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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四章 春殘夢斷 文 / 古龍

    可是現在她卻只在想一件事——蕭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壁君?

    她拚命想跳起來,再找他們。

    她沒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彷彿在被一隻看不見的鬼手**著。

    燈光更朦朧,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雙發亮的眼睛,一雙眼睛忽然又變成了無數雙。

    無數雙眼睛都是蕭十一郎一個人的。

    她並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後那一瞬間,她也沒有在為自已的生命祈求。

    她只祈求上蒼,能讓蕭十一郎找到沈壁君,救回沈壁君。

    因為她知道,沈壁君若死了,蕭十一郎的痛苦會有多麼強烈深遠。

    那種痛苦是她寧死也不願讓蕭十一郎承擔的。

    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瞭解風四娘對你的感情?

    你難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無論多麼長,天總是會亮的。

    陽光升起,湖面上閃爍著金光。

    蕭十一郎眼睛裡卻已沒有光,現在你若看見他的眼睛,一定不會相信他就是蕭十一郎。

    只有在一個人的心已死了的時候,才會變成這樣子。

    他的眼睛幾乎已變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臉色還可怕。

    風四娘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雙眼睛。

    風四娘井沒有死。

    他醒來時,身上是溫暖而乾燥的,可是她的心卻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為她看見了蕭十一郎的眼睛。

    因為她沒有看見沈壁君。

    船樓上沒有第三個人——難道連冰冰都已悄悄地走了?

    昨夜的殘酒還留在桌上,一張翻倒的椅子還沒有扶起來。

    迂華麗精雅的樓船,在白天的陽光下看來,顯得說不出的空虛,凌亂。

    ——沈壁君呢?

    ——難道他沒有找到她?

    ——難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水中,冰冷的湖水裡?

    風四娘不敢問。

    看見蕭十一郎眼睛裡那種絕望的悲傷,他也不必問。

    ——我還活著,沈壁君卻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來,卻永遠失去了沈壁君。

    風四娘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無數片。

    他痛苦,並不是完全為了沈壁君的死,而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深深瞭解到他心裡的痛告和悲傷,這種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許沒有第二個人能想像。

    蕭十一郎就坐在艙門旁,癡癡地望著門外的欄杆,欄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然還是那麼美。

    沈瑩君呢?

    如此美麗的湖水,為什麼也會做出那麼殘酷無情的事?

    蕭十一郎也沒有動,沒有開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遠山吹來的秋風吹乾了,他的淚也干了。

    春蠶的絲已吐盡,蠟炬已成灰。

    陽光更燦爛。

    在如此艷麗的陽光下,人世問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悲傷和不幸?

    風四娘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蕭十一郎沒有回頭,沒有看地。

    風四娘倒了杯酒,遞過去。

    蕭十一郎沒有拒絕,也沒有伸手來接。

    看見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臉,風四娘幾乎已忍不住要將他抱在懷裡,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未安慰他。

    她沒有這麼做。

    因為她知道,此時此刻,所有的安慰對他來說,都只不過是種尖針般的諷刺。

    世上已沒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無論什麼事都可能傷害到他。

    這種心情,也只有她能瞭解。

    日色不斷地升高,水波不停地流動……

    鳳中不時傳來一陣陣歌唱歡笑,現在正是遊湖的好時候,連鳳都是清涼溫柔的。

    蕭十一郎額上卻已流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裡覺得恐怖的時候,寸會流冷汗。

    她也瞭解他心裡的恐懼。

    生命並不如人們想像中那麼短促,一年有那麼多天,一生有那麼多年,那空虛、寂寞、孤獨、漫長的歲月,叫他如何過得下去?

    風四娘用力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抬起頭,才發現日色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貴的時候已過去。

    從現在開始,風只有越來越冷,陽光只有越來越黯淡。

    他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坐著,已不知不覺坐了好幾個時辰。

    這段時候過得並不快。

    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像,他們是如何挨過去的。

    風四娘只覺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痺,卻還是沒有動。

    她的嘴唇已乾裂,酒杯就在她手裡,她卻連一口也沒有喝。

    又是一陣秋風吹過,蕭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說說話?」

    他的聲音雖低,風四娘卻吃了一驚。

    她想不到他會忽然開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此時此刻,她又能說什麼?

    蕭十一郎空虛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遠方,喃喃道:「隨便你說什麼,只要你說……最好不停他說。」

    他們實在已沉默了太久,這種沉默簡直可以令人發瘋。

    ——沈壁君?

