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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 文 / 金庸

    張無忌和那村女向東北方眺望,這時天已黎明,只見一個綠色人形在雪地裡輕飄飄的走來,行近十餘丈,看清楚是個身穿蔥綠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說了幾句話,向張無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過來。她衣衫飄動,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但頃刻間便到了離兩人四五丈處。只見她清麗秀雅,容色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張無忌頗為詫異,暗想聽她嘯聲,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長得多,哪知她似乎比自己還小了幾歲。只見這女郎腰間懸著一柄短劍,卻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聲警告:「周師妹,這鬼丫頭功夫邪門得緊。」那女郎點點頭,斯斯文文的說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因何傷我師姊?」自她走近之後,張無忌一直覺得她好生面熟,待得聽到她說話,登時想起:「原來她便是在漢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師父攜她上武當山去,如何卻投入了峨嵋門下?」胸口一熱,便想探問張三豐的近況,但轉念想道:「張無忌已然死了,我這時是鄉巴佬、醜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禍患。我決不能洩露自己身份,以免害及義父,使爹媽白白的冤死於九泉之下。」那村女冷冷一笑,說道:「令師姊一招『推窗望月』,雙掌擊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難道也怪得我麼?你倒問問令師姊,我可有向她發過一招半式?」

    周芷若轉眼瞧著丁敏君,意存詢問。丁敏君怒道:「你帶這兩人去見師父,請她老人家發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這兩位並未存心得罪師姐,以小妹之見,不如一笑而罷,化敵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麼?你反而相助外人?」張無忌眼見丁敏君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翻臉,今日舊事重演,丁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擔心。可是周芷若對丁敏君卻極是尊敬,躬身道:「小妹聽由師姐吩咐,不敢有違。」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臭丫頭拿下,把她雙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姐給小妹掠陣照應。」轉身向那村女道:「小妹無禮,想請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哪裡來的這許多囉唆!」心想:「難道我會怕了你這小姑娘?」自不須張無忌相助,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周芷若斜身搶進,左掌擒他,以攻為守,招數頗見巧妙。張無忌內力雖強,武術上的招數卻未融會貫通,但見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則古怪奇奧。他看得又是佩服,又是關懷,也不知盼望誰勝,只望兩個都別受傷。

    兩女拆了二十餘招,便各遇凶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左掌已斬中了周芷若肩頭。跟著嗤的一響,周芷若反手扯脫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只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按著心口,身子晃了兩下,搖搖欲倒。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周芷若見這個長鬚長髮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是關心,暗自詫異。丁敏君道:「師妹,你怎樣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姐的肩膀,搖了搖頭。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道她的厲害,只是師父常自稱許這個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多半要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試、只盼也令她吃些苦頭。見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餘招方始落敗,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不免頗為妒忌,待得覺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走罷!」兩人攜扶著向東北方而去。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醜八怪,見了美貌姑娘便魂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吐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便道:「她美不美,關我甚麼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了傷。」那村女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張無忌想:「我本是對這兩個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喂飲餵食、贈巾抹淚之德,心想但願她受傷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根兒就沒受傷。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忌奇道:「她沒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手掌彈開,原來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裡會受甚麼傷?」張無忌大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給她?」那村女忽然翻過手背,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張無忌毫沒防備,半邊面頰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幹甚麼?」那村女恨恨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好看,你靈魂兒也飛上天啦。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幹甚麼?」張無忌道:「我就是為她歡喜,跟你又有甚麼相干?」那村女又揮掌劈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了開去。那村女大怒,說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遷,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張無忌道:「你早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中自有情郎,決計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錯,可是你答應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著好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又沒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喜歡她,不許你想她。」張無忌道:「我也沒說歡喜她,但你為甚麼心中又牽記著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再不會去想念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一個人要是三心兩意,便是天也不容。」

    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家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對我一人好,我也只對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那村女沉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轉過頭來,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拭眼淚。張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幹甚麼?再過得幾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咱們一起到處去遊玩,豈不甚美?」那村女回過頭來,愁容滿臉,說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張無忌道:「甚麼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道:「不生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了一會,道:「你口中說不生氣,心裡也不可生氣才成。張無忌道:「好,我心裡也不生氣。」那村女反握著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原萬里迢迢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裡,卻如石沉大海,再也問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後,幫我去找到他,然後我再陪你去遊山玩水,好不好?」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氣了麼?」張無忌沒精打采的道:「好,我幫你去找他。」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了他這麼久,就會不惱我了。他說甚麼,我就做甚麼,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這個情郎到底有甚麼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麼好,我怎說得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到他麼?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麼?」張無忌見她如此癡情,不忍叫她傷心,低聲道:「不會了,他不會打你罵你了。」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也低聲道:「是啊,他愛我憐我,再也不會打我罵我了。」張無忌心想:「這姑娘對她情郎癡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有人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並排在雪地中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並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道:「怎麼?」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不是她的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麼?」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閒?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良心這樣壞?」眉頭微皺,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紮了個雪橇,抱起張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張無忌但見她身形微晃,宛似曉風中一朵荷葉,背影婀娜,姿態美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

