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人為財 文 / 古龍
李員外一路狂奔,就如一匹發了瘋的馬。
他沒有停止,也沒有休息,更沒有目的,只是奔跑、奔跑……。
奔跑中他的腦子也從來沒停過,他也在不停的想。
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然而現在卻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逼著他非去花腦筋想不可了。
他在想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變得一團混亂,為什麼會變得敵友不分?
他想起了丐幫潛在的危機,也想起了歐陽無雙如附骨之蛆不斷的追殺自己。
他恨透了「快手小呆」,也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
因為他所碰到的朋友都成了敵人,而他認為是敵人的展風,卻又在危急的時候變成了朋友。
現在,他真正可托心交命的人只有燕二少燕翎了,然而他卻找他不到,也不知從何找起,他有他自己的事,他總不能一輩子護衛著自己吧?
想到這,李員外驀然停下了腳步,因為他想起了自己應該是往洞庭湖君山去的,怎能像頭瘋馬到處狂奔?
人一生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也有許許多多難忘的第一次。
像第一次自己洗澡、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挨揍……。
李員外又多了一個難忘的第一次。
第一次騎馬。
他想通了,人固然有的時候必須堅持原則,有的時候絕不能死腦筋的一成不變。
所以他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匹馬,想要騎著它早一天到君山。
看人家騎馬馳騁好像非常簡單。
但,李員外從馬販手中接過韁繩,卻發現到別說騎上它的背,恐怕連牽著它走,它都不見得會跟著自己走。
「小哥,格老子的敢情你從沒騎過馬?」馬販一口正宗」川音」,看出了李員外的窘迫相。
「格……格老子的,你說對了。」李員外不吃虧的回道。
笑了笑,那馬販道:「龜兒子,你不要怕,這是『川嗎』腿短、矮種,摔不死人的,來,我幫你扶著,你先上去,然後再牽著它遛一圈……」
人家的好意,李員外心想龜兒子就龜兒子吧!誰叫自己不會騎馬呢?
李員外戰戰兢兢的上了馬,馬販在前頭牽著嚼口,一面走一面又開了腔。
「我說小哥,這馬就和姑娘是一樣的,格老子的你只要弄順了,降服了它,它就巧得像只綿羊,要不然它就成了一隻母老虎,能把你一口吞了……」
「龜……龜兒子,有……有那麼可怕呀?」李員外雙手緊抓著馬鞍判頭道。
「當然,尤其是一匹還沒馴過的馬,更難駕駛,就連我們這種人也輕易不敢碰的……我騙你這個龜兒子作啥?」
李員外不再哼聲,因為他想如果再搭理下去,自己這龜兒子是做定了。
天陰霾得像要有一場大雨。
騎著馬順著官道,李員外的臉也陰霾得像天上的雲。
因為這一路上他已聽到了一個可以把人從馬上嚇得摔下來的消息。
「快手小呆」在望江樓一戰後竟然沒死,而且他復出江湖即將展開復仇的行動。
尤其令李員外震驚的是小呆居然為「菊門」中人,非但剷平了「長江水寨」,亦傷了武當「三連劍」,連江南總教習「飛天狐」亦喪命在他的掌刀之下。
「菊門」,又是「菊門」!
