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紅顏薄命 文 / 古龍
霧越來越濃了。
妹妹一直睡得都很熟,姐姐輕輕地喘息著,眼簾終於也閉起,臉上還帶著疲倦而滿足的甜笑。
西門十三看著她們,心裡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將丁麟擊敗了一樣。
「一個人總不能是每件事都得勝的,我也總有比你強的地方。」
他微笑著,正想喝杯酒,車廂外忽然有人在敲門。
是不是丁麟回來了。
車窗上的簾子已然拉了下來,他看不見門外是什麼人。
「誰?」
沒有回應。西門十三遲疑著,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外面也沒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霧剛剛從地面上升起。
剛才是誰在敲門?
他拉緊了衣襟,再問,沒有回應,那個一直在外面望風的車伕呢?
天氣實在太冷,他本不想離開這溫暖的車廂,可是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後,總難免會疑神疑鬼的。
他終於穿上靴子,跳下車,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靜。
那個穿著青布棉襖的車伕,躲在一堆稻草裡,頭枕著膝蓋,手抱著頭,似乎睡著了。
剛才敲門的人呢?難道他聽錯了?
他絕不會聽錯的。
他的年紀還輕,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靈。
這車伕也不知道是丁麟從什麼地方找來的,剛才真有人來過,他終於聽見一些動靜。
西門十三走過去,正想推醒他問問。
車伕突然從草堆上彈起,凌空一個翻身,箭一般竄了出去,身手之快,雖然比不上丁麟,卻絕不在西門十三之下。
西門十三竟沒有看見他的面目,但稍微一遲疑間,這車伕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裡。
冷霧淒迷,寒風如刀。
他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決定先到車廂裡等丁麟回來再說。
車廂的門竟又關了起來,也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剛才隨手帶上的。
嵌在車頂下那盞製造得很精巧的銅燈,還是亮著,柔和的燈光從紫絨窗簾裡透出來。
西門十三實在很後悔,剛才本不該離開車廂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開車廂門。
然後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個人都怔在車廂外,連動都不會動了。
車廂裡竟多了一個人。
一個禿頂鷹鼻、滿面紅光的錦袍老人,箕鋸在他剛才坐的地方。
赫然正是衛八太爺。
那姐妹兩人還是蜷曲在角落裡,睡得更沉了。衛八太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鋒般瞪著他,冷冷道:「上來。」
西門十三垂下了頭,跨上車廂,眼睛忽然瞥見剛才那個車伕竟已回到草堆上打吨了,連姿勢都沒有改變,好像根本就沒有動過。
車廂很低,無論誰都站不直的。
西門十三卻不敢坐下來,只有垂著頭,彎著腰,站在那裡。
衛八大爺冷冷地看著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門十三道:「他已經進去了。」
西門十三頭垂得更低,他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為他剛才根本就忘了時間。
剛才他簡直連什麼都忘了。
衛八爺瞪著他,厲聲道:「他走了之後,你在幹什麼?」
西門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點見不得人。
男子漢大丈夫,玩幾個生得賤的女人,雖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在荒地裡玩朋友的女人,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衛八爺冷笑道:「看來你真是色膽包天,難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門十三紅著臉,囁嚅著:「我們……我們是好朋友。」
衛八太爺怒道:「你們既然是好朋友,你怎麼能對好朋友做這樣的事,他若在背地裡搶了你的女人,你會怎麼樣?」
西門十三不敢搭腔。
衛八太爺道:「你若以為丁麟不會出手,你就錯了,這種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出手的。」
西門十三隻有承認。
衛八太爺道:「憑你這點本事,他一個人就可對付你八個,他知道了這件事後,若要對付你,你準備怎麼辦?」
西門十三鼓起勇氣,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會知道。」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會知道,你憑哪點這麼想?」
西門十三苦笑道:「我自己當然絕不會告訴他的……」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雖然不會說,可是這女人呢?」
西門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麼會告訴別人?」
衛八太爺道:「你以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西門十三雖然不敢承認,卻不願否認。
衛八太爺道:「我問你,這兩個女人是不是你們從石家莊搶來的?」
西門十三點點頭。
衛八太爺道:「你難道以為她們很願意被你們搶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願意被人半夜搶走的。
衛八太爺冷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婊子勾引你,為的就是讓你跟丁麟爭鳳吃醋,她們才有報復的機會。」
西門十三顯然還有點不服氣,忍不住道:「她也許……」
衛八太爺怒道:「難道你還以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點比丁麟強?而且,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賤,也不會當著自己妹妹面前,做這種事的。」
西門十三不敢再辯了。
衛八太爺道:「何況,你們剛才在車廂玩的把戲,我遠遠就聽見了,她妹妹又不是豬,你們就在她旁邊,她難道還能真的睡得著?」