    她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里路。張無忌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麼喂不喂的,我沒名字麼?」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甚麼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洩了,便停了腳步,掠了掠頭髮,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哪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你取的麼?」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麼?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萬毒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老賊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整人後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蛛兒見他臉色鄭重,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週遭地勢,躍回地上,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橇中,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想:「這姑娘心思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我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麼?」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輕輕摟住她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麼?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裡癢得要命。」張無忌見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樹。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甚高人,但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他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幹甚麼?」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麼?」張無忌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這句話,驀地裡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麼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裡說得甜甜的,又有甚麼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麼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有把自己放在意下。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乾乾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乾淨了的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張無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麼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蛛兒道:「嗯,原來你只比我大三歲。為甚麼留了這麼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抵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張無忌嚇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然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但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彈之力,將刀子震開,隨後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背。蛛兒手臂一震,叫聲:「哎唷!」隨即格格笑道:「快活麼?」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人樸實,但在蛛兒面前,不知怎的,心中無拘無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乾淨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張無忌道:「怎麼啦?」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但見他這麼一打扮,雖然衣衫襤褸不堪,又實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來的一般,但神采煥發,醜八怪變成了英俊少年。蛛兒又歎了口氣,說道:「真想不到,原來你生得這麼好看。」張無忌知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我也沒甚麼好看。再說,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醜。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哪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諸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兩隻毒蜘蛛可不是美麗得很麼?一個人相貌俊美有甚麼好,要心地善良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麼好,你倒說說看。」張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又有甚麼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裡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裡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張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蛛兒冷笑道:「我若非為了害人,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幹甚麼?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貪好玩麼?」說著盤膝坐下,行了一會兒內功,從懷裡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分別咬住了她兩根指頭。她深深吸一口氣,雙臂輕微顫抖,潛運內功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花蛛體內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張無忌見她滿臉莊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緊牙關,竭力忍受痛楚。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粒汗珠。她這功夫練了幾有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脹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蛛兒又運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一股甜香,隨即微覺暈眩,似乎她所噴的這口氣中也含了劇毒。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張無忌問道:「要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隻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再從黑轉白,去淨毒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練過一百隻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麼一千隻、兩千隻也不嫌多。」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發毛,道:「哪裡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它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張無忌歎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這蛛毒猛烈之極,吸入體內,雖然你有抵禦之法,但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蛛兒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萬毒手的厲害?你別自恃內功了得,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於指,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來深。張無忌又問:「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她自己練成了麼?」蛛兒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練這千蛛萬毒手,只要練到二十隻花蛛以上,身體內毒質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起始變形,待得千蛛練成,更會其醜無比。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一百隻,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變醜,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將畢身的功夫散了,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雖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兩個哥哥的欺侮凌辱,竟無半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甚麼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另娶妾侍……」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哼,那個負心人不理我,等我練成了千蛛萬毒手之後,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並未和他成婚,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的說好啦,怕甚麼?你要說我不過是自己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他負心薄倖,教他嘗嘗我這『千蛛萬毒手』的滋味。」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辯言,心想她脾氣奇特,好起來很好,凶野起來卻全然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萬毒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懼之意。

