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零章 會走路的屋子 文 / 古龍
門外果然有間小木屋。
木屋外有個小小的梯子,風四娘拉著沈璧君走上梯子,走進了一間很窄的門。
屋子很小卻很乾淨。
風四娘又拉上了門,才長長吐出口氣。她忽然發覺這實在是個女人們說悄悄話的好地方,就算膽子再大,臉皮再厚的男人,也絕不敢闖進來的。
她拴起了門,忍不住笑道:「現在我們隨便在這裡說什麼,都不怕被人聽見了。」
沈璧君道:「你……你有話跟我說?」
風四娘笑道:「是有點悄悄話要跟你說,可是你若真的急了,我可以先等你——。」
房子裡有個小小的木架,上面還蓋著漆著金漆花邊的蓋。
沈璧君的臉更紅,頭垂得更低,只是看著這個很好看的蓋子發怔。
風四娘道:「快點呀,這地方雖然不臭,總是有點悶氣。」
沈璧君終於鼓起勇氣,囁嚅著道:「可是你—……你……」
風四娘又笑了,她終於明白:「你是不是要我出去?」
沈璧君紅著臉,點了點頭。
風四娘笑道:「我也是個女人?你怕什麼?難道我轉過臉去還不行?」
沈璧君咬著嘴唇又鼓足勇氣道:「不行。」
她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居然要她當著別人的面做這種事。
風四娘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幾乎忍不住就要大笑出來。
幸好她總算忍住,只是輕輕歎了口氣,道:「好,我就出去下子,可是你最好也快一點,我還有要緊的話要告訴你。」
她拔開門栓伸手推門。她怔住。這扇門竟已推不開了。難道有人在外面鎖上了門,要把她們關在這裡?這玩笑也未免開得太不像話了。
風四娘正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忽然發現這屋子竟在動。往前面動,而且動得很快。這屋子竟好像自己會走路。門還是推不開無論用多大力氣都推不開。風四娘的手心裡也冒出了冷汗,她已發現這件事並不像是開玩笑了。除了這扇門外屋子裡連個窗戶都沒有。女人方便的地方本就應該很嚴密的。風四娘咬了咬牙用力去撞門,木頭做的門,被她用力一撞,本該立刻被撞得四分五裂。誰知這扇門竟不是完全用木頭做的,木頭之間還夾著層鋼板。她用力一撞,門沒有被撞開,她自己反而幾乎被撞倒。沈璧君的臉色已經開始發自,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風四娘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我上了別人的當了。」
沈經君道:「上了誰的當?」
風四娘攝恨道:「當然是上了個女人的當,能要我上當的男人現在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沈璧君道:「這女人是誰?」
風四娘道:「花如玉。」
沈璧君道:「花如玉又是什麼人?」
風四娠道:「是我老公。」
沈璧君怔住。
她一向很少在別人面前露出吃驚的表情來,但現在她看風四娘時。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在看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一樣。
風四娘道:「我上了我老公的當,我老公卻是個女人……。:「她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看你一定以為我瘋了。」
沈璧君並沒有否認。
風四娘道:「她要我把你約到這裡來,要我告訴你那兩個老頭子不是好人。」
沈璧君道:「他們不是好人?」
風四娘道:「因為他們要用你做魚餌,去釣蕭十一郎那條大魚。」
她苦笑著,又道:「我現在才知道,我才是條比豬還笨的大鰱魚,居然上她的鉤。」
沈璧君輕輕歎了口氣,通「那兩位前輩絕不是壞人,這兩年來若不是他們照顧我,我……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風四娘道:「可是他們對蕭十一郎……」
沈璧君道:「他們對蕭十一郎也沒有惡意,在那玩偶山莊的時候,他們就一直在暗中幫著他,因為他們也同樣被逍遙侯傷害過。」
她雖然在盡力控制著自已,但說到「蕭十一郎」這名字的時候,她美麗的眼睛裡還是情不自禁露出種無法描敘的悲傷之意。」
那些又辛酸、又甜蜜的往事,她怎麼能忘記?
這兩年來,她又有哪一天能不想他?又有哪一刻能不想他?
她想得心都碎了,片片地碎了,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他的血,他的汗,他的俠義和柔情他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蕭十一郎,你現在究竟在哪裡?」
她閉起眼睛,晶瑩的淚珠已珍殊般滾了下來。
風四娘癡癡地看著她,她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因為她心裡也正在想著同一個人。
「難道你也沒看見過他?也沒有他的消息。」
這句話她想問,卻沒問出來。
她實在不想問了,實在不忍再傷沈璧君的心。
「那天我雖然跟著他定了,卻一直沒有找到他。」
這句話沈璧君也沒有說出來。
她的聲音已嘶啞,喉頭已哽咽。
蕭十一郎,你知不知道這裡有兩個癡情的女人,想你想得心都碎成千萬片了。
—蕭十一郎。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屋子還在動,動得更快。
風四娘忽然笑了,道:「別人是到這裡來方便的,我們卻到這裡來流眼淚,你說滑稽不滑稽。」
她笑得聲音很大,就好像一輩子從來也沒有遇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誰知道她這笑聲裡,藏著多少辛酸?多少服淚?