李員外一想到「菊門」,一想到「快手小呆」,就不覺恨得想要殺人。
他不知道「快手小呆」怎麼會入了「菊門」,但是經過了許多不可能變為可能的事後,他已懶得去想原因。
就像連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有一天會騎上了馬一樣。
自己能改變了原則,那麼「快手小呆」當然有可能成為「菊門」中人。
更何況歐陽無雙既是「菊門」中人,「快手小呆」要不是「菊門」的一份子,那才是怪事。
只是有一點他始終想不透,為什麼小呆能冒充自己佔了歐陽無雙的便宜,而歐陽無雙卻白癡到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為。
捏了捏衣袋裡一大包繡花針,李員外暗道:「小呆,小呆你最好不要讓我碰上,否則拼了同歸於盡,我也要讓你變成一隻刺蝟。
雨開始滴落。
李員外在馬上把遮住大半個臉的笠帽往下拉了拉,嗯。這個人總算開竅了,居然弄了這麼頂帽子戴,如此一來別人可還真不容易發現他就是身價十萬兩的李員外。
小心翼翼的催馬快跑,李員外只希望能在大雨來前,能趕到半里外的那家野店。
他不願淋雨,尤其不願在他穿上新衣的時候淋雨。
這真是一間野店。
二間茅草搭就的低矮房子,三、四付座頭,店前一根竹竿高挑著一長條發了黃的白布條,恐怕人到了跟前都還無法辨明那上頭大大的一個字是個「酒」字。
這間店李員外來過好幾回,他也依稀記得開店的是個糟老頭,有著一付永遠像睡不醒的眼睛,邋遢得連丐幫裡也找不出有誰比他還鼠邋。
但,這條路上前後百來里,離了這個店就沒了那個村,獨門生意,只有客人將就開店的份。
剛巧到了這間店門前,雨已傾盆落下,心裡急著下馬,李員外卻就是沒法讓打轉的馬停下來。
「他……***,你要再不停下來,惹毛了我一拳把你打扁……」李員外越急,那馬就越不聽話。
折騰了半天,李員外總算下了馬,身上早已濕透。他恨恨地進了店,選了付座頭才坐下,就看到了二張忍俊不已的面孔。
一張糟老頭掌櫃的、一張卻是看不出多大年紀堪稱漂亮的女人。
摘下笠帽,李員外沒好氣的道:「沒看過人……人騎馬是不?掌櫃的,你還不快點過來招呼?」
掌貴的到了跟前,才發覺到是認識,不覺呵呵笑出聲道:「哎呀!龜兒子的是你呀!好、好,太好了……」
又是龜兒子,李員外一聽眉頭不覺一皺道:「不是我是誰?你這片鳥店總不成皇帝老兒會光顧吧?」
「格老子的,你今個裝扮不同,早知道是你,我早就跑出去幫你的忙嘍!」
看了看濕透的衣裳,李員外又好氣又好笑的道:「有什麼不同?娘的,我就不能穿新衣、騎馬?真是狗眼瞧人低。」
這老頭想必成年碰不到個熟客人,他現在居然坐在了對面一付準備敘舊的的模樣。
「小哥,我早就看準了你有一天會發的,格老子的,你這龜兒子可發的真快哪!」
「幫幫忙,掌櫃的,先弄些吃的過來,你要聊,我奉陪,總不能要我餓著肚子和你胡扯蛋吧!」
老頭有些掃興的站了起身,李員外又叮嚀了一句:「有火盆沒有?這濕衣服穿在身上,又冷、又粘的還真難受。」
「嗯哼」了一聲,老頭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後頭,李員外這才發現,這店裡除了自己外只有靠窗那個女人。
想起剛才自己下不了馬的窘相全落在了這女人的眼裡,李員外有些忸怩不安。
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李員外始終覺得那女人一直盯著自己在看。
漸漸的,全身像針扎般的難受,索性側過身,李員外道:「你……你沒看過男人嗎?」
那女人笑了,笑得有如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她說:「有,只是我從沒看過男人騎馬,尤其馬那麼瘦弱怎經得起你騎?」
這是句真話,因為這女人是綺紅。
那年頭沒看過人騎馬,和沒看過男人是同樣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
李員外根本不知道那是句真話,他也笑了,笑得還真迷人。他也想不到這個女人非但十三點,簡直有些三分的可愛。
「哦,你又不是那馬,怎麼知道它馱不動我?」
來了,李員外的老毛病又犯了,話裡已經有了不正經的味道。
可惜的是綺紅哪聽得出來李員外話裡的弦外之音?她哪又知道世上還有這種一開口就吃女人豆腐的男人?
「嗨,你這人很有意思,雖然我也從沒騎過馬,更沒見過人騎馬,可是我知道你那匹馬絕不是給人用來騎的。」綺紅笑得好純真。
李員外有點失望,因為他沒得到預期的效果。
人都是這樣,當你認為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時,卻發現滿場的人沒一個人在笑,除了失望外多少也會有些尷尬。
李員外已經尷尬,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說出這話來,所以他問:「為什麼我的馬不是給人騎的?」
「因為你那匹馬已老邁得只能拖車,當然你仍然可以騎他,可是在別人的眼中你騎那匹馬,便和你娶了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婆做妻子一樣,同樣令人驚訝,和令人難以接受。」綺紅連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說。
可是李員外卻認為她在開玩笑,畢竟每個男人都難以忍受這種荒謬的比喻,尤其這種比喻還是出自女人之口。
重新的再打量這女人,每看一眼李員外就發現她多一分成熟的美麗,就如一個鮮熟得恰到好處的水蜜桃。
「你的比喻我……我很不喜歡,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那匹馬是老馬?你懂馬?還是會相馬?」
綺紅笑了笑,不再說話,她已發現這個年輕人已經有些不悅。
李員外當然不悅,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馬,就算不是匹千里馬也應該是匹健馬,現在有人撥了自己的冷水,他又怎麼高興得起來?
