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八章 請君先入甕 文 / 古龍
夜沉風急,刀光照眼,沈浪、朱七七、徐若愚三人,被丐幫高手團團圍住,但見數十條幢幢人影,目中俱都散發著野獸般的凶光,這景象不但充滿了懾人的殺機,更是說不出的令人心慌意亂。
朱七七就算再笨,此刻也已瞧出這些人久經訓練,他們此刻所發動的,也必定是一種極厲害的陣法。
這些人的武功雖無一可懼,但在如此嚴密的配合下,實已無異將這數十人的武功,混合為一。
這數十人的武功加在一起,便彷彿是一人長了三百多隻手似的,這樣的對手,沈浪又是否能夠抵擋。
朱七七的心早已慌了,熱血早已衝上頭頂,她雖圓瞪著眼睛,但卻連對面人的面目都已瞧不見,她眼中瞧見的只有刀,刀,無數雪亮的長刀。
她緊握著雙拳,只等著這立即爆發的血戰,致於這一戰是誰勝誰負,她也全不管了——她實也無法管了。
但沈浪卻要管的。
他的心千萬不能亂,這一戰更是千萬敗不得的。
人影紛亂,刀光紛亂。
紛亂的刀光人影,都已進逼到他面前,若是換了別人,委實再也無法觀察,更無法思索。
但沈浪一眼瞧過,便已瞧出對手共有三十六人之多,這三十六人看來雖似己溶為一個整體,其實卻每三人自成一組,這三十六人的腳步看來雖一致,其實每三人與三人間又另有節奏。
這三十六人舞動長刀,刀光看來雖多,其實陣法的推動卻極緩——魚兒已在網中,漁翁又何必急著提網。
朱七七等得心更亂了,緊握著雙拳,已微微顫抖了起來,徐若愚蒼白的面容上,更早已泌出汗珠。
突然間,三柄長刀閃電般劈下。
朱七七,徐若愚,繃緊了的心弦,也似立即被這長刀斬斷了,兩人反而鬆了口氣,正待奮身撲上,但兩人還未出手,只見沈浪突然欺身進步,劈手奪過了當中一人掌中的長刀,順手一個壓拳,將左面一人身子撞的飛了出去,右面一人大驚之下,方待撤身,沈浪反手一刀,刀背砍著了他的頸子,這人悶「吭」一聲,便已倒下,雖然不致送命,也已夠他瞧的了。
沈浪只一出手,便使得對手三個人躺了下去,朱七七雖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但眼睛卻又已亮了起來。
只見沈浪長刀在手,如虎添翼,只聽一連串「叮叮噹噹」,刀劍相擊之聲,四面閃電的刀光,竟全被沈浪飛舞的人影擋住,朱七七與徐若愚雖然站在刀光之中,卻連手指也不必動一動。
徐若愚瞧的目瞪口呆,又驚又佩。
朱七七卻笑了,嬌笑著對徐若愚說道:「你瞧,我早已告訴你不必害怕,有沈浪在這裡,什麼都不必怕,咱們只等著瞧熱鬧好了。」
徐若愚輕歎道:「沈兄這武功,委實……」
一句話尚未說完,突見朱七七的頭髮與衣服俱都飛舞了起來,他自己身上,也已感覺出四下刀風逼人的寒意。
「叮噹」之聲,猶自響個不絕。
沈浪人影,也猶在旋轉飛舞。
但刀光卻越來越耀眼,刀風也越來越強勁,顯見這長刀陣的圈子,己越逼越近——沈浪莫非已抵擋不住了?
朱七七再也笑不出,喃喃道:「這……這怎麼回事?沈浪他……他······」徐若愚道:「沈兄縱然武功絕世,但是雙拳究竟難敵四子,何況……對方不旦人多,而且陣法犀利。沈兄……」
朱七七跺足道:「既是如此,你還說什麼?咱們還等什麼……還不快去幫他動手。」
她口中雖然這麼說,但身子卻仍站著不動。
只因此刻陣法已完全發動,四下刀光,已交織成一面刀網,她委實不知該如何插手——根本就插不下手去。
徐若愚呆在那裡,亦是出手不得。
朱七七連連跺腳,大聲道:「沈浪,你停一停好麼,好教咱們來幫你,現在咱們根本插不下手……沈浪!沈浪!你可聽見我的話麼。」
沈浪像根本沒有聽見。
卻聽得左公龍在刀光外冷笑道:「沈浪此刻已是騎虎難下,哪裡還能罷手,但……但你也莫要著急,收拾了沈浪,自然就輪到你了。」
朱七七恨得牙癢癢的,切牙罵道:「窮要飯的,老不死,有本事就和姑娘決一死戰,躲在遠遠的說風涼話,算是什麼英雄。」
左公龍大笑道:「能活著的就算英雄,知道麼,死人總是算不得英雄的,你三人此刻卻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朱七七怒道:「誰要死了,你才要死哩……」
她瞧了徐若愚一眼,話聲突然頓住。
只見徐若愚面色蒼白而憔悴,右手裹著的白布,不但污穢不堪,早已變成灰色,而且還不斷有鮮血滲出。
他顯見是新創未久,而且失血頗多,受傷過重,看他的模樣,今日縱能動手,也是無法許久的了。
朱七七瞧了他兩眼,重重歎了口氣,輕輕喚道:「徐相公。」
她突然稱呼得如此客氣,徐若愚倒不免怔了一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朱七七垂下了頭,便說道:「我以前對你有許多失禮之處,但望你莫要放在心上,現在,我已知道你的確是個好人。她不但稱呼變了,神情,語氣,也變得異常溫柔,但此時此刻,她竟說出這種無關緊要的話來,卻又不免令人驚訝。徐若愚不免又怔了一怔,吶吶道:「在下……咳咳……姑娘莫要客氣。」
朱七七柔聲道:「我從來不會客氣,我說的都是真話,譬如說今天,沈浪一個人要衝出去,只怕還不難,但……但……」
她話並沒有說完,但徐若愚已明白了,他什麼都明白了,朱七七突然對他如此客氣,只因她已算定了他今日已必定要死在這裡一一對一個將死的人說話,誰都會比平常客氣得多的。
朱七七道:「沈浪是個怎麼樣的人,你也該知道的,但若是不知道你那秘密,是絕不會衝出去的,你……你……」
徐若愚慘然一笑,道:「姑娘不必說了,姑娘的意思在下知道,在下生死不足重,但那秘密總是該說出來的。」
朱七七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只要沈浪能知道這個秘密,只要沈浪能衝出去,我……我就是死是活,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徐若愚仰天吐出了口氣,突然沉聲道:「沈兄,你聽著,就在那日夜裡,那荒祠之中……」
話猶未了,突聽沈浪失聲道:「不好。」
接著左公龍亦自大喝道:「好極,原來你還未及將秘密說出……」
突然長嘯一聲,嘯聲悠揚頓挫。
也就在這長嘯聲中,陣法突然改變,本自凝為一團的刀光,突然潮水般潑了開來,衝入沈浪與徐若愚兩人之間。
沈浪跺一跺腳,身形沖天而起,似要與徐若愚會合,但他身形方起,弓弦驟響,長箭暴雨般飛出。
朱七七驚呼道:「呀!沈浪……」
只見沈浪長刀一圈,只將箭雨撥開,但身子也不禁逼落下來,而這時長刀陣已化一為二。
已有十五柄長刀將徐若愚團團圍住。
朱七七自刀光中衝到沈浪身旁,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沈浪怒道:「你還說……都是你。」
