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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浪子的無奈 第五章 蝙蝠之戰 文 / 古龍

    一

    白天羽回到濟南城第一個想見的人是藏花,可是他第一個見到的人卻是花漫雪。

    見到花漫雪的地方並不是在醉柳閣,而是在長街上,看樣子花漫雪好像是專程在街上等他的。

    一看見白天羽,花漫雪立即上前將他拉至街旁,然後用一種很神秘的聲音說:「店裡有個很奇怪的人在等你。」

    花漫雪一臉神秘狀:「他來了兩天,就住在你房間對面的那間梅花屋。」

    「他找我幹什麼?」

    「他沒說,只問你回來了沒有,我說你還沒回來,他就說要住店等你。」

    「他長得什麼樣子?」

    「高高的,大概有六十歲左右,身材看來卻彷彿只有四十歲。」花漫雪說:「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冷冷的,尤其是他的那一雙眼睛,在看你的時候,就彷彿餓豹在看著獵物一樣,令你不由的全身發寒。」

    「他現在還在店裡?」

    「是的。」

    白天羽轉頭要走,花漫雪立即又說:「你要幹什麼?」

    「找他。」

    「你要小心一點。」花漫雪好像很關心的說:「他看來……看來好像是來找碴的。」

    樹大招風,人怕出名,豬怕肥。一個人若出名了,時常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來找。

    你想不要別人來找都不行,因為這本是江湖人自千古以來就存在的規矩。

    你因別人的名而使自己成名,別人當然也會為了你的名來找你,他當然是希望因為你的名而使他出名。

    ——縱然成名了又怎麼樣呢?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因為你的名氣而死。

    做個默默無聞的人有什麼不好?

    成名了又有什麼好處?

    二

    白天羽並沒有回到房間就已看見了花漫雪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

    他一踏入醉柳閣的大門,就看見那個人,那個人就坐在大廳的正中央,面對著大門,四平八穩的坐在那兒,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

    他的桌上只擺著一壺茶,一個杯子,顯然的,他只在喝茶。

    白天羽一邊人醉柳閣就聽見那個人在說話。

    「請坐。」

    大廳裡現在沒有別的人,而又只有白天羽一個人走進,這句話一定是衝著他說的。

    白天羽二話不說的就走了過去,就坐在他的對面,剛一坐下,那個人又開口:「請喝茶。」

    白天羽瞄了桌上的茶壺一眼,笑了笑:「通常有酒的地方,我都不喝茶的。」

    「酒不純。」

    「茶純?」

    那個人不答,有時候不答也就是不否認的意思。

    「我記得燒香拜佛都用酒,酒又怎會不純呢?」白天羽笑了笑。

    那個人還是不語。

    白天羽剛坐定時,閣裡的小二已經很主動的送上了一壺酒,他現在就正倒酒,倒好了他就舉杯:「我敬你一杯。」白天羽緩緩的說:「你可以以茶代酒,這是古禮,我不在乎別人喝什麼?」

    那個人很快的就喝了一杯茶,顯然的他不太愛說話,也不喜歡嚕嗦,他來此找白天羽是要做什麼?

