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翠湖舊事 文 / 古龍
月影偏西,寒蟄悲泣,夜色被一股森涼陰黯的氣氛籠罩著。
抬轎已然去遠,趙子原忡忡望著手上的白色包袱出神,只覺腦中思慮紛雜,有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但他仍舊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斷思索這一連串匪可思夷的遭遇,卻始終整理不出一丁點頭緒。
正自忖思間,突聞宅院後園響起了一陣足步聲,趙子原意識到有人走到後院來了,此刻他立身的巷路,最易暴露目標,連忙閃身掠到石牆邊側,貼壁而立,那步音由遠而近,由朦朧而清晰。
趙子原凝神諦聽,察覺出足音甚是凌亂,而且輕重不一,顯然有二人以上同時走了過來。
一個沙啞的嗓聲從高牆後面飄至:
「老李,時候到了沒有?」
另一道低沉有力的聲音道:
「急什麼?堡主是怎樣吩咐的,你沒聽到麼?他要咱們在半個時辰後才將這物事推出大廳去,遲上一刻或快一些都不行,否則,嘿嘿,小心你我的腦袋。」
那沙啞的嗓音道:
「喝,你要甭拿這話來唬我,不說別的,單就這一宗事兒,便夠使人摸不著端倪了,真***不曉得堡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老李低叱道:
「別亂嚷嚷了,留心聲音太大傳到前面廳中,堡主行事一向沒岔兒,還有咱們操心的餘地麼?到時候儘管聽命動手就是啦。」
那沙啞的聲音道:
「咱王山從來都是聽你的,但目下你說這話,卻不能令我信服。」
那老李道:「有話直說,別拉花門兒了。」那王山道:
「你說堡主行事沒岔兒,那麼昨晚的事又該如何解釋?咱太昭堡銀衣隊傾師而出,圍殲香川聖女,卻教幾十個娘兒們打得兵敗如山倒,吃了這個敗仗,日後太昭堡這塊金字招牌,在江湖上還能混得開麼?」
那老李道:
「當時局面演變,實為意外,這是堡主過於低估聖女的實力,才會有此失著,此外武嘯秋及那白袍人突然出現,亦是堡主始料所未及……」
語聲微歇,復道:
「其實也難怪老弟你洩氣,那姓武的和自袍人乃是武林天字號的人物,且撇開不談,便是後來那姓趙的毛頭小子仗劍闖入,都構成了咱們莫大的威脅,目睹他那一套神乎其明的劍法,才知道我們這幾十年的功夫算是白練的了。」
那王山道:
「那小子的劍術果然霸道非常,老三、老六及老七都叫他給放倒了,依咱瞧,他的長劍路數似是……」
語猶未畢,突聞一道輕微的異響自近處亮起,那王山似乎有所警覺,立刻中止了話聲。
王山低喝道:
「誰?砌個萬兒!」
一道嬌脆的女子口音道:
「虎頭抱四六,弓把兒,華字行的,線上的朋友聽過麼?」
那王山吶吶道:「姑娘,你——」
那女子口音打斷道:
「合字莫要叭叭噪叫,你們且躺下歇一歇吧!」
那王山來不及再發驚叫,但聽得接連兩道悶哼響處,接著又是砰砰二響,牆外的趙子原心知他們二人業已被擺平了。
趙子原心中微凜,暗忖:
「這女子是誰?聽她語聲倒頗為嬌柔,怎地卻是滿口黑話?」
他滿心驚訝,堪堪拔足躍過牆頭,人眼處,一條窈窕黑色人影在天井中一閃而過,瞧那淡淡的一抹背影,分明是個女子。
躍落實地,只見兩個身著銀色大氅的彪形大漢橫躺在地上,早已吃吃人點上了啞穴。
趙子原立即就認出二人乃是太昭堡的銀衣隊員,只不知他倆躲藏在此計議些什麼?那出手點倒這兩人的女子又是誰?