西門十三的臉色又變了,他忽然想到,這件事的確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說好了的,所以丁麟剛才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卻一直在酣睡,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們方便。
他忽然發現,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衛八大爺忽又問道:「這兩個婊子是不是生長在石家莊的?」
西門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過石家莊去過,卻從未見過她們。」
衛八太爺冷笑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他目光刀鋒般盯在這姐妹兩人身上,慢慢地接著道:「像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連我都實在不忍看著她們死在我面前。」
姐妹兩人還是垂著頭蜷伏在那裡,鼻息還是很均勻,居然還好像睡得很沉。
衛八太爺突又轉頭,瞪著西門十三,道:「所以你殺她們的時候,我完全閉上眼睛的。」
西門十三怔了怔,道:「我?」
衛天鵬沉聲道,「不錯,你。」
西門十三道:「我……我要殺她們?」
衛天鵬冷冷道:「你若捨不得殺她們,我也可以讓她們殺了你。」
西門十三臉色已發白,道:「但丁麟回來時,若看見她們已死了,豈非…」
衛八太爺打斷了他的話,道:「他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麼?」
衛八太爺道:「死人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西門十三失聲道:「丁麟也得死?」
衛八太爺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門十三看著他,終於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這裡來的時候,已沒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無論這件事是否發生,無論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來,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衛天鵬才會跟到這裡來,那車伕當然也早已換了他門下的人。
西門十三看著他臉上冷靜而殘酷的表情,幾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個性如烈火、胸無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間也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比丁麟更徹底。
西門十三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頭地,就好像都有幾種完全不同的面目,就連他們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很難知道他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
衛天鵬刀鋒般的目光還是停在他臉上,淡淡道:「等死比死還痛苦,你若真的有憐香借玉之心,就不如讓她們快死來得快樂。」
西門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節凸起,以鷹喙拳擊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畢竟剛才還向他奉獻出火一般的熱情,他畢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誰知就在這時,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著的姐妹兩人,突然同時翻身,手裡已多了對形狀奇特碧光閃閃的彎刀。
她們本來溫柔得就像是對鴿子,但現在的出手,卻比毒蛇還毒,比豺狼還狠。
姐姐一翻身,腳已踢在他小腹上,子裡的彎刀,已閃電般去割衛八太爺的咽喉。
西門十三疼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出,捧著小腹彎下腰時,妹妹已揮刀急斬他的左頸。
衛八太爺臉上竟全無表情,竟似早已算準了她們有這一著。
姐妹兩人的刀剛揮出,只聽「叮,叮,叮,叮」四聲響,四柄刀的刀鋒部已被打斷。
衛八太爺手裡已忽然出現了根一尺三寸長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無光華,也看不出有什麼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悟眉、百煉精鋼打造的彎刀,竟被它一敲而斷。
姐妹兩人吃驚地看著手裡的半截斷刀,幾乎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然後她們才感覺到手臂上一陣酸痛,連半截斷刀都拿不穩了。
衛八大爺冷冷地看著她們,冷冷道:「你們的隨身雙寶,還有一件為什麼不使出來?」
姐姐忽然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已看出了我們的來歷。」
衛天鵬道:「哼。」
姐姐道:「晚輩正是東海筷子島,珍珠城,歐陽城主的門下,特來拜見衛八大爺的。」
她看來並沒有驚惶恐懼的表情,只不過對衛八太爺這個人好像很是尊敬。
衛天鵬道:「你們是來拜訪我的?」
姐姐道:「歐陽城主也早已久聞衛八太爺的大名。」
衛天鵬道:「是他叫你們來的?」
姐姐道:「正是。」
衛天鵬道:「你們躲在石家莊,就是為要等著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門禁森嚴,像我們姐妹這種人,想見到你老人家當然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冷笑道:「所以你們就故意讓我這好色膽小的登徒子看見你們,你們早就算準了他遲早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姐姐的臉居然紅了,紅著臉笑道:「不瞞你老人家,我們實在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半夜裡去找我們的,他用的法子雖然不好,卻很有效。」
衛大鵬突然大笑道:「久聞歐陽城主的門下,都是聰明美麗的姐妹花,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們的護身雙寶還有一件未使出來。