    蛛兒卻並未察覺他心情異樣,在小屋中奔進奔出。採了許多野花佈置起來。張無忌見她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具雅趣,可見愛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樣子,便道:「蛛兒,我腿好了之後,去採些藥來,設法治好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聽了這幾句話,臉上突現恐懼之色,說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萬毒功麼?」張無忌道:「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功夫不散,卻能消去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道:「不成的,要是有這法子,我媽媽是祖傳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醫仙胡青牛,方有這等驚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張無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兒瞪了他一眼,道:「怎麼啦?甚麼事奇怪?蝶谷醫仙名滿江湖,誰都知道。」說著又歎了口氣,說道:「便是他還活著,這人號稱『見死不救』,又有甚麼用?」張無忌心想:「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這時我且不說,日後我想到了治她臉上毒腫之法,也好讓她大大的驚喜一場。」說話間天已黑,兩人便在這小屋中倚靠著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登時醒轉,定了定神,原來蛛兒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安慰她道:「蛛兒,別傷心。」哪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蛛兒更是難以抑止,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張無忌問道:「蛛兒,甚麼事?你想起了媽媽,是不是?」蛛兒點了點頭,抽抽噎噎的道:「媽媽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誰也不喜歡我,誰也不同我好。」張無忌拉起衣襟,緩緩替她擦去眼淚,輕聲道:「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蛛兒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歡一個人,他不睬我,打我、罵我,還要咬我。」張無忌顫聲道:「你忘了這個簿幸郎罷。我娶你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蛛兒大聲道:「不!不!我不忘記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遠不睬你了。」

    張無忌大是羞慚,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蛛兒道:「阿牛哥,你惱了我麼?」張無忌道:「我沒惱你,我是生自己的氣,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蛛兒忙道:「不,不!你說願意娶我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愛聽。你再說一遍罷。」張無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還能說甚麼?」蛛兒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手,柔聲道:「阿牛哥,你別著惱,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為妻,我會刺瞎了你的眼睛,會殺了你的。」

    張無忌身子一顫,驚道:「你說甚麼?」蛛兒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見我的醜模樣,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個周姑娘。倘若你還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說著這些奇怪的話,但聲調自然,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一般。張無忌聽她說得兇惡狠毒,心頭怦的一跳。便在此時,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峨嵋派周姑娘,礙著你們甚麼事了?」

    蛛兒一驚躍起,低聲道:「是滅絕師太!」她說得很輕,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森然道:「不錯,是滅絕師太。」外面那人說第一句話時,相距尚遠,但第二句話卻已是在小屋近旁發出。蛛兒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張無忌設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語。只聽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來!還能在這裡面躲一輩子麼?」蛛兒握了握張無忌的手,掀開茅草,走了出來。只見小屋兩丈外站著一個白髮蕭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她身後遠處有數十人分成三排奔來。奔到近處,眾人在滅絕師太兩側一站,其中約有半數是尼姑,其餘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內。男弟子站在最後,原來滅絕師太不喜男徒,峨嵋門下男弟子不能獲傳上乘武功,地位也較女弟子為低。滅絕師太冷冷的向蛛兒上下打量,半晌不語。張無忌提心吊膽的伏在蛛兒身後,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兒下手,明知不敵,也要竭力一拚。只聽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轉頭問丁敏君道:「就是這個小女娃麼?」丁敏君躬身道:「是!」猛聽得喀喇、喀喇兩響,蛛兒悶哼一聲,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雙手腕骨折斷,暈倒在雪地中。

    張無忌但見眼前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手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怪又雄偉的挺立在夜風裡。這幾下出手,每一下都是乾淨利落,張無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他竟被這駭人的手法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張無忌,喝道:「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師父,這人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橇,帶了他們去。」

    眾弟子齊聲答應。十餘名男弟子快手快腳的紮成兩個雪橇。兩名女弟子抬了蛛兒,兩名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橇,拖橇跟在滅絕師太身後,向西奔馳。張無忌凝神傾聽蛛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奔出里許,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張無忌大聲問道:「蛛兒,傷得怎樣?受了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斷了我雙手腕骨,胸腹間似乎沒傷。」張無忌道:「內臟沒傷,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

    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子倒還精通醫理,你叫甚麼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你師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知道。」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乾糧。周芷若拿了幾個冷饅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她將饅頭遞給張無忌時,向他瞧了一眼,便轉開了頭。張無忌心中一陣激動,再也忍耐不住,輕聲說道:「漢水舟中餵飯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轉頭向他瞧去,這時張無忌已剃去了鬍鬚,她瞧了好一會,突然間「啊」的一聲,臉現驚喜之色,道:「你……你……」張無忌知她終於認出了自己,緩緩點了點頭。周芷若輕聲問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嗎?」聲細如蚊,幾不可聞。張無忌輕聲道:「已經好了。」周芷若臉上一陣暈紅,便走了開去。

