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回 江南七怪 文 / 金庸
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踢*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面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澡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穢。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折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甚麼?」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踢*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著點兒神。穩穩當當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踢*的走了。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衝著我來嗎?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呆了。他囊裡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嗎?」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哪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裹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炷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觔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棍使棒,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包惜弱早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得噹啷噹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哪裡?」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麼名字?到嘉興府來幹甚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嗎?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抬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裡怦怦亂跳,不知吉凶。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托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唆。」說著臉色一沉。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甚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著過來磕頭賠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甚麼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甚麼?」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頰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時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只聽得靴聲橐橐,院子裡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色有喜,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答應,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神情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哪知道這幾天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甚麼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甚麼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甚麼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語。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起來。完顏洪烈懷了金銀,逕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了一聲彩,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那馬如此神采,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裡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聲彩:「好!」那矮胖子聽得喝彩,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陡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閒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罈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噹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櫃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麼?喝酒不用錢?你當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嗎?」掌櫃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裡裡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甚麼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鋪滿一片片翡翠。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兒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點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繫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裡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徑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髮。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裡束了條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鋼熟鐵所鑄。那人腰裡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兩人剛坐定,樓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捲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麼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兇惡之態。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裡。」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嗎?」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踢*踢*拖鞋皮聲響。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擺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都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罕聞。」
眼看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餚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麼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恃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哪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甘休……」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了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麼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裡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砸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來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裡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柯大俠。」