此情深處,便是海枯石爛,也不能將之移動,這位前輩用情之深,實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聽到這種偉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讚佩之心,便不禁又插口說了出來。

    卻聽吳鳴世又道:「就在她去復仇的時候,卻不想竟發現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個,最後一個,正在強自掙著命,而將他們一起制死的,卻正是自己尋找不到的戀人,於是她跑上去,將最後一個仇人殺死,而且告訴那男孩說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她總是愛著他的,希望和他永生廝守在一起。」

    他目光眨動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淚光閃動,長歎一聲,方自接道:「這份癡情,直可驚天地而動鬼神,那男孩也不禁為之感動,於是這一雙歷盡滄桑的男女,便終於成了眷屬,他們的外貌雖不相稱,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對夫婦的情感,比得上他們的堅定真誠呢,人類的軀殼,在他們看來,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為他們知道,人世間最可貴的東西,便是彼此間真純的情感,這份情感,是他們用自己的血淚培養成的,他們便珍惜這份情感,至死不渝。」

    裴玨呆呆地聽著他的話,直到他話已說完,目光仍未瞬動一下,呆呆地望著窗外,窗外夜色將盡,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覆思忖著:「外貌雖不相稱,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對夫婦的情感,比得上他們的堅定真誠……唉!外貌相稱,又有何用。」心念轉處,不禁想到那千手書生與冷月仙子,他們的外貌,不是極為相稱嗎?

    他早已知道這「金童玉女」的結合,必定是一段極其動人的故事,便卻想不到其中竟包涵著這麼多的曲折變化,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每一想起,猶自不禁為之低回不已。

    從此,他也開始知道,不經磨練的情感,總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實的血淚栽培,才會結果的。

    於是,他又落入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他們來找我,是為的什麼事呢?」共賀江南綠林盟主的大會會期已不遠,但他心裡想著的,卻是一些於此無關的事,「文琪會不會真的像他們所說,不出幾天,又會來找我?」這些事佔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也沒有空隙去想別的了。

    但是,他卻不知道,不久即將到來的盟主之會,對他說來,該是如何重要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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