朱七七呆了一呆,目中現出幽怨之色,顫聲道:「都是我?……我又做錯了什麼。」
沈浪卻不理她,揮動刀光,要待突圍而出。
然而,這刀陣雖已因人數減少而大為削減,但剩下的十餘柄長刀卻不再攻擊,而將攻擊之力,全都移作防守之用——他們此刻攻擊的目標,顯然也已由沈浪移向徐若愚的身上。
十五柄長刀,正帶著尖銳的風聲,攻擊著徐若愚,攻擊著這掌中無劍,義受了傷的「神劍手」。
十五柄長刀,有條不紊,配合無間,每刀都帶著兇猛的殺機,每一刀都想立刻便將徐若愚劈成兩半。
徐若愚閃避著,招架著,竟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在這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危險關頭,他懦弱的大性,又像剝了殼的雞蛋般暴露了出來。
他喘著氣,流著汗,突然間嘶聲大呼道:「沈浪……沈兄,快來……小弟……小弟已招架不住了。」
但沈浪一時之間,卻衝不出這守而不攻的刀陣,只要你身子衝過去,對方立刻閃開,但刀陣仍是不亂。
十餘柄長刀,仍然緊緊地圍著他。
徐若愚呼聲更是慘厲,似已聲嘶力竭。
朱七七咬牙道:「你鬼叫什麼,是生是死,好歹也該挺起胸一戰,你這樣的男人,簡直連女人都不如……」
不錯,她的確有徐若愚沒有的烈性,只見她頭髮蓬亂,在刀光中左衝右突,委實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徐若愚顫聲道:「我……我不是怕死,只是那秘密……我……」
朱七七厲聲道:「你若真的是男子漢,此刻就該拚命打,好歹也等說出了那秘密再死,你這一輩子才算沒有白活。」
徐若愚道:「但……我的手……我的手已不行了。」
朱七七怒道:「什麼不行了,這是你自己在騙自己,你這懦夫,你根本膽已寒了,只想依靠別人救你,你……你根本自己不敢動手。」
徐若愚身形猶在閃動,眼淚卻已流下面頰,只因朱七七這番話,實已罵入他心底深處。
朱七七大喝道:「鼓起勇氣,動手,拚命動手。知道麼……只要你有勇氣拚命,這些人是萬萬殺不死你的。」
徐若愚流淚道:「不行……我已完了,我……我怕的很……沈浪,沈浪,救我……救我,我還不想死……」
朱七七恨聲:「懦夫,軟骨頭,這樣的男人,難怪沒有女人喜歡……我真不懂他這七大高手的名聲是如何得來的。」
她卻不知徐若愚武功委實不弱,只是天性中缺少了那股男子漢的豪氣,在平時——在沒有人可以威脅他的生命時,那他蕭灑的劍法,蕭灑的風度,不但掩飾了他的懦弱,也很容易的為他博來了聲名……世人的眼光原本就多屬短淺,這本就是令人奇異之事。
只是,一個人無論掩飾得多好,在面臨一種重大的考驗時,他的缺點,就會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別人眼前。
徐若愚此刻正是如此。
寒夜漫長,黎明前的時刻,最暗,也最冷。
突然,徐若愚一聲慘呼,比刀風還尖厲,還刺耳。
沈浪失聲道:「徐兄,怎麼了?」
徐若愚顫聲道:「我……」
話方出聲,又是一聲慘呼。
接著,是左公龍得意的大笑聲。
寒風,刀光一閃,慘呼,狂笑……
黯黑的蒼穹下,一片紛亂,鮮血已染紅了雪。
左公龍狂笑道:「行了麼?」
刀光中有人應聲道:「行了,五刀。」
左公龍大喝道:「叛徒已除,走。」
刀光一閃,紛紛退後,一排彎箭,射了過來,等沈浪揮刀撥開箭雨,一群人已消失在黑暗中,染血的雪地上,倒躺著蜷曲的徐若愚。
朱七七跺足道:「追……咱們追不追?」
沈浪卻不答話,只是沉重的歎息一聲,俯身抱起了徐若愚——他滿面滿身的鮮血,在黑暗中看來有如潑墨一般,黑漆漆的,令人戰慄。
還有呼吸,滿身浴血的徐若愚竟還有微弱的呼吸。
沈浪大喜,輕喚道:「徐兄,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徐若愚身子一陣痙攣,眼簾卻張開一線。迷茫紛亂的目光,在沈浪面前打著轉,彷彿正在努力辨認著眼前這人是誰。
沈浪道:「徐兄,是我……是沈浪。」
徐若愚目中終於現出了一線光線,但這光線,也不過彷彿風中的殘燭似的,是那麼微弱和不穩。
他掙扎著,張開嘴,顫聲道:「沈兄……我……我已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沈浪道:「胡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會活下去。」
徐若愚搖了搖頭——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頭輕輕搖一下,才能在嘴角掙扎出一絲慘笑。
他慘笑著道:「我自己知道……不行了……只可惜那秘密……那秘密……我……我竟已沒有力氣說出來了……」
沈浪道:「莫再去想那秘密了,那沒什麼關係。」
突然一陣咳嗽,一口氣似已喘不過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道:「世上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那秘密?」
徐若愚咳嗽著道:「信……我有信……咳……給柳玉……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劇烈的喘息,已使他說不出話來。
沈浪瞧他如此模樣,也不禁為之慘然,柔聲道:「徐兄,你只管放心,你既有信給柳玉茹柳姑娘,我便可尋她問個明白,絕不會讓他們奸謀得逞。」
徐若愚拚命掙扎著,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已一個字也說不出,只一雙眼睛,仍瞧著沈浪。
這雙眼睛裡正充滿痛苦,慚愧與歉疚。
沈浪喃喃道:「去吧,你好生去吧,莫要痛苦,莫要自責,無論如何,你已盡過力了,你已盡過最大的力了。」
徐若愚不能說話,但那雙眼睛卻正似在說:「是麼?我已可不必自責了麼……我的確已經出過力了……」
於是,這雙眼睛終於緩緩合起,這一生都在自己的懦弱與自己交戰著的少年,臨死前終於獲得了短暫的平靜。
東方,終於出現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著徐若愚的臉——朱七七的目光,也正瞧著這張臉,目中似已有淚珠。
沈浪喃喃道:「不錯,這正是個可憐的人。」
朱七七道:「但男人寧可被人痛恨,也不該被憐憫的,被人憐憫的男人,就不會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懦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沈浪突然截口道:「不錯,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卻死在你的手上。」