    看到他沒說話,靜靜坐在那兒,白天羽只好喝了一杯酒,淡淡的笑笑,又間:「朋友貴姓,找我有何貴事?」

    「銀,報仇。」

    這個人一定是標準的吝薔鬼,連說話都那麼的省,能一個字就表達的,絕對不會用兩個字。

    「報仇?報什麼仇?」白天羽說:「替誰報仇?」

    「鐵燕。」

    「鐵燕?」白天羽盯著他看了一會,才笑著說:「你一定是金龍、銀虎、銅鴕、鐵燕四大長老中的銀虎?」

    虎面無表情的說。

    「據說你們幾位之中和鐵燕感情較好的是金龍,為什麼他沒來?反而是你來呢?」

    「一樣。」聲音就和他的人一樣沒有任何感情。

    「一樣」的意思當然是指不管是誰來都可以殺掉白天羽。

    這話的意思白天羽當然懂,換做平時,他早已拔劍動手了,他之所以遲遲未動,是因為銀虎在魔教四大長老之中,屬於較懇直的一位。

    白天羽盯著銀虎看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何時動手?」

    「此時。」

    「何地?」

    「王家祠。」

    三

    「王家祠」位於醉柳閣的東邊,是間沒落破舊乏人煙的大宅。

    現在雖是大白天,可是一走進王家祠,會令人覺得彷彿進入一座千年雪山。

    大門幾乎已快被蜘蛛網佔據了,大堂上的牌位更是東倒西歪,大梁支柱橫放直豎,牆角邊雜草長得大約有一人高了。

    整座廢祠給人的感覺不但陰森森的,還有恐怖的意味在,不過有一點卻是不能否認的,這裡的確是一個殺人的好地方。

    銀虎領先走了進去,走到擺牌位的長檯前停下,卻沒有回身,他就這樣背對著白天羽,雙手垂直,一點準備的架式都沒有。

    白天羽當然是在看他的背,看得很仔細。

    銀虎雖然在魔教裡四大長老排行第二,可是他的武功據說不比老大金龍差,他當然也殺過人,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用什麼武器。

    據一個可靠的消息來源說,銀虎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暗器,他隨時隨地,隨便什麼姿勢都能發出暗器。

    他可以左手反打出一十三枚透骨釘,右手從肋下擊出二十六顆「回風十字球」,口中可以一邊和你說話,一邊噴出三十五枚「薛家神針」,雙腳當然更可躍出四十二雙柳葉刀,最後還可以一個轉身,由背部彈出「江南霹靂堂」的霹虜球。

    面對著這樣一個可怕的人物,白天羽能不專心的注視他嗎?

    白天羽看起來彷彿很輕鬆的站著,全身上下一點戒備的樣子都沒有。

    但如果你是內行人的話,你一定知道他全身的七十二主筋都己繃緊,一百一十六根小筋都處在顛峰狀態,他全身大大小小的每一個關節都已密合,隨時可以向任何方向扭動。

    春陽從屋頂上的破洞投射進來,剛好照在銀虎的背上,在陽光下可以隱隱約約的看出他的背已有點駝了,畢竟已是六十七歲的人了,他的腰桿再直、再硬,也比不上年輕小伙子。

    年華老去,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

    人從一生下來,就開始在等待。

    等待一個結束。

    一個死亡的結束。

    如果說死亡是結束,那麼出生是否是開始?

    曾有一位西方智者說過這麼一句話

    「死亡並不是個結束,而是從這個平原到另外一個平原而已,等你到了那個平原,你會發現展現在你面前的,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切都等著你重新開始去開發。」

    死亡並不恐怕,也不可悲。

    可悲的是有些人縱然活著,但生不如死,活不如滅,他們活著也只是活在痛苦的深淵裡,毫無意義。

    四

    白天羽還是在盯著銀虎的背,他不能不看,銀虎的背雖然呈現出老人的駝,可是卻有點無比驚人的殺氣發出,這宛如一把力量己斷,卻仍然是一把殺人的刀一樣,你稍不注意,就會死在那把斷刀之下。

    兩個人就這樣不動的站著,也不知已站了多久,更不知他們還要站多久,也許他們會這樣的一直站到世界毀滅時。

    他們雖然未交兵,卻已交手了。

    這「不動」之戰,遠比動還要難。

    一動就會有空門出現,有空門出現,就會給對方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往往是你死亡的機會。

    但有時空門出現,卻是一個陷阱,一個引誘對方錯誤的陷阱。

    所以在「動」時,千變萬化的。

    可是「不動」卻只有一種,那就是比兩方的耐力、定力和持久力。

    從銀虎的背後看過去,他全身上下彷彿都是空門,可是只要白天羽這麼認為,那麼死的一定是白天羽了。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這本是武功的高深境界,在目前的江湖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已屈指可算了。

    銀虎雖然背對著白天羽,但只要白天羽有任何動靜,都絕對無法逃過他的攻勢下。

    表面上看起來銀虎好像是處在劣勢,因為他無法看到白天羽,實際上他卻佔絕大的優勢。

    ——凡事有弊也有利。

    銀虎雖然無法看到白天羽的動靜,也同時不必看著他那在臉上露出的定力。

    如果讓你面對著一張比你還有定力的臉,你說不定會提早崩潰?

