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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她的報復 第八章 無悔的一戰 文 / 古龍

    一

    又是清晨。

    遠山在晨曦中由青灰變為翠綠,泉水流到這裡,也漸漸慢了。

    風雖然依舊寒冷,氣息卻更芬芳,因為鮮花就開在山坡上,五色繽紛的寒帶鮮花,靜悄悄地擁抱住木屋。

    一大早,傅紅雪就已起床,就已在院子中劈柴。

    他的手通常雖然都是握著刀,但是在劈柴時,依然十分靈敏,十分優美。

    他用腳尖踢過木頭,一揮手,巨斧輕輕落下,「卡喳」一響,木頭就分成兩半。

    在晨曦中,他的眸子就像是遠山一樣,是青灰色的,是遙遠的,也是冷淡的。

    ——為什麼他的眼睛,無論何時何地,看起來總是如此的遙遠?如此的冷淡?是不是只有經歷過無數次生與死,無數次愛與恨的人,眼睛才會有如此遙遠、冷淡的神色呢?

    昨天死在院子中的屍體,早已被移走了,血也早已和泥土凝結了,天地問依然是那麼的祥和,那麼的恬靜,但是傅紅雪知道,今天過後,恐怕不會再有這種生活了。

    他不是個怕死的人,但是面對著不可知的危險,他一點把握都沒有,最重要的,他已發覺自己居然開始留戀這兩天的生活了。

    ——家的生活。

    做為一個浪子,做為一個時常處在危險、爭奪、刀劍中過日子的人來說,「家」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海市蜃樓。

    他們雖然有時會在午夜夢迴時,憧憬著「家的生活」。但通常他們都不敢過這種生活。

    因為「家的生活」雖然會使人感到幸福、快樂,但是卻會磨滅掉他們的「奇異的本能」。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獸一樣,有種奇異的本能,似乎總能嗅出危險的氣息。

    雖然他們並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但危險來的時候,他們總能在前一剎那間像奇跡般的避過。

    這種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勝將軍,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諸葛亮、管仲,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能居安思危,治國安天下。

    韓信、岳飛、李靖,他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決勝於千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李尋歡、楚留香、鐵中棠、沈浪、楊掙、蕭十一郎,他們也都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叱吒風去,名留武林,成為江湖上的傳奇人物,經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仍然是遊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奇異的本能」換句話說,就是第六感官。

    家居生活卻是毀滅第六感官的最佳殺手,所以大部分的浪子,都不太敢去嘗試過「家」的生活,因為他們都必須在江湖中過日子。

    當傅紅雪知道自己心裡竟然有這種念頭,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隨時都可能毀滅,可是他又覺得這幾天的生活是他這一生中最恬靜最愉快的時光。

    ——與其痛苦過一生,不如快快樂樂地活幾天。

    快快樂樂地活幾天?

    人的一生中,如果有那麼「快快樂樂的活幾天」就已夠了,所以傅紅雪明知道今天將會遇到「不可知」的危險,甚至會要了他的性命,可是他一點都沒有感到恐怖,或者是惶恐。

    他還是像往日般的早起、劈柴,等待著風鈴那可口的早餐。

    早餐?可是最後的早餐?

    陽光依舊和千年以前一樣的燦爛,百花依舊如千年以前一樣的開放,大地依舊似千年以前一樣的芬芳,人依舊如千年以前一樣的活著。

    只是心境不同了。

    有風吹過,枯葉飄飄地落下來,雖是夏日,仍有落葉,就像冬天,也有新芽在冒一樣。

    落葉一片、二片、三片……地飄下,日頭已漸漸升起,屋簷下的風鈴隨風在響,屋內憩睡的風鈴也已起床,走出,走至掛在屋簷下的風鈴下。

    鈴輕脆他說著。

    「你起晚了。」傅紅雪淡淡他說。

    「今天的陽光真好。」風鈴看了看四周:「風也很柔。」

    「今天也是殺人的好天氣。」傅紅雪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風鈴一點也不吃驚,她只是嫣然地笑了笑:「我相信你。」

    她頓了頓,又說:「不管今天來的是誰,我都相信你一定有把握將他們擺平。」

    傅紅雪忽然停止了劈柴,緩緩站直,緩緩抬起頭,用那雙又漆黑、又遙遠的眼睛凝注著風鈴,然後用那彷彿寒鳳般的口氣說話。

    「我死了,不正如你願嗎?」

    「是的。」風鈴的表情變也沒變,她依然笑得很親密:「但那是要我親手殺死你的時候。」

    她又笑了笑,又說:「你難道忘了、我會跟你來這裡,只是為了要親手殺了你。」

    「我沒忘。」傅紅雪說。

    「那麼你死在別人手裡,我又怎麼會快樂呢?」風鈴說。

    「是嗎?」

    「所以我相信,今天不管來的人是誰,你一定有把握勝了他們。」風鈴說:「因為令我不快樂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做的。」