朱七七失聲道:「我」朱七七眼圈已紅了,頓足道:「又是我,你什麼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錯了什麼?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會死,這……這又怎能怪我?」
沈浪冷冷道:「那時若不是你逼他說話,左公龍本來的意思,是先要拼盡全力,將我除去的。」
朱七七道:「但……但你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還不是一樣逃不了。」
沈浪道:「你怎知我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
朱七七道:「這……這是誰都可以看出來的,你……你那時和他們打了許久許久,卻連一個人也未傷著。」
沈浪道:「你難道就未瞧見我在一招間就將他們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間制住他們三個人,此後又如何不能傷及他們一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這……這我又怎知是為了什麼?」
沈浪沉聲道:「那時我若是將他們陣法擊亂,便難免有亂刀傷及徐若愚,陣法一亂,我照顧便難免不周,是以我那時只是和他們游鬥,將他們陣圈漸漸縮小,只要他們的陣法不亂,便可有軌跡可尋,便可將你們一齊護住,等他們的陣圈縮小到再不能小的時候,我便可將他們一擊而破。」
他歎息一聲,接道:「無論什麼陣法,他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縮小了,他們彼此就難免不互相牽制我只要牽一髮,便可動其全身,這種簡單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從來不去想而已。」
朱七七的頭,已深垂了下去。
沈浪長歎道:「我費了許多心力,終算窺破了他們陣法的樞紐所在,眼見已將得手,哪知你……你卻在……」
朱七七突然嘶聲道:「我錯了……我是錯了。」
她抬起頭,臉上又滿佈淚痕,接著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的。我……我若不是為了你,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何況……你說那道理簡單,我卻覺得大不簡單,世上的人,並非個個都和你一樣聰明的呀。」
說著說著,她終於忍不住伏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沈浪木然瞧了她半晌,長長歎息一聲,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金無望還無消息,咱們無論如何,也該先去找著他才是。」
金無望狂奔在寒風中,滿頭亂髮,隨風飄散,在這一片冰天雪地裡,他全身卻都被怒火燒得發熱。
他本是謎一樣的人物,有著謎一樣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願告訴別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去想,他只記得自己從小到大,從未為別人的生死關心過,更永遠不會為別人的痛哭流一滴眼淚。
他從來不去想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更不會去想誰是誰非,只要是他喜歡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人,他就一刀殺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從來未曾為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該死的」,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變了。
他竟會為金不換的邪惡而憤怒,他竟會為一個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著寒風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這變化委實連他自己也夢想不到。
雪地冰天,大地間一片黑暗。
金不換逃向何處,該如何追尋,金無望一無所知。
他只是憑著一股本能的直覺追尋著——這是一種野獸的本能,也是像他這樣終生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傑竟會有與野獸同樣的本能,這乍聽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細一想,便可發現兩者之間委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必須逃避別人的追蹤,他們在被追蹤中又都必須要去追捕仗以延續他們生命的獵物。
他們是獵者,也同樣隨時都可能被獵。
他們的生命永遠都是站在生死的邊緣上。
在這四下無人的冰天雪地裡,金無望第一次發現他的生命竟與野獸有這麼多相同相似之處。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譏諷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前面雪地上,有樣東西,正閃動著烏黑的光華,金無望野獸般銳利的目光,自然不會錯過它。
這是根髮簪。
多麼聰明的女孩子,她在如此情況下,竟仍未失去智慧與勇氣,她悄悄拋落這根髮簪,便已指出了金不換逃亡的方向。
金無望拾起髮簪,便已知道他追蹤的方向沒有錯,於是他腳步更快,目光的搜尋也更仔細。
數十丈開外,白飛飛又留下了一隻耳環,再過數十丈是另一隻耳環,然後是一塊絲帕,一根腰帶。
到最後她竟將兩隻鞋子都脫了下來,小巧的,繡著血紅梅花的鞋子,在雪地上顯得分外刺目。
有了這些東西,金無望的追尋就容易了。
拾起第二隻繡鞋,他鼻端突然飄入一絲香氣,那是溫暖的,濃厚的,在寒夜中分外引人的肉香?寒夜荒原中,哪裡來的人在燒肉?