他來不及轉念多想,縱身繞過天井,回到原來藏身的地方,刻前香川聖女所托交的包袱仍在原處。
眼下他手頭已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白布包,而且都必須在同一時間將它擲進廳中,縱然他疑團滿腹,卻也不好背著人家打開包袱瞧個究竟。
從透著昏黃色燈光的窗隙望進去,那老態龍鍾的掌櫃老頭首先映人趙子原的眼簾——
那店掌櫃斷續的聲音道:
「……要等到真相大白,委實渺茫得緊,況且我這老頭一大把年紀,還有多少年好活?你們知道老夫是當年目擊者之一,想來亦不會讓我安安靜靜度過餘生……」
他說話時,眼睛眉毛都擠在一起,額上及眼角的皺紋條條可數,流露出一種難言的蒼老意味。
甄定遠冷笑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
店掌櫃默默忖思一下,視線落到司馬遷武身上,道:
「這少年乃司馬道遠之後,當年那一樁公案,他雖則渾然不曉,將來若與姓謝的敵對時,極有可能與你等站在同一陣線上,現在你可以先讓他走吧?」
甄定遠猶未作答,那黑衣人已自搖頭道:
「不行」
店掌櫃道:
「謝金印有意替司馬一門留下這個後人,難道你倒要趕盡殺絕麼?」
黑衣人陰**:
「正因姓謝的是有意留下這個活口,老夫才要將他留下。」
司馬遷武插口道:
「未將事情始未弄個明白之前,區區亦決計不走,閣下大可放心。」
黑衣人嘿然冷笑一聲,未嘗置答。
店掌櫃道:
「看來今夜爾等就不會放過我了,是也不是?」
甄定遠道:
「嘿嘿,你自問能與咱們三人相抗麼?」
店掌櫃哈哈大笑道:
「二十年前在翠湖堤岸,甄堡主當著謝金印面前,說的也正是這句話,想不到姓謝的倒還是個人物,當場就回敬了尊駕一句,你可還記得?」
甄定遠道:
「你的記性太好了,記性太好跟指甲過長一樣,有時會惹麻煩的,老頭你在活一輩子,竟不能省得這個道理,老夫真為你惋惜。」
店掌櫃直若未聞,淡淡道:
「姓謝的一字一語的說:『天下若有人能與你們三個相抗,那就只有謝金印一人了!』哈哈,我引述得不錯吧?可惜我沒有他那等豪氣,自然也沒有他的實力……」
黑衣人道:
「你還是爽快些將所見所聞,全都說出來吧——」
店掌櫃臉色變得沉重無比,仰首望著屋頂,負起雙手在廳中來回踱著方步,似乎在有心回憶一件往事。
未了,他停下足步緩緩說道:
「這是一件絕世秘密,其中牽涉甚廣,若全部抖露,只怕天下武林情勢,甚至國事都將為之改觀,而且今世上也只有老夫洞悉此中最大陰謀……」
窗外的趙子原聽他說得如斯嚴重,心中不覺一陣狂跳。
店掌櫃道:
「老夫一生為此事,曾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出塞外,遠適異國,為的便是要查訪真相,將其公諸天下——」
說時情緒甚為激動,好一會才逐漸恢復平靜。黑衣人冷笑道:
「如今你終於如願以償,死也可以瞑目了吧?」
店掌櫃不答,逕道:
「那時職業劍手謝金印在江湖上聲名狼藉,人人對他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老夫更不恥他的為人,一日,我因事星夜路過翠湖,不期瞧見湖中一隻畫舫上,掠起一條人影……」
他頓了頓,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接道:
「那人幾個起落便縱到湖邊堤岸,老夫與他打了個照面,脫口叫道:
「麥大俠!」
「此人正是槍法獨步天下、望重一時的金翎十字槍麥斫,他神色頗為倉惶,只對老夫拱了拱手,一語不發繞了過去。
「這時天空閃電交擊,老夫一眼瞥見他懷中抱著一個稚齡嬰兒,正自錯愕間,忽聞一道沉重有力的聲音傳至:「呔!那廝慢走一步!」
「麥斫聞聲頭也不回,驀地解下背上所繫的十字槍,拾起槍尖往懷抱中的嬰孩刺去——
「老夫目睹他居然向一個無知幼兒下此毒,一怔之下,忍不住衝口大吼一聲,說道:
「麥大俠,你——你作什麼?」
「我一步躍前,手起掌落,麥斫為了招架老夫一掌,槍勢緩了一緩,這會子,一人如飛趕將過來,麥斫匆匆將嬰兒往地上一放,往西堤直奔而去……」
趙子原聽到這裡,漸起狐疑之念,暗忖:
「這事怎地把麥斫也扯進去,如店掌櫃所言屬實,麥斫定必是個問題人物無疑。」
黑衣人冷笑道:
「你生性喜歡多管閒事,終必要自嘗惡果。」
店掌櫃沒有答理,續道:
「是時我尚不知那後來出現之人便是謝金印,他打量了老夫一眼,道:
「有煩足下代為照顧這嬰兒……」
「話未說完,人已走得不見蹤影,老夫窮極一生,幾曾見過這等高明的輕功,不覺俯首沉思此人的來歷,忽然近處又是一陣輕風吹起,一抹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逝,那身形快得簡直使人無絲毫捉摸的餘地。
「老夫大驚之餘,順手推出一掌,孰料掌勁卻有若泥牛人海,全無動靜,再一定眼瞧時,只見地上空蕩蕩的,那猶在襁褓中的嬰兒,竟於顧盼之間,自老夫眼前消失了……
「一連串的變故,登時使我驚得呆了,老夫在周圍轉了數轉,始終未再見到那嬰兒的蹤跡。
「天色黑如濃墨,老夫滿腹疑慮往前疾奔,突然一陣馬嘶聲響起,回首一望,一輛篷車直馳近來,車頭坐著一個頭戴斗笠,肩上披著一件大氅的駕車人,兩道冷電般的眸子正緊緊盯在老夫身上。
「我駭訝交集,暗道這輛篷車彷彿自天而降,車廂四周緊扣著的灰色篷布,透個一種說不出的神秘可怖氣氛!
「那駕車人一揚馬鞭,冷冷道:
「老兒,你在湖邊盤桓不去,莫非在尋找什麼?」
「老夫呆了一呆,道:
「老朽找一個稚齡嬰兒——」
那車伕冷笑道:
「很好,你試著到陰間地府去找尋吧!」
「老夫聽他語氣不懷善意,正自提神戒備,車簾不知何時已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披散著長髮,幽靈似的蒼白面龐!」
「這是一張慘白毫無血色,只有在夢中才能出現的面孔,老夫一瞥之下,立時為之倒抽一口寒氣——
「那幽靈似的臉龐開口道:
「萬老,你下去對付此人如何?」車廂中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道:
「時候緊迫,老夫行動不便,還是你下手吧。」
那幽靈般的女子歎一口氣,道:
「女人的心腸是最軟的,我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弄死,怎能親自動手?」
「她自懷中掏出一條羅絹,輕輕抖了抖,一股異樣的香氣撲鼻而至,老夫察覺有異,厲聲吼道:
「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這麼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實那羅帕所散發的香粉雖然有毒,我依舊了然無事,只因我早年曾誤服蠍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軀,但當時情勢卻迫得我不得不如許裝作。
老夫閉目裝死,耳聞足步聲起,一人走到切近。
那女子的聲音道:
「嬰孩除去了沒有?」
「一道沙啞的嗓子支吾道:
「老夫不及下手,姓謝的已追了上來,奇怪,姓謝的劍下連殺十七人,卻留下了這個活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時那低沉的聲音道:
「謝金印一生殺人無數,總不會忽然起了惻隱之心吧?此舉豈非大是有違職業劍手的本性?」
那沙啞的嗓子道:
「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將傾盆而降,形勢對咱們頗為有利,饒有姓謝的功力蓋世,勢必落在網中,嘿,他剛殺了十數人,絕對料不到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那女子道:
「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劍,你可都帶了?」
「那沙啞的嗓子道:
「三隻寶劍都在我身上,麥某這就設法上前將姓謝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劍類打滾,這三把劍子正好讓他送終。」
那女子道:
「事不宜遲,你得抄小徑走在謝金印前頭才行,按照預訂計劃,甄定遠和武嘯秋也該等在那裡了,此外還有一人……」0
話說到中途,突聽那車伕高聲道:
「這老頭是在詐死!」
「原來老夫竊聽他們談話,心中凜然駭,不禁形諸於色,如此一來可大露出破綻,那車伕喝聲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彈起,拚命向右邊竹林掠去,等到對方數人發覺時,我已奔出十丈有遠。