說著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髮,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甚麼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欽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甚麼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顏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這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裡,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到嘉興府四下裡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淨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裡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甚麼?」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餘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幹己,不用趕這趟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自行跟他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張口在缸裡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張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纍纍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裡喝了一大口酒,讚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釐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的溜溜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棒略歪,銅缸微微傾側,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腦漿迸裂?哪知銅缸傾側,卻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裡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噹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裡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扇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髮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佔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徑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折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裡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裡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折扇,所發勁力竟不弱於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鋼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出,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墮之勢變為向前斜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衝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矮,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干,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罷。」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覷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干,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喝一輪,全金髮也敗了下去。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機便將他殺了。」全金髮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裡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髮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麼辦?」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預得另想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了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汩汩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
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認輸。朱聰向他使個眼色,對丘處機道:「道長內功出神入化。我們佩服之極。不過我們五個拚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麼辦?」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跟道長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麼他反而要獨自抵擋?但六怪都知這位兄弟雖然言語滑稽,卻是滿肚子的詭計,行事往往高深莫測,他既這麼說,必是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
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著我喝乾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勝敗,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這時銅缸中還剩下小半缸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裡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但朱聰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卻也曾勝過幾樣厲害傢伙,干啊!」他右手揮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問道:「甚麼厲害傢伙?」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國,天竺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居然不分勝敗。」丘處機知他是說笑話罵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指手劃腳,胡言亂語,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無酒水滲出,顯然不是以內功逼發,但見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塊,難道他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羅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羅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這蠢傢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丘處機明知他是說笑,但見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了聲音道:「快喝,快喝!」但見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瘋非瘋,便在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韓寶駒等從來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無不驚喜交集。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說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喝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乃體外之功。你請看吧!」說著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個觔斗,手裡已提著一隻木桶,隨手一晃,酒香撲鼻,桶裡裝的竟是半桶美酒。這許多人個個武功高強,除柯鎮惡外,無不眼光銳利,但竟沒瞧清楚這水桶是從哪裡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顯然這木桶本來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要知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窬行竊之技,是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桶之術,一直流傳至今。魔術家表演之時,空身走出台來,一個觔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魚,再一個觔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台數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魚游動,令觀眾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歎為觀止,即是師法這門妙術。朱聰第二次摔落樓下,便是將一隻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時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之時,在千百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瞧出破綻,那時丘處機絲毫沒防到他會使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麼分別?」