就在這時,姐妹兩人已又同時出手,只聽「錚」的一聲,已有數十點寒星,從她們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衛天鵬的胸膛。
衛天鵬笑聲不絕,只不過將手裡的短棍很快地畫了個圓弧。
那數十點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投入了這圓弧,又是「叮叮叮」一連串輕響後,這數十點寒光就已全部被這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蒼蠅釘在一根鐵柱上。
姐妹兩人又怔住。
衛天鵬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們若不將這一寶使出來,是絕不會罷手的。」
妹妹忽然也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看來他們都看錯你了。」
衛天鵬道:「哦?」
妹妹道:「他們以為你已老了,以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天下,但現在以我看來,你一個人就可以抵得上他們十個。」
她垂著頭,用眼角偷偷地瞟著衛天鵬,眼波中帶著種說不出的溫柔崇敬之色。
少女們只有在看著她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時,才會有這種眼色。
衛八太爺看來也彷彿忽然年輕了許多,微笑著道:「薑是老的辣,這句話年輕人都應該記著的。」
妹妹垂著頭道:「我們剛才出手,實在是不得已的,我們姐妹都是可憐人,別人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得做什麼,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說著說著,眼淚似已將流下。
衛八太爺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歎息著道:「我不怪你們,歐陽城主對門下子弟的手段,江湖中人人知道的。」
姐姐恨聲道:「但除了你老人家這種大英雄外,可有誰會體諒我們的痛苦呢?」
衛八太爺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道:「只要你們說出你們的來意,我絕不會為難你們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們也不敢說謊。」
妹妹道:「你老人家當然也已知道,我們是為了葉開和上官小仙來的。」
衛天鵬道:「為了這件事,珍珠城裡一共來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們姐妹兩個。」
姐姐道:「歐陽城主的意思,並不是真的想要那些東西,只不過要我們來看看,葉開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究竟有多厲害。」
衛天鵬道:「你們很快就會看得到的,他很快就會來了。」
姐姐道:「可是我們……」
衛天鵬微笑道:「你們已經可以走了,以後有機會,隨時都可以去看我,用不著再躲在石家莊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後我們一定會去拜訪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著道:「我們一定會去。」
姐妹兩人甜甜地笑著,轉身推開了車廂的門,跳了出去,就像是一雙剛飛出籠子的燕子。
一直垂頭喪氣站在那裡的西門十三,好像覺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衛八太爺會讓她們走,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錐子刺入肉裡。
接著,他又聽見兩聲尖銳而短促的慘呼。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棉襖的人,正站在車廂外,用一條雪白手中擦錐子上的血。
他手裡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發亮的錐子。
韓貞!
西門十三直到現在才知道,把他們送到這裡來的車伕競是韓貞。
韓貞的鼻子是歪著的,鼻樑已被丁麟一拳打碎,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臉上看來總好像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
衛八大爺臉上卻無表情,忽然道:「兩個都死了?」
韓貞點點頭。
衛八太爺淡淡道:「看來你實在不是憐香借玉的人。」
韓貞道:「我不是。」
衛八太爺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殺了她們,你的鼻子就更危險了。」
韓貞道:「他不會知道。」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死人是什麼事都不會知道的。」
衛天鵬笑了,他喜歡別人學他說話的口氣。
韓貞卻又道:「他走的時候,只要我們等他一個時辰。」
衛天鵬道:「他當然已將時間算得很準。」
韓貞道:「什麼事他都算得很準。」
衛天鵬冷冷道:「他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年輕。」
韓貞道:「他永遠不會走的。」
衛天鵬道:「為什麼?」
韓貞道:「死人是不會走的。」
衛天鵬又笑了。
韓貞道:「現在早已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有回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所以他只怕已永遠不會回來了!」
韓貞點點頭。
衛天鵬冷笑著緩緩道:「所以這個南海娘子,絕不會是假的。」
韓貞同意道:「能讓丁麟留下的人並不多。」
衛天鵬的臉色忽又變得很陰沉,緩緩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歐陽,再加上南海娘子……這世上,本來已沒有什麼事能打動他們的了,但現在他們都已出手。」
韓貞道:「葉開若知道,一定會覺得很愉快!」
衛天鵬道:「愉快?」
韓貞道:「能夠要這些人出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還能引動他們到這裡來l」衛天鵬沉默著,居然也已承認。
西門十三當然更不敢開口,但心裡卻更好奇。
他忽然發覺每個人提起葉開這名字時,都會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無論是敬佩,是憎惡,還是畏懼,都表現得非常明顯強烈。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魔力,這豈非令人不可恩議?