「老夫情知對方絕非易與之輩,既然讓我得曉他們的陰謀,勢必要殺我滅口,遂一味狂奔,只望能進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線生機。
「耳旁車聲轆轆,那車伕竟駕著馬車直追上來,眼看逃進竹林無望,只得沿著湖岸奔掠,最後篷車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來深諳水性,這一人水,但覺冰涼沁骨,身子直沉湖底……」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朦朧中彷彿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動,醒來時,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葉小舟上。
「一個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臉上卻籠罩著一層幽怨與淒哀。
那唱工見老夫醒來,啟齒道:
「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時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個小謊:
「我,我在湖邊漫步,不慎失足墜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適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麼?」
那唱工緩緩道:
「賤妾所瞧見的情景卻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後面緊追著一輛篷車,後來只聽得撲通一聲,你已躍身入水,那車伕駐馬觀望了一陣子,大約以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轉車頭而去,賤妾遂搖舟過來,將你撈起……」
「老夫試著爬將起來,道:
「老朽投水並非被逼處此,其實老朽與那追趕之人動起手來,勝負猶未可知呢,一心想脫離他們的視線,想不到反而因此幾乎送掉一條老命,有謝姑娘搭救……』
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簌簌流下眼淚,道:
「我能夠救得你的性命,卻無法使外子死而復生。」
「老朽望著她雙目淚光瑩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際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著一人,週遭血漬斑斑,怵目心驚。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動也不動,分明死去多時。
「我視線掠過死者的臉孔,失聲道:
「這個人不是號稱關中第一劍手的喬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無言點一點頭,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斷地用著抖顫的玉手,輕輕愛撫著喬如山冰冷僵硬的臉頰。
「喬如山雙目雖然圓睜著,但他自然再也不會有任何知覺感受了。
老夫吶道:
「江湖盛傳喬如山與前太昭堡主趙飛星愛女芒蘭結為連理,然則姑娘竟是趙堡主的千金了?令夫君怎會被殺於此?」
「那唱工芳容慘變,喃喃自語道:
「如山不會死的……沒有人能夠殺……殺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職業劍手的資格,還有誰……能夠阻……」
「老夫直聽得有若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當對方身遭慘變,哀勵過度,故此會語無倫次。
趙芷蘭面向我厲聲又道:
「老丈你可見過這麼一個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樂絲毫不形於色,既不懂得什麼是人性,也不知曉什麼是感情,他殺人之後無精打采,只因他是為了銀兩殺人,認為那是無聊的事,而不是因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這種人你可見過?」
我搖搖頭,道:
「姑娘刺激過甚,還是休歇一會再說話罷。」
「趙芒蘭默然不語,老朽見她臉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當下不再則聲,兩人就這樣面默默坐著,中間橫躺著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對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過。不頃,趙芒蘭美目一轉,低道:
「那輛篷車又轉回頭了,老丈若欲避開他們耳目,暫且進船艙裡頭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慮,快步走進艙中,將燈光吹熄。
芒蘭抱起木琴,調弄幾下,纖指一撥一彈,叮叮聲起,她隨著悠揚的琴音,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
「傷感似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橫,淒槍惟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
「夜風在湖上呼嘯,琴音在舟中絛繞,芷蘭口中唱出的歌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淒涼。
「琴聲嘎然而止,寂靜了片刻,她繼續用著一種悲怨已極的低音唱道:
「……不比那雕樑燕語,不比那綿樹鴛啼。……郎君離妾遠去,知他在何處愁呼?……」
「唱完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聲。
「半晌過後,琴聲又「叮咚」地響起來,音調卻是愈發低沉,老朽聽著聽著,一顆心子彷彿也隨之沉了下去。
我心中想道:
「這位趙姑娘對她的夫君一片癡情,什麼人竟將喬如山擊殺於此,下手未免太狠了!』
「正忖間,遠方岸上一道粗啞的嗓子喝道:
「冒黑豈可撐舟,姑娘請將小舟靠岸邊來——」
「老夫自矮窗望出去,但見那輛灰篷馬車停在西岸,喊話者正是那頭戴竹笠,態度橫蠻的車伕。
「『唉乃』一聲,芒蘭點起竹篙,小舟朝湖岸蕩去,老夫無法洞測她心中所想,不覺大是緊張。
「靠岸後,那車大上上下下打量了芒蘭好一忽,道:
「姑娘懷抱木琴,敢情是個唱工,刻前你有無見到一年約半百的老頭投身躍人湖中?』芷蘭輕搖螓首道:
「沒有啊。』
「那車伕視線落到舟上的屍身,皺眉道:
「『這死者是什麼人?』
「芒蘭低道:
「先夫才遇害不久,若無他事,我要將船搖開料理喪事去了。』
竹篙一點,正待將小舟盪開,那車伕喊道:
「慢著——』
「他身隨聲起,雙腿一縱,撥離車台直往小舟射來,勢子極為迅速,在身子未落到舟裡之前,手臂一舒已自疾探而下。
「主蘭抱著木琴急退兩步,舟身一陣搖晃。
「那車伕一抓這勢全無阻滯,直若蒼鷹抓小鳥一般,芷蘭一退再退,最後退到船頭邊緣,手腕已被對方五指牢牢扣住。
「車伕不料自己會如此輕易得手,錯愕道:「『你,你不會武功?』芷蘭冷冷道:
「『足下乃堂堂大丈夫,居然向一介弱女下手,傳開出去不怕貽人笑柄麼?……』
「車伕冷笑一聲,道:
「『這話也許難得倒那些自命俠義的人士,可惜我卻不吃一套。』
「手上五指一緊,芒蘭血脈頓時滯而不暢,似若萬蟻啃嚙,霎時之時,香汗自額上涔涔澆下。
「藍蘭一咬銀牙,道:
「『先夫屍骨未寒,你便對賤妾一再欺凌,莫非以為弱室可欺,竟出……』
車伕截口打斷道:
「『姑娘口舌倒是鋒利得很,我問你,小舟上一總有多少人?』
「芷蘭道:『除了賤妾與先夫外,還有誰?』車伕呶呶嘴唇,道:「『舟艙裡呢?沒有旁人藏在裡頭?』
「芒蘭鎮靜如故,道:
「大爺上舟後,便一再苦苦逼問,將賤妾弄得糊里糊塗,你莫要忘卻我只不過是個唱工而已,先夫屍首未收,眼下正愁喪費無著,爺台可願聽賤妾唱只曲子,也好請賞賜幾枚子兒。……』
車伕道:『瞧來不讓姑娘多吃點苦頭,你是不會實說的了。』
「說著手底猛一加勁,內力暴發,芷蘭嬌軀搖顫不已,竭力咬牙忍住痛楚,始終閉目不語。