    「我不會。」傅紅雪居然這麼回答著。

    「我知道。」風鈴笑得更甜了:「所以早餐我已準備好了。」

    「待會兒再吃。」

    「為什麼?」

    「因為我怕人來跟我搶著吃。」

    這句話雖然是對著鳳鈴說的,可是傅紅雪的目光已飄向了身後的門口。

    風鈴的視線很快地跟了過去,所以她就很快地看見七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陽光燦爛,鮮花齊放,風在吹,葉在動,昨夜的寒意已隨著陽光而漸漸消失了。

    可是傅紅雪卻覺得大地的溫度似乎已降至了冰點以下,因為這時他看見了第一個走人的人。

    第一個人慢慢地走進來,這人的臉很長,就像馬的臉,臉上長滿了一粒粒豌豆般的疙瘩,眼睛裡佈滿了血絲。

    有些人天生就帶著種凶相,他就是這種人。他走入了院子,四周看了看,喃喃他說:「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院子裡有個樹椿,第一個人慢慢地坐下來,一坐下來,就忽然從身後拿出了一把很大很大的剪刀,慢慢地剪著他的指甲。

    特大號的剪刀,大約有三十五斤重,在他手裡,輕得就像是情人的髮絲般。

    傅紅雪認得他,他叫簡單,又叫「剪一次。」

    人到了他手裡,就像是指甲到了剪刀下一樣。

    江湖上殺手組織中,殺人最多的就是他,他每次殺人時都已接近瘋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瘋狂。

    第二個慢慢走進來的人臉色是慘青色,看不見肉,鼻如鷹鈞,眼睛也宛如專吃死屍的兀鷹一樣,他手裡提著柄劍。

    劍光也像他的臉一樣,閃著慘青色的光,他看來並沒有簡單兇惡,但卻更陰沉。

    ——陰沉有時豈非比兇惡更可怕?

    院子裡有棵樹,他一走進來,就在樹蔭下躺了下去。

    他一躺下去後,才滿龐地歎了口氣:「好地方,能死在這種地方實在是種好福氣。」

    傅紅雪不認褐他,卻知道這個人的脾氣——這個人一向最憎惡陽光的。

    「陰魂劍」西門帥。

    江湖中能請得起他的人,沒有幾個。

    他的代價高,當然是值得的,他從不輕易殺人,甚至很少出手,可是他要殺的人,卻都已進入了棺材。

    他殺人時從不願有人在旁邊看著,因為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用的法子實在是太過於殘酷了。

    「你若要殺一個人,就得要他變作鬼之後,都不敢找你報復。」這是西門帥常說的一句話。

    第三個和第四個人是一起走進來的,這兩個人一看就知道是雙包胎,不但長得一模一樣,連胖瘦高矮也是相同,臉上的鬍子都修得整整齊齊日。

    這兩個人走了進來,四面看了看,然後悠然地同口說:「好地方,真是好地方,能在這種地方等死,福氣真是不錯啊!」

    這兩個人傅紅雪當然也認得,江湖中不認得他們這雙包胎的人恐怕很少。

    歐陽叮、歐陽當,「叮噹雙胞,吃肉啃骨」。

    第五個看來很斯文,很和氣,白白淨淨的臉,鬍子修飾得很乾淨很整齊,他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了進來,不但臉上帶著微笑,眼睛也是笑瞇瞇的。

    他沒有說話,身上也沒有兵器,他看來就像是個特地來拜訪朋友的佳客。

    傅紅雪不認得這個人,可是他看見這個人,卻忽然覺得有股寒意自腳底竄起。

    他笑瞇瞇地站在院子裡,既不著急,也沒有說話,好像就是要他等個三天三夜也沒關係。

    這麼一個既斯文、又秀氣,而且又文質彬彬,溫柔有禮的人,怎麼會是殺手呢?