再說他實在怕別人把自己看成了虐待馬的混球。
他緊盯著她,一付非得到答案的樣子。
輕歎了一聲,綺紅道:「你騎在那匹馬上,難道別人沒有投以異樣的眼光?」
「異樣的眼光?」李員外輕聲自語,他仔細的回想片刻道:「不錯,別人有異樣的眼光。可是他們全是因為我的裝著隱密。」
他看了看桌上的遮臉大笠帽。
搖了搖頭,綺紅道:「不對,絕不是那帽子關係。」
李員外混身已經起了雞皮疙瘩。說實在的那年頭騎匹老邁駝不動人的馬,的確和娶個九十歲的老太婆一樣,會招人非議。
「你……你瞎說,這根本不可能,他是我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怎……怎麼可能是匹……是匹老馬?」李員外已經相信,嘴裡卻死硬道。
「你何不仔細的去看它兩側是否有拖車的痕跡?你何不檢查檢查它的牙齒是否過多和鬆動?」
一句話,李員外已頹喪得像只鬥敗的公雞,他雖沒看過它口內之齒,可是他卻知道它的兩側腹部皮毛是有兩道磨擦過度的痕跡。
可笑得卻是他竟然相信馬販所言,那是馬鞍磨擦的痕跡,而不是拖車裝槓所留下來的痕跡。
想吃人家的豆腐,結果卻弄得滿嘴的豆腐渣。
想看人家的笑話,結果自己卻出盡了洋相。
李員外連再看一眼她的勇氣也沒有,因為他已可想像人家看自己的眼光,一定就和自己娶了個九十歲的老太婆是同樣的眼光。
「這個坑死人的馬販,難怪他滿口龜兒子、格老子的。***,總有一天我要敲斷他滿嘴的牙齒,竟然敢這樣耍我。」李員外心裡不停的咒罵。
掌櫃的端了個火盆過來,他嚇了一跳。
「老……老闆,拜託你那龜兒子的口頭彈能否不要說?我現在最恨這句話了。」李員外一見老闆進來,連忙搶著開口。
「龜……」掌櫃的硬是吞了回去,險些嗆到說:「小哥,你是搞啥子?怎麼臉垮得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格老子的該不會吃錯了藥吧?」
李員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四川人不說龜兒子、格老子這兩句話,恐怕和要他們不吃飯一樣難。
「好了,好了,你把火盆放下,趕快弄些吃的來,廢話少說成不?」李員外沒好氣的說道。
掌櫃的放下了火盆,又再到後頭忙活,一面走一面嘟嚷:「搞啥子名堂?以前每回來的時候總是笑嘻嘻的,人嘍,就是不能有錢,一有錢就變嘍,龜兒子什麼了不起的,只不過換了一身新衣,騎了匹老掉牙的馬。」
李員外和綺紅當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不過李員外險些氣炸了肺,綺紅卻笑得如亂顫的花枝。
萊是風雞、風鴨、鹵豆乾、鹵花生。
酒卻是淡得只聞出酒味,壓不住酒癮的滲水高粱。
好在李員外沒酒隱,要不然他真會掐住掌櫃的脖子破口大罵,因為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人欺騙。
稀哩呼嚕的干一大碗麵後,他自個生著悶氣,用筷子一顆顆的挾著花生米往嘴裡送。
雨仍然下著,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李員外沉默了好久後,終於抬起頭望了望綺紅,又望了望坐在一旁的老掌櫃,也不知道說給誰聽。
「這雨真煩人,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
掌櫃的逮到機會,顯然他已憋了好久,立刻接口道:「是啊!格老子的,這條路人本來就少,現在可好今天開門到現在只來你們二位,龜兒子雨要再不停,乾脆早點關門睡覺算嘍!」
笑得有些促狹,老掌櫃道:「小哥,你真的發財啦?!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發的,不,不你會發的,謝嘍,我一看到到你就猜到財神爺進門,喜從天降,喜從天降……嘿嘿……」
這老頭多話,李員外可是早就知道,卻沒想到他把自己拍得那麼離普。
搖了搖頭,李員外心想:***,老小子瞧你說得眉飛色舞,還不是想我荷包的銀子,剛剛還說我沒什麼了不起,現在一聽我酒茶錢加倍,娘的,立刻就換了一付嘴臉,你可真現實啊!
