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古龍
彤雲四合,朔風怒吼!
是歲末,保定城出奇的冷,連城外那一道護城河,都結了層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毫不費事地趕著大車從上面駛過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卻為大地帶來了更大的寒冷,天上當然沒有星,更不會有月了。
是以,大地顯得格外地黑暗,就連雪,你看上去都是迷濛的灰黑色。
保定城裡,行人也還不如往常地多,除了達官貴人的豪華大轎外,誰肯冒著這麼大的寒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幾輛大車,車上的簾布也是放得嚴嚴的,只剩下趕車的車把式,縮著頭顫抖在凜冽的西北風裡,喃喃地抱怨著天氣的寒冷。
但是通往南城的南大街上,此時突然騎來一匹全黑色的健馬,馬上是個嘴上微微留著些短髭的中年漢子,頭上戴著頂關外常見,此地卻是罕見的皮帽,連耳朵都蓋住了。
因此,你根本無法在這種光線下看出他的面容,只覺得他在這麼冷的天氣裡,坐在馬上的身軀仍是挺得直直的,彷彿對這種刺骨寒冷,並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並不太大的酒鋪,此刻卻是高朋滿座。有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突然從裡面走了出來,被門外的鳳一吹,機伶伶打了寒戰,抱怨著說:「好冷!」退了兩步將身子留在門裡,伸頭在外面,「呸」地一聲,吐了回濃濃的痰。
一抬頭,卻正好望見馬上的奇怪漢子,眉毛微微一皺,暗自低語道:「奇怪,他怎地會在這裡?」頭一縮,又鑽回門裡。
馬上的漢子緩緩放著馬,彷彿沒有看到這個人,手一按,將戴著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偽香氣,從厚重的棉門簾裡透了出來,馬上的人聞見了這種氣味,嘴一抿,像是極力地壓制住想進去喝兩杯的慾望。
馬蹄敲在已經結冰塊的雪上,發出一種非常悅耳的錚錚之聲,像是金器相擊時所發出的那種特別的聲音。
馬也是匹駿馬,這一對馬和人,讓人看起來,都有一種雄壯的感覺。
終於,帶著那種悅耳的錚錚之聲,這一對馬和人逐漸遠去。
繞過文廟,就是南門。守門的卒子倚著紅纓槍站在城內避風的陰影裡,也看到這一人一馬緩緩騎出城去,看著馬上的騎士的英姿,不禁低頭讚美道:「這小子可真棒!」
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個在這種天氣裡趕路的人應有的速度,沿著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馬竟停了下來,在一株枯了的老楊樹下微微踢著腳。
馬上的騎士,似乎若有所待,面上的神色,陰沉得很。
在他來說,時間彷彿過得特別慢,陰沉的臉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輕輕用馬鞭的後柄擊著手掌,自語道:「怎地還不來?」
又過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煩,又想往前走,四顧一眼,看到他立馬所在地,四周渺無人跡,想了想,又勒住馬韁,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頭。
夜靜得怕人,只有風刮著枯樹枝,不時地發出那種「刷刷」的聲音,是這個無星無月的寒夜裡唯一讓人們聽得見的聲音。
馬上的騎士神情越發不耐,跳下馬,伏在地上,用耳朵貼著滿是冰雪的地面聽了半晌,突然臉上露出喜色,躍了起來,冰雪沾得他一臉都是,他也不在乎,隨手抹去了,也不覺得冷。
他掏出了一個極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極不相稱,但是他卻將這塊手帕蒙在臉上,只有一雙炯炯發著亮的眼睛。
在皮帽和手中之間的空隙裡,全神凝視著遠方。
沒有多久,大路上果然傳來一陣急遽的蹄聲,老江湖從這種蹄聲裡,立刻可以判斷得出,這一定是有人因著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趕路,而且趕路的人還不止一個。
蹄聲越宋越近,這個以手帕蒙昔臉的漢子立刻以最敏捷的身法又跳下馬,將絡微微向左一帶,是以馬身便恰好橫在路上。
路的那邊,飛快地弛來兩匹健馬,這麼冷的天,頭上還不斷冒著熱氣,馬上的人一色青布短襖,外面罩著一件風氅,這是當時趕路的旅人最常見的打扮,原本一點也引不起別人家的注意,只是馬上的這兩人俱是一臉的精明之色,兩雙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讓人見了,有一種不凡的感覺罷了。
這兩匹飛奔著的馬上的騎士,遠遠也看到有一匹馬橫在路上,其中有一人頷下已有微鬚,年齡彷彿甚大,見狀皺眉道:「前面的像就是那活兒?」語音中河南味極重。
另一人道:「我們將馬放慢一些吧。」但是為了愛惜馬,這兩人都不肯太用力地去勒疆繩,讓馬又跑了一段。
這樣,這兩匹馬停的時候,距離那蒙面的騎士,已經沒有多遠了。
年長的漢子見了這蒙著臉的騎士,臉上神情猛變,心頭也在砰然打鼓,但是他闖蕩江湖多年,在刀口上翻滾的次數,也不知有多少,此時雖然有些驚異,但還是從容他說道:「老哥借光,讓個道給我們走。」
話說得客氣得很。
蒙面騎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一瞬間,空氣像是凝結了。
那兩匹馬上的騎士,莫測高深,又心懷畏懼,愕然望著他。
蒙面騎士的笑聲又是那麼突然地頓住了,換了一種毫無笑意的聲音,冷然說道:「兩位敢情就是兩河聞名的『槍劍無故』裴氏雙傑吧?」說話的態度裡,滿是挑釁的意味。
那較為年長的一個考慮了半晌,方想答話,那年輕的一個已說道:「朋友好厲害的眼光,不錯,在下就是弧形劍裴元,這就是家兄鉤鐮槍裴揚。」他冷笑數聲,又道,「朋友深夜在此相候,莫非對我兄弟有什麼指教嗎?」
蒙面騎士朗聲笑道:「我聽說裴二俠性情豪爽,如今一見,果然是快人快語。」他笑聲一住,隨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雖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後臉上肌肉的變化,但是從他的目光裡,你仍可以發現他的這種懾人的寒意。
他接著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面前,也不必說暗話,今日來此,我也沒有什麼別的用意,只不過是想向兩位討一樣東西罷了。」
「要向我兄弟要東西,還不簡單得很。」「弧形劍」裴元冷笑道,「只要朋友也該亮個萬兒,要知道,我兄弟的東西,不是隨便要得的呢。」
他話可說得極為不客氣,像是早已知道這蒙面騎士對自己非但絕無好意,而且還有著極壞的圖謀。
可是他這種不客氣的態度,並沒有引起蒙面騎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別的。」他用手將面上的面帕更向上提了提,說:「就是貴兄弟頭上的腦袋,和兩位懷中的玩意。『」弧形劍「裴元怒極而笑,笑聲高亢人云,顯見得內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那蒙面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臉上,冷冷說道:「裴二俠為著什麼事這樣好笑?」
「弧形劍」裴元笑聲頓住,道:「我裴家兄弟出來闖蕩江湖十餘年,還沒有人敢在我哥兒倆面前說過難聽的話。朋友,你憑著些什麼,就敢在我哥兒倆面前這樣賣狂,你敢情也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鉤鐮槍裴揚雖是涵養功深,此時也不覺微微有些怒火了,厲喝道:「朋友!咱們廢話少說,還是手底下見個真章吧。」
那蒙面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雙傑果然都是好漢,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們,從此武林中就是沒有兄弟這號人物。」
「弧形劍」裴元重重哼了一聲,冷笑道:「就像閣下這號藏頭露尾的鼠輩之能稱得上是『人物』的話,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還說什麼以後不以後呢!
那蒙面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語未發,雙腿微夾馬身,那馬便緩緩走到路邊的荒地上。
然後他回轉身,冷然道:「兩位請過來吧,這裡清清靜靜,用來做兩位的葬身之地,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他這種語氣,就是根本將這兩河聞名的。槍劍雙絕、看得一文不值,認為他們簡直沒有一絲能勝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雙傑久走江湖,此時雖是怒火高漲,但見了這人這種超人的自信,心裡也不禁微微打鼓,知道此人決非善與之輩,但事情已發展到這種地步,自己又怎能說出了不算?
於是他們對望了一眼,心裡都提高了警覺,雙雙一帶馬,也相繼走到那片荒地之上。
四野蒼茫,他們彼此都不能看到對方的臉色,寒氣侵人,三匹馬凍得有些不耐,不安地踢音腿,發著低低的嘶鳴。
那豪面人刷地翻身落了馬,這份輕靈和敏捷,使得裴氏雙傑也不禁暗讚一聲:「好身手!」
因為你甚至無法看清他從馬上下來時所用的是哪一種身法,只覺得他本是坐在馬上的身軀,霎眼之間,已站在地上了。∼…
「鉤鐮槍」突然發話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姓裴的走遍大江南北,可是像朋友這樣的身手,我姓裴的倒真還少見,想必朋友也是武林中成名立萬的好漢,我姓裴的這次保的鏢,朋友既然知道了,也該知道未路,我姓裴的萬萬擔不起這個責任,朋友若看得起我姓裴的,亮個萬兒,高高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我姓裴的總有報答朋友之處!」
他語氣中已有明顯地露出怯敵之意,這倒不是說他是個懦人,世上的人,又有誰不明不自地以生命作賭注來和人家比試,而武林中的規矩,雙方在交手之前,無論如何也該亮個萬兒。
但是那蒙面人卻像是完全不懂這一套,兩條腿不丁不八,氣定神凝地站在雪地上,像是誰也無法來撼動他似的。
他這種驕做的神態,使得本來性情就較暴躁的「弧形劍」裴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暴喝道:「大哥,和這種鼠輩廢話幹什麼?」雙腿離鞍,也飄身下了馬,隨手一揮,那馬就徐徐踱了開去,遠遠地停下了,顯見這馬是受過訓練的良駒。
「鉤鐮槍」裴揚暗暗歎息了一聲,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鬥,自己若是勝了,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自己若然敗了,那麼自己兄弟的兩條命就算全葬送在這保定道上了。
這是全然不公平的,但是他也知道別無選擇的餘地,以裴氏雙傑的身份,勢不能一逃了之,何況也未必能逃得掉呢?
