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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 文 / 金庸

    抬頭向海上看時,只見十來艘艋舯巨艦,張帆乘風,正向島上疾駛而來,韋小寶勢頭不對,一扯之下,沒能將魚鉤扯脫,反而鉤得後頸好不疼痛,當即拔步飛奔,讓那釣魚桿拖在身後,心想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還債本來甚好,可是欠債的上門,先開上幾炮,來勢洶洶,必非好兆。

    他還沒奔到屋前,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說道:「韋……韋爵爺……大……大事不好,台灣兵船打過來了。」韋小寶問道:「你怎知是台灣兵船?」彭參將道:「卑職剛……剛才用千里鏡照過了,船……尾巴……不,不,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是台灣鄭……鄭逆的徽號,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兩艘二千,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里鏡,對來船望去,一數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細看船頭,果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喝道:「快去帶兵步防,守在岸邊,敵人坐小艇登陸,這就放箭!」彭參將連聲答應,飛奔而去。

    蘇荃等都聞聲出來,只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灣時,帶不帶虎頭同去?」阿珂頓足怒道:「你……你開什麼玩笑?」

    韋小寶更加惱怒,罵道:「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台灣……」

    蘇荃忽道:「咦,怎地炮彈落海,沒濺起水柱?」只聽得砰砰兩響,炮口煙霧瀰漫,卻沒炮彈打上岸來,也沒落入海中。韋小寶一怔,哈哈大笑,道:「這是禮炮,不是來跟咱們為難的。」公主道:「先禮後兵!」韋小寶怒道:「雙雙這小丫頭呢?快過來,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打女兒?」韋小寶道:「誰教她的娘這麼討厭!」

    來船漸近,從千里鏡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黃龍旗,並非台灣日月旗,韋小寶又驚又喜,將千里鏡交給蘇荃道:「你瞧瞧,這可奇了。」

    蘇荃看了一會,微笑道:「這是大清水師,不是台灣的。」

    韋小寶接過來又看,笑道:「對啦,果真是大清水師。哎喲,幹什麼?他媽的好痛!」回過頭來,原來抱在阿珂懷裡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桿,用力拉扯,魚鉤在韋小寶頸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輕輕替他把魚鉤取下,笑道:「對不住,別生氣。」韋小寶笑道:「乖兒子,年紀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聲,罵道:「偏心鬼!」

    只見彭參將快步奔來,叫道:「韋爵爺,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只怕有詐。」韋小寶道:「不錯!只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問明白了再說。」彭參將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鄭克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這些明明是台灣船嘛!」韋小寶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聽丈夫稱讚自己,卻也忍不住喜歡,微笑道:「還不是一樣,有什麼美了?」韋小寶道:「你唇紅面白,眉毛彎彎,好像月裡嫦娥下凡,鄭克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公主呸的一聲。

    不多時來船駛近,下錨停泊,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駛向岸邊。彭參將指揮士兵,彎弓搭箭,對住了小艇。小艇駛到近處,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叫道:「聖旨到!水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

    韋小寶大喜,罵道:「他媽的,施琅這傢伙搞什麼古怪,卻坐了台灣的戰船來傳旨。」蘇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灣水師,打了勝仗,將台灣的戰船捉了過來。」韋小寶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氣,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灣,鄭克爽派他假傳聖旨。」韋小寶心中一喜,也就不再斥罵,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記,興沖沖的趕到沙灘去接旨。

    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灘上一站,大聲宣旨。原來康熙派施琅攻打台灣,澎湖一戰,鄭軍水師大敗,施琅乘勝入台。明延平郡王鄭克爽不戰而降,台灣就此歸於大清版圖。康熙論功行賞,以施琅當年閒居北京不用,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特此升韋小寶為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銜,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

    韋小寶謝恩已畢,茫然若失,想不到台灣居然已給施琅平了。

    他和鄭克爽一見面就結怨,師父陳近南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灣一平,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悵。他年紀幼小,從未讀書,什麼滿漢之分,國族之仇,向來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會日久,平日聽會中兄弟們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覺滿州人佔我漢人江山十分不該。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爽抓了去北京,並不覺得喜歡。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只盼恢復大明天下,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土,那知師父被害不久,鄭克爽便即投降,師父在陰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戰之後,神困力疲,才會被鄭克爽在背後施了暗算,眼見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說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賜卑職為三等靖海侯。」韋小寶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卻連升我兩級,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候,滋味不大好。」但想到施琅大戰平台,何等熱鬧風光,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悶,既妒且惱,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