老掌櫃又道:「小哥,你如今做得哪行呀?媽個巴子,一身光鮮不說,還弄個大帽子,是不是怕人搶啊2」
這是什麼話?
李員外真有些後悔耐不住寂寞非要和他搭訕,早知道他會說出這種屁話,還不如閉上嘴聽雨來得清靜。
「我……我在亡命。」李員外氣道。
沒有驚訝,老掌櫃道:「我想也是,要不然怎麼有人肯出十萬兩銀子的花紅……」
李員外這回卻真的被噎到了,他拿起桌上的茶「咕嘟」灌子好幾口後,才啞著嗓子道:「你……你是誰?你……你又怎麼知道?……」
掌櫃的笑了,笑得有如一隻老狐狸。
李員外到今天才發覺到一個人居然會笑得那麼得意、那麼險。
掌櫃的不再佝樓,他的眼睛亦不再有一點沒睡醒的樣子,甚至他現在給人的感覺變得十分高大,而他的眼睛就像一隻獅子。
一隻餓了一個月,而發現了一隻又肥又大又跑不動的豬,只能等著被自己飽餐一頓的獅子。
「我?我是這的掌櫃呀!你不是來過我這好多回嗎?怎麼會不認識我?」
試圖站起,更試圖伸手人懷摸根繡花針,李員外驚駭欲絕,因為他已發現自己現在除了嘴巴和眼珠子能動外,全身已軟弱癱瘓。
看了一眼仍坐在那露著驚疑表情的綺紅,掌櫃的回過頭道:「唉!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零十天,總算等到了你,我這雖然是小店,可是每天總有許多人來這吃飯,這麼大的消息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不知道?對不起的很,那是十萬兩,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你想想看我要有了十萬兩銀子,我可以做好多事,媽個巴子,第一,我要「騎鶴上揚州」、第二,我要買一座好大好大的莊院,第三……」
李員外費了好大的勁,驀然吼道:「你最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走過來,掌櫃的用手輕輕拍打李員外上的臉頰,他收斂起笑容,凶狠的道:「何必發那麼大的火呢?活財神可比死財神值錢,你這龜兒子總不願我現在就把你宰了吧?」
財神爺?李員外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不但是個員外,還真真正正的是座財神爺。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歎息了,他更懊惱怎麼早沒想起這碼子事,畢竟這掌櫃的見過自己好多回,他又怎能放過自己?
「你……你怎麼知道我還會再來?」李員外虛弱的道。
「等唆,莫說等一個月又十天,格老子的就是等一年又十個月我也要等啊!」掌櫃的好整以暇的道。
「你……你真有耐心……」李員外洩了氣道。
「當然嘍,年紀大的人只有這點好處。」
「你……你預備……預備把我送……送到哪去……」李員外的舌頭亦逐漸僵硬道。
「我也不知道,聽說只要在任何城樓上點三盞紅燈籠自然有人會來接頭,格老子的希望是真的,我猜你一定也知道這回事,可不可以告訴我?」
「我……我告……告訴你?你……真是個……龜兒子……」李員外說完了這句話後,全身只剩下眼睛能看東西外,身體各部已如死人般的僵硬。
江湖險。
江湖道更險。
只因為人心險,才造成了江湖險。
連一個終年守著一片鳥店的掌櫃,都能險惡到這種地步,那麼江湖道啟能不更險?
「誰要你是李員外?誰又要你偏偏又到了我這來?」掌櫃的搓著雙手,喜上眉梢喃喃道:「媽個巴子,你可不能怨我,要怨只能怨出花紅要你的人,嘿嘿……」
他無視一旁的女人,在他想一個娘們還能有啥作為?