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候……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躍水精……」拖長了聲音,朗聲念誦起來。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放在身邊,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麼知道?」伸手往懷裡一摸,寫著這半首詩的那張紙箋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內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丘處機尋思:「適才他伸手到我懷裡,我竟是絲毫不覺,倘若他不是盜我詩箋,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哪裡還有命在?顯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說道:「朱二俠既陪著貧道一起干光了這一缸酒,貧道自當言而有信,甘拜下風。今日醉仙樓之會,是丘處機栽在江南七俠手下了。」江南七怪齊聲笑道:「不敢,不敢。這些玩意兒是當不得真的。」朱聰又道:「道長內功深湛,我們萬萬不及。」丘處機道:「貧道雖然認輸,但兩個朋友所遺下的寡婦卻不能不救。」舉手行禮,托起銅缸,說道:「貧道這就去法華寺要人。」柯鎮惡怒道:「你既已認輸,怎地又跟焦木大師糾纏不清?」丘處機道:「扶危解困,跟輸贏可不相干。柯大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難,遺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說到這裡,突然變色,叫道:「好傢伙,還約了人啦,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罷手。」張阿生道:「就是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甚麼人?」柯鎮惡卻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聲,當即站起,喝道:「大家退開,抄傢伙!」張阿生等搶起兵器,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數十人搶上樓來。
眾人回頭看時,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丘處機本來敬重江南七怪的為人,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蒙,是以說話行事始終留了餘地,這時忽見大批金兵上來,心頭怒極,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居然去搬金寇,還有臉而自居甚麼俠義道?」韓寶駒怒道:「誰搬金兵來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顏洪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良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兇殺惡鬥,生怕王爺遇險,是以急急趕到。
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恕不奉陪了!這件事咱們可沒了沒完。」手托銅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麼要約金兵來助拳?」柯鎮惡道:「我們可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頂門上。那兵哼也沒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袍袖一拂,逕自下樓。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似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洪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柯鎮惡聽得他呼喝金兵之聲,知他是金兵頭腦,喝道:「他媽的,滾開!」完顏洪烈一愕。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洪烈一個踉蹌,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
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洪烈身旁時,伸扇又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子賣掉了嗎?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朱聰先前雖不知完顏洪烈的來歷,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對待包惜弱的模樣,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婦,又聽他自誇豪富,便盜了他金銀,小作懲戒。此則既知他是金兵頭腦,不取他的金銀,哪裡還有天理?
完顏洪烈伸手往懷裡一摸,帶出來的幾錠金銀果然又都不翼而飛。他想這些人個個武功驚人,請那矮胖子去做馬術教頭之事那也免開尊口了,若再給他們發見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更是天大禍事,幸得此刻丘處機與七怪誤會未釋,再不快走,連命也得送在這裡。當下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連夜向北,回金國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來那日丘處機殺了漢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結識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剩,心下暢快,到得杭州後,連日在湖上賞玩風景。西湖之北的葛嶺,乃晉時葛洪煉丹之處,為道家勝地。丘處機上午到處漫遊,下午便在葛嶺道觀中修練內功,研讀道藏。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仗逃回來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時並沒和金國開仗,又沒聽說左近有盜賊作亂,不知官兵是在哪裡吃了這虧?」詢問街上百姓,眾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隨,見眾官兵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的營房。
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那官兵正睡得糊里糊塗,突然利刃加頸,哪敢有絲毫隱瞞,當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楊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聲的叫苦,只聽那兵士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說郭楊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來,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有一彪人馬衝將出來,糊里糊塗的打了一場,官兵卻吃了老大的虧。丘處機只聽得悲憤無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己,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官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處機放了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惱,心道:「丘處機啊丘處機,這兩位朋友是忠義之後,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們報仇雪恨,還稱得上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桿石打得石屑紛飛。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奔到西湖邊上,挖了一坑,把首級埋了,拜了幾拜,不禁灑下淚來,默默祝禱:「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生平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他日黃泉之下,再無面目和兩位相見。」心下盤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殺了他為郭楊兩人報仇,然後去救出兩人的妻子,安頓於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位好漢留下後代。他接連兩晚暗闖威果第六指揮所,卻都未能找到指揮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貪圖安逸、不守軍紀,不宿在營房之中與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他徑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大聲喝道:「段天德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丈夫有什麼大膽不法的朋友,忽聽得營外鬧成一片,探頭從窗口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長大道士威風凜凜的手提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丁叫苦連天。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倉卒之際,眾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尋不著箭,有的拿到箭,卻又不知弓在何處。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麼?」揮刀往丘處機腰裡橫掃過去。丘處機見是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哪裡?」