    這本是風四娘最想問的一句話,可是她不敢問。

    她舉起酒杯,想把懷中的灑一口喝下去,卻又慢慢地放下酒杯。

    蕭十一郎道:「你本該有很多話說的,為什麼不說?」

    風四娘終於輕輕吐出口氣,顳颥著道:「我……我正在想……」

    蕭十一郎道:「想什麼?」

    風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蕭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風四娘道:「不必?」

    蕭十一郎道:「因為她也走了,我回來的時候,她已走了。」

    他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可是眼睛卻在不停地跳動。

    雖然他已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制自己,但是就連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無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無論如何,逍遙侯總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再來。

    ——他既然一定會來,她豈非也就一定要走?

    ——沈壁君都已走了,她為什麼不能走?

    風四娘用力握著手,指甲已刺入肉裡。

    她忽然很恨沈壁君。

    現在眼看著已快到了蕭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那一到裡,他的生命和榮譽,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驗和判決。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榮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

    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勵的時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雖然也是因為愛。

    她愛得雖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愛卻未免大自私了些。

    對風四娘說來,愛不僅僅是種奉獻,也是種犧牲,完完全全的徹底犧牲。

    要犧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氣。

    她若是沈壁君,就算明知要面對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絕不會死的。

    她絕下會以「死」來逃避。

    蕭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會走?」

    風四娘道:「我……」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語,道:「無論你怎麼想,都想錯了。」

    風四糧道,「可是……」

    蕭十一郎道:「因為你不瞭解她,所以你絕對想不到她為什麼要走。」

    他要風四娘說話,卻又不停地打斷她的話。

    他要風四娘說話的時候,也許就正是他自己想說話的時候。

    人的心理,豈非總是充滿了這種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風四娘只有聽他說下去。

    蕭十一郎果然又接著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訴過我,她要死的時候,一定會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訴我,也不讓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動:「因為她不願讓我看著她死,她寧願一個人偷偷地去死,也不願讓我看著難受。」

    風四娘黯然道:「我本該想到的,我知道她是個倔強好勝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剛才一定想錯了,真正瞭解一個人並不容易。」

    這句話中是不是還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後悔,一直都沒有真正瞭解過沈壁君。

    風四娘不讓他再想下去,立刻又問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她的病己越來越惡化,已不能跟著我到處去流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停留下來。」

    風四娘道:「你故意將這一帶的江湖豪傑都請了來,為的就是要讓她看看,其中是不是還有天宗的屬下?」

    蕭十一郎慢慢地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希望你們聽到我的消息後,會找到這裡來,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們這一來,竟鑄下了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錯。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風四娘也沒有讓他說出來。

    她已改變了話題,道:「你真的認為那瞎子就是逍遙侯?」

    蕭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風四娘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養狗的人?難道連城壁約會的就是他?」

    蕭十一郎逍:「我希望是他。」

    風四娘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應該算清的帳,遲早總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豈非更好?」

    ——這筆帳真的能一次算清?

    ——這麼多恩怨糾纏,情仇交結,一次怎麼能算得清?

    ——也許只有一種法子能算得清。

    ——一個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別人的,別人也不再欠他。

    風四娘看著他,忽然發覺自己也在流著冷汗,因為她心裡忽然也有了和蕭十一郎同樣的恐懼。

    生命是美麗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樹,早上的陽光,晚上的月色,風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這一切全都是美麗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這些事時,它就只會讓你覺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讓蕭十一郎振作起來?

    蕭十一郎忽然道:「今夜還不到十五,我們還可以大醉一場。」

    風四娘道:「你想醉?」

    蕭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風四娘已站起來,道:「我去找酒。」

    樓下就有酒,確已沒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連這水月樓船上的伙夫和船娘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這裡已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可是這世界為什麼如此殘酷?

    能和蕭十一郎單獨相處,本是風四娘最大的願望,最大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心裡卻有種令她連腳尖部冷透的恐懼。

    難道所有的人都已背棄了他們?難道他們已只有仇敵,沒有朋友?

    能幫助他們的人的確已不多。

    風四娘輕輕吐出口氣,提起精神,找了壇最陳的酒。

    ——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還在一起。

    ——我們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於是她大步走上了樓。

    又是一天過去,又是夜深時候。

    酒罈子擺在桌上,蕭十一郎和風四娘面對面地坐著,兩個人雖然都沒有提起沈壁君,可是心裡卻都有個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高牆,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

    風四娘只覺得自己和蕭十一郎之間的距離,彷彿比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還疏遠。

    蕭十一郎忽然道:「我們認識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風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裡發苦,心裡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幾個十六年?