於是他也只得下了馬,凝神站在地上,這時三人所立的地位,成了一個三角之勢,三人全都凝神戒備著,誰也不敢有一絲疏忽。
裴揚行走江湖,一生謹慎,此刻絕不先發難,而且他兄弟兩人己有默契,此時此地,他們也顧不得什麼江湖道義,準備只要對方一發動,自己就聯手而攻,絕不單打獨鬥。
那蒙面人眼珠一轉,冷聲說道:「貴兄弟還是一起上吧,省得我一個個地動手費事。」
「弧形劍」裴元也冷笑說道:「當然,我兄弟和鼠輩動手,從來不講武林規矩,因為你不配。」
蒙面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聲未住,身形倏然而動,颯然襲向「弧形劍」裴元。
「弧形劍」裴元猛然旋身錯步,哪知蒙面人突然一轉折,改變了方向,身形閃電般擊向裴揚。
這種身法和速度果然是驚人的,到了這時候,各人功夫的深淺立刻就可以判斷得出來了。
「鉤鐮槍」裴揚不愧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溜了開去,手腕一翻,已將一條晶光問爍的鉤鐮槍撤在手上。
就在這同一剎那,「弧形劍」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問,「立劈華岳」,劃向蒙面人的後背。
蒙面人雙掌一錯,的溜溜地一轉身,裴元的弧形劍剛好遞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劍,一:招兩式,疾如閃電,端地驚人。
「鉤鐮槍」裴揚干腕一抖,掌中鉤鐮槍竟當做大槍使帶起碗大的槍花,竟施展出「岳家槍法」裡的煞手,刺向蒙面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面人暗自點頭,暗忖這「槍劍無敵」裴氏雙傑武功的確不弱,須知鉤鐮槍遠比大槍短,在裴揚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槍花,功力之深,那蒙面人焉有不識貨的道理。
當下他也不敢太過輕敵,輕嘯一聲,運掌如鳳,忽又化掌為拳,化拳為爪,竟將「少林」的「羅漢拳」,「武當」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鶴掌」運用在一處了。
這幾路招式本是江湖習見的,但能將這幾路招式融而為一體,江湖中卻絕無僅有,甚至連聽都浚有聽過。
這蒙面人不但能將這幾路招式溶而為一,配合佳妙,更是妙到毫顛。裴氏雙傑稱雄兩河多年,掌中的兩件外門兵刃所用的,又都是武林罕見的招式,但在這蒙面人的一雙空手之下,非但沒有佔到半分便宜,而且應付得很吃力。
蒙面人掌風虎虎,每出一招,都是向致人死命之處下手,黑暗之中認穴之準,時間拿捏之穩,臨敵經驗之豐,實在都駭人聽聞。裴揚暗忖:「武林中,哪裡出來這麼個好手?」
須知裴揚在江湖中交遊頗廣,武林中的高手,他也大都有個認識,是以他兄弟「兄弟鏢局」走鏢十餘年,從來未曾失風。
但是這蒙面人的來路,饒是裴揚極力思索,可也猜想不透。
依這蒙而人的口音,該是河北一帶的人物,看這蒙而人的身法,卻又像身兼中原武林幾大宗派之長。
裴氏雙傑成名於兩河,兩河武林中的高手,他兄弟可說是瞭如指掌,可是他們卻也無法揣測得到這蒙面人究竟是誰。
他兩人心中雖然極力揣測,手下可不敢有半絲疏忽,以他兩人的武功,合力尚且不行,那蒙面人武功之高,可以想見,而以這蒙面人的年齡和武功,在武林本該久負盛名,但裴氏雙傑卻無法猜破人家的來歷,豈非有些奇怪了嗎?
夜更深,風雪又起,雪花紛飛,那三匹馬凍得發抖,可是卻並未跑遠。
雪花飄到三人動手之處,被三人所發出的真力一激,遠遠飄了開去,「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長不及三尺,全是進手招數,正是兵經所說的:「一寸短,一寸險。」「弧形畫」裴元心中憤怒,招招欺身直入,簡直有些像是在拚命了。
蒙面人雖然已佔上風,但一時半刻之間,卻也無法傷得對方,像是有些不耐,倏然一聲清嘯,身形飄然而起。
裴氏雙傑方自一驚,那蒙面人在空中竟變了身形,微一轉折間,頭上腳下,雙掌帶著凌厲而驚人的風聲,劈向弧形劍的頭頂。
他這種身法一使出,裴氏雙傑不禁大驚,脫口而呼:「是你!」「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由下而上,「霸王舉鼎」,身形斜轉。
哪知蒙面人突然在空中一挫腰,上身猛然升起尺許,左腿卻橫掃而出,著著實實踹在鉤鐮槍裴揚背上。
這一招的奇詭變化,直是匪夷所思,這一腳的力道何止千斤,裴揚慘呼一聲,胸口一甜,鮮迎尚未及噴出,已然氣絕了。
蒙面人身形也飄落下來,曼妙已極,孤形劍裴元雙目赤紅,厲呼道:「我兄弟和你有什麼仇怨?你竟下了如此辣手!」
身形形如瘋虎,朝蒙面人撲了上去。
蒙面人微微冷笑,裴氏雙傑已去其一,他更是勝算在握,裴元雖然不要命地猛攻,但他技高一著從容化解開了。
「弧形劍」裴元這種拚命的招式,最是耗費真力,何消十數個照面,他已經氣喘咻咻了。
蒙面人氣定神閒,突然雙手翼張,胸前空門大張,「弧形劍」裴元可沒想到人家為什麼突然在身法上有這麼大的破綻。
這也許是當局者迷,裴元欺身直進,弧形劍直刺蒙面人的胸腹。
蒙面人長笑間,猛一吸氣,胸膛倏然縮後尺許,竟是內家登峰造極的功夫,「弧形劍」裴元掌中兵刃,剛好夠不上部位。
他久經大敵,此招落空,便知要糟,身形猛往後撤,但蒙面人此時再也不給他喘氣的機會,左右雙掌齊出,形同問電,一起切在裴元的肩頭上,這兩掌是何等功力,裴元雙肩俱碎,狂叫一聲,兩條腿被這一擊之下,竟陷下雪地幾達半尺,哪裡還有活命的希望。
依然在下著雪,大地蒼然——「槍劍無敵」裴氏兄弟的屍體,安靜地躺在雪地上,他兄弟的那兩匹馬,似乎懂得人意,又似乎是不耐寒冷,昂首一聲長嘶,競跑走了。
蒙面人凝立未動,眼中神采更見奪人,走到裴揚的屍首旁,緩緩彎下腰去,在裴揚的屍體上搜索了半天,並無所得,又走到裴元屍畔搜索了一會,眼中流露喜色,自裴元懷中取出一物,極謹慎地收了起來。
然後他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朝四周再一打量,四野仍然無人,緩緩踱到馬旁,從容上馬,揚鞭而去。
這荒地上腳步的印痕零亂,裴氏雙傑的屍身,就躺在這零亂的腳印上。
裴氏雙傑死了,他們所得的異寶碧玉蟾蜍也失了蹤,這消息瞬即傳遍武林,但殺死裴氏雙傑的兇手是誰?江湖上誰也不知。
但是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因此他們知道此人既能以一人之力殺了兩河武林中有名的高手裴氏雙傑,那麼此人的功力,豈非不可思議了嗎?