金無望毫不考慮,追著肉香掠去,接連好幾個起落後,他便瞧見一座屋影,隱約還可瞧見有閃動的火光。
那是座荒祠。
要知那時神權極重,子弟到處為先人建立祠堂,但等到這一家沒落時,祠堂便也跟著荒廢了。
富有的沒落,遠比它興起時容易的多,是以在荒郊野地中,到處都可尋得著荒廢破落的祠堂。
這些祠堂便成了江湖流浪人的安樂窩。
此刻,荒祠中閃動的火光照亮了祠堂外的雪地,雪地上有一行新添的足印一一舊有的足印已被方纔那一場大雪掩沒了。
金不換輕功雖不弱,但他既然背負白飛飛,自然就難免要留下足印,金無望木立在牆角的陰影中,凝注著這足印,臉色漸漸發青一一銳利的目光,已辨出了這足印是穿著麻鞋的人留下的。
他凝立的身形,突然飛鳥般掠起,身形一折,掠入荒祠——荒祠中有堆火燒得正旺,火上正烤著半隻狗。
但金不換呢?哪有金不換的人影?
這是間小而簡陋的祠堂,沒有窗戶,門是唯一的通路,但門外雪地上,只有進來的足跡,並無出去的足跡。
何況,這火堆燒得仍旺,還有兩根柴木被燒黑,顯見得就在片刻之前,這祠堂中還有人在。
熊熊的火光,映著金無望鐵青的臉。
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面對著火,當門而立——金不換必定還在這祠中,他已是萬萬逃不了的。
在這冰大雪地中唯一充滿溫暖的祠堂,在一瞬之間,便已充滿了殺機——濃重的殺機。
金無望一字字緩緩道:「出來吧,難道還要我找?」
靜夜之中,他肅殺冷厲的語聲,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出去,響徹了這祠堂中每一個角落。
但四下無人回應。
角落中唯有積塵,蛛網,陳舊殘落的神龕,神案上,還懸掛著早已褪色的布慢,有風吹過,布慢吹起…
神案下露出一隻腳來。
金無望箭一般竄過去,飛起一足,踢飛了神案。
神案下赫然躺著兩個人,卻非金不換與白飛飛,而是兩個乞丐,逢亂花白的頭髮,灰腐色的凸起的眼珠……
這是兩張猙獰可怖,足以令人在惡夢中驚醒的臉,這兩張臉此刻正冷冷的面對著金無望。
金無望膽子縱大,也不免吃了一驚,倒退兩步,厲聲喝道:「什麼人?」
兩張臉動也不動,四隻凸起的眼珠中,充滿了驚怖,悲憤,怨毒——這哪裡會是活人的臉。
金無望一驚之下,使瞧出這兩具是屍身,而且死了至少也有三日,只是在嚴寒之中,猶未腐爛變形而已。
他不禁在暗中鬆了口氣,閃動的火光下,只見這兩人年紀已有五十上下,仰臥的屍身肩後,露出一疊麻袋。
金無望定了定神,再仔細瞧了瞧這兩人的面目,突然失聲道:「單弓,歐陽輪,……這兩人怎會死在這裡,是誰下的毒手?……那左公龍又是到什麼地方去了?」
「丐幫三老」武功雖非江湖中頂尖高手,但名頭之響亮,交遊之廣闊,卻不在任何一位頂尖高手之下。
久走江湖的金無望,自然是認得這兩人的,但卻再也想不出聲名赫赫,弟子眾多的丐幫三老,怎會突然有兩人死在這裡。
本已陰風慘慘,殺氣沉沉的荒祠,驟然又出現了這兩具面目猙獰的屍身,便顯得更是陰森恐怖。
金無望只覺寒氣直透背脊,不敢回頭,緩緩退步,繞過火堆,退到門口,目光一轉,全身血液頓時凝結。
火堆上烤著的半隻狗,就在這剎那間竟已不見了。
這會是誰拿去的,能在金無望背後行動,而不被他察覺,這樣的輕功,豈非駭人聽聞。
除了鬼魁外,又有准有這樣的輕功!