    蕭十一郎道:「這些年來,我們相見的時候雖不鄉,可是我知道你比誰都瞭解我。」

    風四娘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該原諒我。」

    風四娘道:「原諒你?」

    蕭十一郎道:「我這一生中所做的錯事太多,本不該要人原諒的。」

    風四娘道:「每個人都難免有錯。」

    蕭十一郎道:「無論誰做錯了事,都得付出代價,」風四娘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麼代價?死?」

    蕭十一郎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諒你,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對不起我。」

    蕭十一郎也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麼能對得起她?」他不讓風四娘開口,接著又道:「這世上若是沒有我這麼樣一個人,她一定會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現在……」

    風四娘忽然站起來,道:「下面還有酒,我再去找一壇,我還想喝。」

    她並不是真的想醉,只不過不願聽他再說下去,她必竟只是個女人。

    樓下的燈光早已滅了,樓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

    只覺得心裡飄飄忽忽,整個人都彷彿變成了空的。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月色如此溫柔,她走下樓,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黑暗裡。

    「什麼人?」

    黑暗中的人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風四娘也沒有再問,她已看清了這個人——一件破舊的青市長衫,一個乎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來了,這次來的當然絕不會是史秋山。

    風四娘道:「你究竟是誰?」

    青衣人還是沒有動,沒有開口,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個在死的鬼魂,又回來向人索命。

    風四娘長長吸了口氣,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這次你既然又來了,就得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發著光,她已快醉了。

    風四娘已經快醉了的時候,若是想做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來,也休想攔得住她。

    他忽然衝過去,掀起了這人的面具。

    這人還是沒有動,月光恰巧照在他臉上。

    風四娘怔住,又長長吐出口氣,道:「連城壁,果然是你。」

    違城壁蒼白的臉上全無血色,眼睛裡卻佈滿了血絲,竟像是也曾流過淚。

    風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見的無垢公子,幾時也變得下放見人了?」

    連城壁冷冷地看著她,一張臉還是像戴青個面具一樣。

    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有時就是種最悲傷的表情。

    ——他和沈壁君,豈非本是時人人都羨慕的少年俠侶。

    ——這世上若沒有蕭十一郎,他豈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風四娘的心又軟了,忍不住歎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酒的?我們三個人。」

    連城壁當然記得,那些事本就是誰都忘不了的。

    他看著風四娘,不禁也長長歎息,就在他的歎息聲中,風口娘忽然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一隻很白,很秀氣的手,手腕纖秀,手指柔細。

    可是風四娘看見了這隻手,一顆心卻已沉了下去,她已認出了這是誰的手。

    就在這時,這只纖美柔白的手,已閃電般握住了她的臂。

    只聽一個人在她身後帶著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也曾在一起喝過酒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的笑聲也很溫柔,他的手卻已變得像副鐵打的手銬。

    花如玉,風四娘用不著回頭去看,就知道這個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寧願被毒蛇纏住,也不願讓這個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隻手,卻偏偏又摟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喝的還是洞房花燭酒。」

    風四娘沒有開口,她想大叫,想嘔吐,想一腳把這個人活活賜死,可惜她卻只能乖乖地站著。

    她全身都已不能動,全身都已冷透,幸好這時她已看見了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就站在樓梯上,臉色甚至比連城壁更蒼白,冷冷道:「放開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過:「你是她的什麼人?憑什麼要我放開她?」

    蕭十一郎道,「放開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麼人?知不知道我們已拜過天地,入過洞房?」

    蕭十一郎的手握緊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蕭十一郎的手,無論難看見這隻手握住了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卻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認得這把刀,這是把殺人的刀。」

    蕭十一郎並不否認。

    花加玉又笑道:「只可惜這把刀若出鞘,第一個死的絕不是我,是她!」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緊,但卻已拔不出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說的不是假活。

    花如玉悠然道:「我還可以保證,第二個死的人也絕不是我,是你!」

    蕭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條命,換她的一條命,我也不會答應,因為你已死定了。」

    蕭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縮,他已發覺黑暗中又出現了兩個人,手裡拿著三件寒光閃閃的外門兵器。