    其時蛛兒在張無忌身後,見周芷若驀地裡喜不自勝,隨即嘴唇微動,臉上又現羞色,雙目中卻是光彩明亮,待她走開,便問張無忌:「她跟你說甚麼?」張無忌臉上一紅,道:「沒……沒……甚麼?」蛛兒哼了一聲,怒道:「當面撒謊!」各人歇了三個時辰,又即趕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有要務在身。一眾男女弟子不論趕路休息,若不是非說話不可,否則誰都一言不發,似乎都是啞巴一般。這時張無忌腿上骨傷早已癒合復元,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幾時,好令滅絕師太不防,只待時機到來,便可救了蛛兒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便給追上,一時卻也不敢妄動。他替蛛兒接上腕骨,滅絕師太冷冷的瞧著,卻也沒加干預。日間休息、晚間歇宿之時,張無忌忍不住總要向周芷若瞧上幾眼,但她始終沒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兩天,這日午後來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積雪已融,兩個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間,忽聽得馬蹄自西而來。滅絕師太做個手勢,眾弟子立時在沙丘之後隱身伏下。兩人分挺短劍,對住張無忌和蛛兒的後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擊敵人,張無忌等若出聲示警,短劍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他們的性命。聽馬蹄聲奔得甚急,但相距尚遠,過了好半天方始馳到近處,馬上乘客突然見到沙地上的足跡,勒馬注視。峨嵋大弟子靜玄師太拂塵一舉,數十名弟子分從埋伏處躍出,將乘者團團圍住。張無忌探首張望,只見共有四騎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四人陡見中伏,齊聲吶喊,拔出兵刃,便往東北角上突圍。靜玄師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個也不可放走!」峨嵋派雖然人多,卻不以眾攻寡。兩名女弟子、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呼喝號令,分別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彎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個個武藝精強,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從馬上摔了下來。餘下那人卻厲害得多,砍傷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奪路而走,縱馬奔出數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虛師太叫道:「下來!」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肯後,拂塵揮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擋架,靜虛拂塵突然變招,刷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後腦。這一招擊中要害,拂塵中蘊蓄深厚內力,那人登時倒撞下馬。不料那人極是剽悍,身受重傷之下,竟圖與敵人同歸於盡,張開雙臂,疾向靜虛撲來。靜虛側身閃開,一拂塵又擊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時,掛在那人坐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隻白鴿振翅飛起。靜玄叫道:「玩甚麼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鐵蓮子分向三鴿射去。兩鴿應手而落。第三枚鐵蓮子卻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準頭。一隻白鴿衝入雲端。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卻再也打它不著,眼見那鴿投東北方去了。靜玄左手一擺,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自攻敵以至射鴿、擒人,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張無忌心想:「她親自對蛛兒動手,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這老尼若要攔下那只白鴿,只一舉手之勞,有何難處?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眾弟子自行處理。」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父祝壽,隱然與崑崙、崆峒諸派掌門人分庭抗禮,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頗有名望,任誰都能獨當一面,處分大事,對付魔教中的幾名徒眾,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出手,靜玄、靜虛親自動手,已然將對方的身份抬高了。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兩頭打死了的白鴿,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呈給靜玄。靜玄打開一看,說道:「師父,魔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個紙卷,道:「一模一樣。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有甚麼可惜?群魔聚會,一舉而殲,豈不痛快?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四處搜尋。」靜玄道:「是!」張無忌聽到「向天鷹教告急」這幾個字,心下一怔:「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哼,你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卻未必是我外公的對手。」他本來想乘機救了蛛兒逃走,這時好戲當前,卻要瞧瞧熱鬧,不想便走了。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你們還邀了甚麼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