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麼?他……他在西湖船裡飲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來。」丘處機信以為真,鬆開了手。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指揮去。」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哪裡還敢停留,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來。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聽之下,正要點兵去擒殺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逼不過,將段天德的常到之處說了出來。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他不到。段天德驚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這時手腕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軍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是給捏斷了兩根。上了夾板敷藥之後,當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不見了。段天德驚跳起來,心知那軍士定是被道士擄了去逼問,自己不論躲往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可如何是好?這道士已跟自己朝過了相,只衝著自己一人而來,軍營中官兵雖多,卻未必能保護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雲棲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為難,定與郭嘯天一案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以她為要挾,那惡道便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拉著她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雲棲寺來。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雲棲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個軍官,武功出自浙閩交界處仙霞派的嫡傳,屬於少林派的旁支。他素來不齒段天德為人,不與交往,這時見他夤夜狼狽逃來,自是十分詫異,當下冷冷的問道:「你來幹甚麼?」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說了實情,自己如何會同金兵去捕殺郭楊二人,只怕伯父立時便殺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眼見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頭,連稱:「侄兒給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裡當官,不去欺侮別人,人家已謝天謝地啦,又有誰敢欺侮你啦?」段天德滿面慚容,說道:「侄兒不爭氣,給一個惡道趕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兒一命。」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問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段天德知道越是將自己說得不堪,越是易於取信,當下連稱:「侄兒該死,該死。前日侄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聲,臉色登時大為不愉。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捨」,或稱「瓦子」,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兒有個素日相好的粉頭,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進來,說聽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過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悅,道:「胡說!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侄兒指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裡胡鬧。」枯木道:「甚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將咱們大宋官兵殺得乾乾淨淨。」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說來?」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兒脾氣不好,跟他爭吵,說道金兵若是渡江,我們拚命死戰,也未必便輸了。」這句話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聽得他連連點頭,覺得這個侄兒自從出得娘胎,惟有這句話最像人話。段天德見他點頭,心下暗喜,說道:「兩人說到後來,便打將起來,侄兒卻不是這惡道的敵手。他一路追趕,侄兒無處逃避,只得來向伯父求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來理會你們這般爭風吃醋的醜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惱那道人出言無狀,便道:「好,你就在寺裡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歎道:「一個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當真金兵渡江來攻,那如何得了?唉,想當年,我……」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在一旁耳聽得他肆意撒謊,卻不敢出一句聲。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個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兇惡,口口聲聲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裡來的野道士,也不見武功有甚麼了不得,只不過膂力大些,侄兒無用,因此抵敵不住。」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來到大殿。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拚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處機臂上輕輕一推,潛用內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這一推猶如碰在棉花堆裡,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幾聲響,供桌被撞塌了半邊,桌上香爐、燭台紛紛落地。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極,豈只膂力大些而已?」當下雙手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決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何必跟俗人一般見識?」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內。這時段天德早已押著李萍在密室裡躲了起來。雲棲寺香火極盛,其時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強搜,冷笑數聲,退了出去。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甚麼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這惡道只怕是金人派來的細作,否則怎麼定要跟咱們大宋軍官為難?」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枯木道:「他說些甚麼?」知客僧道:「他說本寺若不交出那個……那個段長官,他決不罷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視一眼,說道:「你說話不盡不實,我也難以深究。只是這道人武功實在太強,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終究難保。」沉吟半晌,道:「你在這裡不能耽了。我師弟焦木禪師功力遠勝於我,只有他或能敵得住這道人,你到他那裡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裡敢說半個不字,討了書信,連夜僱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怎知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個女子,既有師兄書信,便收留了。豈知丘處機查知蹤跡,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見到了李萍,待得衝進後園查察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了地窖。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給藏在寺內,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是親眼所見,不管焦木如何解說,他總是不信。兩人越說越僵,丘處機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便約丘處機在醉仙樓上見面。丘處機那口大銅缸,便是從法華寺裡拿來的。待得在醉仙樓頭撞到金兵,丘處機誤會更深。焦木於此中實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與江南七怪出得酒樓,同到法華寺後,說了師兄枯木禪師薦人前來之事,又道:「素聞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了當年重陽真人的真傳,其中長春子尤為傑出,果然名不虛傳。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看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與老衲無怨無仇,中間定有重大誤會。」全金髮道:「還是把令師兄薦來的那兩人請來,仔細問問。」焦木道:「不錯,我也沒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那丘處機性子好不暴躁,一上來便聲勢洶洶,渾沒把咱們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裡。