「李員外?」綺紅原本已夠驚駭的心,在一聽到這名字時,更大大的震動狂跳。
她當然明白這個掌櫃的不是個好東西,她更明白現下最好就是假裝沒看到這一切。
可是當她知道被迷倒的人,竟然是李員外後,她不能沉默,也不能沒有動作。
因為她記得「快手小呆」和她說的每一個名字、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
她更記得李員外和那個人不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是一對連心連意的好朋友,雖然這對朋友中間有著許多難以解開的結,和許多串連在一起的誤會,但她明白「快手小呆」絕不願看到李員外就這麼的被這糟老頭出賣。
「掌櫃的,我希望你能救醒那個人。」綺紅鼓足了勇氣道。
有些難以相信,亦像聽到一個瘋於說話一樣,掌櫃的霍地轉過了身,眨著眼睛道:「臭娘們,你剛剛說什麼?」
「你……你應該聽得很清楚,真的,我是說真的。」綺紅被他的態度嚇了一跳,卻仍鎮定的道。
嘿嘿陰笑了數聲,掌櫃的仔細的再重新端詳這位毫不起眼的女人。
樸素的穿著、樸素的一張白淨臉,很難看出多大年紀,卻無疑是個美麗的女人。不是個江湖女人,更沒有疑眼的兵器藏身,豐滿的身軀凸凹有致的曲線,漸漸的,掌櫃嘴角又現出笑容,只是那笑容帶著淫穢、骯髒。
人不能做壞事,尤其不能做壞事的時候被人發現。
因為通常一不做、二不休的事情發生,都是在壞事被人撞破的時候發生。
綺紅久處深山,遠離塵事,更難體會人心險惡。
可是她現在已發現到這個剛剛陷害了李員外的糟老頭,他的眼睛帶著邪意、淫穢。他的表情更透著詭異、怕人。
「你……你不要過來,我……我會武功……」綺紅色厲內荏道。
掌櫃的卻色膽包天笑道:「奇怪,格老子的剛剛怎麼沒發現你這個娘們長得不賴?嘿嘿……你還蠻懂得唬人,你會什麼武功?我看是床功吧……」
綺紅的臉已紅,她幾曾聽過這麼下流的話?
她又怎麼想得到這種話竟然會從一個老者口裡說出?
就算她再看完一書庫的書,恐怕也沒有一本書能告訴她人壞起來的時候是那麼骯髒與齷齪。
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的世界?
她望著一步步的逼近的人,心裡歎息。
如果這就是人的世界,如果外面的人都是一肚子壞水,她寧願一輩子不出山。
可是她實在忘不了他,也割捨不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
她想他的時候,淚水滑過兩腮。
她想他的時候,內心一陣陣的抽痛。
她想他的時候,才知道山中歲月的寂寞已非她所能忍受。
尤其在「快手小呆」離去後的半個月,船期到了,船卻沒來,她的心已揪得讓她夜夜難以安眠。
信鴿到了,收到的卻是滿紙疑問,於是她再也難耐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不顧一切的順江出山,找尋那份斷了線的感情。
外面世界的新奇,抵不過內心渴望見著他的衝擊。
她變賣了首飾,盡一切書中所學的去適應人的社會,卻怎麼也想不到書中所講,和現實的人性,有著那麼大的差距。
綺紅的雙手緊握,指節已因用力過度而泛起白色。
她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能不能對付面前這一個看來凶狠異常的老人。
可是她知道既然已經惹禍上身,就不容退縮,何況她目前的所為,」全是為了「快手小呆」,一個一輩子都難以忘得了的人。
她沒後悔說過的話,事實上也不容她後悔,就算死了,她也認為值得,畢竟她已活過,同時也一切都給了那個人,能為救他的朋友而死,又怎會後悔?
掌櫃的在她面前八尺外停了腳步,因為他也發現到了這個奇怪的女人,臉上的表情急劇的變幻著。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可是他已感覺出這個看似鄉下人的女人,有種僵人的氣質。
「格老子的,我說你這娘們,你何不乖乖的跟著我,等我收到了十萬兩銀子,我包你吃香喝辣,一生享用不盡。」
「你不要過來,我……我拼了一死不會如你所願。」綺紅堅定的說。
惡向膽邊生,掌櫃的猙獰道:「媽個巴子,敬酒不吃想吃罰酒?你一個臭娘們充其量會兩手花拳繡腿,胳臂還能拗得過大腿?格老子的我要治不了你,就一頭撞死……」
雨聲裡挾著桌椅的碰撞聲。
在一連串的響聲過後,掌櫃的已飛過二張桌子,撞翻了五張椅子,最後一頭栽在門邊,暈迷了一會後,方悠悠醒來。
他真差點一頭撞死,唉!這麼大把年紀的人了,竟還不知道「滿飯好吃,滿活不好講」的道理。
要怪也只能怪窮鄉僻壤待久了,養成了凡事都自以為是,再加上老眼昏花,嗯,這個苦頭他可吃大了。
血一滴滴的從老掌櫃的額頭滴落,他艱難的支撐起老邁的身體,啞著嗓子苦澀道:「臭……臭娘們,格……格老子的……你是誰?光天化日下……動一個老人……這……這還有沒有王法?」
真會說話,敢情他真被打糊塗了,忘了自己為什麼挨揍,猶大言不慚的搬出朝廷王法。
綺紅亦同樣驚異,她看著自己的一雙手,再看看那掌櫃的,她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本來嘛!一個人一生全在荒無人煙的山裡,就算她會武,她沒和人比試過,當然就無法瞭解自己武功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境界。
一種自責、一種歉然,更有著過多的惶恐,綺紅急得眼淚將流的說:「老……老掌櫃的,我……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也不知道我的出手會那麼重,你……你要不要緊?」
這是什麼樣的女人?
