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一醉解千愁 文 / 古龍
葉開舉杯飲盡,酒似已有些發苦。
他當然也瞭解一個女人被迫和她所憎惡的男人在一起時,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拾起頭來,掠了掠鬢邊的散發,道:「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我真正喜歡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朧,似已有了些酒意。
葉開輕輕歎息,只能歎息。
沈三娘道:「其實馬空群對我並不錯,他本該殺了我的。」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麼人。葉開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沈三娘點點頭,道:「所以我本該感激他的,但是我卻要恨他。」
她用力握緊酒杯,就好像已將這酒杯當成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葉開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給她。
然後她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彷彿對這杯酒十分珍惜。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我想你現在一定永遠再也不願見到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殺他,只有不見他。」
葉開柔聲道:「但你的確已盡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著頭,凝視著手裡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事?」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聲道:「你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若是我年輕,一定會勾引你。」
葉開凝視著她,道:「你現在也並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他,嘴角又露出那動人的微笑,幽幽他說道:「就算還不老,也已經太遲了…」
她笑得雖美,卻彷彿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之意。
一種比甜還有韻味的苦澀之意。
一種淒涼的笑。
然後她就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又取出一樽酒,帶著笑道:「所以現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葉開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過。」
沈三娘道:「可是在你還沒有喝醉以前,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你說。」
沈三娘說道:「你當然看得出傅紅雪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很喜歡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無論學什麼,都可以學得很好,但他卻又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他雖然好像很堅強,其實卻只不過是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那打擊若是再大一點,他就承受不起。」
葉開在聽著。
沈三娘道:「他殺公孫斷的時候,我也在旁邊,你永遠想不到他殺了人後有多麼痛苦,我也從未看過吐得那麼厲害的人。」
葉開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種痛苦,只怕他會發瘋。」
葉開歎道:「但他卻非殺人不可。」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
葉開皺眉:「什麼病?」
沈三娘道:「一種很奇怪的病,在醫書上叫癲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羊癲瘋,只要這種病一發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葉開面上也現出憂鬱之色,道:「我看過這種病發作的樣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種病要在什麼時候發作,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裡永遠有一種恐懼,所以他永遠都是緊張的,永遠不能放鬆自己。」
葉開苦笑道:「老天為什麼要叫他這種人得這種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現在還沒有別人知道他有這種病,萬馬堂當然更不會知道。」
葉開道:「你能確定沒有別人知道?」
沈三娘道:「絕沒有。」
她的確很有信心,因為她還不知道傅紅雪的病最近又發作過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馬芳鈴面前發作的。
葉開沉吟道:「他若緊張時,這種病發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葉開道:「他和萬馬堂交手時,當然一定會緊張得很。」
沈三娘歎道:「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那時他的病若是突然發作……」
她嘴唇突然發抖,連話都已說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開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邊照顧著他?」
沈三娘道:「我並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葉開道:「我知道。」、沈三娘道:「你答應?」
葉開的目光彷彿忽然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可以答應,只不過,現在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沈三娘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已有兩個人要殺他?」
沈三娘動容道:「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總該聽說過『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
沈三娘當然聽說過,、她臉色立刻變了,喃喃道:「奇怪,這兩人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道:「我奇怪的不是這一點。」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麼呢?」
葉開沉思著,道:「我剛說起他們很可能也在這地方,他們就立刻出現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出現得太快?太恰巧?」
葉開道:「不但出現太快,就彷彿生怕別人要查問他的某種秘密,所以自己急著要死一樣。」
沈三娘道:「不是你殺了他們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至少並不急著要他們死。」
沈三娘道:「你認為是有人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開道:「也許還不止這樣簡單。」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葉開道:「也許死的那兩個人,並不是真的西門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葉開沉吟著,道:「他們當然是為了一種很特別的理由,才會躲到這裡來的。」
沈三娘道:「不錯。」
葉開道:「他們躲了很多年,已認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葉開道:「但今天我卻忽然對人說,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歎道:「也許你知道的已太多。」
葉開道:「我既然已說出他們很可能在這裡,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們怕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因為他們想不通你會知道他們在這裡,也猜不透你還知道些什麼事。」
葉開道:「他們生怕自己的行蹤洩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兩個人出現,而且想法子讓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門春。」
沈三娘道:「想什麼法子?」
葉開道:「有很多法子。最簡單的一種,就是叫一個人用斷腸針去殺人。」
沈三娘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所以你當然就會認為這人是杜婆婆。」
葉開::「不錯。」
沈三娘道:「若要殺人,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傅紅雪。」
葉開道:「這也正是他們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