    施琅請了個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見卑職,溫言有加,著實勉勵了一番,最後說道:『施琅,你這次出師立功,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從前你在北京,誰都不來睬你,是誰保薦你的?』卑職回道:『回皇上:那是韋爵爺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說道:『你不忘本,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加恩晉爵,獎他有知人之明,為朝廷立功。』是以卑職專程趕來。」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就只我自己,卻給監禁在這荒島上寸步難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麼稀罕了?」說道:「施大人,你坐了這些台灣戰船到來,倒嚇了我一跳,還道是台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那想得到是你來耀武揚威。」

    施琅忙請安謝罪,說道:「不敢,不敢。卑職奉了聖旨,急著要見爵爺,台灣戰船打造得好,行駛起來快得多,因此乘了台灣船來。」

    韋小寶道:「原來台灣戰船行駛得快,是為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灣自立為王,可著實有些擔心呢。」

    施琅大吃一驚,忙道:「卑職糊塗得緊,大人指點得是。卑職辦事疏忽,沒將台灣戰船上的徽號去了。」其實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灣,得意萬分,坐了所俘獲的台灣戰船北上天津,又南來通吃島,故意不剷去船頭台灣的徽號,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講述戰船的來歷,那是炫耀戰功之意。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台灣自立為王,這是最大的犯忌諱事,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是十分恩寵,自己血戰而平台灣,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閒居,功勞竟然還是他大,他封了二等候,自己卻不過是三等候。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說幾句閒話,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這一惶恐,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昂的神氣,命隨同前來的屬官上前拜見。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是當年跟隨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韋小寶心中一怔:「他是台灣的將領,怎麼會在施琅手下?」聽他自報職位是水師都司。

    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後,早就驚疑不定:「他是陳軍師的小徒弟,怎麼做了朝廷大官,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這麼恭敬?」

    施琅指著林興珠,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說道:「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台灣軍中,隨著鄭克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來,讓他二人照料台灣的船隻。」

    韋小寶「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愧色。

    台灣自鄭成功開府後,和日本、呂宋、罹羅、安南各地通商,甚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盡數呈繳朝廷。康熙命他帶了一些來賜給韋小寶。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禮物,卻是些台灣土產,竹箱、草蓆之類,均是粗陋物事。韋小寶一見,更增氣惱,心道:「張大哥、趙二哥、王三哥、孫四哥打平吳三桂,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可還把我放在眼裡嗎?」

    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自是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師高職武官,以及林興珠和洪朝二人。酒過三巡,韋小寶問道:「林都司,台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怎麼變成了鄭克爽這小子了?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

    林興珠道:「是。回爵爺:鄭王爺於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遺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剛毅,台灣軍民向來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派馮錫範行刺,將他殺了,立二公子克爽接位。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說大公子無罪。董國太大怒,叫人趕了出來,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就上吊死了。那位陳夫人,便是陳……陳軍師的大小姐。這件事台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想起師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鄭克爽這小子昏庸糊塗,會做什麼屁王爺了?」

    林興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後,封他岳父馮錫范為左提督,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這人處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都給他殺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常顯靈,到四月間,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

    韋小寶道:「痛快,痛快!這董國太到了陰間,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林興珠道:「誰說不是呢。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人心大快,全台灣從北到南,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說的是趕鬼,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韋小寶連說:「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逼死了大孫媳後,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見鬼了。」韋小寶正色道:「惡鬼是當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變了鬼後,定要討命報仇。施大人,你這次平台殺人很多,這些台灣戰船中,惡鬼必定不少,施大人還是小心為妙。」施琅微微變色,隨即笑道:「上陣打仗,免不了要殺人。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

    韋小寶搖頭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來是台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回過頭來打死台灣的兵將,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

    施琅默然,心下甚是忿怒。他是福建晉江人,台灣鄭王的部屬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閩南人為多。他打平台灣後,曾聽到不少風言風語,罵他是漢奸、閩奸,更有人匿名寫了文章,做了詩來斥罵他諷刺他的。他本就心中有愧,只是如此當面公然譏刺,韋小寶卻是第一人。他對韋小寶無可奈何,登時便遷怒於林興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離此島,老子要你的好看。」

    韋小寶說道:「施大人,你運氣也真好,倘若陳軍師沒有被害,在台灣保護鄭克臧,董國太、鄭克爽他們就篡不了位。陳軍師統率軍民把守,台灣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確是遠不及陳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韋爵爺說得是。台灣的兵將百姓也都這麼說。人人怨恨鄭克爽殺害忠良,自毀長城,真是國姓爺的不孝子孫。」施琅怒道:「洪守備,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洪朝急忙站起,說道:「卑職糊塗,大人包涵。」