金無望身子已有些發冷,但就在這時——突然間,他身後有人「咯咯」一笑,幽幽喚道:「金無望……」
金無望大喝道:「誰?」
霍然回身,只見門外雪地上,一個人緩緩走了過來,瘦削的身子在寒風中飄飄搖搖,像是沒有四兩重。
這人每走一步,便發出一聲陰森詭秘的笑聲,卻用一隻又黑又瘦,形如鬼爪的手掌,掩住面目。
火光閃動中只見他褸衣蓬髮,竟也是個乞丐,只是瞧他身材,模樣,又絕不會是那金不換。
金無望究竟不愧是江湖桑雄,在如此情況下,竟仍沉得住氣,只是凝目瞧著這人,動也不動。
這人終於飄飄搖搖走了進來,咯咯笑道:「你還好好活在世上麼……哈哈……可笑呀,可笑,你明明方才便已死了,卻連自己都不知道。」
金無望冷冷道:「金某若是死了,自己必定會知道的,不勞閣下費心,但閣下若再裝神弄鬼,金某卻要叫閣下變成真的鬼了。」
那人大笑道:「真的鬼?難道我此刻還是假的鬼麼。」
他雖然放懷大笑,但笑聲中卻充滿了陰森,恐怖之意。
金無望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道:「你不是要瞧瞧我的臉?」
金無望道:「不錯,放下你的手來。」
那人咯咯笑道:「好,我就讓你瞧瞧我是誰,你若未死,又怎能和我說話?活人是永遠無法和死人說話的,知道麼。」
語聲中,緩緩放下了手掌,露出面目。
那張灰腐色的臉,凸出的眼睛……
他赫然竟是「丐幫三老」中的單弓!
案下現屍,狗肉失蹤,這些事本已令金無望有些心寒,此刻,再見到方纔還冰冰冷冷躺在那裡的屍身,此刻竟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金無望縱有天大的膽子,面目也不禁駭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單……單弓!你……你……你……」
單弓咯咯笑道:「不錯,我就是單弓,我知道你認得我的,方纔你活著時還見過我一面,但你只怕自己也未想起才死片刻就又見著了我。」
這時金無望就算再沉得住氣,也難免要有些疑神疑鬼,更難免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眼——去瞧神案下的兩具屍身。
但是他方自回頭,單弓的鬼爪,已伸了過來。閃電般點了他穴道,他驚悸之中,竟連閃避都未曾閃避。
單弓手一動,他便已倒下。
只是,在倒下之前,他眼角還瞥見神案下的那兩具屍身——那邊單弓躺在那裡,這活的單弓又是怎麼回事呢?
金無望心念一轉,厲喝道:「王憐花,是你。」
他身子雖已倒下,但氣勢卻仍凌厲。只見那活的單弓仰天大笑道:「好,金無望,果然有你的,只是你此刻雖然猜出了我是誰,卻已嫌太遲了些。」狂笑聲中,背轉身去。
等他再回過身來,面對金無望時,那灰腐的皮膚,凸出的眼珠,便已變成了星目劍眉,朱唇玉面。
這不是王憐花是誰?
金無望恨聲道:「我早該知道是你的。」
王憐花笑道:「我也怪不得你,在方纔那情況下,無論誰,都會被嚇得心驚膽戰,神智暈迷,又豈只是你。」
語聲方了,屋頂上又傳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一個人咯咯笑道:「妙極妙極,素來最會嚇人的金無望,今日卻被人嚇得半死不活。」
笑聲中,一團黑影緩緩自上面垂了下來,竟是那塊狗肉。
原來那狗內上竟繫著根細線,金無望進來時,只留意這荒祠中的人跡,竟全想不到狗肉上還繫著細線。
荒祠中雖有火光,但究竟不會十分明亮,金無望既未留意自然不會發現,等他瞧見那兩具屍身時,心神多少難免為之一震,就在這時,躲在滿積蛛網的屋頂上的人,便將狗肉吊了上去。
這些事說破了雖然一文不值,但在這冷風如刀的寒夜中,陰風慘慘的荒祠裡,這些事確端的足以懾人魂魄。
金無望暗中歎息一聲,口中卻冷冷道:「原來你們早已算定我要來的。」
王憐花笑道:「不錯,我們的確早算定你要來的,否則又怎會預先在這裡佈置下這些把戲,等著你來上當。」
屋頂上的人大笑道:「這就叫做天堂有路你個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一條人影,隨聲躍下,自然便是金不換。
他自然滿面俱是得意之色,俯道瞧著金無望,又笑道:「常言說的好,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金無望呀,金無望,你可曾想到今日也曾落在我手?」
金無望冷冷道:「那也沒什麼。」
金不換只道此時此刻,金無望心中必定充滿驚怖,悔恨,哪知金無望卻仍是冰冰冷冷,似是絲毫無動於衷。
這一來他不但有些驚異,更大為失望,他一心只想凌辱金無望,教金無望心中痛苦,當下目光一轉又自笑道:「你追蹤到這裡,心裡必定十分得意,只道自己追蹤的本事不差,但你是憑什麼才能追到這裡的,你自己可知道麼?」
金無望道:「不知道。」
金不換道:「你不知道,我告訴你,那些髮簪,耳環,絲巾,鞋子,並非白飛飛留下的,全是我做的手腳。」
金無望冷冷道:「很好。」
他面容雖然冷漠,心裡卻難免有些驚異。
金不換大笑道:「這一點,其實你也本該早已想到的,想那白飛飛既已被我所制,縱能悄悄拔下髮簪,又怎能脫下鞋子,難道我是死人不成?」
金無望冷笑道:「你此刻本該早已是死人了。」
