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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神秘篷車 文 / 古龍

    狄一飛沉聲道;

    「和尚你度德量力,能夠代姓顧的出頭麼?」

    一夢禪師正容道:

    「施主足踏佛寺,行為跋扈之極,顯是未將老衲放在眼裡——」

    狄一飛仰首大笑道:

    「狄某何嘗將什麼人放在眼裡過,大師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一夢雙目一張喝道;

    「住口!」

    狄一飛忍不住道:

    「看來咱們先得幹上一場了,你吃我一掌。」

    單掌自左而右劃了個圓弧,徐徐推出。

    他出掌毫無半點聲音,像似勁道不足,一夢禪師神色卻陡地一變,雙方這一掌虛實難分,的確令他大為吃驚。尤有進者,狄一飛一掌尚未擊實,空出的一手居胸一衝,虎虎又發出了五招,速度之疾委實元以倫比。一夢禪師並未出掌封接,他足踩九官方位,待得對方五招發盡,適好踏回到原位。

    他步法輕靈已極,就恍如立在原地未動一般。

    狄一飛冷冷道:

    「和尚你何庸以虛避實,不敢與狄某正面敵對麼?」

    一夢禪師道:

    「老衲如不出手,施主想也不省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了!」

    他雙眉陡然軒飛,雙掌一合,平推而出。

    狄一飛道:

    「這還像話些。」

    左掌一橫,右手一顫,斜斜反擊而上,炬料一夢禪師掌至中途驟然變招,那招式之奇,力道之重,直是神來之作。

    狄一飛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撤掌避開。

    一夢禪師道:「如何?」

    狄一飛哂道:

    「和尚你先別得意,狄某避你一掌,下面猶有殺手尚未使出呢。」

    一夢禪師道:

    「那你還等什麼?」

    狄一飛冷笑一聲,揮掌就要擊出,驀然間,顧遷武一步跨了上來,道:

    「禪師且請退下,此人既是衝著小可而來,由小可與他單獨解決便了。」

    狄一飛道:

    「如此倒省得狄某多費手腳。」

    他回首朝身後立著的六名銀衣漢發號施令道:

    「侯廣,聞聲平,你倆分別把守廟殿左右,提防姓顧的打不過便行逸走……」

    當首兩名銀衣漢子喏應一聲,分別往左右躍開,立身在大殿兩側,其餘四名漢子則一字排開,擋在殿門當口。

    顧遷武朝右側一名銀衣漢子道:

    「聞聲平,你還認得顧某麼?」

    那銀衣漢子面無表情道:

    「當然認得,從前你是咱們銀衣總領,目下則是甄堡主所欲緝拿的人犯!……」

    顧遷武道:

    「顧某不願長久滯留於太昭堡,是以留箋向甄堡主辭卸銀衣隊總領就逞行離開,不料竟招致他的猜忌,甄堡主為人陰險殘暴,勸你還是步顧某之後塵早早離去,否則遲早必有不豫之禍加身。」

    那聞聲平微微動容,立刻又道:

    「日前甄堡主嘗言,你於五年前來到太昭堡受聘為銀衣隊總領,與姓趙的小子一樣,為的也是臥底而來——」語聲頓了頓,復道:

    「堡主既有命令下來,咱們只好對你得罪了。」

    顧遷武道:

    「聞聲平你未加入太昭堡銀衣隊前,在江南武林亦是有頭有臉,稱雄一隅的人物,緣何卻甘心蟄伏人下?此外候廣、熊經年都是……」

    狄一飛自旁打斷道:

    「姓顧的,你廢話說夠了沒有?」

    顧遷武沉道:

    「你等不及要動手了麼?」

    狄一飛更不打話,雙掌並舉而起,掌心逐漸泛青!

    顧遷武一瞥之下猛然向後倒退一步,失聲呼道:

    「青紋掌?」

    狄一飛狂笑道:「你自作了結吧。」顧遷武雙目一揚,道:

    「青紋掌也算不得什麼?」

    一旁的一夢大師神情卻已變得沉重,心中忖道:

    「青紋掌?……青紋掌?……然則眼前這姓狄的是來自漠北了,不知他和漠北那功力高不可測的第一人嵐法王有何關連?」

    這時候,大漠怪客狄一飛對著顧遷武發出了「青紋掌」!