於是兩河的每一間鏢局部開始警戒了,但是因為此時鏢局間競爭非常激烈,誰也不肯將自己警戒的力量去和別的鏢局結合。
於是這更給了那神秘的蒙面人以後許多次機會。
不出三個月,兩河的十六家鏢局的十六位總鏢頭,竟被這神秘的蒙面人擊斃了十三個。
這十三個武林好手,有的是走鏢在路上,被蒙面人擊斃;有的根本是在家裡,被這蒙面人誘出宅外,甲重手法擊斃。
這蒙面人永遠是單人獨騎,既沒有幫手,也不帶兵刃,但是卻從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他手下逃出活命的。
於是不但兩河武林大為震恐,就連整個中原武林,也為這事掀起巨波,武林中人紛紛猜測著這蒙面人的來路,但活在這世上的人,竟沒有一個看到神秘的蒙面人的真實面目。
總鏢頭一死,鏢局群龍元首,同時再也沒有人肯出來擔當這事,鏢局自然關了門,剩下的四個鏢局中的河北「鴻遠鏢局」,河南的「銀鞭鏢局」裡的兩位總鏢頭八卦刀李標,銀鞭司徒明,年事已高,武功也弱,在這種情況下,嚇得趕緊洗手,再也不幹這刀頭舔血的勾當,隱居起來了。
於是偌大的兩河地方,就只剩下了河南的「雄風鏢局」,和河北京城裡的「飛龍鏢局」了。
原來兩河地方最大的兩家鏢局,就是這「雄風鏢局」和「飛龍鏢局」。
「雄風鏢局」的總鏢頭,中州一劍歐陽平之已經快七十歲了,但薑是越老越辣,掌中劍得有點蒼心法,他浸淫於此數十年,功力更見驚人。此刻兩河武林雖然風聲鶴唳,但這個老頭子稟性倔強,聲言要以掌中劍來和這蒙面人周旋周旋。
「飛龍鏢局」的總鏢頭卻更是大大有名,「龍形八掌」檀明初出江湖時,才二十餘歲,便以一雙肉掌遍會群雄。
他武功雖高,卻也從不給人家難堪,交手時點到為止,無論對方武功高下,永遠是戰個平手。
武林中人眼睛雪亮,腹中也有數,對這年輕好手不僅更為欽佩,十年來「龍形八掌」檀明在兩河武林中人望之佳,更是無出其右者。
而且武林中人誰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就連中州一劍那種從不服人的個性,說及檀明時,也會暗暗伸起大拇指來。
此次兩河鏢局十三家被毀,「龍形八掌」更做了件大大的義舉,那就是他將這十四個總鏢頭的遺孤,全收養了下來。
須知這些武林好漢,大多是一擲千金,無怪吝的慷慨漢子,平日得來的錢財,到手即散,哪裡會留下什麼積蓄。
於是他們的遺孤,生活自然就會生出問題,尤其是有的年齡還小,更是可憐,「龍形八掌」此一義舉,直可稱得上是功德無量,兩河武林中提起「龍形八掌」來,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但「龍形八掌」卻絕無驕矜之色,這三個月來他時常患病,也不大出來走鏢,對於那神秘的蒙面人,也不作任何評論,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也只是微微含笑,卻也不發一言。
於是大家對他的武功起了更大的信念,都希望他能為武林除去這蒙面人,這就是沉默的好處,你不說話有時往往比說話能收到更大的效果。
嚴冬已過,春日已臨,北京城裡又恢復了生氣,前門樓子的茶館裡,突然來了兩人。
這兩人一走迸茶館,喝茶的人十個倒有九個站了起來,躬身招呼著,顯見對這兩人甚是尊敬。
這兩人一個年紀較長,已有七十上下了,但精神卻仍極為健朗,手裡握著兩個鐵膽,噹噹作響,大踏步走了進來,一點也未顯老態。
年輕的一個只有三十多歲,雙目炯炯,鷹鼻闊口,神態極為威猛,茶館裡喝茶的人們恭敬招呼的對象,也是此人。
不認識他的人也有,暗自奇怪:「這人是誰?」但見了這等氣派,心裡也在暗地讚佩。
那老者選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朝那威猛的漢子說道:「北京城裡果然是人傑地靈,今天我老頭子總算開了眼啦。」
說話時聲若洪鐘,一口道地的川黔口音。那漢子微微一笑,道:「歐陽前輩稍為歇息一下,等會兒晚輩再陪您到別處逛逛。」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檀老弟快別這樣稱呼,可把我老頭折煞了。」口中雖然這麼說,心中對他的恭敬高興得很。
那漢子微微一笑,說道:「老前輩遠來,晚輩真慚愧得很,本來晚輩早該去拜訪您的——」那老音一擺手,阻止了他的話,道:「這有啥子關係,我也是順便到北京城來耍子的,那小子這兒個月雖然搞得天翻地覆,可也還不值得我老頭子巴巴地從河南跑來。」
茶館裡的人卻豎起耳朵來聽著,有的熟悉武林中事的,便已猜出這老頭大概就是河南雄風鏢局的中州一劍歐陽平之。
「但是他是河南豪傑,怎他說話卻是這種口音呢?」有些人在奇怪:「也許不是他吧?」
但這老者卻正是「中州一劍」歐陽平之,他自幼生長在雲南,又在點蒼學劍,壯年才移到河南的,說話自然是川黔一帶的口音了。
另一個中年漢子,不言可知就是威震河朔的「龍形八掌」檀明瞭。
原來中州一劍歐陽平之竟為著那神秘的蒙面人趕來北京和龍形八掌商討應付的方法,只是他稟性剛強,嘴裡不肯承認,硬說他是來北京城逛逛的。
他兩人神交已久,見了面相談亦歡,於是「龍形八掌」便盡地主之誼,陪著老當益壯的「中州一劍」歐陽平之逛起北京城來了。
「中州一劍」歐陽平之興致頗高,連逛了兩天,還意猶未盡。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神秘的蒙面人卻已光臨到飛龍鏢局裡來了。
歐陽平之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日來逛累了,也睡得熟些,但這個幾十年的老江湖,仍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擬,他睡夢中驀然驚醒了,聽到屋頂上有夜行人零亂的腳步聲。
他極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幾十年的訓練,使得他在一段常人無法思議的極炔時間裡結束好了一切,悄然推開窗戶。
他心裡有些奇怪,誰有這麼大的膽子跑到飛龍鏢局裡來生事,但是他習性使然,遇上這種事,他絕不會袖手不管的。
於是他縱一縱身,狸貓般地掠出了窗戶,四顧之下,果然發現屋頂上有一條人影。
他撤下了劍,這就是他的謹慎之處,能在江湖中享有如許多年盛名的人物,自然是行動謹慎的。
然後他一長身,嗖然竄上了房頂,卻聽到那夜行人微微一聲冷笑,極快地向屋後掠去。
於是他也毫不遲疑地追了下去,一面暗笑檀明:「這小子到底是年輕了些,居然睡得那麼死,連有人光顧他,他都不知道。」
院子裡又恢復寂靜,許久,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跑出院子,站在牆角撒尿,忽然看到人影一晃,嚇得一哆嚏,尿都差點撒在褲子上了。
但是他膽子像是比別的孩子大,一聲不響,躲在牆角里,看到一條人影以極快的速度閃入屋中。
這孩子雖然不大,頭腦卻極靈敏,自幼也學了些武功,只苦於未得明師而已,此刻那人影雖然只是一閃即沒,但他已看出這人影像是檀明,不禁奇怪著:「檀大叔怎地這麼晚才回來?」
但那人影卻又極快地閃身而出,一竄而至屋頂,速度更是驚人,令人根本無法看清他是誰。
這孩子對自己方纔的判斷,又覺得不大確定了,暗忖:「這大概不是檀大叔,怎會剛回來馬上就出去?」
他午夜夢迴,頭腦可是昏昏地,也不去多思索了,又走回房裡。
第二天北京城裡可沸騰起來了。
原來自河南趕來的名鏢頭「中州一劍」歐陽平之竟在荒郊斃命,胸肋間中了對方一掌,連胸骨都完全碎了。
但是這位老鏢頭畢竟超人一等,臨死前還為武林除去一害,原來他的對手也被他一拳擊中面門,將腦袋打得稀爛,而他的對手,卻就是武林中人人欲得而誅之的神秘蒙面容。
那是從他的裝束、身材,以及雖然已被擊爛,但仍看得出的那塊蒙在面上的面中推斷而出他就是那蒙面的人。
至於他的面目,卻已完全無法辨認了。
蒙面人雖死,但他的身份、來路,仍被江湖中人不斷猜測著,至於那蒙面人究竟是誰,卻似乎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中州一劍」這一死,龍形八掌竟引為自咎,不斷地譴責著自己,為中州一劍安排了極隆重的葬禮,北京城裡來參加這葬禮,就有幾千人,再加上遠方趕來的武林豪傑,人數更為驚人了。
「中州一劍」一生叱吒江湖,死後亦備極哀榮,他雖然沒有兒孫,但兩河武林道的魁首「龍形八掌」竟當著天下豪傑,為他披麻戴孝,做起孝子來了。
「中州一劍」雖死,他的聲名反而比生前更響,而「龍形八掌」這種風度,也搏得江湖中人一致的稱讚。
於是「龍形八掌」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就更崇高了,他「飛龍鏢局」所保的鏢,由南到北,只要「飛龍鏢旗」一到,再也不會有人敢望半眼,就連武林中其他的糾紛,見了「飛龍鏢旗」,也是立時便解決了。
兩河武林中,竟有十四個高手喪在這蒙面人手裡,這蒙面人像是和鏢局結了什麼仇恨,因為除了鏢局中人之外,任何他人卻一個也未曾遭他的毒手。
這些身故的鏢頭的後人,男女不同,年齡亦有差別,「龍形八掌」卻將他們全收留在身畔,還悉心教他們的武功,武林中人交口讚譽,都說龍形八掌仁義為先,是個了不得的好漢。
時日匆匆,又是許多年了。
人們對幾年前所發生的事,都已漸漸淡忘,昔年江湖側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面容,此時屍骨已寒,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連昔日聲名顯赫的「中州一劍」,也已不再存留在人們心中了。
只有「龍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卻隨著時日的變遷、而日益升高,「飛龍鏢局」不但在兩河首屈一指,遠至江南,塞外,都設有分號,江湖上自有鏢局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家鏢局享名如此盛的。
「龍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鏢了,因為這根本不需要他親自出馬,是以他終日無事,就安閒地在家裡納福。
當年被蒙面人所殺的那些鏢客的後人,現在全部長大,最小的也有十三歲了,「龍形八掌」無事時,也教教他們武功。
「龍形八掌」自己的獨生女兒,此時也有十五歲了,「龍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對江湖上的勾當,似乎已不太感興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麼化解不開的糾紛,還是不遠千里而來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興起了不少高手,但無論武功,聲望,卻沒有一個比得上「龍形八掌」檀明的,那些鏢客的後人,不知是否天資太差,連「龍形八掌」十成功夫裡的一成都未曾學去。
又是春天,這已是「中州一劍」死後的第六個春天了。
曉色方開,「飛龍鏢局」裡練武場裡,已有人在練拳了,那是個也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眉長而秀,兩隻眼睛神采明朗,身軀雖不高,但發展得極為勻稱,一眼望去,可稱得上是「美男子」。
