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五湖廢人 文 / 金庸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裡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划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裡,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麼?」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於是將范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郭靖歎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麼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麼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麼,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划來。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繫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餚,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郁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乾。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麼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裡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划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僕。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裡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樑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莊中的道路佈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裡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儘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歎,神色淒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裡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麼,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莊主歎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裡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莊丁送上香茗後,說道:「二位爺台要甚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裡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麼?」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麼?」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裡見到。」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郭靖低讚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麼?」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麼。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裡,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裡,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裡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甚麼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裡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閒,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裡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裡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麼?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裡。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裡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幹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艙。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夥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裡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佔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鬥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夥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蕩,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桿,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後。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夥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不多時,兩名嘍囉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桿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準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裡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麵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裡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裡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裡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沉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甚麼『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接口:「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鬥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裡何妨?寨主請賜招罷!」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鬥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完顏康久鬥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我哪裡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陡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餘,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麼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麼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麼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裡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裡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夥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佈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裡,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麼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像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麼?」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裡,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穆念慈道:「怎麼?」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裡?」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蓆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裡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裡,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甚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麼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佔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你……你……」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甚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歎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呆想,這人哪裡是甚麼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糊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裡關幾天再說。」完顏康卻問:「這莊裡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莊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麼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麼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麼?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麼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歎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裡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麼會在此地,又怎識得莊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里,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繫上。癡癡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繫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蕩:「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麵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裡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睡到半夜,朦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折扇,神態瀟灑,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衝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裡。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穆念慈出手掙扎,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扎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蕩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麼?」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裡,右手取出折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髮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折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醜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湧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逕自向前。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桿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麼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裡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甚麼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麼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凌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裡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裡。」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於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湧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癡如狂,哪裡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乾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閒適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好。完顏康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鬥將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閒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閒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莊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撐起身來。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裡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麼蹊蹺?」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麼厲害?」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裡北莊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麼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倖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莊主道:「這裡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歎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裡麼?」陸莊主給她這麼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糊塗?」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麼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歎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佈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鬚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里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陸冠英心想:「這裡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鬚,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莊主麼?老夫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麼?」那老者問道:「甚麼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麼?」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莊的罷。」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麼?」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麼?」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裡,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臥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麼?」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鍾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鍾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麼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裡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裡張望。黃蓉聽得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裡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裡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裡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裡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麼?」這句話倒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採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挼花打人』麼?」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只待迎賓。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麼?」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陸莊主一聲長歎,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還請前輩見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兇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接口。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莊丁寒戰股慄,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鬥,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麼能說『無用』?」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裡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裡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陸冠英默然點頭。裘千仞歎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幾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麼?」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麼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伙。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麼?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洩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麼?」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麼?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麼的,晚輩卻決不貪求。」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裡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麼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