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很幸運。
因為他不是葉開,他忽然發覺做一個平凡庸俗的人,有時也是件很幸運的事。
衛天鵬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一年之前,我還沒聽見過葉開這名字。」
但現在他好像忽然已變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韓貞道:「這個人崛起江湖,的確是個奇跡。」
衛天鵬道:「要造成奇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韓貞道:「絕不是。」
衛天鵬道:「他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韓貞道:「他並沒有殺過什麼人,甚至根本就不出手,江湖中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衛天鵬道:「也許這就是他的可怕之處。」
韓貞道:「但是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
衛天鵬道:「什麼刀?」
韓貞道:「飛刀!」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據說他的飛刀只要出手,也從未落空過一次。」
衛天鵬的臉色也變了,他忽然想起一句活:「小李飛刀,刀不虛發!」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有種足以奪人魂魄的魔力。
數十年來,江湖中從沒有任何人對這句話有過絲毫懷疑,更沒有任何人敢去試一試。
甚至連昔年鹹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獨上嵩山,竟將武林中從未有人敢輕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當做了無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數百高手,竟沒有一個敢出手的。
今日之葉開難道也有那樣的威風、那樣的豪氣?
就算他也有那樣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絕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衛天鵬緩緩道:「珍珠城遠在天外,城主歐陽兄妹武功之奇絕,就連昔年的百曉生都莫測高深,所以才沒有將他們列在兵器譜上。」
韓貞道:「那也因為筷子島上的弟子,都是同胞雙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樣,從來分不開的,所以兵器譜上不列。」
衛天鵬點點頭道:「兵器譜上不列魔都高手,但竟連百曉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若以殺人制敵的武功而論,魔教中至少有七個人可排在兵器譜上的前二十人之內。」
韓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互相殘殺,魔宮中的高手,據說早已快死光了!」
衛天鵬道:「但南海娘子千變萬化,魔功秘技,絕不在魔教七大天王之下。」
韓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裡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譜上,排名第一的天機棒比一比高下了!」
衛天鵬突然縱聲大笑,道:「葉開若知道我們這些人在這裡等著他,他還敢來麼?」
突然一個人悠然道:「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非來不可。」
這聲音優雅而神秘,說話的人彷彿就在他們身旁,又彷彿在很遠。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臉色也變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道:「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難道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那聲音彷彿更近,卻看不見人。
衛天鵬額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強笑道:「既已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你真的想見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見。」
「好,你跟我來。」
那聲音彷彿又已到了遠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點燈光。
碧粼賊的燈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風中閃爍不停,卻還是看不見人浴衛天鵬遲疑著,忽然拍了拍韓貞的肩道:「你也跟我一起來。」
西門十三總算坐了下來,心裡卻比剛才彎腰站著的時候還要難受。
天地間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衛八太爺是他的師傅,卻帶著那個多嘴的韓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還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在旁邊。
這世上竟似沒有一個人看重他,簡直就沒有一個人將他看在眼裡。
——個人若已連自己都輕視自己,又怎能期望別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緊了雙拳,心裡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他發誓要做幾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他西門十三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讓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腳。
只不過,要怎麼樣才能做出驚人的事呢?他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使他又覺得很悲哀。
不如還是找個地方去痛痛快炔地大喝一頓,等到喝醉了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這大英雄現在還是要自己去套馬趕車。
他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站了起來,忽然聽到車廂外有人說:「你一個人坐在這裡,也不覺得寂寞?」
還是剛才那神秘而優雅的聲音,口氣卻比以前更慢。西門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個深不見底的冰洞裡。
他已看見了這個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臉是死灰色的,輕柔的長袍上鮮血淋漓,咽喉上還有個血洞,赫然正是剛才已死在韓貞錐下的那個姐姐。