她有沒有搞錯?
為什麼她會說出這種無聊沒學問的話來?
李員外人雖不能動,腦子卻能想,剛剛的一切他全看在眼裡,起初他只希望那女人能趕快逃跑以免遭毒手,但是當他看到她一掌竟能把老掌櫃的震出去好遠後,他竊笑自己的運氣真好,每次總在危急時,都會碰上一個長得不賴的女人出現救了自己。
現在,現在他一聽那女人居然說出了這種能把人嘔死的話,簡直恨不得上前給她一個大耳聒子。
他希望她沒瘋才好。
可是如果她沒瘋,她又怎會講出這種白癡外加二百五的話呢?
孩子和老人本來就常常會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事來。
一個一生在深山裡的人,當她和人接觸的時候,她的心態更是如此。
李員外想不透,老掌櫃的也想不透。
嗯,老掌櫃的腦袋在疼痛及昏沉過後,他已經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揍,但是他也聽到了綺紅說的話,更看清了她現在惶急不安的表情。
他在想自己有時是老糊塗,怎麼這個女人卻也糊塗了呢?
綺紅上前數步,懦聲道:「老……老掌櫃的,你的血流了好……好多,要不要我……我幫你包紮……」
這是什麼話?李員外心裡已經把綺紅罵翻了。
掌櫃的露出狐疑的眼光,他楞楞的瞧著這個女人,直到他確認對方是出自一片真誠,才點頭道:「好、好,大姑娘,勞你幫……幫個忙。」
李員外看著褲紅一步步的走近掌櫃的,他的心腔已到了喉嚨,心裡猛喊,我的姑奶奶,你趕快停止那幼稚的舉動吧!那老混蛋現在叫你大姑娘,等下可就要叫你大妹子啦!你這個白癡,豬啊!世上哪有你這麼蠢的女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綺紅是個聰明的女人,雖然她有顆純真、不知人心險惡的赤子之心,但在她離老掌櫃尚有一張桌子的距離時,她驀然記起書中的話。
她更是個喜怒哀樂立刻表現在臉上的人,她的猶疑不決已引起了老掌櫃的注意。
「大……大姑娘,你可是快點來呀!媽個巴子,疼死我老人家啦……」
在衣裙下擺撕下了一塊布條,綺紅丟了過去道:「掌櫃的,你……你可以自己包紮,我……我還是不要過去的好……」
「為……為什麼?」
為什麼?老小子你還真敢問,李員外距離較近,他能看到掌櫃的手已然摸到一截斷了的桌腳。
「你……你的傷並不嚴重,或者……或者你先解了他的毒……我再給你包紮。」
李員外簡直要為這個女人喝彩,他真高興她能看出危險。
掌櫃的如洩了氣的皮球,他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會臨時變卦。
「我……我保證一定會解了他的毒,大姑娘,你……你何不先過來為我包紮?」
搖了搖頭;綺紅堅定的說:「不,你先告訴我解藥在什麼地方。」
這掌櫃的已看出綺紅堅決的態度,他搖晃的上前兩步,一手指著綺紅後面道:「在……在你後頭的瓦罐裡……」
綺紅扭頭後望的同時,李員外閉上了眼睛,他在想:這麼簡單的聲東擊西你都能上當,真是笨到了家啊!