金不換笑道:「不錯,那日多虧你放了我,但我卻絲毫不領你這個情,我能使你放了我,那全要靠我自己的本事。」
金無望道:「很好。」
金不換道:「你那日放了我,今日我卻要取你性命,你心裡不難過麼?不後悔麼,你面上雖裝著不怕,心裡只怕已可擠得出苦水來。」
金無望冷冷笑道:「我素來行事,幾曾後悔過?」
金不換道:「你素來不後悔今日也要後悔的,你素來不服輸今日也要輸了,你自命行事不凡,但一舉一動俱都落入了我們的計算中。」
金無望道:「是麼?」
金不換道:「你不妨細想一想,我們既然誘你前來,自然知道你是孤身一人,不會有沈浪在一旁跟著……」
金無望冷笑道:「若有沈浪跟著,你怎會得手。」
金不換拍掌笑:「這就是了,我們算定了沈浪未跟著,才會下手,但我們又怎會知道沈浪那廝未曾跟著你呢?」
這正是金無望心中疑惑之事,金不換這問正問到他心裡,但他卻更是作冷漠之態,道:「你是如何知道的,這又與我何關?」
金不換怔了一怔,道:「你連這都不想知道麼?」
金無望索性閉起眼睛,不理他。
金不換道:「你不想知道,我偏偏要告訴你。」
他一心激怒金無望,金無望的神情越是冷漠,他就是越難受,到後來他自己反而先被金無望激怒了。
只見他一把抓起金無望的衣襟,大聲道:「告訴你,只因我們早已知道沈浪被丐幫纏住,今夜縱然不死,也是萬萬無法脫身的了,只因那江湖第一大幫,已被我們……」
王憐花一直含笑瞧著他兩人,此刻突然乾咳一聲,道:「夠了。」
金不換語聲立刻中斷,長長吐了口氣。
王憐花微微笑道:「金兄是否已經說得太多了?」
金不換微微笑道:「是,是,我是說得太多了。」
重重將金無望摔到地上,接口笑道:「但反正他已是快要死的人,聽進去的話,是再也不會出來的了,多聽些也沒什麼關係。」
王憐花道:「關係總是有的。」
金不換道:「是,是,小弟再也不說了。」
金無望瞧這兩人神情,見到金不換對王憐花如此卑躬屈膝,不必再想,便知道金換已被王憐花收買。
金不換本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他無論被誰收買,金無望都不會驚異,金無望吃驚的是,丐幫竟似也與王憐花有些干係。
丐幫難道也會被王憐花收買麼?
單弓與歐陽輪是否就因為不服王憐花,而致慘死。
丐幫前去纏著沈浪,又是為的什麼?
此刻金無望面色雖冷漠,心中卻是起伏不定,疑雲重重。
只見王憐花斜倚在門口,似是在等著什麼?
過了半晌,只聽一陣馬蹄之聲奔來,但遠遠便已停住,接著,一個沉沉的語聲在門外道:「公子,屬下前來覆命。」
王憐花道:「你事已辦妥了麼?」
那人道:「屬下已遵命將白姑娘安置,此刻白姑娘想必已入睡了」王憐花笑道:「很好,你連日奔波辛苦,苦勞可嘉,可至櫃上提取五十兩銀子,好好樂上半個月,再來候命。」
那人喜道:「多謝公子。」
王憐花道:「還有,你在外雖可盡情作樂,但切切不可胡亂招搖,惹事生非,更不可被江湖人查出你的底細。」
那人道:「屬下不敢。」
王憐花道:「你明白就好了,本門對屬下雖然寬厚,但屬下若犯了規矩,身受之苦,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那人聲音更是恭順道:「屬下知道。」
王憐花揮手道:「好,去吧。過了半晌,王憐花突然又道:「你為何還不走?還等什麼?」
那人囁嚅著道:「屬下還有一事……」
王憐花道:「既然有事,為何不快說?」
那人道:「方自兗州辦完事回來的趙明,是和小的一齊來的。」
王憐花皺眉道:「既已來了,為何還留在外面?」
那人道:「趙明……說說他不敢來見公子。」
王憐花道:「不敢?!莫非他誤了事?」
那人道:「趙明兗州之行,倒還順利得很,究州的宋老三,兩天內便如數交出了五千兩銀子,銀子已押送回去。」
王憐花道:「既是如此,他有功無過,為何不敢見我?」
那人吶吶道:「他……他是為了另一件事,教屬下先來向公子求情。」
王憐花厲聲道:「快說,什麼事,莫要吞吞吐吐。」
那人道:「趙明他……他和大夫人座下的牧女萍兒,兩人情投意合,就……就……」
王憐花道:「就怎樣?」
那人道:「萍兒就已有了身孕,如今……如今……」
王憐花「哼」了一聲,道:「我已知道,莫要說了。」
過了半晌,嘴角突然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這本是喜事,他為何不敢見我,快去叫他過來。」
那人似是有些意外,呆了一呆,方自道:「是!」
又過了半晌,一個少年的語聲在門外道:「趙明參見公子。」
王憐花微微笑道:「兗州之行,倒是辛苦你了。」
趙明恭聲道:「那是屬下份內之事。」
王憐花笑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不想你看來雖老實,其實卻風流得很,少年風流,本是可喜可讚之事。」
趙明一時間還摸不透他的意思,唯有連連道:「望公子恕罪。」
王憐花笑道:「那萍兒平日看來冷若冰霜,不想竟被你搭上,看來你的本事倒不小,我倒該對你刮目相看才是。」
趙明忍不住心中歡喜,亦自笑道:「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的有公子這樣主人,對此一道,好歹也差錯不到哪裡去……」
王憐花大笑道:「好,好一個強將手下無弱兵,原來你的風流,是學我的……」笑聲未了,身子突然箭一般竄出,只聽他語聲突然變得冰冷,道:「你憑什麼也配學我。」