她死灰色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已死魚般凸出來,嘴角也帶著血漬,在黑暗中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西門十三的腿已軟了,冷汗已濕透了重衣。他實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目光竟偏偏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你看著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看著我的!」
這本不是她生前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的確是她發出來的。
「我本來是真心喜歡你的,本來已決心永遠陪著你,他們卻狠心殺了我,讓你孤單單的,沒有人陪伴。」
那聲音又變得淒涼而幽怨,那死魚般凸出的眼睛裡竟似有兩行服淚流下。
西門十三隻覺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剛才的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滿腔悲憤。
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看重他的,但這個人卻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
他卻只有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好狠的心,竟當著你的面殺了我,他們根本沒有把你當做人。」
她的聲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使我就這麼含冤而死的,你一定會替我報仇,讓他們知道,你並不是個膽小無用的懦夫!」
西門十三握緊雙拳,慢慢地點了點頭,恨恨道:「我會讓他們知道的,我一定會讓他們知道!」
「這裡有柄刀,你為什麼不去殺了他們?」
半空中忽然有樣東西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鋒利的刀。
「你只要能殺了韓貞和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從此以後,絕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聲音又漸漸飄忽,漸漸走遠。
「這是我最後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聲音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淒迷的冷霧中。
然後她的人就倒下去。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西門十三突然衝出去,握起她的手。
她的手早已僵硬,顯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剛才的確是她在說話,地上的確有柄閃動著寒光的短刀。
西門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這柄刀。
「……你只要殺了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扭曲,但一雙眼睛卻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死人一樣。
他握緊了這柄刀,藏在衣袖裡,慢慢地走了出去。
淒迷的冷霧,迷漫著大地。
風更冷了。
但他卻已完全不覺得寒冷,他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用這柄刀去殺了衛天鵬!」
無風無雪,卻有一陣陣暗香浮動,香沁人心。
一片片粼粼的鬼火在風中閃爍,衛天鵬和韓貞走在積雪的小徑上。
他們都知道現在已到了應該閉著嘴的時候,應該閉嘴的時候,他們絕不開口。
路很滑,雪已結成冰,遼闊的園林中,只有寥寥幾點燈火,疏若晨星。
小徑從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積著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間,前面也出現了一點火,一行十餘個白衣人,幽靈般跟在鬼火後,忽然間又全部消失。
衛天鵬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簷的平房,建築的形式很奇特。
那些幽靈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進去。就在這時,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風中卻又響起了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
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請進。」
走進去之後,才發覺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顯得特別高闊。
地上鋪滿了嶄新的、一塵不染的草蓆,迎面一幅屏風上,畫著積雪的高山,鮮紅的花樹,看來不像是中原的風物。
再看畫上的題字,才知道畫的是海外扶桑島上的景色,那鮮紅的花樹,正是扶桑的名種櫻花。
櫻花雖也如梅花同樣鮮艷,卻少了梅花的幾分氣節,一身傲骨。
這一排平房,顯然也是依照扶桑島上的形式建的,屋子裡竟沒有桌椅,只擺著幾張矮几,几上的青錫燭台,燭暗火低,屋裡還燃著一爐香,香氣卻很濃郁。
正中的一張長几,擺著個三尺高的觀音佛像。手拈楊柳,面露微笑。
兩個白衣如雪的絕色麗人,垂肩斂目,肅立在旁,年紀較長的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年紀較輕的卻更美,美得超凡脫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議。
她們當然就是鐵姑和心姑。
那些白衣人已盤膝坐在草蓆上,一個個臉上仍然全無表情,目光仍似凝視在遠方。
他們的人雖在這屋子裡,卻完全不像是這世界上的人。
香煙繚繞,屋子裡顯得說不出的神秘安靜。
現在還不是應該說話的時候。
衛天鵬也在草蓆上盤膝坐下,然後才看見屏風後有兩個劍眉星目、非常英俊的錦衣少年,傲然扶劍而立,劍鞘上還鑲滿了龍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價值連城、人間少有的寶物。
他們不但面貌極相似,眉宇間也同樣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竟似完全沒有將屋子裡這些人看在眼裡。
衛天鵬和韓貞對望了一眼,心裡已都知道,這兩個少年人一定是從珍珠城來的。
又沉默了很久,這兄弟兩人中,身材較高的一人突然問道:「南海夫人究竟在哪裡?既然叫我們來了,為什麼還不出來相見?」
他的話剛說完,優雅而神秘的聲音又突然響了起來。
「我就在這裡,兩位難道看不見?」
聲音競是那觀音佛像發出來的,鐵姑和心姑,連嘴唇都沒有動。
兄弟兩人臉色又變了變,一個冷冷道:「我們兄弟不遠千里而來,並不是來看泥雕偶像的。」
「你們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兩人突然同時冷笑,同時拔劍,劍如匹練,向這觀音佛像刺了過去。
他們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樣,一個人就像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們的劍法迅急輕靈,一劍刺出後,方向突然改變,劍光錯落,如花雨繽紛,突又「嘯」的一響,兩道劍光竟似已合二為一,閃電般刺向觀音佛像的臉。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忽然發現這觀音佛像臉上的表情竟已變了,變得嚴肅而冷漠,也就在這一瞬間,那鳳華絕代的中年美婦,已突然出手!