他全真派在北方稱雄,到南方來也想這般橫行霸道,那可不成。這誤會要是解說不了,不得不憑武功決勝,咱們一對一的跟他動手,誰也抵擋不住。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個?未免不是好漢。」全金髮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只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個清楚。」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是壞了咱們名頭?」八人議論未決,忽聽得大殿上震天價一聲巨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陣不絕。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得一聲巨響,還夾著金鐵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懸著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已出現了裂口。那道人鬍鬚戟張,圓睜雙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處機本來也非如此一味蠻不講理之人,只因他連日追尋段天德不得,怒火與日俱增,更將平素憎恨金兵之情,盡皆加在一起。七怪卻道他恃藝欺人,決意和他大拚一場。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是不肯忍讓,倘若丘處機只是個無名之輩,反而易於分說了。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韓小瑩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風捲雲殘」,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韓小瑩也抽出長劍,逕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回轉,噹的一聲,金龍鞭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略側,已讓過了後心來劍。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相圖吳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秉承孫武遺教,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兵卒武藝不及敵國,悶悶不樂。有一日越國忽然來了個美貌少女,劍術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以此滅了吳國。嘉興是當年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向來以此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在此處流傳下來。只是越國處女當日教給兵卒的劍法旨在上陣決勝,是以斬將刺馬頗為有用,但以之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相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到得唐朝末葉,嘉興出了一位劍術名家,依據古劍法要旨而再加創新,於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韓小瑩從師父處學得了這路劍法,雖然造詣未精,但劍招卻已頗為不凡,她的外號「越女劍」便由劍法之名而得。
數招一過,丘處機看出她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右手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掌著著搶快,硬打硬拿,要強行奪取韓小瑩手中長劍。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純鋼扁擔,一個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夾攻。南希仁一語不發,一根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江南的市井俚語,丘處機既不懂他說些甚麼,便跟他來個充耳不聞。酣戰中丘處機突飛左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後仰相避,哪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右足突然飛出,張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脫手飛出,他拳術上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拳猛擊而出,勁雄勢急。丘處機讚道:「好!」側身避開,連叫:「可惜!可惜!」張阿生問道:「可惜甚麼?」丘處機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卻是自甘墮落,既與惡僧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張阿生大怒,喝道:「蠻不講理的賊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張阿生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聰見己方四人聯手,兀自處於下風,向全金髮一招手,二人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髮用的是一桿大鐵秤,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則是一個鏈子錘,是以一件兵器卻有三般用途。朱聰擅於點穴之術,破油紙扇的扇骨乃是鋼鑄,將扇子當作了點穴撅,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
丘處機的銅缸迴旋轉側,宛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裡攻得進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卻又乘隙反襲。那沉重的銅缸拿在手中,身法雖然再也無法靈動,但以寡敵眾,由此而盡擋敵人來招,畢竟還是利勝於弊。焦木見眾人越打越猛,心想時刻一久,雙方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斗發了性,卻哪裡收得住手?丘處機喝道:「下流東西,誰來聽你胡說?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方,連下殺手,酣鬥中驀地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劈去,這一掌「天外飛山」去勢奇特,迅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叫道:「道長休下殺手!」但丘處機與六人拚鬥,對方個個都是能手,實已頗感吃力,鬥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虎視在旁,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只怕要葬身在這江南古剎之中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破綻,豈肯容情,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裡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他知對方這掌劈下來非同小可,但既已閃架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蘊蓄全真派上乘內功的這一掌生生擊斷。朱聰一見大驚,鐵骨扇穿出,疾往丘處機「璇璣穴」點去,這招是寓防於攻,生怕五弟受傷之後,敵人繼續追擊。丘處機打傷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叢中單掌猶如鐵爪般連續進招。全金髮「啊喲」一聲,秤錘已被他抓住。丘處機回力急奪,全金髮力氣不及,被他拉近了兩尺。丘處機側過銅缸,擋在南希仁與朱聰面前,左掌呼的一聲,往全金髮天靈蓋直擊下去。韓寶駒與韓小瑩大驚,雙雙躍起,兩般兵刃疾向丘處機頭頂擊落。丘處機只得閃身避開。全金髮乘機竄出,這一下死裡逃生,只嚇得全身冷汗,但腰眼裡還是給踹中了一腳,劇痛徹骨,滾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焦木本來不想出手,只盼設法和丘處機說明誤會,可是眼見邀來相助的朋友紛紛受傷,自己是正主兒,不能不上,當下袍袖一拂,舉起一段烏焦的短木,往丘處機腋下點去。丘處機心想:「原來這和尚也是個點穴能手,出手不凡。」當下凝神對付。柯鎮惡聽得五弟六弟受傷不輕,挺起鐵杖,便要上前助戰。全金髮叫道:「大哥,發鐵菱吧!打『晉』位,再打『小過』!」叫聲未歇,嗖嗖兩聲,兩件暗器一先一後往丘處機眉心與右胯飛到。丘處機吃了一驚,心想目盲之人也會施發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準,真是罕見罕聞,雖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點,終究也是極難之事。當下銅缸斜轉,當當兩聲,兩隻鐵菱都落入了缸內。這鐵菱是柯鎮惡的獨門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鋒銳,可不似他故鄉南湖中的沒角菱了,這是他雙眼未盲之時所練成的絕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處機接住兩隻鐵菱,銅缸竟是一晃,心道:「這瞎子好大手勁!」這時韓氏兄妹、朱聰、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髮不住叫喚:「打『中孚』、打『離』位!……好,現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這般呼叫方位,和柯鎮惡是十餘年來練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對眼睛代作義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鎮惡聞聲發菱,猶如親見,霎時間接連打出了十幾枚鐵菱,把丘處機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無還手的餘暇,可是也始終傷他不到。柯鎮噁心念一動:「他聽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備,自然打他不中了。」這時全金髮聲音越來越輕,叫聲中不住夾著呻吟,想是傷痛甚烈,而張阿生竟是一聲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聽全金髮道:「打……打……他……『同人』。」柯鎮惡這次卻不依言,雙手一揚,四枚鐵菱一齊飛出,兩枚分打「同人」之右的「節」位、「損」位,另外兩枚分打「同人」之左的「豐」位、「離」位。