說到第四字時,門外已傳來趙明的慘呼,說完了這句話,王憐花又已斜倚門邊,生像是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似的。
四下突又一片死寂。
王憐花歎了口氣,緩緩道:「抬下趙明的屍身,厚厚殮葬於他……再去櫃上支兩百兩銀子,送給萍兒,就說他在兗州因公殉身了。」
方纔那人道:「是……是……」
此人竟已嚇得牙齒打戰,連話都說不出了。
金無望在旁冷言旁觀,也不禁聳然動容。
他直到如今才知道,王憐花之屬下組織,不但已如此龐大,而且組織之嚴密,紀律之森嚴,實在令人吃驚。
而年紀輕輕的王憐花,對屬下更是賞罰分明,調度得當,隱然已有一代梟雄宗主的氣概。
金無望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往昔委實低估了王憐花——他委實從未想到王憐花圖謀竟是如此之大。
無可疑問的,這少年實已是今後江湖的最大隱患,此刻若無人將他除去,來日他必將掀起滔天巨浪。
突然間,一陣風吹來。
王憐花笑道:「好,你也回來了。」
語聲未了,眼前微花……「祠堂中了多了個滿身黑衣的精悍漢子。金無望又不免暗中吃了一驚,」王憐花門下竟有輕功如此驚人的好手,卻不知此人又是何來歷。「只見此人身軀枯瘦短小,不但全身都被黑衣緊緊裹住,就頭上也蒙著黑布,只露出兩隻精光閃爍的眼睛。這雙精光閃爍的眼睛瞧了金無望一眼,突然笑道:「妙極,不想你比我來得還早。」
王憐花笑道:「原來你也認得他麼?」
黑衣人笑道:「方纔我使出那金蟬脫殼之計,這廝與那姓沈的也想用欲擒故縱之計來騙我,幸好我還未上他的當。」
王憐花笑道:「但你為何直到此時才回來?」
黑衣人道:「這廝真的走了,姓沈的卻始終守在那裡,他倒沉得住氣,我躲著不動,他竟也躲著不動。」
王憐花笑道:「不錯,沈浪那廝倒端的是沉得住氣的。」
黑衣人微微一笑,道,道:「但那位朱姑娘,卻極端的沉不住氣,竟一路呼喊著奔過來,沈浪知道再也藏身不住,也只得走了。」
王憐花笑道:「如此說來,還得感激於她才是。」
黑衣人道:「正是,若不是她,只怕我等到此刻,還無法脫身。」
王憐花望了望門外天色,吟道:「計算時刻,丐幫眾人此刻已該和沈浪對上面了。」。
金不換道:「卻不知結果如何?」
王憐花微笑道:「就憑丐幫那些人,只怕無法對沈浪如何,這一點我絲毫未存奢望,但徐若愚卻是逃不過的了。」
金不換道:「但……但沈浪若已知道……」
王憐花笑道:「沈浪縱然知道了又怎樣?我反而可以利用他與丐幫互相牽制,頭疼的不過只是丐幫而已,與咱們根本全無關係。」
金不換歎了一口氣,道:「公子神算,我可是服了。」
幾個人言來言去,就彷彿身旁根本沒有金無望這個人似的,金無望暗歎一聲,知道他們今日是再也不會放過自己的了。
火堆不斷在添著柴木,燒得更旺。
門外,卻有灰濛濛的光線照了進來。
曙色顯已來臨。
王憐花在門口踱著方步,不住喃喃道:「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過了半晌,寒風中果然傳來一陣步履奔行之聲。
黑衣人霍然長身而起,道:「不錯,是已回來了。」
又過了半晌,步履漸近。
三個乞丐,大步走了進來,為首一人,頭髮花白,紅光滿面,身上背著八、九品級麻袋。
金無望認得,此人正是「丐幫三老」中的左公龍,但卻也未想到,素來俠義的左公龍,竟也會和王憐花同流合污起來。
王憐花對左公龍倒也有禮,微微一笑,抱拳道:「幫主辛苦了。」
左公龍捋鬚大笑道:「公子切莫如此稱呼,老朽是不是能當幫主,還說不定哩,如此稱呼,豈非折煞了老朽。」
金不換笑道:「左兄此刻雖還未登上幫主寶座,但那兩個心腹之患既已除去,又有王公子在暗中相助,那幫主之位,豈非早已是左兄的囊中之物了。」
左公龍大笑道:「好說好說,老朽來日若真的當了丐幫幫主,幫中執法長老之座,除了金兄外,是再也不會有別人的了。」
金不換笑道:「執法長老,月酬若干?」
王憐花道:「金兄取笑了,金兄要多少,老朽還敢不如數奉上麼?」
金不換哈哈大笑道:「如此小弟就先謝了。」
王憐花道:「不知幫主此行結果如何?」
左公龍道:「雖非十全十美,倒也差強人意。」
王憐花道:「徐若愚已身中五刀,縱是神仙,也難救他回生。」
金不換忍不住道:「沈浪呢?」
左公龍歎了口氣,道:「沈浪還死不了。」
金不換跺足道:「不想這廝竟如此命長。」
他一生之中,最畏懼之人便是沈浪,他雖然令人頭疼,但只要一見沈浪,頭疼就是他自己了。
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著沈浪快些死,哪知沈浪卻偏偏死不了——其實盼望沈浪快死的,又何止他一個。
王憐花沉吟了半晌,突然笑道:「金兄莫要失望,明年今日,只怕就該是沈浪的忌日了。」
金不換大喜道:「真的?」
王憐花道:「我幾時胡言亂語過?」
金不換道:「公子有何妙計快些說出來吧。」
王憐花緩緩道:「一個時辰後,沈浪必定也會來到此間。」
左公龍道:「這……這何以見得?」
王憐花一笑道:「他無論如何,也要尋到金無望與白飛飛的下落,是麼?」
金不換道:「不錯。」
王憐花道:「但金無望與白飛飛究竟在何處,他卻全無線索。」
金不換道:「既然全無線索,又怎會尋到這裡。」