只聽「啪」的一聲,兩柄劍鋒已全部被夾在掌心,接著又是「蹦」的一響,那劍鋒竟硬生生被她打斷了一截。
珍珠兄弟顯然是因為觀音佛像表情的改變而震驚失手,此刻居然臨危不亂,腳步一滑,已同時後退了八尺,回到屏風後,兩柄斷劍又已入鞘。
他們應變雖快,但臉上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訝之色。
因為他們已看見這美麗的女人,竟將他們的斷劍吃了下去。
他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兩柄劍的鋒利,他們自己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這女子的腸胃難道真是鐵鑄的?
南海娘子那種神秘的聲音卻似在輕輕歎息,道:「歐陽城主不該叫你們來的。」
珍珠兄弟現在已只有聽著。
南海娘子道:「就憑你們兄弟這樣的人,又怎麼能對付葉開。」
珍珠兄弟終於忍不住抗聲道:「葉開也只不過是個人。」
他們兄弟兩人,雖然只有一個人說話,另一人的嘴唇彷彿也在動。
南海娘子道:「不錯,葉開也是個人,但卻絕不是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帶著冷笑,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南海娘子淡淡他說道:「若論武功,我們這些人之中,也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來了,我兄弟第一個先要去領教領教。」
南海娘子彷彿又歎了口氣,道:「他現在說不定就已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衛天鵬倏然動容,就連墨白冷淡如死人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變色道:「他現在真的已來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們到達裡來的時候,他的馬車,也駛入了冷香園。」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若不來,他又怎麼會來?」
原來葉開是為了上官小仙而來的。
珍珠兄弟道:「她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著時已勢不兩立,他的女兒又怎會跟著葉開?」
南海娘子道:「因為阿飛將她交給葉開,要葉開保護她到這裡來。」
珍珠兄弟道:「這事和飛劍客又有什麼關係?」
南海娘子道:「林仙兒紅顏薄命,晚年潦倒,她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飛,所以臨終時,就叫她的女兒去找阿飛。」
珍珠兄弟道:「她怎麼能證明自己就是林仙兒的女兒?」
南海娘子道:「她當然有很好的法子證明,否則阿飛又怎麼會相信?」
她忽又問道:「你們兄弟對這件事知道的好像並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們只知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知道城主要我們來將上官小仙帶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們就要將她帶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現在既已來了,你們為什麼還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說話,突然凌空翻身,掠過屏風,一霎眼就不見了。
衛天鵬脫口而讚:「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聲音卻忽然變得很冷淡,冷冷地說道:「送兩口棺材到飄香別院去,為他們兄弟準備後事。」
珍珠兄弟的劍鋒雖然被折斷,可是那出手一劍的變化,劍風破空的力量,和他們身法之輕靈,配合之佳妙,無疑已是當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
尤其是那一著雙劍合壁,飛虹貫日,其威力之強,就連衛天鵬也未必有把握能抵擋。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來,好像他們只要去找葉開交手,就已經是兩個死人了。
南海娘子當然絕不會看錯。
大廳中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大家竟似都在等待著別人將珍珠兄弟的屍體抬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沉吟著道:「上官金虹縱橫之時,神刀黨還未崛起,現在神刀黨的後代都已長大**,上官小仙的年紀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聲音道:「她算來至少已應該有二十多了。」
衛天鵬道:「二十多歲的女人,難道一直沒有成親?」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會要葉開來保護她。」
衛天鵬道:「林仙兒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兒也應該長得不醜。」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醜,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間少有的美人。」
衛天鵬道:「既然是個美人,為什麼還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歎了口氣,道:「只因她雖然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卻連七八歲的孩子都比不上。」
衛天鵬皺眉道:「這麼樣的一個美人,難道竟是個白癡?」
南海娘子道:「她並不是個天生的低能兒,據說只不過是因為她在六歲的時候,受了一次重傷,腦力受損,所以智慧一直停頓在七歲。」
衛天鵬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麗,卻足以令任何男人動心。」
衛天鵬歎了口氣,道:「天妒紅顏,造化弄人,看未她的命運,竟似比她的母親還要悲慘。」
南海娘子道:「這麼樣一個女人,若是沒有人保護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騙玩弄。」
衛天鵬道:「所以,林仙兒臨死時,她還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飛劍容來保護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飛一生流浪,到現在還沒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見葉開時,就將這副擔子交給了葉開。」
衛天鵬道:「他難道也能像林仙兒信任他一樣信任葉開?」
南海娘子道:「無論誰都可以信任葉開的,這個人灑脫不羈,不拘小節,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墨白一直在靜靜地聽著,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兒!好漢子!」