    一柄帶著長鏈的鉤鐮刀,一對純銀打成的狼牙棒。

    這兩種兵刃一種輕柔,一種極剛,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這種兵刃的人,就無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蕭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確已設法子救得了風四娘。

    風四娘大聲道:「我用不著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還不快走?」

    蕭十一郎看著他,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憤怒?是留戀?還是悲傷。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該要他走的。」

    風四娘道:「為什麼?」

    花如玉道:「因為你本該知道,這世上只有斷頭的蕭十一郎,絕沒有逃走的蕭十一郎。」

    風四娘咬著牙,道:「那麼你最好就趕快殺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著他死?」

    風四娘恨恨道:「我只不過不想看著他死在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著他死,你又能怎麼樣?」

    他揮了揮手,狼牙棒和鉤鐮刀的寒光已開始閃動。

    蕭十一郎的刀卻還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絕不會讓你先死的,因為只要你活著,他就絕不敢拔他的刀。」他微笑著,轉向蕭十一郎道:「因為只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著她死了,我保證一定死得很慘。」

    蕭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並沒有第二個比得上,可是現在,他只覺得手裡的這柄刀,比泰山還重。

    連城壁一直冷冷地看著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開她。」

    蕭十一郎連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考慮,就已解下了他的刀。

    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淚換來的。

    可是現在他隨隨便便就將這柄刀拋在地上。

    只要能救風四娘,他連頭都可以拋下,何況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現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殺人如割草的快刀。

    蕭十一郎的手是揮刀如閃電的快手。

    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把刀的鋒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手,能使得出蕭十一郎那麼可怕的刀法。

    他雖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還在他手裡,就絕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現在這把刀卻已被他隨隨便便地拋在地上。

    看著這把刀,風四娘的淚已流下。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明白,為了她,蕭十一郎也同樣不惜犧牲一切的。

    他對她們的感情,表面上看來雖不同,其實卻同樣像火焰在燃燒著。

    被燃燒的是他自己。

    她流著淚,看著蕭十一郎。心裡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終於忍不住放聲病哭,道:「你真是個呆子,不折不如的呆子,為你什麼總是為了別人做這種傻事。」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風四娘。」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十個字,又有誰知道,這十個字中包含著多少情感,多少在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風四娘心已碎了。

    連城壁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過來,拾起了地上的刀,忽艙閃電般撥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驚人。

    刀光一閃,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兩截。

    琥珀色的酒,鮮血般湧出。

    連城壁輕輕撫著刀鞘,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發光,道:「刀若不炔,又怎麼能割下蕭十一郎的頭顱。」

    蕭十一郎現在豈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來天下英雄共逐。

    ——群雄逐鹿,唯勝者得鹿而割之。

    連城壁仰面長歎,道:「想不到這把刀總算也到了我手裡。」

    花如玉笑道:「我卻早已算出來,這把刀遲早是你的。」

    連城壁忽然道:「放開她。」

    花如玉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過:「你……你真的要我放開她?」

    連城壁冷冷道:「你難道也把我當做了言而無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

    連城壁逍:「我說出的話,從無反悔,可是我說過,只要他解下刀,我就放開風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問道:「你並沒有說,放開她之後,就讓她走。」

    連城壁淡淡道:「我沒有。」

    花如玉道:「你也沒有說,不用這把刀殺她。」

    連城壁道:「也沒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著鬆開手,道:「我先放開她,你再殺了她,好……」

    他的笑聲突然停頓。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一條手臂血淋淋地悼了下來。

    笑聲突然變成了慘呼。

    這條手臂並不是風四娘的,而是他的。

    連城壁冷冷道:「我也沒有說過不殺你。」

    花如玉厲聲道:「你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這句話他還沒有說完,刀光又一閃,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連城壁會真的殺了他。

    無論誰都想不到。

    月色依舊,夜色依舊。

    風中卻已充滿了血腥氣——血本是最純潔、最可貴的,為什麼會有這種可怕的腥味?

    風四娘只覺得胃部不停地油搐,幾乎已忍不住要嘔。

    無論多尊貴美麗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樣會變得卑賤醜陋。

    她從來也不忍去看人,可是現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為她直到現在,還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著蟋伏在血泊中的屍體,她幾乎還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那赤練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來他的血也是紅的。

    ——原來刀砍在他脖子上時,他也一樣會死,而且死得也很快。

    風四娘終於吐出口氣,忽然發現冷汗己濕透了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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