    只見他身形騰空而起,雙掌下切,一股陰風寒氣由那泛著不正常顏色的掌心絲絲透出,有似絲螺迴繞,更像水起漣漪,湧出一圈一圈青紋,那寒氣每湧出一圈,便往敵手移近一分。

    到了湧出第五大圈後,一掌已逼近顧遷武身前不及三尺,成了混飩一片,青氣濛濛吞吐不止。

    趙子原睹狀,情不自禁驚呼出聲,他知那狄一飛一身功夫甚是出奇,卻不想會出奇霸道一至於此。

    青紋掌力迅即湧至,顧遷武毫無考慮的餘地,甚至連緩一緩,拖一拖都絕無可能,他開聲吐氣大喝一聲:

    「嘿!」

    陡然他全身衣袍呼地鼓漲起來,真氣沉凝不散。

    顧遷武不退反進,身形亦自疾衝而起,幾乎在同一忽裡,他單掌當胸一切,一招「六丁開山」橫推過去。

    他這一掌「六丁開山」無異推出了一記千斤之桿,對方掌力微微窒了一窒,霎時又湧了上來,顧遷武在空中跨行數步,身形冉冉下降,雙掌連揮一路打將下來,直到落地。在這片刻間,他已和「青紋掌」正面碰上十餘掌了,著地之後他身軀依然穩立有若磐石!

    趙子原在一旁看得呆了,忽聞一夢禪師低聲道:

    「阿彌陀佛,武林中又多了一個青年不世高手了!」

    狄一飛怔怔立在當地,似乎想不通自己的「青紋掌」怎會一擊罔效?驀地他仰天大吼一聲,掉頭牽馬出寺而去。

    六名銀衣漢子面面相覷了好一忽,也相繼牽馬退出,顧不得外頭那傾盆大雨,縱馬如飛馳去。

    一夢禪師低呼一聲,道:

    「小施主好厲害的六丁開山。」

    顧遷武不在意地笑一笑,道:

    「好險,好險!」

    趙子原道:

    「顧兄武功原來如是高明,以前可把小弟騙慘了。」

    顧遷武尷尬地笑笑,道:

    「小弟著實有難言之隱,在太昭堡裡不得不收斂鋒芒,裝做不甚會武,以免啟人疑竇。」

    趙子原心道:

    「難言之隱?我自己又何嘗沒有難言之隱,看來人與人相處,欲剖心互視,推誠相見,是很難很難了。」於是不再發問。顧遷武道:

    「方纔那姓狄的其實並未落敗,只是他自以為可勝的青紋掌被我破去,一時難堪無顏,是以才匆匆退走……」

    一夢禪師頷首道:

    「事實如此,狄姓施主武功怪異非常,過後只怕還會再來。」

    趙子原忽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語道:

    「奇事,天下哪有如此奇事?」

    顧遷武錯愕道:

    「兄弟你怎麼了?」

    趙子原道:

    「那狄一飛生像與甄定遠關係非淺,曾為甄堡主奔波收羅三把斷劍,復受聘為太昭堡銀衣隊總領,但小弟又親眼見到他與留香院武嘯秋暗通聲息,欲謀不利於甄定遠,此人騎牆左右,兩面討好,其中定有什麼奇特陰謀!」

    當下遂將自己在荒野茅屋內的所見所聞,一一具述出來。

    三人商討一番,料定狄一飛必然再來,而且甄定遠既察知顧遷武潛居此寺,焉能輕易甘休,顧、趙二人乃與一夢禪師辭別,離開廣靈寺。

    顧遷武與趙子原冒雨走了一程,因兩人去路各異,遂分手而行……

    這一路雨點下得更大,煙雨濛濛壓住半天邊角,順著蕩蕩的風勢來得排山倒海,風雨沒停,而黑夜是愈來愈晏了。

    灰雲飄過來,一陣猛密的雨粒刷辣辣地打在趙子原身上,風雨遮住天,彌住地,使人覺得週遭除了慘黯之外再也沒有旁的。

    趙子原一身已遭雨水淋成了一隻落湯之雞,他望了望迷茫的遠方,迷茫的霧山雲樹,喃喃自語道:

    「雨太猛了,北方的天氣就是這麼陰晴不定,適才我原該在廟裡避避風雨再行趕路的……」

    又走了一晌時,雨勢略為收斂了些,風也不像飛霜降雹般的刺骨貶膚了。

    就在這片昏晦裡,趙子原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格格軋軋的車輪聲,耳畔一道冷冰的聲音道:

    「快閃開,你作死麼?」

    趙子原回頭望去,只見道一輛篷車直馳近來,車頭端坐著一名御車者,兩道冷電般的眸子正緊緊盯在趙子原身上!

    趙子原霍然一驚,暗道此輛篷車彷彿自天而降,到了背後自己猶未發覺,雖說雨聲暄嘩,但車馬馳行怎會連一丁點聲音也未發出?

    那坐在車頭駕馬之人斗笠罩去大半,只露出前額與一對明晃晃的眼睛。

    錯身之際,那人上拉韁轡,篷車在趙子原身側停了下來。

    那人冷冷道:

    「小子你大雨夜失魂落魄地在路上閒蕩,這條路可教你買下了麼?篷車不用通過啦!」

    趙子原見對方口氣不善,心中不禁有氣,道:

    「區區分明行在路旁,這條路不是區區買下的就不能走麼?」

    那人不屑地冷笑道:

    「恁地?你阻身於道中猶要強詞奪理?」

    趙子原道:

    「到底是誰強詞奪理,咱們心裡有數。」

    那人尖聲道:

    「小子你嘴底下硬得很,我倒要稱稱你有多少斤兩。」

    言訖,輕輕一揮手臂,破空三點寒星疾如閃電般直襲趙子原咽喉。

    這下變生倉促,趙子原萬萬料不到對方會在三言兩語間向自己突施暗襲,抑且下手又如斯狠毒,雙方距離既近,三點寒星來得又突兀無比,令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趙子原情急智生,雙手猛可往後一屈一甩,同時間身子一下子便摔到地面,貼地仰臥——

    「嗤、嗤、嗤」,三支細如牛毛的鋼針正好好自他肚皮上飛閃而過,落於路左道上

    那人一怔,道:

    「小子,原來你也不簡單啊。」

    趙子原臉色一沉,道:

    「尊駕竟敢暗箭傷人……」

    他下意識凝目一望落在地上的三點寒星,見鋼針雖是細小,針頭上卻是烏墨無光,顯然喂有劇毒。

    趙子原凜然一驚,忖道;

    「這陣毒針與那殘肢紅衣人口裡所吹,使人防不勝防的毒針完全一模一樣,莫非針頭上喂的也是馬蘭之毒?」

    旋又暗忖:

    「但是馬蘭之毒據說是水泊綠屋獨有的毒藥,眼前這駕車人為何也便用此類毒針?……」

    正忖間,車篷裡面忽然亮起一道慵倦的女人聲音:

    「馬驥,你又與人衝突了麼?」

    那趕車人應道:

    「啟稟主上,此人行走道中擋住篷車去路,分明存心冒犯……」

    那慵倦的女人聲音打斷道:

    「我瞧得很清楚,要麼,你就快點兒出手把他打發,要麼,就乾脆不要打理他,趕路要緊。」

    趙子原暗暗拿眼觀察那輛篷車,見車身較通常馬車猶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後左右都扣著灰色篷布,但在前面告輪的一塊篷布上卻穿有兩個圓形小洞,非經仔細觀看,決不容易發覺。

    他恍然悟到,那篷車內的女子所以說她瞧得非常清楚,敢情正因從篷布上兩圓形小洞可以看清外邊物事的緣故。

    那趕車人馬驥道:

    「屬下可不可以使用漆砂毒刀?」

    「漆砂毒刀」四字一出,趙子原心子又是一震,暗想:師父當時曾經對自己說過,「漆砂毒刀」是水泊綠屋獨門擅使的毒刀,常人若吃此刀劃破肌膚,劇毒立即侵人體內發生腫裂現象,較之死罪還要難受,是以他聽到「漆砂毒刀」四字,便情不自禁戰慄了一下。

    篷車裡那情倦的女人聲音道;

    「好罷,但你必須在三招之內,削去他一臂一足,讓他吃點苦頭,可不要將他殺死。」

    趙子原在心中咒道;

    「好狠毒的女人!削去一臂一足還只是吃點苦頭而已,那隱在車篷後面的一張臉孔,心定是滿帶凶煞之氣的母夜叉!」

    趕車人馬驥衝著趙子原陰笑一聲,道;

    「嘿嘿,小子你認命吧。」

    邊說邊自懷中抽出一隻白慘慘的短刀,迎著趙子原面門晃了一晃,但是他身子卻一直坐在車台上未曾移動,趙子原不覺納悶於心,不知對方等下將要如何動手?

    馬驥手持短刀,慢條斯理地虛空一劃,趙子原但覺一股炙熱飆風居然隨著那一劃之勢直逼而來,這一驚誠然非同小可,當下慌忙手足齊蹬,「刷」地仰身退開數步之遙。

    馬驥面露得色,方欲縱身下車,篷車中那女子的聲音適時響起:

    「馬驥且慢動手,道旁隱伏有人——」

    語聲方落,道左草叢中一陣悉卒聲起,緩緩步出一人!

    趙子原駭訝更甚,心道在風雨交擾之下,那女子身在車篷裡望,聽覺反應竟猶敏感如此,功力高真是難以想像。

    那蒙面之人一足微跛,相貌醜陋萬分,他一拐一拐地朝車行來,立身在趙子原右側。趙子原脫口呼道:「殃神老醜!是你……」

    那跛足醜人正是殃神老醜,趙子原曾先後在鬼鎮近郊墓地及金翎十字槍麥斫府上,與此人碰過兩次面,當時殃神老醜誤認趙子原與職業劍手有關,故而對趙子原不乏敵意。

    他淡漠地望了趙子原一眼,默然無語。

    車篷內那俯倦的女子聲音道:

    「殃神老醜?嗯嗯,我聽過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倒是小有名氣,嗯嗯……」

    殃神老醜乃是相當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人亦正亦邪,黑白兩道幾乎無人不曉老醜之名,眼下卻被一個女人評為小有名氣,趙子原忖料老醜必會發作無疑,詎料他卻淡然不以為意。老醜面向篷車沉聲道:「好說了。」車內那女子道:

    「老醜你鬼鬼祟祟,藏躲在草叢內做什麼?」

    殃神老醜沉吟下,道;

    「適才老朽路經此地,遠遠見到仙子的篷車,老朽一時好奇,遂駐足旁觀了一會,全然未有其他用意……」

    篷車內女子輕噫一聲,截口道;

    「老醜你稱呼誰是仙子?」

    殃神老醜惜愕道:

    「你——你難道不是香……香川……」

    話未說完,蓬布微動,接著被拉起一角,一雙白如蔥玉的手臂。自蓬布縫隙緩緩伸露而出——

    殃神老醜電目一瞥那玉臂手指上所戴的一隻綠色戒指,身軀猛可顫一顫,期艾了一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了口。

    車內那女子將玉臂收回,咯咯嬌笑道:

    「見戒指如見人,老醜你總該知曉我是誰了吧?」

    殃神老醜打了個寒顫,道:

    「老朽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車內那女子道:「殃神老醜,今日既然在此與你不期而遇,我問你一事——」

    殃神老醜道:「老朽知無不言。」

    篷車內那女子冷冷道:

    「你自己的事還會不知麼,不久之前據聞你聯合了許多武林同道,包括有丐幫、黑巖三兄弟及朝天尊者等人,同赴畢節為十字槍麥斫聲援,以謀對付職業劍手,此事當真?」

    殃神老醜訝道:

    「你,你哪裡得到的消息?」

    篷車內那女子道:

    「武林中有哪一件消息會逃過綠屋主人的耳目,簡直廢話。」

    殃神老醜遲疑一下,道:

    「事實如此,老朽與麥十字槍相交多年,不得不為友盡點心力。」

    那女子冷哼,道:

    「說得動聽,只怕另有存心吧。」

    老醜悶聲不語,篷車內那女子道:

    「我只要聽取你的證實,現在你可以走了。」

    殃神老醜如釋重負,一轉身飛快走遠了。

    趙子原望著老醜漸去漸遠的背影,恍恍惚惚發了好一會呆,暗忖伸出車來那只雪白手臂的指上所戴的綠色戒指,不知象徵何物?緣何會令有藉藉之名的殃神老醜懼駭一至於斯?

    這時豪雨已歇,風勢也逐漸轉弱,但大地依然是一片黝黑,將近黎明的天色總是最為黑暗了。

    一盞茶時間過去……

    車內那精倦的女子聲音道:

    「馬驥,那老醜走了有多久?」

    趕車人馬驥應道:

    「一刻工夫。」

    那女子低聲道:

    「一刻工夫也夠了,你趕快策馬奔車,在五里之內須得追上殃神老醜……」

    馬驥愕了一愕,道:

    「這擋路的小子如何處理?」

    他視線一直落在趙子原身上,生像就等車內女子有命下來,立刻要將趙子原生吞活剝似的。

    那女子開口谷了話,聲音是冰冷冷的:

    「馬驥,我命你盡速追趕殃神老醜,有你自作主張的餘地麼?目下怎有餘暇顧得了這毛頭小子?」

    馬驥不敢多言,只是狠狠盯了趙子原一眼,策馬欲行。

    趙子原思潮電轉,喝道:

    「慢著——」

    馬驥道:「小子滾你的……」一揮馬鞭,兜頭朝趙子原罩至,趙子原縱身一閃,馬兒「希聿聿」一聲長嘶,篷車如飛馳去……

    趙子原神情恍惚,良才清醒過來,他伸手拍去衣袂上沾染的泥濘,動身開始趕路。

    夜更闌,雨後的天空沒有一丁點月華星光,黑暗使他感覺到沉悶窒息,道上靜悄悄地,不聞任何聲息。

    走了將近一個更次,迎面便是一大片叢林,道路曲回延伸到叢林深處,趙子原前行數步,心子忽然無端一動,一句江湖老話閃人腦際——

    「逢林莫入!」

    他眼望樹林,心底悄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預感,不覺趔趄不剛。

    正自蜘躕間,驀聞一陣急促凌亂的足步聲音自林中傳了過來,剎時趙子原面色沉了下來,雙掌錯交胸前真氣運足,準備遇有不測隨時可以出擊,樹上夜梟咕咕啼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他的過度緊張。

    足音逾近,只見枝葉一分,跌跌撞撞奔出一人,趙子原定睛一瞧,赫然是跛著一足的殃神老醜!

    老醜全身似已脫力,不住呼呼喘著大氣,衝到趙子原前數步處,一個躓踣倒在地上!

    趙子原失聲驚呼道:

    「老醜……老醜……」

    殃神老醜痛苦地在地面扭動,唇皮微微掀動,卻無聲音透出。

    他那奇醜的臉龐此時竟泛出一片墨黑之色,兩頰汗珠滾滾而落,揣摩情形似乎中了巨毒。

    趙子原不知如何是好,陡聞殃神老醜發出一聲怪呼,口中氣息咻咻,雙手猛烈地在胸前撕抓,登時血肉狼藉,胸衣碎成片片。

    趙子原喝道:

    「你瘋了!」

    他當機立斷,右手驕指疾出,同時點了老醜雙臂穴道。

    殃神老醜斷斷續續道:

    「女蝸……我見到了女蝸……」

    他身軀不停的蠕動,面孔五官擁成一怪狀,更顯得醜陋無比,俄頃他足跟一蹬,雙眼暴突,然後再也不能動彈了。

    趙子原聽老醜喃喃說了最後幾個莫知所云的字,便倒地而亡,一時為這突生的變故震呆,惶然莫知所措。

    霎時他胸臆升起一種古怪的感受,默默對自己道:

    「老醜才走出不到五里便遇害於此,死狀又是如此奇特……對了,五里,剛剛那輛篷車內的女子不是指令馬驥得在五里以內追上老醜麼?巧得很老醜就在五里開外被害身死了……」

    想到這裡但覺心頭沉重。抬目一望前方黑壓壓的叢林,依稀透著一種極為神秘淒厲的氣氛,不知不覺的他的心神似乎已為緊張控制住了。

    趙子原心想:

    「殺害殃神老醜的兇手若果仍逗留在林中,我貿然人林不知會不會遭到同一命運?」

    他終於克服了心中的寒意,舉步進入叢林,足步踏著一徑枯葉,發出「沙沙」之聲,於林深靜處分外顯得清晰。他小心冀冀地穿過樹林,卻沒有發生任何事,趙子原反而感到相當意外。

    當下不再滯頓,一路直奔大荔鎮,回到高良酒樓時,已是翌日黃昏,店伙忙著在店門掌起燈籠,搖曳的燈火投下一些暈暈糊糊的幽光,潑灑在街道上來往的行人身上。

    趙子原在酒樓前面徘徊一陣,回想自己數日所經歷的種種奇特遭遇,便像走過了幾十百年似的,所幸自己體內的馬蘭毒素已解,不致於終生受制於人,只不知那殘肢紅衣人會不會洞悉端倪?

    他暗想道:

    「殘肢紅衣人讓我服下絕毒,在他以為我絕對只有俯首聽命,供他驅遣差使了,自然料不到我會鬼使神差的解去了體內之毒,我不如將計就計,繼續佯裝下去,或可探出一些秘密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遂拉住一名店伙問道:

    「堂棺你可知道,一個中年僕人和坐在一隻輪椅上身穿紅衣的老人,是否仍住在店裡?」

    那店伙打量了趙子原一眼,道:

    「客官你和那主僕兩人是一道來的吧,前兩天小的還瞧見你們老少三個坐在同酒桌上,當時是你……不,不,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失碎一隻酒杯,你招呼我重來換過一隻……

    店伙話匣一開,便嘮叨個沒完,趙子原苦笑打斷道:

    「我只問你,他們主僕倆離開店裡了不?」

    店伙道:

    「沒有,他倆住在酒樓後面的客棧已有兩天了,生像在等著什麼人似的,老的曾吩咐我如若是見輛灰篷馬車來到,使得進去向他們通報。」

    趙子原聞言心動,舉步便行,店伙仍在後頭敘說不休:

    「我說客官,那對主僕倆脾氣可真古怪得緊,你若無事還是少進去打擾他們,昨晚我送只茶壺進去,卻吃那僕人給吼嚷了出來,喏喏,這種客人,小的還是第一次見到咧……」

    忽然店裡酒客一聲嗆喝,打斷了他的話頭:「夥計你甭哪兒耍貧嘴了,快與我拿一罈老酒來。」

    趙子原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逕行走過酒樓,來到後院客棧,自東向西數到第三間廂房,推門進去。

    乍一進房,觸目便見到殘肢紅衣人那張陰森的面孔,此際他仍蟋縮坐在輪椅上面,中年僕人天風則立於其側。

    天風雙眼一翻,道:

    「小子,你回來了?」

    趙子原淡然道:

    「要活命不回來行麼?區區身中巨毒,這一生一世是毫無指望了。」

    他故意露出意氣消沉的模樣,避免讓對方瞧出破綻。

    天鳳冷哼一聲道:

    「既然你也曉得此中厲害,卻是要來便來,要走便走,行為依然故我,足見你未將咱們主人放在眼中。」

    趙子原聳一聳肩,道:「那倒不然。」

    殘肢紅衣人轉過輪椅,面對趙子原陰聲道:

    「娃兒你服下馬蘭毒丸後,已成為老夫的僕人,但你卻來去自在,絲毫未盡到為僕的本份,前些日子老夫對你的警告,你只當過耳邊風是不?」

    趙子原盡可能裝得畢恭畢敬道:

    「小可一時糊塗,老爺多耽待。」

    殘肢人哼一下,道:

    「爾後如果你稍有逆心,十日毒發老夫不與你解藥,五臟六腑立受劇毒侵蝕,全身筋脈寸寸斷裂,嘿嘿,天風便曾經目擊許多中毒者的死狀,或者他可以告訴你,敢於拂逆老夫者的下場。」

    趙子原下意識瞧了天風那滿露恐懼之色的臉孔一眼,道:

    「小可知道。」

    殘肢人道:

    「老夫不想置你於死,你可要小心莫要觸老夫之怒。」

    他絕口不問趙子原兩日來的行蹤,趙子原不禁暗暗納罕。

    半晌,殘肢人道:

    「娃兒,現在你開始為老夫卸裝——」

    趙子原道:「卸裝?」

    殘肢人道:

    「甭裝佯了,多日前於大昭堡你曾隱伏石屋門外,偷窺天風為我卸裝,你當老夫未曾發覺麼?老夫本待出聲喝破,適值姓顧的蒙者黑中,自窗口闖進屋內欲行刺於我,始被你從容逸去,你不會太過健忘吧?」

    趙子原心子顫一大顫,忖道:

    「殘肢人原來早已知曉自己偷窺之事,卻一直不動任何聲色,這等城府真不可謂不深了。」想到這裡,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當下只有硬著頭皮將紅衣人連人帶椅推至床前。

    他遲遲未敢動手,殘肢人連聲催促道:

    「還磨菇什麼?你先卸下我的左手左足,依次是右手右足,不待天風指點,你該懂得怎麼做的。」

    趙子原做夢也想不到這樁令人難以置信的工作,會落到自己身上,此刻他欲罷不能,只有惴惴步至輪椅左側,像肢解活人一般,把殘肢紅衣人左手左足自齊肩齊腹處卸下——

    繼而轉到輪椅右方,迅速地將他的右手及右足一一卸了下來!

    趙子原伸手一按輪椅把柄,「軋」「軋」機聲亮起,鋼鑄椅座徐徐上升,露出一個五尺見方的空匣,他將那一對手腳整齊地放進匣裡,再將殘肢人自輪椅上抱將起來置於床上,殘肢人躺在床上滿意地道:

    「娃兒你的動作倒是相當乾淨利落,老夫倒沒有選錯僕人。」

    趙子原不語,殘肢人嘿嘿獰笑一聲,復道:

    「老夫四肢殘缺已久,知者卻少之又少,娃兒你認為老夫事實上與一團肉球並沒有分別吧?」

    趙子原再度仔細注視眼前這個殘肢奇人,但見他雙手雙腳悉被齊根切掉,傷口結成一塊塊血肉模糊的肉疣,肋肩及小腹附近肌膚累瘍,泛出血漉漉的紫紅顏色,厥狀慘怖已極。

    縱然他是第二次見到此等驚人的景象,依然感到膽戰心驚,閉眼不敢再瞧下去。

    他長吸一口氣,問道:

    「老爺四肢是如何失去的?」

    霎時,殘肢人面上露出一種極其古怪而又淒厲的表情,喃喃道:

    「塌屋……紅死的假面具!嘿,肉球、肉球……」

    天風驚呼道:

    「老爺,你……你……」

    殘肢人恍若未聞,只是一個勁兒喃喃道:

    「塌屋……紅死的假面具!嘿,肉球……嘿嘿……」

    霎間,他面上神情突然變得淒厲異常,晶瞳裡生像蒙上了一團幻霧。

    天風驚呼道:

    「老爺,你,你怎麼了?」

    殘肢人給著身子,在床上打了兩滾,嘶啞地低道:

    「肉球,一團肉球!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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