這少年沉腰坐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處,拳法也一絲不亂,可惜的只是這套拳法僅是武林中極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這「大洪拳」招式呆板,只能強身,卻不能防身的,更談不上攻敵了,然而這少年卻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地練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額面上已微微見汗了,顯見內功也毫無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幾次,沿著圍牆緩緩踱著,臉上雖是滿臉聰明伶俐的樣子,但神色卻顯得十分憂鬱。
這少年就是當年「槍劍雙絕」中『鉤鐮槍「裴揚的獨子裴玨,這幾年來他刻苦自勵,勤練著武功,但練了這麼久,他仍是毫無進展,連鏢局裡尋常的一個趟子手都打不過,他不禁很灰心,暗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笨,每逢」龍形八掌「親自教武功的時候,他更留心去學,但學未學去,卻仍是那幾套功夫,檀明平常說他們太笨,這樣練法一輩子也無法練好。於是他開始有些懷疑」龍形八掌「不肯教他們真功力,但」龍形八掌「對他們並不壞,他也不敢對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麼懷疑。但奇怪的是別的鏢師在練武時,」龍形八掌「也不准他們去看,說是怕亂了他們的心思,裴玨天性極強,人家不願意他做的事,他就決不做,但武功對他的誘惑又極大,是以他終日心情憂鬱,將他原來的聰明活潑都消磨殆盡了。每天早上天還未亮的時候,他就悄然爬起來練拳,本來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丸個人,都是鏢局的後人,但是」龍形八掌「卻將他們分開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說是讓他們出去歷練,只留下裴玨和另一個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裡的鏢局裡。那個小女孩子叫袁滬珍,是斷魂鏢袁一梁的後人,年紀雖小,人卻聰明得很,兩隻大眼睛一轉一轉的,像是看出你的心事。裴玨很喜歡她,常常攜著她的手到鏢局外面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常常拉著她聊天,其實他們都還小,憂鬱還嫌太早了些。」鉤鐮槍「裴揚的妻子在生下裴玨後就去世了,裴玨自幼父母雙亡,現在又奇人籬下,他心高氣做,時刻想自謀出路。但是他身無一技之長,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去謀生,何況龍形八掌也時常安慰他,叫他好好耽在家裡。還有一點是他心中的秘密,這秘密關係著龍形八掌的獨生女兒檀文瑛,不過他將這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並且時常壓制著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類的心理卻又那麼奇怪,你越是壓制的事,往往卻更容易爆發的。他沿著牆角轉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腳,望著東邊初到的朝霞,愣了許久,心裡不知在想著些什麼。驀地,一粒石子飛來,擊中他的頭,他一驚,回過頭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紫緞挾襖的少女,正倚著放兵器的架子在衝他憨笑。石子發出的力道雖然不重,但還是擊得他腦袋隱隱發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那少女嬌笑道:「怪不得我爹爹說你笨,你瞧你,練了這麼久的功夫,有人在後面暗算你,你都不知道,這幸好是石頭,要不,你腦袋不開花才怪。」
這少女正是「龍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嬌笑如花,吐語如珠,笑起來兩邊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覺。
裴玨一笑,平日間這種話他也聽多了,也就慢慢地習慣,這飛龍鏢局裡面的人個個說他笨,他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是笨的,平日盡量的少說話,因為他知道說多了話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姍姍走了過來,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說道:「你拳練完了沒有?」裴玨點點頭。
檀文琪一跺腳,嬌嗔道:「你呀!真氣死人,人家跟你說話,你總像啞吧似的。」
裴玨仍然不作聲,檀文琪氣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們不配跟你說話,只有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說話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腳,轉過身去,一面說道:「以後你不要理我好了。」
裴玨臉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極力在控制著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兩步,回過頭悄俏來望他,他心裡一動,道:「琪妹——」下面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只覺心裡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腳步,得意地嬌笑著說:「真討厭,誰教你理我的?」回過頭來,連兩隻大眼睛裡都充滿了笑意。
裴玨暗暗歎了口氣,心中暗忖:「我該怎生是好?她年紀還輕,對男女之情,只模模糊糊有個概念,知道得並不清楚,見不著檀文琪時,我時時刻刻想看見她,可是若真正見了她,又想馬上走開,因為我彷彿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心中的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嬌憨已慣,嘴裡雖在罵著他笨,心裡可沒有這種想法,只覺得和他在一起,就高興得很,可是他脾氣像是有些陰陽怪氣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滬珍在一起時就有說有笑的,心裡就生氣,下次見了他時,就故意逗他生氣,可是他若真的生氣了,她心裡又後悔。
裴玨呆呆地站著,動也不動,陽光升起,照得他臉上紅紅的。
檀文琪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忽然自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上上下下地拋著,陽光照得那東西閃閃發光,原來是一隻雞毛做成的毽子。
裴玨的眼光隨著那毽子一上一落,心裡叫苦:「又來了。」
檀文琪側著臉望著他嬌笑,說道:「誰要和我踢毽子?」
裴玨不敢答腔,檀文瑛嘴一嘟,拿著毽子跑過來,站在他面前,嬌嗔道:「你跟不跟我踢毽子?」一個俏生生的面孔,幾乎貼到裴玨臉上。
裴玨鼻內,滿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連聲道:「踢!踢!」檀文琪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這才乖。」裴玨心裡跳得更厲害,望著她的酒渦,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拋,那毽子疾地落下來,她腳一招,毽子竟平平穩穩在她腳面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玨一笑,腳再一抬,毽子飛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幾個,突然微微一側身,跳了起來,右腳從左腳後面穿出,卻踢那毽子,一面道:「喂,你怎麼不幫我數呀?」
婀娜而嬌小的身軀,像是一隻穿花的蝴蝶。
裴玨嘴裡數著:「十、十一——」眼裡隨著她打轉。
檀文琪越踢越高興,眼角一瞬,望見裴玨呆呆地望著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來。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遠遠被踢走了,她身軀一扭,像是飛翔著的燕子,跟了過去,身法的輕靈美妙,是難以形容的。
裴玨心裡暗暗難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樣的身法該有多好?可惜,唉!我難道真的那麼笨。」
檀文琪秀髮飄飄,衣袂微揚,望之直如凌波仙子,突地輕巧地一轉身,雙腿連環踢出,將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揚,接在手裡。
她這幾個動作,完全是一氣呵成,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絲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形。
她微微有些嬌喘,但那更添了她的嫵媚。
「兩百個踢完了,該輪到你啦!」她走到裴玨身旁,將毽子遞給他,說道:「要是你踢不到兩百個,看我今天可饒你。」
裴玨臉上突然掠起一絲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
檀文琪「噗嗤」一笑,腦海中泛起了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種笨拙的樣子,連十個都沒有踢到。
於是她笑著說:「唷,敢情你還能踢兩百個呀!」她面手叉著腰,面孔紅紅的,又道:「好,你踢到兩百個隨便怎樣都行。」
「隨便怎樣都行?」裴玨隨口問道。
擅文琪臉一紅,嬌罵道:「你壞死了!」心中卻奇怪地泛出一種難以形容,無法描述的感覺。
裴玨瞬即也瞭解了她為什麼在罵自己,臉紅得比檀文琪更厲害,低著頭,接過了毽子,也在地上開始踢了起來。
檀文瑛興高采烈地數著:「一、二、三——」但是她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像是連數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裴玨身法雖然沒有她輕靈,姿勢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卻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直下,絕不往別的地方跑。
是以裴玨只要一抬腳,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腳上,又飛了上去。
晃眼之間,裴玨又踢了一百多個了。
檀文琪心裡既奇怪,又著急,奇怪的是他怎麼突然踢得這麼好?