「老朽在篷內瞧得怒火填膺,一口熱血直衝上來,再也不逞顧及其他,當下大吼一聲,一步飛躍出艙。
「撲近車伕身側時,老夫毫不留情出手搶攻,雙掌連翻間一口氣攻了五招,那車伕功力並不如何了得,掌力連封帶打,姿勢拙劣,到了第六掌上,被老夫一招「白駒過隙」輕易將他逼退時足步甚重,舟身晃蕩不止。
「老夫戟指怒喝道:
「好可惡的奴才,竟然狠下心腸,向一個未亡人下此辣手,真是死有餘辜了!』
「那車伕得意地笑道: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嘿嘿,誠然一點不錯,鄙上早就料到老頭子你若躲在艙裡,見到這位姑娘代你受罪,定必不會坐視不救,嘿,果然你現身了……』
「我當場怔住,道:
「『怎地?這是貴上的主意?」
「車伕道:
「『直到現在你才知鄙上之能麼?你若妄圖與他作對,不啻以卵擊石,奉勸你還是束手就縛吧!』
「我故意冷笑道:
「就憑你那幾手也想將老夫留住?舟上地方大小,咱們到岸上放對去。』
「老夫之意乃是惟恐殃及池魚,出掌不慎致累及姑娘受傷,故不管對方反應,當先縱身岸邊。
「那車伕繼續跟到,老夫不由分說,舉掌當胸朝對方劈去,對方武功平庸,僅能見招拆招,一味退守而無法還擊,不到三五招,便被我迫得手忙足亂。
「我先心戀戰,一意速戰速決,是以出掌更見辛辣,期於數招之內將對方斃於掌下。
「這會子,篷車內忽然傳出那慵倦的女子口音:
「馬驥,敵手所走的全是內家路子,你必須施展短程貼身攻撲手法,爭取主動,方能化危為安。』
「老夫私心大為震駭,貼身肉搏正是我的弱著,那車中人一語競能指出關鍵所在,閱歷之豐,顯非一般。
「那車伕馬驥立刻改變打法,擰身貼向老夫近前,騰挪點打,迫使我掌上威力無法發出,情勢隨之改觀。
「車內那女子續道:
「這手『分花拂柳』並非妙著,不如改用『葉落歸根』取敵下般,下去該是『繁星點點』,糟老頭子就得躺下了!』
「老夫愈戰愈驚,篷車中那女子所說數招,當真已將上乘武學發揮到了極致,馬驥得其指點,居然將我迫得連連倒退,招數完全施展不開,一時之間,主客易勢。
「本來我還留有絕著殺手,非至萬不得已時不欲使出,等到馬驥攻出『繁星點點』一招時,情勢發發可危,老夫情知非展絕招不可了,當下大吼一聲,右掌陡然自死角翻起,內力盡吐。
一道冰冷喝聲適於此際響起:
「兩位在此吵鬧不休,擾人垂釣清興,真真可哂!』
「話聲亮起就在切近,但老夫正與馬驥殺得難分難解,怎會就此罷手,說時遲,那時快,陡聞『嘶』地一聲怪響,一條長達五的魚竿居空一拋,成一弧形飛快朝馬驥當頭落下……
「那竿頭銀色的釣線上繫著一枚小鋼鉤,竿影未至,小鋼鉤忽的竟先向馬驥的臉上鉤到。
「馬驥怒罵一聲,伸掌便往鋼鉤揮去,誰料那鋼鉤去勢,突又倒捲回來,鋼絲銀線恰恰將他的雙臂纏住。
「定睛一望,湖岸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頭戴笠帽,身著蓑衣,年約六旬,白髯蟠然的老翁!
「那漁翁嘻嘻笑道:
「釣魚不著,竟釣到了一隻四腳大蟲,這一晚垂釣工夫倒也沒有白費。』
馬驥滿面漲成通紅,喝道:
「釣魚的!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還不快將釣竿收回去!』
「那漁翁道:
「『姜大公釣魚,願者上鉤,方才叫你住手不聽,分明是自願被釣,我怎能輕易把釣到的獵物放了?』
「說話問仍自嘻笑不已,絲毫不有溫怒之色。
「篷車內慵倦的聲音道:
「東海漁夫乃世外高人,何必與奴才一般見識?』
「那漁翁聳聳肩,道:
「衝著你家主人這句話,咱老漁夫若再與你計較下去,豈不落得小家氣了,去罷——』
「一提釣竿,鋼鉤平空反繞兩圈,那纏住馬驥雙臂的鋼絲微鬆,馬驥一個立足不穩,仰身向後跌一跤。
「馬驥惱羞成怒,咆哮道:
「老漁夫!你不要命了!』
「那漁翁神色一沉,雙目之中陡然射出兩道精光,直盯住馬驥,須臾,突地仰天大笑起來。
「馬驥道:
「『你笑什麼?』
「那漁翁道:
「『笑你見識大少,笑你閱歷太差。』
「馬驥哼了一哼,猶未來及開口,那漁翁微微向前跨上一步,伸手指了指站立一側的老夫,道:
「你可知曉站在眼前的老人是誰麼?』
「馬驥斜倪老夫一眼,不屑地笑道:
「『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我可懶得管他到底是何許人。』那漁翁冷冷道:
「適才你那一招點點繁星高明則高明了,但對方一記『散沙手』如果使出,只怕你縱有令主人在旁指點,亦難以保全雙手!』
「馬驥驚疑不巡,脫口道:『散沙手?!他是……他是……』霎時他身軀連退三步,滿露不能置信之容。
「篷車裡那慵倦的女子聲音道:
「『東海漁夫,你先瞧向這邊來——』
「篷布無風自動,接著被拉起一角,一隻白如蔥玉的手臂,自篷布縫隙徐徐伸露而出。
「漁夫電目一瞥那手指上所戴的一隻綠色戒指。猛地倒抽一口寒氣,半晌始又恢復常態。他平靜地道:『這玩意兒倒也嚇不退我。,
「車內那女子將臂收回,道:
「『你既然執意要攪此趟渾水,可莫怨我心狠手辣了。』
「此刻前方漆黑的天空倏地升出一朵彩色鮮艷的煙火,那火焰在半空一爆,瞬又熄滅。
「馬驥低呼道:
「西堤發出訊息,點子早該到了,莫非有變故不成?』
「車中那女子急促地道:
「『快策馬奔車,趕到西堤去……』
「馬驥喏了一聲,迅速坐回篷車右首的御馬位置,一揮馬鞭,馬兒揚蹄起步,沿著湖岸疾馳而去。
「那漁夫遙望篷車漸去漸遠,喃喃道:
「『這夥人退得如此匆遽,還有另一夥……對了,另一夥是從西岸繞過去的,事態是愈來愈複雜了……』
「老夫朝那漁夫躬身一揖,道:
「閣下拔刀相助,老朽……』
「那漁夫擺擺手,微笑著將頭上及身上的青箬笠帽及蓑衣脫掉,露出一件補釘百結鳩衣來。
「我震驚得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失聲道:
「『丐幫,天啊……緣何你又要打扮成如此模樣,冒充東海盜夫?……』那人將釣竿一丟,道:『說來話長,我有急事必須先行一步,就此別過——』
「身形一飄,轉瞬已掠到十丈之外。
「老夫心頭疑雲重重,直若墜入五里迷霧之中,只是意識到前面必有驚人大事行將發生,遂不再稍事逗留,別過趙姑娘,展開輕功直奔翠湖西堤。
「我一路疾奔,黝黑的長空壓得我透不過氣來,雷電閃擊不停,天空已自浙漸下起大雨來。
「到了西堤附近時,老夫全身被雨水淋濕,簡直成了一隻落湯之雞,只好尋個避雨處歇下來。
「忽然長空電光一閃,大地為之一亮,老夫瞥見不遠處赫然站著四五個人,其中一個便是謝金印!
「老夫正待移身上前,無意中一回首,突見一條纖小的女人身影冒雨疾奔而至,煙雨濛濛中,依稀可辨來者是趙姑娘。……」
店掌櫃一口氣說到這裡,停歇了一下,廳中諸人都聽得人神,從頭至尾竟無人打岔。
司馬遷武情不自禁問道:
「老丈,後來呢?」
店掌櫃面上神情古怪,久久不語。
甄定遠冷笑道:
「依老夫瞧,你也不用再敘述下去了,這番敘述壓根兒沒有一句是真話!……」
店掌櫃翻眼道:
「老夫憑什麼要造假?前面那一段只不過是個楔子而已,故事的關鍵還在後頭——」
甄定遠眼色陰晴不定,打著詢問的目光望向狄一飛,又回首瞧著內房,面上微露焦急之色,似乎有所等待。
趙子原瞧在眼裡,心子微微忖道:
「姓甄的神色不定,莫不成是在等待什麼?現在已經過去半個時辰,我到底要不要將手上這兩個白布包擲進大廳呢?」
他心中十二萬分願意諦聽店掌櫃續說下去,奇怪的是那店掌櫃卻不再往下續說,抬首之際有意無意地瞥向窗外屋簷。
趙子原恍然若有所悟,默默道:
「是了,敢情那店常櫃也在等這包袱,揣摩情形我除了將布包擲進之外,是別無選擇了。」
廳中那黑衣人轉首朝店掌櫃道:
「你願不願將當夜所見所聞說完都沒有關係,反正老夫已能確定你是何人,你是瞎子聞臭,離死不遠了!」
店掌櫃神色洋洋不變,道:
「既然閣下認為我性命只在旦夕之間,何吝於將真面目示露於人?」
黑衣人未予理睬,逞道:
「甄堡主,這老頭交給你吧。」
甄定遠遲疑一忽道:
「掌櫃的,此宅注定是你葬身之處,你還要存什麼指望麼?」
說著露出一種邪毒笑容,方欲發掌出擊,那店掌櫃卻搶著先發制人,倏地一掌擊出,發掌之際,毫無風聲飆響,似是勁道不足。
甄定遠卻是個識貨行家,他見對手此掌軟綿無力,情知必有奧妙,遂側身讓過此掌,緊接著雙足微錯,迂迴自左側繞到店掌櫃身後,右手往對方背宮按去。這一手按出,生似毫無阻滯,店掌櫃傾身往前便倒——
甄定遠見那店掌櫃如此容易便被收拾下來,眼中不由掠過一抹驚疑的神情,陰笑道:
「少裝作了,你重彈這出老調,老夫豈會受騙……」
話猶未盡,陡聞「砰」一大響亮起,一物自廳外拋進,落在諸人面前,凝目一望,卻是一個白色大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