沈三娘道:「那兩人若能殺了傅紅雪,當然很好,就算殺不了傅紅雪,也對他們這計劃沒有妨礙。」
葉開道:「對極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們出手之後,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門春就將他們殺了滅口,讓你認為杜婆婆和西門春都已死了。」
葉開道:「誰也不會對一個死了的人有興趣,以後當然就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們。」
沈三娘眨著眼,道:「只可惜有種人對死人也一樣有興趣的。」
葉開微笑道:「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們只殺人滅口一定還不夠,一定還要毀屍滅跡。」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沒有思想,看來這句話對你並不適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說,會動腦筋的男人,通常都不會動嘴,看來這句話對你也不適用。」
葉開也笑了。
現在他們本不該笑的。
沈三娘道:「其實我也還有幾件事想不通。」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門春,他們是誰呢?」
葉開道:「我只知道其中有個人的武功相當不錯,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沈三娘道:「但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我以後會知道的。」
沈三娘看著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總是能知道!」
葉開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麼你想必也該知道,杜婆婆和西門春是為什麼躲到這裡來的。」
葉開道:「你說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道:「那三十個刺客中活著的還有七個,也許我們現在已找出兩個來。」
葉開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慢慢地點點頭,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們就是?」
葉開歎了口氣,歎氣有時也是種答覆。
沈三娘道:「他們若是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依你看,什麼人最可能是西門春?什麼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說過,這種事無論誰都不能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們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他們既然可以隨時找兩個人來做替死鬼,這地方想必一定還有他們的手下。」
葉開道:「不錯。沈三娘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來暗算傅紅雪。」
葉開歎息著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開沉吟著,道:「以他的武功,這些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沈三娘也點了點頭。
葉開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獨生子,旁門雜學會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實在不少。」
葉開道:「他卻缺少一件事。」
沈三娘道:「哪件事?」
葉開道:「經驗。」
他慢慢地接著道:「在他這種情況中,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卻又偏偏是誰也沒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葉開道:「所以你就該去告訴他,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是萬馬堂,真正的危險就在這小鎮上,而且是他看不見,也想不到的。」
沈三娘沉思著,道:「你認為馬空群早已在鎮上布好埋伏?」
葉開道:「你說過,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確是。」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身邊卻已沒有一個肯為他拚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孫斷的死,對他本就是個很大的打擊。」
葉開道:「一個像他這麼謹慎的人,對自己一定保護得很好,公孫斷就算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也絕不會想要依靠公孫斷來保護他。」
沈三娘冷冷::「公孫斷本就不是個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更瞭解公孫斷。」
沈三娘道:「所以你認為他一定早已另有佈置?」
葉開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對付傅紅雪的把握,現在怎麼會還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難道你認為傅紅雪已完全沒有復仇的機會?」
葉開道:「假如他只想殺馬空群一個人,也許還有機會。」
沈三娘道:「假如他還想找出那六個人呢?」
葉開道:「那就很難了。」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究竟是在替我們擔心?還是為馬空群來警告我們的?現在我已分不清了。」
葉開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雖然說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細一想,這些秘密我們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葉開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將這些話告訴傅紅雪,他只有更緊張,更擔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葉開道,「你可以不告訴他。」
沈三娘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想從他眼睛裡看出他心裡的秘密。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又笑了,淡淡道:「問我這句話的人,你已不是第一個。」
沈三娘道:「從來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葉開道:「那只因連我自己都忘了。」
他舉起酒杯,微笑道:「現在我只記得,我答應過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真的想喝醉?」
葉開笑得彷彿有些傷感,緩緩道:「我不醉又能怎麼樣呢?」
於是葉開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來的時候,卻已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空樽下壓著張素箋,是她留下來的。
箋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寫的,紅得就像是血:「夜晚在這裡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還有胭脂。
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裡。」
不醉又能怎麼樣呢?還是醉了的好。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蒼穹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份帶著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甦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著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群是絕對睡不著的。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麼多事之後,能睡著除非是奇跡。
他在幹什麼?
是在悲悼著他的夥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回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裡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著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從哪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蒼穹下盤旋著。
它看來疲倦而飢餓。
葉開抬起頭,看著它,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我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彷彿問他:「棺材呢?棺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