著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兩百個,自己就要輸了。
她哪裡知道裴玨稟性倔強,上次踢毽子時,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塗,心裡不舒服,偷偷去做了個毽子,每天晚上連覺都不睡,跑到院子裡去踢毽子,發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沒有什麼技巧可言,何況他本極聰明,只是從小被抑制,自己心裡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練了沒多久,他踢起毽子來已能得心應手了,他也不說,只悶在心裡,暗忖道:「等到你找我踢毽子時,我要好好讓你吃一驚。」
現在她果然驚奇了,在旁邊嚷道:「好,你真壞,偷偷地去學了是不是?也不告訴我,讓我上當。」
裴玨也不理她,臉上卻難免得意地笑了起來,口裡一面大聲叫道:「一九三,一九四——」檀文琪突然跳了過去,一把搶過毽子,嬌聲不依道:「你壞,你壞!」
裴玨大笑:「你輸了,還賴。」數年來他心情從未如此好過,他好勝之心最強,但卻處處被人壓制,平日自然是鬱鬱寡歡了。
檀文琪一個身子已幾乎倚在他懷裡,嬌笑道:「好,我輸了,你要怎樣?」裴玨心中一蕩。
此刻陽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戀最盛之際,初升的陽光照得檀文琪臉上的毫毛,變成了一種夢般的金黃色。
她嬌喘依依,卻吐在裴玨臉上,裴玨心跳加速,再難把握,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輕地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
當他的嘴唇接觸到檀文琪面頰上的那一剎那,兩個人都宛如觸電,全身都麻木了,此時縱然天崩地裂,他們也全不在意了,兩人但覺天地萬物,都不過是為他兩人這一吻而生的罷了。
驀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兩人大驚,立刻分了開來,一望之下,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原來在他們倆身側站著的,正是面如寒冰的龍形八掌。
檀文琪縱然平時撒嬌放刁,此時卻是心頭鹿撞,嚇得面孔紅一陣,白一陣,低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裴玨更是手足失措,面孔紅得像茄子一樣,不安地扭動著雙手,生像這兩隻手不知該如何放法才好。
「龍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們臉上,突然一轉頭,厲聲道:「琪兒,回房去。」大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望他一眼,此時她一顆少女芳心,已不自覺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玨愕在那裡,檀文琪的回頭一顧,令他終身難忘,尤其是她眼中滿盈著淚水,更使他難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轉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認為我太笨,不配他的女兒,所以生大氣,唉!誰叫我自己這麼不成材,要是我能聰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嗎?」
他又愕了許久,低下頭凝視著地上,卻看到一隻螞蟻,在笨拙地搬運著一塊體積比它還大的昆蟲的屍體,辛苦而蹣跚地在爬行著。
他凝視著這螞蟻,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他從未想到的感覺。
「我雖然笨些,但我也該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終日困在別人的家裡吃閒飯,我還算個什麼男子漢,這樣下去,我又怎對得住我死去的雙親,怎對得住琪妹,又怎對得住我自己呢?」
他握緊拳頭,意氣突然豪發,暗忖:「我要出去闖闖,去碰碰運氣,假如我成功了,我就可以光彩地回到這裡來,那時候檀大叔也不會再認為我沒出息,也許就肯讓琪妹和我在一起了。」
一念至此,他猛然覺得渾身活潑潑地充滿了生氣,生像一刻也無法在此地耽下去,至於他孤身外闖,舉目無親,將要受到怎麼樣的痛苦,卻非這年輕氣盛的裴玨此時所想得到的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會難過死了。」他又想起了袁滬珍,但他瞬即轉念忖道:「可是我以後光彩地回來,她豈非要更高興十倍?」
他性格極為倔強,心中決定的事,也從不更改。
他不再考慮一切,以後任何失敗,任何挫折,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一種更強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裡,他不願意他的計劃受到任何阻礙,他微微抬起頭,望著那圍牆。
他知道圍牆外面就不屬於飛龍鏢局了。
於是他跑到牆邊,努力地向上一縱身,想自牆頭躍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夠,輕功根本毫無根基,哪裡躍得上這丈許高的圍牆,砰地一響,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屁股隱隱發痛。
他毫不氣餒地站了起來,連身上的塵土都不拍一下,又縱身上躍。
這一下,他雙手已攀上了牆頭,於是他緊抓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圍牆。
圍牆外面是一條小巷子,此時正有個菜販子,挑著擔子從下面走了過去,抬起頭驚異地望了他一眼,也並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牆頭距離地面雖然還有許多距離,但他卻也不管,雙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去。
裴玨憑著一時意氣,絲毫沒有考慮到後果,竟從飛龍鏢局裡越牆而出。
他閉著眼自牆頭跳到地上,砰地一聲,震得全身隱隱發痛,但總算還沒有跌倒在地上。
這是一條並不太寬的巷子,兩端卻伸延得很長,裴玨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飛龍鏢局的大門,於是他就朝長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興奮的,對未來雖是茫無所知,但卻充滿了幻想,因為這時現實的問題還未曾困擾過他。
走出長巷,是一條較寬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無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過去。
此時天時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頂綠呢官轎走過來,前面有八個隸卒,扛著「肅靜」、「迴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來的京官,他遠遠就避在路旁,讓官轎走過去。
官轎的窗簾深垂,他看不清裡面坐的是什麼人,他好奇地猜想:「裡面坐的人此刻在想著什麼呢?」
最後,他替自己下了個結論:「那總不外是『名』與『利』吧!」
他曬然一笑,覺得自己遠比坐在官轎裡的那人快樂得多,因為至少,自己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任何的拘束。
他的心像是長了翅膀,飛到遙遠的地方了。
他穿著是一套水湖色的短衫,腳下登著一雙薄底快靴,這是他練武時的裝束,走起路來,輕便得很。
轉出這條路,是一個不小的市場,此刻已是早市,人們擁擠在裡面,發出雜亂的嘈聲。
他施然信步而走,心情輕鬆得很,但走了不久,肚子卻餓了。
這是第一個有關現實的問題困擾他,市場裡的東西很多,北京城裡著名的「糖葫蘆」、「甜山楂」、「棗兒糕」,都是他平日愛吃的,此刻見了,更是饞涎欲滴,恨不得馬上要些來吃。
但他口袋裡連一分銀子都沒有,他只能眼看著,這時候,他第一次瞭解到「金錢」的力量,也瞭解到了它的可貴。
從這個問題開始,各種的現實問題都向他交相而攻了。
生活,這是人們最重要的問題,而生活中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金錢」,因為「金錢」幾乎可以代表了一切。
「該怎麼樣生活呢?」裴玨困惑了,首先,他連今日的午飯都無法解決,那更不須再談到其他的了,於是他也惶恐了起來。
賣吃食的攤販見到他衣著不錯,都搶著向他兜生意,他都搖頭拒絕了,其實他何嘗不想買些吃食,只是力有不逮罷了。
隨著腹中飢餓的程度,他內心的惶恐也在增加:「今天中午不吃,晚上也要吃呀,就是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吃,但明天呢?」他長歎了口氣,除了會一些不中用的本事之外,謀生的方法,他一竅不通。
他甚至開始有些後悔,但是他既定決心,就再也不會更改了。「寧可死去,也不再改變自己主意。」傻勁兒,他是有的。
他隨著人潮走動著,心中的思潮,卻比人潮還要混亂數倍。
突地——
有人在他背後輕輕拍了一下,他茫然回過身,一個猥瑣的漢子正望著他笑,奇怪的他此時像是身不由己,居然跟著那人跑了。
那人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他也就慢慢走,他潛在意識雖不清醒的,但身軀卻像是已不聽自己命令。
那猥瑣的漢子走出市場,七轉八轉,走往一條更狹窄的巷子,那巷子兩旁的房子建得很低,但卻是樓房,再加上巷子太窄,對面當窗放著的東西,從這裡窗戶伸手過去都幾乎可以拿到了。
走到巷子的最後幾家,那漢子走進一個小門,裴玨已是著魔,也跟著走了進去。房子裡又臭又小,有幾個妖形怪狀的女人坐在樓下,高聲笑罵著,完全沒有一絲女人的味道。
那些女人一看見那漢子帶了裴玨進來,一湧向前,圍在裴玨身旁,七手八腳地在他身上摸來,有的說:「這貨色真不壞。」有的一面摸著他的臉,一面笑道:「你們看,這貨色的皮膚真嫩,臉色兒像吹彈得破似的,打扮起來,包管像是女的。」
裴玨迷迷糊糊地有些生氣,但他腦海裡混飩一片,連這生氣的感覺都不太明確。
那漢子聽了得意得很,推開那裡越看越彆扭的「女人」,說道:「我上樓去替他打扮打扮。」裂開嘴一笑,嘴裡的牙齒都變成土黃色了。
那漢子上了樓,裴玨也跟著上了樓,走進一間房,房裡除了一張大床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然後他從床底的一口樟木箱子裡,取出了幾件女人穿的衣服,在裴玨身上比了比,選了件大紅的,放在床上,將其餘的又收回箱子裡。
他又替裴玨換上了這件紅衣服,砰地,將裴玨推在床上,走了出去,關上房門,還像是已經下了鎖。
裴玨此刻完全像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屍體,什麼也不能反抗,腦海裡也是迷糊的,只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事實在太奇怪了。
就是這被推在床上時的姿態,動也未動,也不知等了多久。
最後,房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個胖子,朝裴玨看了看,又伸出頭去,和外面的人講了幾旬話,砰地,又將門關上。
胖子瞞珊地走到床前,酒氣熏熏,伸手去解裴玨的衣服,原來此地是個「像姑糰子」。那猥瑣漢子,以江湖下九流的「拍花手法」,將裴玨拍了來,這也怪裴玨生得太清秀了些。
可是對這些,裴玨卻一點也不懂,他雖然神智不清,但已微微覺得此事有些不對,可是他四肢無力,根本無法反抗。
那胖子是個「老玩家」,他細看了看裴玨,又蹣跚地跑出門外,拿了杯清水回來,含在嘴裡,噗地,噴得裴玨一頭一臉。原來這胖子一看便知裴玨被迷。他卻嫌被迷了的不過癮,想以清水來將裴玨弄醒才玩,哪知卻救了裴玨。「裴玨被水一噴,神智立刻清醒了,水,本是」拍花「的唯一解藥。那胖子又想伸手去解裴玨的衣服,裴玨此刻力氣也恢復了,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卻知道必定不是好事。、這胖子酒意醺然,一面笑著說:「小乖乖,不用怕,來——」、裴玨大怒,雙時一用力,從床上翻了起來,那胖子嘻開大嘴笑道:「小乖乖,你要幹什麼?」話未講完,被裴玨砰地一拳,打在鼻樑上,痛得哎喲一聲,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胖子大聲罵道:「小臭貨,你瘋了。」裴玨更怒,又朝胖子面上打了一拳,他成功雖不佳,但練了這麼多年武功的人,身軀自然比別人強些,力氣也自然比常人大些,這一拳那胖子怎會再挨得住?