    傅紅雪相信前面走進來的四個人加起來,也絕對不是這個斯文人的對手。

    四

    看著這個很斯文的人,傅紅雪忽然想起了八個字。

    「溫柔溫柔,很慢很慢」。

    這八個字是在形容一個人,形容一個人殺人時不但很溫柔,而且很慢。

    據說他殺人很慢,而且是非常慢,據說他有一次殺一個人竟然殺了三天,據說三天後這人斷氣時,誰也認不出他曾經是個人了。

    但這些都只是傳說而已,相信的人並不多,親眼見到的人更少。

    可是傅紅雪相信,如果真有「溫柔溫柔,很慢很慢」這個人,那麼一定是眼前這個很斯文很秀氣的人。

    陽光更燦爛。

    簡單還在修指甲,西門帥躺在樹蔭下,更連頭都沒有抬起。叮噹雙胞坐在籬笆旁,專注地看著從泥土裡鑽出來的小野花。

    在他們眼中,傅紅雪彷彿已是個死人了。

    他們沒有動,傅紅雪當然也沒有動,風鈴就更不會動了,她靜靜地站在門旁,看著院中的一切。

    他們就這樣地僵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一陣笑聲,隨著笑聲,又走進來了兩個人。

    花滿天和雲在天

    他們兩個笑著走人,也看了看四周,然後花滿天才走上前,笑容溫柔而親切地對傅紅雪說:「你們這兩天辛苦了!」

    「還好。」傅紅雪冷冷地應著。

    「昨夜睡的好不好?」

    「睡得著,吃得飽。」

    「能吃能睡就是福氣。」花滿天笑著說:「只可惜有福的人,命總是短了一點。」

    「哦?」

    花滿天笑著看看傅紅雪:「閣下看來不像是個短命的人,做的事偏偏都是短命的事。」

    傅紅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閣下想不想做個既有福氣,又長命的人。」

    「哦?」傅紅雪冷笑一下,又說:「那麼她?」

    「她?」花滿天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風鈴:「那就看閣下的意思了。」

    「怎麼說?」

    「閣下如果不想有累贅的話,我保證閣下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走。」花滿天笑著說:「如果閣下想藏嬌的話,那麼萬馬堂一定有閣下的金屋了。」

    「就嗎?」

    「是的。」

    傅紅雪冷冷地將視線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最後當然還是停留在花滿天臉上:「你們費了這麼多的精神,為的只不過是我回萬馬堂?」

    「三老闆怕閣下在外吹風受涼的。」花滿天笑著說:「三老闆的心意,希望傅兄能知曉。」

    「我知道。」

    話聲一落,傅紅雪的人已飛起,那把漆黑的刀也已出鞘了。

    他攻的不是花滿天,也不是那個很斯文很秀氣的人,而是離他最遠的簡單。

    外表越兇惡的人,內心一定越懦弱,尤其是這個拿著大剪刀的簡單。

    他凶他惡,他拿著大剪刀,為的只不過是要掩飾他內心的害怕。

    來的這七個人之中,武功最弱的一定是他。

    這一點,傅紅雪無疑看得很準,在他的人還未到達簡單面前時,他已看見了簡單那黑色的眼珠裡,有了白色的恐懼。

    慘叫聲幾乎是和刀聲同時發出的,刀光一閃,就看見簡單額上出現了一道血絲,然後他眼裡的那一抹白色恐懼就慢慢地擴散了。

    在敵多我寡的情形下,最先攻擊的對象,本應該是對方最強的那一個人。

    「抓蛇抓七寸,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傅紅雪當然知道,可是他為什麼要先攻對方最弱的一環呢?

    風鈴不明白傅紅雪為什麼會這麼做?花滿天他們也不懂。

    在這一堆人中,似乎只有那個很斯文很秀氣的人知道傅紅雪為什麼要這麼做。在敵人實力未弄清之前,為了搶攻,而攻擊對方最強的一環,無疑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因為對方的實力究竟有多大?是否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強?或是根本不堪你一擊?這些你根本就不知道,而冒然地就去攻擊對方強者,無疑是將自己推到懸崖旁。

    在這種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攻擊對方最弱的一環,因為你知道一定可以將這一環擊倒。

    打倒一個,就消滅對方一分力量,雙方的比數就會越來越近。

    五

    就在傅紅雪起身飛起,那位很斯文很秀氣的人嘴角突然浮出了一絲笑意。

    等傅紅雪落下,刀揮下,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時,那很斯文很秀氣的人的雙手忽然一揚,數道烏黑的寒光,由他手中飛出,射向傅紅雪那寬堅的後背。

    在這同時,那本來很悠閒的「叮噹雙胞」,也忽然出手了。

    兩根如靈蛇般的長鞭,無聲無息地從叮哨兄弟手中游出,靈活地捲向傅紅雪的咽喉。

    背後有強勁的暗器在侍候著,左右有靈蛇般的長鞭在等待著,傅紅雪的所有退路都已被封死了。

    但這些卻都不是最主要的攻擊力量,他們這麼攻擊,為的只是要讓那一直躺在樹蔭下的西門帥那把「陰魂劍」,能順利地刺入傅紅雪的小腹。

    如果不低頭,人是無法清楚地看見眼前地上的動靜,然而傅紅雪不愧為傅紅雪。

    他早已憑著「奇異的本能」算出真正的危險在那裡。

    他雖然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人雖然已無法在一瞬間躍起,但是卻做了一件令大家都嚇了一跳的舉動。

    他整個人忽然蹲下,忽然迎向那正要刺出的「陰魂劍。」

    眼見傅紅雪突然蹲了下來,西門帥一愣,但手中的「陰魂劍」,仍然很快地刺了出去。

    只可惜這麼一楞,就已給了傅紅雪一條生路了。

    傅紅雪蹲下,就是要西門帥一愣,只要他一愣,手中的「陰魂劍」稍微停頓,那麼傅紅雪那把漆黑如死亡的刀,就有機會迎著劍尖而切下。

    沒有響聲,也沒有刀聲,只有火花。

    火花也不燦爛,只有那麼一兩點星星之火似的,西門帥就看見自己的劍忽然一分為二,然後就聽見刀砍入骨頭的聲音。

    六

    這一次的攻擊看來又是傅紅雪贏了。

    可是就在他的刀鋒砍入西門帥的骨頭時,傅紅雪的臉上卻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被砍的不是他,他明明又勝了這一次,為什麼臉上會有恐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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