丘處機向左跨一大步,避開了「同人」的部位,沒料到柯鎮惡竟會突然用計,只聽兩個人同聲驚呼。丘處機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對準「損」位發出的一菱,卻打在韓小瑩背心。柯鎮惡又驚又喜,喝道:「七妹,快來!」韓小瑩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劇毒,厲害無比,忙搶到他身邊。柯鎮惡從袋裡摸出一顆黃色藥丸,塞在她口裡,道:「去睡在後園子泥地上,不可動彈,等我來給你治傷。」韓小瑩拔腳就奔。柯鎮惡叫道:「別跑,別跑!慢慢走去。」韓小瑩登時領悟,暗罵自己愚蠢,中毒後發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帶到心裡立時無救,當下放慢腳步,踱到後園。
丘處機中了一菱,並不如何疼痛,當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聰、焦木等鬥在一起,酣鬥中忽聽得柯鎮惡連叫「別跑!」心念一動,只覺傷口隱隱發麻,不覺大驚,知道暗器上有毒,心裡一寒,不敢戀戰,當即運勁出拳,往南希仁面門猛擊過去。南希仁見來勢猛惡,立定馬步,橫過純鋼扁擔,一招「鐵鎖橫江」,攔在前面。丘處機並不收拳,揚聲吐氣,嘿的一聲,一拳打在扁擔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雙手虎口迸裂,鮮血直流,噹啷一響,扁擔跌在地下。丘處機情急拚命,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內傷,腳步虛浮,突然眼前金星亂冒,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丘處機雖然又傷一人,但肩頭越來越麻,托著銅缸甚感吃力,大喝一聲,左腿橫掃。韓寶駒躍起避開。丘處機叫道:「往哪裡逃?」右手推出,銅缸從半空中罩將下來。韓寶駒身在空中,無處用力,只翻了半個觔斗,巨缸已罩到頂門,他怕傷了身子,當即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砰的一聲大響,銅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丘處機這兩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軟,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柯鎮惡叫道:「快拋劍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處機心想那惡僧與金兵及官兵勾結,寺中窩藏婦女,行為奸惡之極,江南七怪既與他一夥,江湖上所傳俠名也必不確,丘某寧教性命不在,豈能向奸人屈膝?當下長劍揮動,向外殺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鎮惡、朱聰兩人不傷,餘人存亡不知,這時怎能容他脫身出寺?柯鎮惡一擺鐵杖,攔在大門。丘處機奪路外闖,長劍勢挾勁風,逕刺柯鎮惡面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擋格。噹的一聲,丘處機險些拿劍不住,不覺大驚,心道:「這瞎子內力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一劍,又與對方鐵杖相交,這才發覺原來右肩受傷減力,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使開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同歸劍法」來,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鎮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這路「同歸劍法」取的是「同歸於盡」之意,要是敵人厲害,自己性命危殆,無可奈何之際,只得使這路劍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純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原來全真派有個大對頭,長住西域,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測,遠在全真七子之上。當年只有他們師父才制他得住,現今師尊逝世,此人一旦重來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滅之虞。全真派有一個「天罡北斗陣法」,足可與之匹敵,但必須七人同使,若是倉卒與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齊。這套「同歸劍法」也是意在對付這大對頭,然而可單獨使用,只盼犧牲得一二人與之同歸於盡,因而保全了一眾同門。丘處機此刻身中劇毒,又被三個高手纏住,命在頃刻,只得使出這路不顧一切的武功來。
拆得十餘招,柯鎮惡腿上中劍。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麼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倒地。
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穩。朱聰紅了雙眼,口中咒罵,繞著他前後游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霍的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右腿又中一劍,俯身直跌。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裡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鬚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劍,踉踉蹌蹌的追來。朱聰輕功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丘處機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歎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給一物一撞,原來是朱聰從腳上脫下來的一隻布鞋,鞋子雖軟,卻是帶著內勁。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只覺煙霧騰騰,神智漸失,正收攝心神間,咚的一下,後腦上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聰在佛前面抓起的一個木魚。幸得丘處機內功深厚,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提聲叫道:「罷了,罷了,長春子今日死在無恥之徒的手裡!」突覺雙腿酸軟,摔倒在地。朱聰怕他摔倒後又再躍起,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他左手一動,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登時向後直飛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狂噴。丘處機最後這一擊乃平生功力之所聚,雖然身子已動彈不得,但這一掌將體內殘存的內勁盡數迸發出來,實是非同小可,朱聰哪裡抵受得住?
法華寺中眾僧都不會武藝,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懷絕藝,突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聽得殿上沒了聲響,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張望,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大驚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聽眾僧說相鬥雙方人人死傷倒地,當真是不勝之喜,還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處機身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傷之餘,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甚麼?」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甚麼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說話?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嗎?」舉起腰刀,向丘處機頂門便砍。
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一段烏焦木頭對準段天德擲去。段天德身子急側,可是武功實在太差,沒能避開,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時撞下了三顆牙齒。段天德疼極,惡性大發,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舉刀便往他頭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彌狠命拉住他右臂,另一個去拉他衣領。段天德怒極,回刀將兩個個沙彌砍翻在地。丘處機、焦木、江南七俠武功雖強,這時卻個個受傷甚重,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他行兇。
李萍大叫:「惡賊,快住手!」她給段天德拉了東奔西逃,本想俟機殺他為夫報仇,這時見到滿地鮮血,而這惡賊又欲殺人,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撲上去狠命廝打。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何以反而拚命攔阻他傷人?均感詫異。
柯鎮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敏,一聽她叫嚷之聲,便知是女子,歎道:「焦木和尚,我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裡果真藏著女人!」焦木一怔,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雙手箕張,猛向段天德撲去。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大駭避開。焦木重傷後身法呆滯,竟爾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立時斃命。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