一個人在真正悲傷時本就該想個法子笑一笑的,只可惜世上能有這種勇氣的人並不多。
沈璧君忍不住抬起頭。凝視著她。
現在,她臉上的表情已不像是在看著個瘋子,她已知道她現在看著的,是個多麼可愛、多麼可敬的女人。
風四娘也在看著她忽然通「這麼好笑的事你為什麼不陪我笑一笑?」
沈璧君垂下頭道:「我……我也想笑的,可是我笑不出。」
她的可愛,正因為她笑不出。
風四娘的可愛,也正因為風四娘能笑得出。
她們本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可是她們的情感卻同樣真摯,同樣偉大。
一個女人若能為了愛情而不惜犧牲一切,她就已是個偉大的女人。
風四娘心裡在歎息。
她若是蕭十一郎她也會為這個美麗而癡情的女人死的。
她以不住伸出手,輕摸著沈璧君的柔髮,柔聲通「你用不著難受,我們一定很快就會看見他的。」
沈璧君又不禁抬起頭「真的?」
風四娘道:「花如玉一定是想利用我們去挾持蕭十一郎,所以她一定會讓蕭十一郎知道我們已在她的手裡。」
沈璧君道:「你想他會不會來找我們?」
風四娟道:「他一定會來的。」
沈經君道:「可是那個花如玉……。」
風四娘笑了笑,道:「你用不著擔心她,她又能對我們怎麼樣?……不管怎麼說她畢竟也是一個女人。……」
她臉上在笑,心卻在往下沉。
因為她知道女人對女人,有時比男人更可怕。
她實在想不出花如玉會用什麼法子來對付她們,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就在這時,這個會走路的屋子忽然停了下來。
屋子終於不動了。
但外面卻還是沒有聲音。
屋子裡更悶,本來嵌在牆壁上的一盞燈,也突然熄滅。
四下忽然變得一片黑暗,連對面的人都看不見。
風四娘只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到了一個不通風的墳墓裡,悶得幾乎已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反而希望這屋子能再動一動了。
可是這要命的屋子,不該動的時候偏偏要動,該動的時侯反而一動也不動。
風四娘忽然又笑了,別人連哭都哭不出的時候,她居然還能笑得出。
她笑著道:「現在我已看不見你了,你總可以鬆口氣了吧。」
沈璧君不出聲。
風四娘道:「你若是再這樣憋下去,說不定會憋出病來的。」
沈璧君還是不出聲。
風四娘歎了口氣。突聽一個人吃吃地笑道:「這真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人家不急你急伸麼?」
聲音是從上面傳下來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風也吹了進來。
屋頂上居然開了個小窗子,窗子外有一雙發亮的眼睛。
「心心」心心還在吃吃地笑個不停。
風四娘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挖出她這雙眼珠子。
心心笑道:「這上面的風好大,你們在下面一定暖和得很。」
風四娘咬了咬牙道:「你是不是也願下來暖和暖和?」
心心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下不去。」
風四娘道:「你不會開門麼?」
心心道:「鑰匙在公子那裡,除了他之外誰也開不了門。」
風四娘忍住氣,道:「他的人呢?」
心心道:「人還沒有回來。」
風四娘道:「為什麼還不回來?」
心心道:「因為他還要陪著別人找你們,他總不能讓別人知道,是他要你們走的。」
風四娘道:「他究竟想對我們怎麼樣?」
心心道:「他要我先送你們回家去。」
風四娘道:「回家?回誰的家?」
心心道:「當然是我們的家。」
風四娘道:「我們的家?」
心心輕笑道:「公子的家,豈非也就是夫人你的家?」
風四娘道:「我們怎麼去?」
心心道:「坐車去。」
風四娘道:「你不放我們出去,我們怎麼坐得上車呢?」
心心道:「現在我們就已經在車上了。」
風四娘道:「你們已將這屋子抬上了車?」
心心道:「一輛八匹馬拉的大車又快又穩,不出三天,我們就可以到家了。」
風四娘道:「要三天才能到得了?」
心心道:「最多三天。」
沈璧君突然呻吟了一聲,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沒有人能夠憋三天的,但若要她在別人面前方便也簡直等於要她的命。
風四娘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你難道要我們在這鐵籠子裡待三天?」
心心悠悠道:「其實這鐵籠子裡也沒什麼不好,你們若是餓了,我還可以送點好吃的東西進去,若是渴了,車上不但有水,還有酒。」
風四娘突然又笑了,道:「有多少酒?」
心心道:「你要多少?」
風四娘道:「有些什麼酒?」
心心道:「你要喝什麼酒?」
風四娘道:「好,你先給我們送二十斤陳年花彫來。」
一醉解千愁。
有時醉了的確要比清醒著好。
三十斤陳年花彫,用五六個竹筒裝著,從上面的小窗裡送了下來,還有七八樣下酒的菜。
竹筒很大,一筒最少有三斤。
風四娘給了沈璧君一筒,道:「一醉解千愁,若是不醉,三天的日子怕很不好過。」
沈璧君遲疑著終於接了下來。
風四娘道:「唱完這筒酒你會不會醉?」
沈璧君道:「不知道。」
風四娘笑道:「原來你也能喝幾杯的,我倒真還看不出沈璧君勉強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時候,老太君就要我陪她喝酒了。風四娘道:「你醉過沒有?」
沈璧君點點頭。
風四娘笑道:「你當然醉道的,常跟那個酒鬼在一起,想不醉都不行。」
沈璧君垂下了頭心裡又彷彿有根針在刺著。
她醉過兩次,兩次都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彷彿又吩見了他那淒涼而悲愴的歌聲,彷彿又看見用筷子敲著酒杯,在放聲高歌「暮春三月,草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人皆憐羊,狼獨悲愴,天心難測,世情如霜!」蕭十一郎,你不在我的身旁時,這世上還有誰能瞭解你的痛苦和寂寞?」
沈璧君忽然舉起了竹筒。將一筒酒全都灌了下去。
一個像她這樣的淑女,本不該這樣子喝酒的,可是現管他的!管他什麼淑女?