    對付銀虎唯一的辦法就是——他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他。

    「看即是不看,不看即是看」。

    這是佛學的至高哲理,這一點白天羽當然也懂,所以他很快的就將眼睛閉起來,把自己也處在銀虎的境界。

    一種各憑感應而決生死的境界。

    蝙蝠雖盲,卻憑著敏捷的聽力來辨方向和東西,白天羽和銀虎這一點,無疑也是「蝙蝠之戰」。

    白天羽現在總算明白銀虎為什麼要挑這裡來作為決戰之地了。

    這裡不但沒人,四周也靜悄悄的,「蝙蝠之戰」不但要絕對的靜,也要絕對無動的東西存在。

    只要有任何一點聲音或是動的動作,都會影響決戰人的判斷力。

    在這種絕對靜與無動的時候,忽然有了動的氣息。

    不是銀虎在動,更不是白天羽在動,

    動的是白天羽背後刺來的一把劍。

    這一劍不但刺得很輕,也很慢,慢得幾乎你無法感覺到它在動。

    可是白天羽卻早已感覺到了,就在他開始動時,白天羽就已發覺了。

    照理說,這麼慢的一劍,白天羽一定可以閃得開。

    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是個八流俠客。

    這一劍厲害就在它的慢。

    這一劍的絕招就在它的輕。

    這一劍如果是很快的刺向白天羽,他不但可以閃開,還可以砍掉持劍的手。

    因為這一劍如果是用很快的速度刺來,不但驚動了白天羽的感覺,也會牽引了銀虎的觸覺。

    只要銀虎的反應一被觸動,白天羽就可以動了,只要他一動,不但可以殺了這背後刺劍的人,還可以反擊銀虎的攻勢。

    可是這一劍卻刺得很輕、很慢,慢到只驚動白天羽的感覺而已,銀虎卻沒有反應。

    所以只要白天羽一動,縱然他可以殺掉刺劍人,卻絕對無法逃過銀虎的攻擊。

    這一劍真是刺得很要命。

    這一劍無疑也是絕代高手才能使出來的。

    這一戰的安排,這一戰的設計,無疑也是當代智者才能想得出來的。

    這一戰的每一個設計都是精華,武功的精華。

    白天羽這一生中如果有對死亡感到恐懼,那麼一定是現在。

    也只有現在,他才瞭解到死亡是來得那麼的快,那麼的自然,那麼的令人感覺不到它的來臨,就彷彿春風拂面般。

    他以前時常聽到別人說「發自骨髓深處的寒意」,他不懂寒意為什麼會發自骨髓深處?

    那種發自骨髓深處的寒意,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寒意呢?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種寒意根本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也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明瞭那是種什麼滋味。