裴玨怒極,又朝那胖子打了幾拳,打得那胖子叫苦連天,痛得高聲大喊:「快救命呀!」
接著,一陣零亂的樓梯聲,跑上來兩個彪形大漢,想是此地的打手,聽到摟上的聲音,跑了上來。
哪知裴玨那房間的門,被那胖子在裡面扣上了,是以那兩個打尋,在外面空自著急,卻進不來。
裴玨出拳如雨,將那胖子打得殺豬般亂叫。但叫聲越來越微弱,想是眼見不行了,那兩個打手越聽越不對,再顧不得什麼,兩人一起用力,想這種房子,怎禁得兩人一推,嘩啦一聲,房門竟被推散了,那兩個打手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
此時裴玨正騎在胖子身上,打得那胖子已經只有人氣沒有出氣了,打手們怒罵道:「小兔崽子,敢情你活得有點不耐煩了!」伸開蒲掌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裴玨的領子,就往下拖。
想裴玨年紀尚輕,武功又沒有得過真傳,再加上身材並不高大,怎是這兩個牯牛般的大漢的對手,被他們拖得直飛了起來。
房間大小,兩個大漢在房裡根本施展不開手腳,於是他們拖了裴玨出門,張開手掌,就要去扇裴玨的耳光,一面罵道:「小兔崽子,你也不打聽打聽這裡是什麼地方,就在這兒作死!」
裴玨被這兩個漢子抓住,動也動不了,但他究竟是練家子,情急之下,手肘往外猛撞,砰地,在這兩個大漢肋下擊了重重的一下,那兩個大漢痛極而叫,手也不禁鬆了開來。
裴玨奪路就想往下逃,那兩個打手怎肯放過他,罵道:「今天大爺非好好治治你。」
裴玨心知不是這兩個漢子的對手,暗叫要糟,目光四掃,卻看到廊邊的窗戶是開著的。
在他沒有清醒以前,他所經歷過的事,他全然朦朧一片,只有些淡淡的輪廓,他當然也不知道是樓上還是樓下。
於是他暗忖:「拼著挨這兩個漢子一拳,往窗口跳出去才說。」
這時那兩個漢子又向他衝了過來,他左手一擋,右拳伸出去打那漢子的胸膛,那漢子方才著了他一記時拳,挨得不輕,此刻倒也不敢大意,也是左手一擋,右拳砰地打在裴玨肩上。
哪知裴玨心裡早有打算,肩頭雖然挨了一記,他也不理,頭一低,從那漢子的左臂彎下鑽了出來,用力一跳,跳在窗台上,頭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朝下望一眼,縱身就往下跳。
幸好這樓不高,但即是這樣,當他腳接觸到地面時,他渾身一震,再也穩不住身形,屁股著著實實地跌到地上。
這一下自然跌得不輕,但他此刻除了一心想逃離此地外,什麼也顧不得了,爬了起來,也不辨方向,就拔足而奔。
這條巷子大是藏污納垢之處,此時兩邊小樓的門口,零零敬散地坐著一些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姑」,看見有人從樓上跳下來跑走,心裡都有數,既不驚慌,也不去阻攔他。
這就是潛在於人性裡的同情之心,這些人雖然在於著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心裡又何嘗願意,只不過是被環境所逼而已。
裴玨兩眼發黑,奪路而逃,他們竟暗暗讓出一條路來。
裴玨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人都以奇異的目光看著他,以為他是個「女瘋子」,但北京城裡人性淳樸,都也不願多事。
他跑了許久,實在跑不動了,留意去聽後面,知道沒有人追趕,就慢慢停了下來,喘著幾口氣,剛才所發生的事,此時想來真像一場荒唐而離奇的惡夢,他年輕純潔,怎麼會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勾當。
他開始再向前走,漸漸定過神來,四肢有些發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大餓了。
掃目四望,才看見這裡竟是北京城郊最低級的所在,四周都是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房子裡住的也俱多是些北京城裡最低層的人物。
裴玨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望著自己,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穿著的是女子衣衫,腳下卻穿了一雙男子用的蒲底快靴。
這打扮的確是不倫不類到了極點,此刻沒有鏡子,他無法知道自己面上的形狀,但狼狽之態,可想而知。
有些站在門口的婦孺指著他竊笑,他臉一紅,低著頭就往荒僻之處走,想逃開這些嘲笑的目光。
這是人之常情,當自己覺得自己見不得人時,就想去無人之處。
裴玨越走人越少,此刻早已人夜,春天的晚風仍有料峭之意,春草漸生,春蟲夜鳴,他微微覺得有些冷,心中的思潮,像潮水一樣奔騰而生。
人海茫茫,他竟無依歸之處,他此時若是稍微軟弱一些,就會立刻回到飛龍鏢局裡去,因為那裡至少是安全的。
但是天賦的倔強性格,卻使他寧願挨冷,受餓,也蹈蹈而行,覺得眼睛有些濕潤,竟然快流眼淚了,他連忙壓制住自己想哭的意念,因為他認為這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突然,他聽到背後彷彿有竊竊私語之聲,趕緊回頭去看,夜色淡茫中,只看到有幾條人影跟在他後面,也不知在打著什麼算盤。
他的心又開始跳了起來,此刻他竟成了驚弓之鳥,對什麼都懷有畏懼之心,於是他走得快了些。
哪知那幾條人影也跟著他越走越快,他暗地叫苦:「怎麼我老碰到這些倒霉事?」腳下一不留心,碰著一塊石子,跌倒了。
那幾人影一陣哄笑,湧了上來,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年紀都很輕,頭上斜戴著瓜皮小帽,袖子挽得高高的。
那些人按住裴玨,有的就在他身上臉上亂摸,笑起來的時候,聲音裡隱隱含著**的意味。
裴玨心中一動,恍然瞭解到他們的用意,暗忖道:「原來他們將我當成了女人。」裡不禁又氣,又好笑,又著急,手腳拚命地掙扎著,怎奈那幾個小子亦是年輕力壯,再加上人又多,他雖然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但是也沒有用。
那幾個地痞笑聲越來越大,有的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一面說:「這幾天正沒錢,又悶得慌,這小姐真是天上送來的寶貨。」
裴玨著急得叫了起來,此時在這樣的情況下,難怪他著急,這時,他又不禁暗怪自己的笨:「假如我武功練好了,又有誰敢來欺負我?」
腳一踢,雖將一人踢倒了,但另一人卻又壓了上來。
暮地,遠遠有蹄聲傳來,在靜夜裡顯然分外刺耳,那幾個地痞互相道:「有人來了。」都停住了手,留意去聽。
裴玨暗稱僥倖,又怕那人不到這邊來,扯開喉嚨又叫了幾聲,卻被一個漢子將口掩住了,一面說:「你再叫大爺就宰了你。」
那蹄聲竟越行越遠,從旁邊走過去了,這些無賴漢子又開始行動,裴玨急得不知怎麼辦,手腳再用力,也無辦法掙開。
哪知蹄聲突然加急,而且是朝這個方向奔來的,無賴們都略顯驚慌,但他們仗著人多,也不怕,狠聲道:「有人闖來,大爺們就一塊兒作翻了他。」話聲未絕,已有一騎奔來,那速度彷彿是和蹄聲一起到來的,確實驚人。
那馬通體純白,到了他們面前,打了個盤旋,馬上的騎士厲聲道:「你們是誰?在這裡幹什麼?」裴玨大喜,總有人來救他了。
那些無賴喝道:「你小子是什麼玩意兒,竟敢來管大爺的閒事,趁早夾著尾巴——」語聲未了,刷地一聲,說話的那人頭上已著了一鞭,打得「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那些無賴頓時大亂,罵道:「好小子,你敢打人。」七手八腳地圍了上去,想將馬上的騎士揪下馬來。
馬上人一聲怒叱,馬鞭雨點般打在他們身上,最怪的是那條小小的馬鞭上竟像有著上百斤力氣,抽在身上,奇痛徹骨。
裴玨坐了起來,藉著星光一看,馬上人隱綽綽地可看得出是一個書生,年紀也不大,這從他的口音上可以聽出來,但是坐在馬上,鞭揮群小,卻像天神一樣,裴玨暗中羨慕,知道此人一定有高深的武功。
那些漢子果真無賴,被打在地上,還不肯走,罵道:「好,你打,你打。」滾在地上去抱馬腳,哪知那馬非凡物,腳一揚,將那人踢得閉過氣去,馬上人也大怒,馬鞭忽地改揮為點,軟軟的馬鞭到了他手上竟像是棍子似的,隨手一點,風聲颶然,競點向一人的「肩井穴」。
這種以軟兵刃點穴的手法,已是武林罕睹的了,何況他所使的只是條馬鞭。那些無賴幾時遇到過這種絕頂的身手,晃眼之間,已被他點倒兩個,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那些無賴這才大駭,高喊道:「殺人啦。」落荒而逃。
裴玨武功雖不好,但他生長在武林世家。平日耳暄目染,卻識貨得很,此刻見了馬上騎士的手法,大驚忖道:「這人武功真高!」
馬上的騎士望著那股人的背影,微微冷笑。裴玨站了起來,想去謝謝人家,抬頭一望,看見那人遍體純白,目如朗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再低頭一看自己,自卑之感,又油然而生。
那人也低著頭,仔細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的家在哪裡?」
裴玨一愕,千愁萬感,齊地兜上心頭,暗忖:人家年齡和我差不多,武功卻不知比我強多少倍,唉,我算什麼?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臉上的神色,不禁非常黯然。
那人見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煩地問道:「你沒有家嗎,怎地不說話?」裴玨點了點頭,忽地深深彎了腰去,兜頭一揖,掉頭便走。
此刻他心裡的難受,絕非任何言詞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裡像是堵塞著什麼東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那人望著他的背影,本來毫無表情的臉上,此時卻像流露出一絲憐憫的神色。
他用馬鞭的柄敲著馬鞍,心裡像是非常煩躁,突地,他高聲叫道:「喂,女孩子,快回來。」
裴玨停住了腳,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願意解釋,因為他覺得自己太丟人,人家若問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來,讓他怎生去分說,他好勝之心絕強,對別人的憐憫與同情,他都不願意接受,對別的人恥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還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馬前,那人低下頭來看了他半晌,臉上似乎有驚奇之色。
然後他突然說道:「你既然沒有家,要不要跟著我走?」他仰天長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也是個沒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說得又快。
但聲音卻也含著淒涼的味道,裴玨聽了,相憐之心大起,還未來得及說話,那人又道:「我還可以傳些武功給你,讓你不受別人欺負,至於你能學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言下大有自己武功深不可測,別人連學都無法學完之意。
裴玨這一喜,真是出於意望之外,但是他轉念一想,怯怯他說道:「可是我太笨,學來學去總是學不好?」
那人略現驚奇之容,道:「你學過武功?」裴玨點了點頭。
那人哼了一聲,道:「誰說你笨?你以前跟誰學過武功的?」裴玨垣:「龍形八掌檀明。」
「他滿以為自己所說的這名一定會使這人吃一驚,哪知人家聽了,鼻孔裡冷冷哼了一聲,道:「他算什麼東西!」裴玨不覺大奇,須知龍形八掌此時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說是非同小可,此人聽了,卻大有鄙視之意,那麼此人是何來路?
「難道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還高?」裴玨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這人年紀輕輕的樣子,卻又覺得自己的推測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氣似甚暴躁,不耐煩他說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裴玨暗忖:「無論如何,我也要跟這人去學學看,假如真能學好了——」下面他不敢再去想,因為那就是他整個的幻夢。
於是他又點點頭,那人也不說話,馬鞭一揮,那馬一揚蹄,往前走了兩步,馬上人一彎腰,用手去抄裴玨的腰。
裴玨只覺得腰一緊,整個人騰空了起來,然後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紀太輕,有許多事都沒有考慮到,他若仔細一想,以他的打扮和當時的情況,這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女的,但卻要他和自己一起走,又將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對「他」懷有野心呢?