    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突然間一起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眾人吃了一驚。兩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均已氣絕,驚叫:「師姐,四個人都死了!」靜玄怒道:「妖人服毒自盡,這毒藥倒是厲害得緊,發作得這麼快。」靜虛道:「搜身。」四名男弟子應道:「是!」便要分別往屍體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眾位師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屍體的衣袋,只見袋中蠕蠕而動,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時便會給毒蛇咬中。眾弟子臉上變色,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咱們從中土西來,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已然如此陰毒,魔教中的主腦人物,卻又如何?」她哼了一聲,又道:「靜虛年紀不小了,處事這等草率,還不及芷若細心。」靜虛滿臉通紅,躬身領責。張無忌心中,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六派圍剿魔教」這六個字:「六派?六派?我武當派在不在內?」二更時分,忽聽得叮鈴、叮鈴的駝鈴聲響,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眾人本已睡倒,聽了一齊驚醒。駱駝聲本從西南方響來,但片刻間便自南而北,響到了西北方。隨即轉而趨東,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如此忽東忽西,行同鬼魅。眾人相顧愕然,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決不能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聽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先後振鈴。過了一會兒,駝鈴聲自近而遠,越響越輕,陡然之間,東南方鈴聲大振,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峨嵋派諸人從未來過大漠,聽這鈴聲如此怪異,人人都暗暗驚懼。滅絕師太朗聲道:「是何方高手,便請現身相見,這般裝神弄鬼,成何體統?」話聲遠遠傳送出去。她說了這句話後,鈴聲便此斷絕,似乎鈴聲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虛。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到得晚上二更時分,駝鈴聲又作,忽遠忽近,忽東忽西,滅絕師太又再斥責,這一次駝鈴卻對她毫不理會,一會兒輕,一會兒響,有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但驀然地裡卻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頭昏腦脹。張無忌和蛛兒相視而笑,雖然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但定知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這般攪得峨嵋眾人束手無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滅絕師太手一揮,眾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會鈴聲。這鈴聲響了一陣,雖然花樣百出,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覺得無趣,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就此寂然無聲,看來滅絕師太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法子,倒也頗具靈效。次晨眾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只見身旁有一人躺著,呼呼大睡。這人自頭至腳,都用一塊污穢的毯子裹著,不露出半點身體,屁股翹得老高,鼾聲大作。峨嵋派餘人也隨即驚覺,昨夜各人輪班守夜,如何竟會不知有人混了進來?滅絕師太何等功夫,便是風吹草動,花飛葉落,也逃不過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時才見?各人又驚又愧,早有兩人手挺長劍,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誰,弄甚麼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挑起毯子,只見毯子底下赫然是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伏在沙裡,睡得正酣。靜虛心知這人膽敢如此,定然大有來頭,走上一步,說道:「閣下是誰?來此何事?」那人鼻鼾聲更響,簡直便如打雷一般,靜虛見這人如此無禮,心下大怒,揮動拂塵,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去。

    猛聽得呼的一聲,靜虛師太手中的那柄拂塵,不知如何,竟爾筆直的向空中飛去,直飛上十餘丈高,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滅絕師太叫道:「靜虛,留神!」話聲甫落,只見那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靜虛卻被他橫抱在雙臂之中。靜玄和另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提氣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見萬萬追趕不上。滅絕師太一聲清嘯,手執倚天寶劍,隨後趕去。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與眾不同,瞬息間已越過靜玄、蘇夢清兩人,青光閃處,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極,這一劍差了尺許,沒能刺中。那人雖抱著靜虛,但奔行之速,絲毫不遜於滅絕師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遠走,便繞著眾人急兜圈子。滅絕師太連刺數劍,始終刺不到他身上。只聽得拍的一響,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各人凝神屏息,望著數十丈外那兩大高手的追逐。此處雖是沙漠,但兩人急奔飛跑,塵沙卻不飛揚。峨嵋眾弟子見靜虛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無不心驚。各人有心向前攔截,但想以師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奪不下,卻要門人弟子相助?這以眾欺寡的名聲傳了出去,豈不被江湖上好漢恥笑?各人提心吊膽,卻誰也不敢向前,只盼師父奔快一步,一劍便刺入那怪容的後心。片刻之間,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眼見滅絕師太只須多跨一步,劍尖便能傷敵,但總是差了這麼一步。那人雖然起步在先,滅絕師太是自後趕上,可是那人手中抱著一人,多了百來斤的重量,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

    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那人突然回身,雙手送出,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來。滅絕師太只覺狂風撲面,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忙氣凝雙足,使個「千斤墜」功夫,輕輕將靜虛接住。那人哈哈長笑,說道:「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只怕沒這麼容易罷!」說著向北疾馳。他初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一路滾滾而北,聲勢威猛,宛如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峨嵋眾弟子湧向師父身旁,只見滅絕師太臉色鐵青,一語不發。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呼:「靜虛師姐……」但見靜虛臉如黃蠟,喉頭有個傷口,已然氣絕。傷口血肉模糊,卻齒痕宛然,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眾女弟子都大哭起來。滅絕師太大喝:「哭甚麼?把她埋了。」眾人立止哭聲,就地將靜虛的屍身掩埋立墓。

    靜玄躬身道:「師父,這妖人是誰?咱們當牢記在心,好為師妹報仇。」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頸血,殘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聽說他輕功天下無雙,果然是名不虛傳,遠勝於我。」