南海娘子道:「就為了他答應照顧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靈琳才會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衛天鵬笑了笑道:「我也聽說過丁家這位ど姑娘,是個醋罈子。」南海娘子歎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個是不吃醋的。」
直到現在,她說話才像是個女人,才有了些人類的感情。
衛天鵬沉吟著,又道:「昔年金錢幫威霸天下,南七北六十二省,全部在他們控制之下,幫中的財富,富可敵國,但上官金虹本身卻是個很節儉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並不是節儉,只不過世上所有的奢華享受,都不能讓他動心而已。」
除了權力外,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讓上官金虹真的動心。
就連林仙兒那樣的絕代美人,在他看來,也只不過是個工具。
衛天鵬道:「據說上官金虹生前,已將金錢幫的財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個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確久已有了這種傳說。」
衛天鵬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卻從未有人能找到這筆寶藏。』南海娘子道:「的確從沒找到。」
衛天鵬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但這寶藏的所在地,並不是沒有人知道。」
南海娘子道:「哦?」
衛天鵬道:「知道這秘密的,只有荊無命,但他也是個對任何事都絕不動心的人,所以多年來,從未對這筆寶藏有過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衛天鵬道:「他劍法狠毒,出手無情,別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況他的行蹤也一向飄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已死在他劍下。」
衛天鵬道:「他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肉!」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衛天鵬道:「不錯,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現在不但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無論誰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將縱橫武林,這誘惑實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並不知道,她只不過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衛天鵬道:「所以無論誰要保護這麼樣一個人,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衛天鵬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別人不能葉開能!」
衛天鵬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絕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無敵於天下,但只憑他一個人,難道就能抵抗得了天下武林中的數十高手?」
南海娘子說道:「他並不是只有一個人。」
衛天鵬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殺了他,奪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為了昔日的恩義,決定要全力保護他的人,也有好幾個。」
衛天鵬道:「昔日的恩義?」
南海娘子道:「莫忘記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傳人,昔年受過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並不少。」
衛天鵬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縱然還沒有死,只怕已將他的恩情忘了,恩情總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未曾忘記!」
工天鵬道:「誰?」
南海娘子道:「我!」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不禁全部聳然動容。
南海娘子道:「你們若以為我也想來圖謀上官小仙的話,你們就錯了。」
衛天鵬目光閃動,道:「你找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過想要你們看在我的面上,打消這個主意。」
衛天鵬道:「你要我們放過葉開。」
南海娘子道:「是的。」
衛天鵬道:「我若不答應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麼你們就不但是葉開的對頭,也是我的對頭,今日你們若想活著走出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麼?」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道:「你要我們打消這主意只不過想一個人獨吞而已,你故意將葉開說得活靈活現,其實你想必已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聲音也變了,突然道:「衛八,你看著我。」
衛天鵬卻已轉過頭,去看門口的屏鳳,冷冷道:「你要是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攝心大法來對付我,你就找錯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過你一次。」
衛天鵬道:「不,三十年前,我幾乎已死在你手裡。」
南海娘子道:「那時你發下重誓,只要我再看到你,我無論要你做什麼你都絕不違背,否則就寧願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聲音突又變得陰森而可怖,冷冷地接著道:「這些話你還記不記得?」
衛天鵬道:「我當然記得,不過……」
南海娘子道:「不過怎麼樣?」
衛天鵬道:「這些話我是對南海娘子說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於。」
衛天鵬道:「你不是!」
他嘴角帶著種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著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為我還不知道?」
這句話說出來,連墨白也不禁動容!