裴玨坐在前面,那馬跑起來像騰雲駕霧似的,這是他平生所未曾經歷過的速度,不禁覺得甚為興奮。
須知「速度」也是人們一種享受,尤其是愛好刺激的人們。
裴玨閉起眼來領略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覺,鼻端突然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氣,卻是從身後的那人身上發出的。
他心裡奇怪:「這人身上的氣息怎麼像女人一樣?」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後冷冷說道:「你是個女兒家,做事要謹慎些,以後在沒有學會武功之前,千萬不要出去一人亂跑。」
裴玨聽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說道:「今天你隨便就跟著我走,這幸好是我,如果換了別人,那你難免又要吃虧。」
裴玨有口難言,結結巴巴他說道:「我一——」那人厲聲道:「不要多說!」聲音雖然很好聽,但語聲卻嚴厲得很,而且裡面還有種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聽他的話。
那人又道:「以後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裴玨聽了,暗暗好笑,忖道:「這人的年紀看來比我大不了多少,卻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還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馬極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來越黑,大約已是子夜了。
裴玨也不知道已跑到什麼地方,那人不再說話,他也不敢問,忽然他看到遠遠有一片燈火,想必那裡有個市集。
那馬向前飛奔,到了前面,才緩緩收下步子來。裴玨一看,此處果然是個市集,而且還相當熱鬧,因為這麼晚了,此地仍然燈火未絕,只是他自到北京以來,就沒有再出來過,自然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玨身後抄過來,勒住馬墾。
裴玨突然感覺到他身子軟軟的,心裡不禁奇怪,暗忖道:「這人武功這麼好,怎地身子卻是這麼軟呢?」
馬停在一家氣派甚大的客棧門口,那人下了馬,裴玨久居北國,自然也會騎馬,也跟著跳了下來。
那人臉上又有驚奇之色,問道:「你會騎馬?」但卻並未等裴玨的答覆,就先走了進去。
他衣履甚是華貴,所騎的馬又是千中選一的良駒,客棧裡的小二閱人多矣,什麼人是什麼樣的來路,他一眼就看得出來,連忙跑過來巴結他說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間嗎?」
那自稱「冷大叔」的人不耐煩地點了點頭,店小二道:「夫人怎地還不進來。」
原來裴玨還站在門口,此刻聽到別人叫他「夫人」,可氣可樂,但卻也不好發作出來,只得慢慢走了進去。
小二驚奇地望著他的腳,原來他腳上仍然還穿的是那雙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隨著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皺眉。
裴玨望著他無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燈光之下,裴玨才對他看個清楚,不禁暗讚:「好漂亮的人物。」
原來這「冷大叔」雙眉長垂,目光中閃爍著光采,嘴雖不小,但也並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拄,筆直通向上額,竟比裴玨還要漂亮三分。
「冷大叔」看到裴玨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心裡也在奇怪:「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這險些被人強暴的「女子」竟不是個女人。
店小二陪著笑道:「敝店全客滿了,只剩下一間房,兩位就將就著住下吧,那裡還算乾淨。」他眼睛雪亮;已覺這兩人有些不對路,是以說話的態度,也遠不及方纔那麼樣巴結了。
「冷大叔」一搖手,道:「好吧,快帶淺們去。」裴玨自幼就和別人同房而睡,當然不會覺得有些什麼不便,但是他卻沒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來,總是一男一女,那麼這「冷大叔」怎地卻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難道這「冷大叔」心裡,也有著什麼毛病?
剛走進房,「冷大叔」就揮手叫小二走開,一面關起房門來,說:「快脫衣服休息,明天我們還要一早趕路。」
裴玨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為別的,而且恐怕「冷大叔」查問他怎麼會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見他坐在椅子上不動,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會你就知道沒有關係了。」
他略微拭了拭臉,就解自己的衣服,脫去外衣,連裡面的短褂郊脫下了。裴玨本來心中在想著該怎麼樣向「冷大叔」說自己所遇到的事,抬頭一看,一顆心幾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來「冷大叔」脫了衣服後,豐乳隆股,竟然是個女的。
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裴玨面上的表情,一面帶著教訓的口吻說:「你現在該知道我剛才所說的話的意思了吧,我其實不是男的。」她哼了一聲,又說道,「我要是個男人,你豈不是又要倒霉了嗎?」
裴玨自出世以來,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在他面前脫衣,此刻見了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離腔而出,面孔也漲得赤紅,嚇得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緣,一看見你,就覺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負,怪可憐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別以為這麼簡單,恐怕以後你說給別人聽,別人也不會相信呢?」
裴玨一拾頭,只覺「嗡」然一聲,面孔更紅得像豬肝一樣。
原來這「冷大叔」竟脫得身無寸縷,身軀上美妙的曲線和弧度,在燈光下顯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玨的窘態,說道:「你不要奇怪,我從小就是這樣睡覺的。」
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這樣害躁?快脫衣裳睡呀,你看見我也是女的,還怕什麼?」
「冷大一大叔。」裴玨結結巴巴他說,「你快穿上——我——我是個男人。」
「冷大叔」一驚,猛地向後一退步,嬌喝道:「你說什麼?」
裴玨硬著頭皮道:「我是個男人,我——」話還沒有說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玨還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飛紅,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玨臉上,恨聲道:「你是找死,敢欺負姑奶奶!」
裴玨心中叫苦:「誰欺負你了?」想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的原因,但是卻苦於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頭,看見裴玨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臉更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飛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聲道:「今天我若不讓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
此情此景,聽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嚇得立刻昏過去才怪。
原來武林中,近十年來出了個極為有名的人物,這人叫做「千手書生」行蹤詭秘,武功卻高得驚人,行事又介於正邪之間,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絕不來找你,可是只要他我著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書生」四字,多是敬而遠之,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書生」之妻,行事卻比「千手書生」更辣。
後來不知何故,「冷月仙子」與「千手書生」夫妻反目,千手書生突然在江湖中失去蹤跡,那冷月仙子卻開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蹤飄忽,而且喜做男裝,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微得罪了她,就是不了。
以「龍形八掌」那麼的身份武功,提起這夫妻兩人,也是面目變色,絕對不敢去招惹他們。
此時機緣湊巧,卻讓裴玨遇著了她,而發生的事,又是那麼難以解釋,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氣,不要了裴玨的命才怪。
裴玨的目光裡,自責,慚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卻絕對沒有乞求之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頭上,他也不會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臉上的紅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從未有人看到過她的身體,近幾年來,就連她的丈夫都沒有看見過了。
此刻她卻讓這少年人看了個飽,心中固然憤怒,不知怎地,卻還有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然而這感覺卻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決心要廢掉裴玨,這在她而言,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但她卻在遲疑著。
從裴玨的目光看,她發現了一種從未遇到過的「純真」。她的自幼孤傲,嫁給「千手書生」後,脾氣更怪,哪知「千手書生」用情不專,被她發覺了,她就一怒而離開了他。
自此,她將天下的男人都視為仇敵,此刻她低頭一望,裴玨的目光卻使她真正的心動了。
須知世間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種方法來騙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絕對只是暫時的,唯有「純真」的情感,才能換得別人的純真情感,也唯有「純真」,才能感動了別人,這是自古不變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彈,不知怎地,像是能夠隨意變幻方向,竟拍在裴玨腦後的「玉枕骨」上。
裴玨鬆了口氣: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點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裡,仍然沒有一絲好意,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裴玨雖然明知自己被點中了穴道,但卻並不知道自己險死還生,在這種情況下,能在「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來,實在是異數了。
在穴道被解後,他愣了許久,然後才將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間所經歷過的事,都說了出來。