她這一生,豈非就是被淑女這兩個字害了的,害得她既不敢愛,也不敢恨,害得她吃盡了苦受盡了委屈,也不敢在人前說一個字,她看著風四娘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你不是淑女。」
風四娘承認「我不是,我根中從來也不想做淑女。」
沈璧君道:「所以你活得比我開心。」
風四娘笑道:「我活得比很多人都開心。」她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在問自已「我活得真比別人開心麼?」
她也將一筒酒灌了下去。
酒是酸的。
一個人是不是能活得開心也許並不在她是不是淑女。
風四娘道:「一個人只要能時常想開些,他活得就會比別人開心了。」
沈劈君道:「你若是我,你也能想得開?」
風四娘道:「我……」
她忽然怔住,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樣答覆。
沈璧君又吃吃地笑了,笑得比酒還酸,比淚還苦。
可是她卻在直不停地笑。
風四娘忽然又問「這次你著是找到了蕭十一郎,你會不會拋開切嫁給他?」
這句話她平時本來絕不會問的,但是現在她忽然覺得問問也無妨。
沈璧君還在吃吃地笑:「我當然要嫁給他,我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為什麼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
她不停地笑,笑忽然變成了哭,到後來已分不清是笑是哭?
這次若是找到了蕭十一郎她真的能嫁給她?
若是不能嫁,又何必去找?
找到了又如何?豈非更痛苦?
沈璧君長長歎息了一聲,人生中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你若一定要去想它,只有增加苦惱。
但你若不去想。也是同樣苦惱。
相見不如不見,見了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風四娘道:「你醉了。」
沈璧君道:「我醉了。」
真的醉了,醉得真快一個人若是真的願醉,醉得—定很快。因為他不醉也可以裝醉。
最妙的是,個人若心想裝醉,那麼到後來往往連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在裝醉?還是真醉?
風四娘坐了下去,坐在地上「我不喜歡楊開泰,因為他太老實,太呆板。」
沈蟹君道:「我知道。」
風四娘道:「但花如玉卻一點也不老實,一點也不呆板。」
沈璧君道:「他若真是個男人,你會嫁給他?」
風四娘道:「我不會。」
她忽然發現,你若是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那麼就算有別的男人比他強十倍,你還是會死心塌地地愛著他的。
愛,的確是件很奇妙的事,既不能勉強,也不能假裝。
沈璧君忽然又問「你是不是也想嫁給蕭十一郎?」
風四娘笑道:「你錯了,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他。」
沈璧君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因為他喜歡的是你,不是我。」她雖然還在笑,笑得卻很淒涼「所以你本來是我的情敵,我本該殺了你的。」
沈璧君也笑了。
兩個人笑成了一團,兩筒酒又喝了下去。然後她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事,說了些什麼話。
迷迷糊糊中,她們彷彿看見了蕭十一郎,蕭十一郎忽然又變成了連城壁,忽然又變成了楊開泰。
幾千幾百個蕭十一郎,變成了幾千幾百個連城壁、楊開泰。
到後來所有的人都變成了一個—花如玉。
花如玉微笑著,站在她們面前,笑得又溫柔、又動人。
風四娘掙扎著,想跳起來,但頭卻疼得像是要裂開一樣,嘴裡又乾又苦。
花如玉微笑道:「這次你們真的醉了,醉了三天三夜。」
風四娘實在不知道這三天三夜是怎樣過去的,但不知道豈非比知道好?
花如玉道:「幸好你們現在總算已平安到家了。」
風四娘又忍不住問:「誰的家?」
花如玉道:「當然是我們的家。」他笑得更溫柔:「莫忘記你已在很多人面前承認,你是我的老婆,現在你想賴,是更賴不掉的了。」
風四娘道:「我只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我將沈璧君騙來?」
花如玉笑道:「因為那兩個老頭子很不好對付,我只有用這法子,才能請得到她。」
風四娘道:「你想對她怎麼樣?」
花如玉道:「你猜呢?」
風四娘道:「難道你也想要她做老婆?」
花如五笑道:「對了,老婆跟銀子一樣,是越多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