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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章 刀下亡魂 文 / 古龍

    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枕畔的人。枕上還殘留著傅紅雪的氣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婉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並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那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的人。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噁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猛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因為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口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停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經垂垂老矣。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

    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大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的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瞭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倖,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景,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住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巨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決心還要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虎虎,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大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裡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人家垂著手,道:「莊丁,馬伕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裡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麼?」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鳳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日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剛才還是偷偷的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說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猛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紅雪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天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裡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裡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後呢?」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傅紅雪淡淡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裡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看他的老家人,「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的,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再向他報復。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的臉上,彷彿還帶著挪榆的微笑,彷彿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

    為了復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佔了她。」

    「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

    一陣陣向他捲過來。

    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部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但現在,他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的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上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髮。

    他們都已是垂暮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是不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挪渝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裡竟突然流下淚來。

    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連看都不敢往這裡看。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每一次見到葉開時,他心裡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但是他嘴裡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襠又在「叮鈴鈴」的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個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聳然道:「酒裡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他知道連葉開部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大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時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莊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葉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裡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就有的。」

    傅紅雪不大同意,卻也不能否定。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惡痛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裡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炔,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過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裡的毒已漸漸沉澱。」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裡,毒性並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

    風中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裡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

    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裡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競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為薛斌是他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裡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歎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閒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間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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