「冷月仙子」艾青,雖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卻是個極富情感的女人,只是她這種情感,不輕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許多人,遭遇還遠比裴玨淒慘得多,艾青也從未過問,也從未關心,此刻聽了裴玨的話,情況卻大為不同了。
人類的情感,往往會隨著對像而變遷,一件同樣的事,但發生在兩個不同的人身上,那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會迥然而異的。
裴玨並不善於言詞,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所以他說得很簡短,但是很扼要,很動人。
寡言者的說話,往往都是扼要動人的。
這時候,方才存在他們之間的羞愧、尷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卻是彼此之間的瞭解和同情。
雖然艾青並未曾將詭秘而多彩的一生說出來,但是她輕歎著說:「你別難受,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你並不笨,只要肯用心,將來武功也許比我還好,這以後慢慢再說吧。」
就是這一句話,在裴玨心中,已勝過千言萬語,他對這年紀比他大了將近一倍的女子,心中此刻雖無情慾之念,但卻有另一種難言的情感。
那幾乎是一種與「母愛」相似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玨心中出現過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勿匆北來,實在是為著逃避一個極為厲害的對頭,一路上馬不停蹄,受盡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還要繼續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倦眼惺忪,嬌慵他說:「快睡吧。」話一出口,又不禁滿面生出紅霞,驀然想起,無論如何,對方總是個男人呀。
艾青忽地一掠至門口,掩上衣襟,倏然拉開房門,門外悄然無人,就連門外那一條長長走廊的兩端,此刻也渺無人跡。
有風吹動,她衣袂一飄,連忙用手拉住,臉上又不禁一紅,回頭去望裴玨,眼光瞬處,又驀地一驚。
此刻裴玨也走了過來,低聲道:「冷——冷大叔,你累了,還是先睡吧,我到門外站站,反正天快亮了。」
艾青低頭沉思著,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忽然恨聲道:「原來是你們,敢情你們活得真不耐煩了。」
裴玨一驚,茫然望著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說出這句話來,艾青也自發覺,看著他那茫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現出一絲笑容,指著門框輕聲說道:「你看看這個。」
裴玨一看,也大吃一驚,原來門框上,整整齊齊地用白粉畫了個星形的圖形。他久居鏢局,平日聽人閒談,江湖上的勾當,他也知道不少,此刻一見,便已知道這是江湖盜黨做案前的預告。
這意思也就等於說:「這貨色已被我們定下了,別人休來插手。」
裴玨忙問道:「你知道這是誰嗎?」
艾青微一點頭,指著那星形道:「你留意看,這顆星可有什麼古怪之處?」
裴玨連忙留意一下,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多年來的抑制,雖然他已失去了自信之心,但本性卻仍未消失,這正如一粒明珠,仍在櫝中,未經人發現,他仍然還會發出光彩的。
此刻他一見,便道:「普通的星只有五角,但這顆星卻有七個角。而且六個角較小,其中只有一角較大。」
艾青讚許地一笑,暗忖道:「這少年的觀察力倒敏銳得很。」立刻輕輕拴上房門,說道:「對了、這就是江湖上聲名最惡的七個人所留下的標記,哼,他們找到我,也是他們霉運到了。」
裴玨問道:「他們是誰?」
艾青道:「他們是義結兄弟七人,自稱為『北斗七煞』,平日無惡不作,武功想也不壞,別的事不說,這七煞裡的老三和老七,是最好色——」說到這裡,她臉又是一紅。
裴玨留意地傾聽著,卻未察覺到她的面赤。她頓了頓,又接著說:「剛剛猶看那圖形,較大的一角,是由從上往下數的第——」她突然又頓住話,向裴玨問道:「你記得第幾個角較大嗎?」
裴玨毫不思索答道:「正是第三個。」
艾青又一笑,暗忖道:「以他的天份,學武功怎會無成,想那龍形八掌在江湖上亦是以武功成名的人物,他在龍形八掌處耽了那麼久,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武功如此弱呀?」
她疑念大起,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再忖道:「何況他天資之高,已屬絕頂,那龍形八掌為何又一直說他笨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雖然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真相如何,她也不敢妄加臆測,暗忖道:「以後這一定要查個明白。」
裴玨見她久未說話,他究竟少年心情,好奇之心大起,道:「這圖形所示,是不是就是說這來的就是七煞中的老三呢?」
艾青點首道:「正是。」她冷笑了一聲,接著說道:「他來了,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
裴玨道:「他留下了記號,是不是就一定會來呢?」此時他對艾青的武功,已有信心,倒希望那「北斗七煞」全來,讓自己看看熱鬧。
他哪裡知道北斗七煞,在江湖亦非易與之輩,若真的全來了,冷月仙子一人,恐怕還不好應付呢。
艾青一笑,道:「來是一定會來的,只不過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罷了。」她又歎道:「別的不說,今夜我看來覺是無法睡的了。」
低著頭,微出了回神,突然看到自己穿著的只是件文士長衫,此刻下襟散開,裡面的膚色如玉,她連忙一望裴玨,卻見他倚著桌子,像是已經睡著了,燈光之下,望之真如女子。
她又一笑,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解衣時的情景,臉又不禁一紅。
她平日孤芳獨傲,等閒誰也見不著她的一笑,此刻不知怎地,心情卻像是起了很大的變化,這是她自己也無法瞭解的事。
她悄悄站了起來,想穿上衣裳,免得等會動手時不便,哪知輕輕一動,裴玨已睜開眼來,原來他根本就不曾睡著。
他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已經來了?」
艾青搖了搖頭,道:「你背過身去,我……」
裴玨眼珠一動,已知她的心意,忙將身子一轉,雙眼緊緊盯在牆上,哪知燈光反射,卻又將艾青解衣時的身影映到牆上了。
此刻這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內心真猶如大海翻騰,但是他終於忍住了,緊緊閉起眼睛,再也不想。
霎時,艾青已結束好了,就在這時,屋頂上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非常輕微,裴玨一絲也沒有察覺到,艾青卻面色一變。
她微一揮手,桌上的燈便倏然而滅。
她的這動作像是輕易而漫不經心地,但若不是功力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又怎能致此?
裴玨頓覺眼前一黑,燈光已滅,他方想出聲,但瞬即想到可能是那人已經來了,連忙收住,藉著窗紙中透過的一絲微弱的光線,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瞬也不瞬望著窗前。
突然,他覺得身畔一陣溫馨,一轉頭,這種溫馨的氣息更是強烈,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艾青已來到他身側,低聲道:「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已經快來了。」吐氣如蘭,嗅之醉人。
裴玨越發屏住聲息,連大氣都不敢喘,但不知怎地,心跳得那麼厲害,甚至連艾青都聽到了,悄聲問道:「你怕嗎?」
裴玨臉一紅,他自己可知道自己心跳的原因,但是他又怎能說得出口。
突地,窗戶無風自開,一條人影在窗口一問,略一遲疑,便摸了進來,分明是自侍身手,沒有將房裡的人看在眼裡。
這人影身材甚高,身手也極為敏捷,落在地上,全然不顧忌,武功當然有過人之處,否則,他怎麼敢這樣地放肆呢?
「冷月仙子」鼻孔裡暗哼一聲,那人影是個老江湖,就是這鼻孔裡所發出的那一絲極為微小的聲息,已使他有了警覺,眼光四掃,發覺房裡坐著兩條黑黑的人影,微微一驚。
在這種情形下,可顯出人家雖然狂妄,但真遇上了事,可有精確的判斷。
他微一撤手,手裡似已撤下兵刃,沉聲道:「房裡的可是道上同源,兄弟莫西,是合字,也請亮個萬兒。」
「冷月仙子」一拉裴玨的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莫西又道:「朋友是何方神聖,再不開口,可別怪兄弟要不客氣了。」須知他久經大敵,方才雖然貿然闖入,但那卻因為將房裡的人看得太過輕易。
這當然是他的疏忽之處,原來他也住在這間棧房裡,方才冷月仙子艾青與裴玨投店的時候,他已望見艾青,這種人的眼光可多厲害,一眼便看出艾青是女扮男裝的,他好色聞名,手下不知壞了多少個良家婦女,此刻一見艾青那種成熟而嫵媚的婦人風致,雖是穿著男裝,已使莫西色與魂授了。
他不敢多望,怕打草驚蛇,悄悄躡在後面,對裴玨,倒沒有望一眼,只影綽綽地知道另外還有一個女子而已。
他色膽包天,再加上武功實有過人之處,再也料想不到他眼中的對象竟是「冷月仙子」,等不到三更,就闖入了人家的房裡。
可是艾青那輕微的一哼,可使他驚覺了。
他立刻想到:「這女人雖女扮男裝,說不定手下有武功也未可知。」腦海一轉,對武林中幾個喜歡穿男裝的女子想了一遍,心中大定,因為她們的武功都不及自己,聲名也不及自己高。
可是他掛萬漏一,卻忘了「冷月仙子」,這也是因為冷月仙子聲名高,他再也估不到這嬌怯怯的女子竟是江湖中聞之色變的女煞星。
「冷月仙子」一聲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姑***名字。」手微揚,竟硬生生將桌子捏下一角,當做暗器使。
莫西可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麼暗器,只黨風聲颼然,手法的驚人,竟是自己前所未見的。
他當下哪裡還敢怠慢,疾忙一轉身,身形疾側,那暗器擦胸而過,「奪」地,擊在牆上。
莫西可算是久經大敵了,見了這發暗器的手法,已經知道人家武功的深妙,竟是自己生平未睹,心中大駭,暗忖:「這人是誰?」
念頭也來不及轉完,雙腿一頓,身形疾地從窗口竄了出去。
「冷月仙子」冷冷一笑,回頭向裴玨道:「你等一會,我馬上就來。」
裴玨方自答應,眼前一花,冷月仙子已失去蹤跡了。
裴玨暗歎一聲:「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人家那樣的武功?」覺得很疲倦,又覺得很餓。
尤其是「餓」,更令他難受,須知他已一日未曾進食了,但此刻夜深人靜,又能到哪裡找東西吃呢?
莫西身形猛然幾個起落,也掠出了數丈遠近,「北斗七煞」中,以他輕功最高,在武林中,三煞莫西的輕功,是頗有名氣的。
是以他全力而赴,暗忖總可以逃脫人家的掌握了,他人甚機靈,見機而作,反應最快,只要稍有不對,便立刻逃走,是以雖然作惡多端,但自出道以來,卻沒有吃過什麼大虧。
他以為今日也是一樣,雖然未曾得手,但總算也沒有吃虧。
哪知背後倏地一聲冷笑,笑聲就像在他背後發出的,他大驚之下,連身都不敢回轉去看一看,腳尖猛點,人已向左前方竄了出去。
哪知冷笑之聲,連連不絕,也始終附在他身後,饒他用盡身法,那冷笑之聲,仍然跟在他後面。
他魂不附體,汗珠涔涔而落,知道人家輕功高出自己甚多,猛一咬牙,身形疾轉,掌中判官雙筆潑開後打,情急而拚命了。
哪知他這一轉身,所受到的驚駭,更非言語所能形容。
原來身後空空,除了遠方的屋頂,被星光的照射,微微有些白光之外,眼中所見,只是一片空蕩而已,哪有人影。
他再一轉身,那冷笑之聲竟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背後笑了出來。
莫西雙腿發軟,這種驚駭,的確是他平生從未經歷過的。
須知在這種情況下,那無異說自己的性命已懸在人家手中,只要人家高興,將自己的腦袋摘下,也是容易得很。
莫西情急之下,卻被他想出一法來,這當然也是他久經大敵,臨敵經驗已豐,是以在驚駭之中,仍未曾失去自救的本能。
他猛然身子往下一倒,肘、膝、肩頭、腳腿,一起用力,竟在瓦面上施展出「燕青十八翻」的小巧功夫,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種功夫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