桌椅又是一陣翻跌聲,李員外已能想像出那個女人被掌櫃的從後頭一木棍,砸得頭破血流的樣子。
完了,完了,他緊閉上雙眼,心裡念道。
是完了,只不過當李員外忍不住半天沒聲息的好奇,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掌櫃的完了。
綺紅在扭頭的剎那,一種本能感覺出背後挾起風聲,她迅疾的橫跨一步,偷襲的人卻因勢子用猛,收腿不住,一連撞翻了桌子椅子,然後一頭踣倒在地。
現在,她望著地上動也不動的老掌櫃,眼裡透著驚駭喃喃道:「掌櫃的,掌櫃的,你……你是不是死了?……」
死亡對綺紅是種難忘的體驗。
她懼怕死亡,因為在她的父母相繼死亡後,留給她的只是一輩子的淒冷與孤寂。
所以當她看到掌櫃的動也不動一下的身體,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
無論這個人是好人或壞人,「死」已讓她勾引起慘痛的回憶。
她退後,再退後,她嬌軀有種抑制不住的輕顫……。
她回身欲逃的時候,卻整個人已撞入了李員外的懷裡。
於是人仰椅翻,她全身壓在了李員外的身上,面對面的。
二張面孔是如此的接近,綺紅可清楚的從李員外黑而亮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臉,當然她更可看到了他的疼痛和無可奈何。
有種驚喜,綺紅道:「你……你還有知覺?」
李員外眨了一下眼睛。
「你……你還好吧?」
李員外又眨了一下眼睛,心裡卻歎道:「你要再不起來的話,我可就不好了。」
潑了一杯冷茶,經過一陣折騰。
綺紅從掌櫃那逼出了解藥,李員外很快的中毒現象已消,全身的僵硬亦逐漸不再。
有些站立不住似的,李員外把掌櫃的扶到椅上坐好,然後面對著他啞著嗓子道:「媽……媽個巴子,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風水轉啦!格……格老子的你看我怎……怎麼來整治你……」
掌櫃的是個尋常百姓,不但老,而且鬼。
現在他二次閉過氣差些死掉,臉上更是血跡模糊,把一張老臉塗抹得不**樣,顫抖的道:「小……小哥……你……你就饒……饒了我吧!」
「饒了你?!」李員外彷彿跳起來叫道:「娘的,剛才你可沒饒我呀!我……我打死你這個財迷心竅、見錢眼開的老不死……」
一連幾個耳光,掌櫃又再暈厥。
什麼時候雨已停?
什麼時候陽光再現?
李員外牽著他那匹被人形容為九十歲老太婆的馬,走在雨後初晴的陽光裡,心裡卻久久不能釋懷。
因為他是江湖人,他瞭解江湖中任何陰險狡詐的鬼把戲。
結果卻險些栽在這麼不起眼的尋常糟老頭手中,他當然不能釋懷。
綺紅走在他的旁邊,忍了許久才說:「你是不是因為我說饒了他的性命才不高興?」
李員外搖了搖頭說:「不是,我只是想發明錢的人,到底是個魔鬼?還是個天使?」
笑了笑,綺紅道:「你果然是個專說奇怪的話、專做奇怪的事、以及麻煩不斷的『活寶』。」
「是嗎?你怎麼那麼瞭解我?你怎麼也會稱呼我『活寶』?李員外一面走一面道。
驀然——
他停下了腳步,眼睛睜得好大好圓。
「『活寶』?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我,你……你是誰?你怎麼也這樣叫我!?」
綺紅定定的看著他,是那麼的誠摯,她輕輕的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一個故事,一個你和另外一個人的故事,我希望你能耐心的聽我講完它。」
「我……我不想聽故事,尤其是我自己的故事,你只要告訴我那個混蛋在哪裡,我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他就可以了。」李員外的臉倏然變得陰沉。
歎了口氣,綺紅說:「為什麼你連一點雅量沒有?」
「媽的蛋!什麼雅量?你不是我,如果你是我,你就知道一地之大卻尋不到一處容身之地的那種痛苦,這些全是那個混蛋所賜,你說我這個量要如何雅法?你知道他在哪裡?你知道的是不?」李員外已經激動和咆哮的說。
「你……你怎能罵人?我……我又沒有得罪你……」綺紅真沒想到李員外會那麼暴躁,她難以相信的說。
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再想到人家的救命之恩,李員外輕聲的道:「對……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我也不是罵你……」
幽幽的,綺紅說:「我知道你不是罵我,可是……可是你罵他,就等於罵我一樣。」
李員外咀嚼這句話的意思,片刻後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說:「好吧!現在我想聽聽那故事,我希望你故事裡的壞人最好能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