衛天鵬道:「在後面那草寮中,你問我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那時我就已知道,你絕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則我又怎麼敢來。」
那神秘的聲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麼會知道?」
衛天鵬道:「因為你不該問這句話的。」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就聽不出她說話的聲音,我雖然是唯一見過她真面目的人,卻從來也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個字。」
衛天鵬笑得很奇怪,接著又道:「你雖然知道我是唯一見過她真面目還能活著的人,卻一定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因為她絕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
那聲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那是個秘密,天下絕沒有別人會知道的秘密。」
這老人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還充滿了夢想的少年時,然後他就說出了一段奇異而美麗的故事,美麗得就像說神話:「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年輕人,有一次在苗疆闖了禍,逃竄入深山,卻在深山裡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處都可能遇到毒蛇猛獸,而且瘴氣極重,我為了躲避每天黃昏時都會出現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個很深的山洞裡。」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殺條狐狸,烤來充飢,就為了去追這條狐狸,我才遇見了那件我這一生中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事。」
他刀鋒般的眼睛也已變得非常溫柔,然後他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將那條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處,才發現後面的山壁下,還有條秘密的出路。」
「我撥開枯籐走進去,沒多久之後,就聽見一陣陣流水聲,沿著水聲再往前走,天光豁然開朗,外面竟是個世外桃源的人間仙境。」
「那時正是暮春時節百花齊放,綠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來,競是滾熱的。」
「然後我就忽然發現那溫泉水池中,竟有個美麗的少女在沐浴。」
說到這裡,大家當然都已知道他說的這少女是什麼人了。
衛天鵬目光溫柔地凝注在遠方,彷彿又看到了那錦繡的山谷,那沐浴在溫泉中的美人。
「那時她也很年輕,烏黑髮光的頭髮,又光滑,又柔軟,就像是緞子一樣,尤其是她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麼美麗的眼睛。」
「我就像是個呆子般地看著她,已完全看得癡了。」
「她起先好像覺得很驚惶,很憤怒,但後來也慢慢地平靜下來,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彷彿已在那一瞬間全部開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過去,競忘了前面是個水池,也忘了身上還穿著衣裳鞋子,我簡直什麼都忘了,只想走過去抱住她……」
聽到這時,每個人臉上都不禁露出溫柔之色,彷彿都在幻想著那一刻的溫馨和甜蜜。
又過了很久,衛天鵬才歎息著,慢慢他說下去。
「我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也沒問過對方的姓名和來歷。」
「所有一切事,都發生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勉強,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們這麼樣兩個人,在這地方見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什麼人。」
「因為直到那時,我才發現她額角上的頭髮租蓋下劃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標誌,我驚訝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後悔終生的事。」
「我脫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人突然變了,溫柔美麗的眼睛,突然出現了殺機,竟向我施出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彷彿要將我的心摘出來。」
「我不想閃避,也不能閃避,那時我的確覺得,能死在她手裡,已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許就因為這一點,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又可感覺到她的手已插入我的胸膛,她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竟像是忽然變成一柄鋒利的刀,我甚至已閉上眼睛,準備死了。」
「但是她卻忽然將手縮了回去,等我張開眼時,她的人已不見了。」
「夜色已籠罩著山谷,山谷還是同樣秀麗,但她卻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風裡。」
「我就好像剛做了場夢似的,若不是胸膛上還在流著血,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來,再讓我見她一面,但我心裡知道她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了。」
「所以,我又發誓,只要再見到她,無論她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會違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我就永遠再也沒有見著她,永遠也沒有……」
他聲音越說越低,終於變成了聲長長的歎息。
這是個美麗、淒涼,而且充滿了夢幻的神秘的故事。
這故事美麗得就像是神話,你只要看見鐵姑和衛天鵬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故事每個字都是真的。
鐵姑美麗而冷漠的臉,競似已因悲痛和震驚而變形。
心姑的神色也變了。只有那木雕的觀音神像,還是手拈著楊柳枝,在繚繞的煙霧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才恢復鎮靜,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種神秘的腹語術,你們利用這木偶就想把我嚇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錯,那些話都是我借觀音神像的嘴說的,可是我說的話也一樣有效。」
衛天鵬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還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衛天鵬突然大笑,道:「我衛八自十三歲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還沒有為任何一件事後悔過。」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過他們?」
衛天鵬道:「我只希望你們能將這碗飯分給大家吃,莫要一個獨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門祖師爺的那一點情份,我現在可以讓你活著走出去。」
衛天鵬道:「然後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這間屋子,從此就是我南海門的對頭,你最好就趕快去準備後事,因為你隨時都說不定會死的。」
衛天鵬道:「你們若一定跟我作對,也未必還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著,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們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筆勾銷,從現在起,你我是友是敵,也就看你了。」
這句話一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