    後來當然有人聽過白天羽和銀虎這一戰,於是就有人問:「既然不動是死,為什麼不乾脆動呢?」

    「動又如何?」

    「動了至少還可以拚一拚。」

    「說不定還可以拼出個奇跡來。」

    「不動雖然是死,一動卻死得更慘。」

    「為什麼?」

    「不動頂多也只是讓那一劍刺死而已,一動就會變成了『洞洞人』了。」

    「洞洞人?什麼叫洞洞人?」

    「如果你看見過,或者能想像得出,一個人身上同時被八十幾樣的暗器射入,那麼你就明白什麼叫洞洞人了。」

    「所以當時白天羽如果一動,就會成了洞洞人?」

    「一定。」

    「銀虎的暗器真的有那麼厲害麼?」

    「他的暗器又何止用厲害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那麼白天羽是死定了。」

    「你說呢?」

    「那麼他沒死?」

    「世上只有哪一種高手可以這種情形下能不死的?雖然是三少爺謝曉峰也一樣。」

    「楚香帥呢?」

    「一樣。」

    「一定死?」

    「一定。」

    五

    黃昏將到,未到。

    陽光仍很艷,它從樹梢照進樹林,將藏花和任飄伶的影子斷斷續續的映在地上。

    從林間望出去,可以清晰的看見無心庵的雄偉輪廓,更可以聽見那陣陣傳來唸經聲。

    「大部分要去刺探秘密都是利用夜晚進行,為什麼我們要在黃昏時刻呢?」藏花不解的問任飄伶。

    「越是有重大秘密的地方,越到晚上,防備越森嚴。」

    任飄伶靠在樹幹上衝著她笑一笑:「黃昏卻絕對是他們的防備最松的時候。」

    「為什麼?」

    「因為這時是一天的工作最疲憊的時間,早班的到了這時是該交班了,晚班的是已玩了一天,而要在這時上班,你想想看,他們的精神會好嗎?」

    「換做我一定是壞透了。」藏花自嘲的笑笑。

    「精神不好,警覺心就鬆懈。」任飄伶說:「所以我才要在黃昏時,去查探無心庵。」

    藏花又看了無心庵一眼。

    「無心庵是個佛門聖地,裡面供俸的是觀音菩薩,它豈能容忍別人在它面前做壞事?」

    「菩提本無樹,何來神與佛。」任飄伶淡淡的說。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連神佛自己都說菩提本無樹,又哪裡有神與佛。」

    「你怎麼越說我越糊塗了呢?」

    「不是你糊塗,只是時間未到。」任飄伶笑笑:「到了時候,你自然會懂這句話的涵意。」

    藏花又在摸鼻子了,每當她遇到須要思考問題時,她就會有這個動作。

    藏花在思索著任飄伶話的意思,他卻在含笑看著她,他看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不要想了,這句話根本是想不通的。」任飄伶淡淡的說:「這句話能意會,不到時候,你怎麼想,想破頭也想不懂的。」

    藏花就有這個好處,每當她遇到想不通問題,而這時又有人提議她不要再想了,她一定很聽話的就不想了。

    所以任飄伶一講,她馬上就放棄摸鼻子,馬上就問任飄伶這樣一個問題:「你答應皇甫擎天在一天之內將花語人帶回去見他,一天之內也就是說到明天早上,你有把握嗎?」藏花看著他:「你有把握花語人一定在無心庵嗎?」

    任飄伶沒答,只在笑。

    有時候這種笑就代表很有把握的意思。

    所以藏花又說:「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不須要我來煩惱,答應南郡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個什麼心,我擔什麼憂?」

    她盯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其實我所關心的,所擔心的是你的酬勞。」

    「我的酬勞?」任飄伶一愣:「我的什麼酬勞?我的酬勞有什麼好讓你關心的?」

    「有,當然有。」藏花說:「我的酬勞是一百兩,如果我們的酬勞是相等的,那麼我們分擔的危險也就相同,如果你比我多,那麼就對不起,有危險,你先承當,有痛苦,你先享受。」

    「有歡樂呢?」

    「當然也是你先享福呀!」

    「你還真有公平心。」

    「那是當然的。」藏花笑著說:「我的原則一向是拿多少錢做多少事。」

    任飄伶用一種帶有很得意的眼光看著藏花,又用一種很得意的聲音問她:「以你想,我的酬勞是比你多,或者是比你所拿的一百兩還要少?」

    「我們是夥伴,生意又是你接洽的,依照江湖慣例,當然是定是你拿得比我多。」藏花說:「我想你一定拿得比我多。」

    「為什麼我一定拿得比你多?」

    「第一,南郡王不是個小氣鬼,第二,南郡王不但大方,而且要救的人又是他女兒,第三,這件事的危險度很高。」藏花板著手指頭在數:「有以上這三點,所以我才敢斷定你得的酬勞一定比我還要多。」

    在此時此情,藏花居然還有心情去計較兩個人的酬勞?

    她似乎好像忘了一件事。

    忘了被綁架的花語人是她的姊姊,雖然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雖然同是養女,但畢竟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更何況花語人對她還不錯。

    她怎麼可以不先管花語人的死活?而先和任飄伶在計較酬勞呢?

    這種事除了藏花做得出來,還有誰做得出。

    當背後那一劍刺出時,白天羽的心就已涼了,也可以說就已死了。

    因為他知道過一劍帶來的,只有死亡。

    也唯有死亡,才能解開這一劍。

    這一劍無疑已是死亡的一劍了。

    這一劍雖然刺得很輕、很慢,但總有刺入肌肉的一刻。

    白天羽己感覺到這冰冷的一劍,從他的後背刺入他的心臟。

    他也聽到劍刺入肌肉時所發出的聲音。

    劍本無情。

    它是否能感覺到人的恐懼。

    劍已無情。

    它是否能聽到人們內心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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