王憐花道:「既然全無線索,便只有誤打誤撞,便是哪條路都可以……或換了金兄,…走哪條路呢?」
金不換道:「這……」
王憐花笑道:「若換了是我,追著丐幫群豪的足跡而來,縱然尋不著金無望,也可以追出丐幫的下落……」
金不換拍掌道:「正是如此,這樣一來,至少總不至完全落空了……唉,我怎地就想不到此點,公子卻偏偏想得到。」
左公龍笑道:「但……但沈浪縱然追來這裡,又當如何?」
王憐花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實深不可測,是以咱們對付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好歹叫他來得便去不得。」
金不換皺眉道:「只是這廝的鬼心眼兒,卻也不少。」
王憐花大笑道:「金無望的智計又如何?此刻還不是做了我的階下之囚……能騙得過金無望的,又怎見得騙不過沈浪?」
金無望突然冷笑道:「沈浪之智計,高我何止百倍,憑你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段,要想騙得過他,當真是癡人說夢。」
王憐花笑道:「此計不成,還有二計……」
他俯首凝注著金無望,目中已露出惡毒的光芒,獰笑接道:「等我使到第二計時,少不得要借你身上一樣東西用。」
金無望怒喝道:「金某今日既已落在你手上,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求速死而已……」
他語聲本已漸漸黯然,說到這裡,突又厲聲大喝道:「但你們若要想凌辱於我,我……我……我……」
王憐花微微一笑,柔聲道:「金大俠天生奇才,聰明絕頂,在下怎敢對金大俠稍有無禮……不換兄,你說是麼?」
金不換拊掌大笑道:「是極是極。」
金無望怒極之下,空自咬牙,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金不換道:「金無望,你如今可知遇著對頭了麼?你那些狠話,雖可嚇得了我,卻又怎能嚇得了我家王公子,你雖是沈浪的好友,但沈浪在王公子眼中卻不值一文,你雖是快樂王門下的四大使者,但快樂王在王公子……」
王憐花突然截住道:「夠了。」他又自微微一笑,接道:「說起快樂王,在下又想起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那位同伴偷香使者,雖也曾落在我手中,但我卻又將他放了回去,這倒不是我突然發了什麼善心,只是為了……為了什麼,金大俠你可猜得出?」
金無望咬緊牙關,不言不語。
王憐花開懷笑道:「我放他回去,只是為了要他向快樂王密報,閣下已反叛了他……快樂王對叛徒的手段如何,你知道得總比我清楚的多。」
金不換咯咯笑道:「所以你此刻落人王公子手中,當真還算你走運的。」
風吹入戶,王憐花霍然轉首,目注窗外,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怎地還不來呀。我倒真有些想你。」
「追,自是要追的,但往哪裡追?」
朱七七面對著一片雪原,皺眉道:「我雖然瞧見金大哥在這個方向走的,但他要走到何處去,我卻不知道,這……卻教咱們如何追法?」
沈浪凝目前方,久久不語。
朱七七頓足道:「喂,你倒是說話呀。」
沈浪緩緩道:「丐幫弟子,也是由此方逃逸,此刻雪地上足跡猶新。」
朱七七道:「咦,怪了,你不是說最重要還是找金大哥麼?丐幫弟子的足跡新不新,又和金大哥有什麼關係?」
沈浪沉聲道:「金無望去向渺不可尋,丐幫弟子所去又與他同一方向……那麼,你我不如就循此足跡追去,說不定誤打誤撞,撞著金無望亦未可知。」
朱七七拍手道:「對了,還是你聰明,咱們循著這足跡追去,縱然尋不著金大哥,也可追著那些丐幫弟子,好歹問出那秘密。」
沈浪道:「正是。」
他口中說是,腳下卻未移動。
朱七七忍不住又著急道:「話是你說的,走呀?」
沈浪道:「但從此而去亦有不妥之處?」
沈浪道:「白飛飛被劫走,說不定也與丐幫弟子此來有些關係,丐幫的叛變,徐若愚口中的秘密,說不定又牽連著金不換……這些事看來雖然各不相關,其實卻可能是同一個人在策劃主使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
他緩緩頓住話聲,仰首不語。
朱七七著急道:「說不定就是誰,快樂王……王憐花……」
沈浪歎道:「不錯,王憐花。」
朱七七道:「就算是王憐花又怎樣?」
沈浪道:「這些事若都是王憐花主使,那麼,我們若是循著這些足跡追去,就必定會落人王憐花的暗算中,此人奸狡狠毒,天下無雙,我等的行動,若是被他料中,這一路之上的凶險埋伏就當真要令人頭疼的很了。」
朱七七睜大眼睛,怔了半晌,失笑道:「你揣測之準雖然無人能及,但你的顧慮卻又未免大多了,照你這樣說法,咱們乾脆一步路也不必走了。」
沈浪微微笑道:「諸葛孔明之神機妙算,天下誰人能及,但『諸葛一生唯謹慎』這句話你也該聽人說過。」
朱七七道:「羞不羞?自己比自己是諸葛亮。」
沈浪笑道:「我就是因為比不上他老人家,所以更要謹慎,但謹慎雖謹慎,路還是要走的。」語聲之中,終於大步前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