    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之心,但這時看她身遭大變,仍是絲毫不動聲色,鎮定如恆,而且當眾讚揚敵人,自愧不如,確是一派宗匠的風範,不由得心下欽服。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師父動手過招,一味奔逃,算甚麼英雄?」滅絕師太哼了一聲,突然間拍的一響,打了她一個嘴巴,怒道:「師父沒追上他,沒能救得靜虛之命,便是他勝了。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己封的麼?」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躬身道:「師父教訓的是,徒兒知錯了。」心中卻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丟了臉面,這口惡氣卻來出在我頭上。算我倒霉!」

    靜玄道:「師父,這「青翼蝠王」是甚麼來頭,還請師父示知。」滅絕師太將手一擺,不答靜玄的話,自行向前走去。眾弟子見大師姐都碰了這麼一個釘子,還有誰敢多言?一行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個沙丘旁露宿。滅絕師太望著那一火堆,一動也不動,有如一尊石像。群弟子見師父不睡,誰都不敢先睡。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滅絕師太突然雙掌推出,一股勁風撲去,蓬的一響,一堆大火登時熄了。眾人仍是默坐不動。冷月清光,灑在各人肩頭。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在西域一敗塗地,甚至全軍覆沒?」又想:「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害,我又有甚麼本事救人?」只聽得滅絕師太喝道:「熄了這妖火,滅了這魔火!」她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魔教以火為聖,尊火為神。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後,便沒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誰都覬覦這教主之位,自相爭奪殘殺,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妖邪數該覆滅,倘若魔數不起內哄,要想挑了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每當多問幾句,父母均各不喜,問到義父時,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始終莫名其妙。其後跟著太師張三豐,他對魔教也是深惡痛絕,一提起來,便是諄諄告誡,叫他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可是張無忌後來遇到胡青牛、王難姑、常遇春、徐達、朱元璋等好漢,都是魔教中人,這些人慷慨仗義,未必全是惡人,只是各人行動詭秘,外人瞧著頗感莫測高深而已。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滅絕師太說道:「魔教歷代教主,都以『聖火令』作為傳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奪其魄,聖火令不知如何地竟會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這教主便做得頗為勉強。陽頂天突然死去,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繼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有資格當教主的,少說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內部就此大亂。直到此時,仍是沒推定教主。咱們今日所遇,也是個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

    群弟子都沒聽見過「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聲。滅絕師太道:「這人絕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因此這人武功雖強,在中原卻是半點名氣也無。但白眉鷹王殷天正、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張無忌心中一凜。蛛兒輕輕「啊」的一聲驚呼。

    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武林中可說誰人不知,哪人不曉。靜玄問道:「師父,這兩人也都在魔教?」滅絕師太道:「哼!豈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紫衫龍王、白眉鷹王、金毛獅王、青翼蝠王,是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見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獅王喪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終於不知所終,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殷天正沒能當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創天鷹教,自己過一過教主的癮。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頂已勢成水火,哪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救。」張無忌心中混亂之極,他早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魔教中的「護教法王」,一時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甚麼。過了一會,才聽得滅絕師太說道:「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志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又有何懼?只是相鬥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心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倖,心有畏懼,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關係天資機緣,半分勉強不來。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於吸血惡魔之手,誰都不會恥笑於她。咱們平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撲滅妖邪?今日靜虛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是你們師父。少林、武當、峨嵋、崑崙、崆峒、華山六大派此番圍剿魔教,吉凶禍福,咱們峨嵋早就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到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到這些江湖上的爭鬥兇殺。只聽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麼峨嵋派?只須大夥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群弟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

    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然大都是弱質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鬚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不僅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慨。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前便該說了,但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舉手可滅,沒料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際,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局面登時大不相同。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魔王和金毛獅王自然亦能來,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楊逍,然後逐一掃蕩妖魔餘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於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甚麼惡毒的魔頭?」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跡不著,我也是僅聞其名而已。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是極不好鬥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楊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歷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卻誰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是博聞廣見之士,但他們兩位也不知道。咱們和楊逍正面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後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龍王會斗然奄至、前來偷襲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滅絕師太冷然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掌門之位,慣例由女子擔任,別說男兒無份,便是出了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但本派今日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中,只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人,都可傳我衣缽。」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後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淒然之意。滅絕師太縱聲長嘯,哈哈,哈哈,笑聲從大漠上遠遠的傳了出去。群弟子相顧愕然,暗自驚駭。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一等高手半夜來襲,眾弟子哪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這一晚峨嵋派的戒備外弛內緊,似疏實密,卻無意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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