    韋小寶道:「洪老兄,你說的是老實話,就算皇上親耳聽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罷。」洪朝道:「是。」戰戰兢兢坐下,捧起酒杯,雙手不住發抖,將酒潑出了大半杯。

    韋小寶道:「陳軍師被鄭克爽害死,台灣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鄭克爽回到台灣後,他……他說陳軍師……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說下去了。韋小寶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誰也不會怪你。」洪朝道:「是,是。鄭克爽和馮錫范二人帶著幾名衛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裡漂流,遇到了漁船,將他們救回台灣。鄭克爽說,陳軍師是給施將軍殺死的。鄭王爺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幾天。後來鄭克爽篡了位,自己才當眾說出來,說陳軍師是他殺死的。還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陳軍師的部下許多人不服,去質問他陳軍師犯了什麼罪,都給馮錫范派人抓起來殺了。」

    韋小寶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罵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平日罵人奶奶,這人的奶奶實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鄭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設,丁三配二四,再配也也沒有了。」

    這幾句話施琅聽在耳裡,卻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鄭成功,全家被殺,都因董國太而起,說道:「韋爵爺這話對極,咱們都操他奶奶的。國姓爺英雄豪傑,什麼都好,就是娶錯了一個老婆。」

    韋小寶搖頭道:「旁人都好操鄭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將軍一個人操不得。施將軍的功名富貴,都是從這老虔婆身上而來。你父母妻兒雖然都讓她殺了,可是換了個水師提督,三等靖海侯,這筆生意還是做得過啊。」

    施琅登時滿臉通紅,心中怒罵:「老子操你韋小寶的奶奶。」強自抑制怒氣,端起酒杯來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氣息不順,酒一入喉,猛地裡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心道:「瞧你臉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連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奶奶是誰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錯人不可。你心中多半還想做我老子,那麼我奶奶便是你媽,你操我奶奶,豈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笑吟吟的瞧著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師副將生怕他二人鬧將起來,說道:「韋爵爺,施軍門這次平台,那是全憑血戰拼出來的功勞。施軍門奉了聖旨,於六月初四率領戰船六百餘號,軍士六萬餘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風,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劉國軒率領的台灣兵大戰,這一仗當真大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連施軍門自己也掛了彩……」

    韋小寶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臉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參與澎湖之役,心想這一仗當然是施琅大了勝仗,不想聽路副將說他的得意事跡,問道:「施將軍,當日國姓爺取台灣,也是從澎湖攻過去的麼?」施琅道:「正是。」韋小寶道:「那時你在國姓爺部下,不知當時打澎湖是怎麼打的?」施琅道:「紅毛鬼子沒派兵守澎湖。」

    韋小寶問林興珠:「當年國姓爺跨海東征,聽說林大哥帶領籐甲兵斬鬼腳,不知是怎樣斬法?」林興珠心想:「籐甲兵斬鬼腳的事,我早說給你聽過了。這時你有來問,自然是不想聽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講國姓爺和陳軍師的英雄事跡。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說的,施琅心中一懷恨,定要對付我,還是捧捧他為妙。」說道:「施軍門兩次攻台灣,功勞實在大得很。當年國姓爺會集諸將,商議要不要跨海東征,很多將官都說台灣天險難攻,海中風浪既大,紅毛鬼子又炮火厲害,這件事實在危險。但陳軍師和施將軍極力贊成,終於立了大功。」

    施琅聽他這麼說,臉有得色。

    林興珠又道:「那是永歷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號,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順治十八年。」

    林興珠道:「是,是。這年二月,國姓爺大營移駐金門城。三月初一全軍誓師祭海。初十那天,國姓爺和陳軍師統帶親軍右武衛、左右虎衛、驍騎鎮、左先鋒、中衛、後衛鎮、宣毅前後鎮、援剿後鎮各路船艦,齊集料羅灣侯風。那時軍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國姓爺和陳軍師、施將軍分到各鎮去激勵軍心。一直等到二十三中午,天才放晴,風浪止息,於是大軍開出,二十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後,大風又起,海上風浪大作,好幾天不能開船。澎湖各島沒糧食,軍中缺糧,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軍心又慌亂起來。等到三十,實在不能再等了,國姓爺下令出發,不管大風大浪,都要東征。這天半夜一更後,國姓爺的中軍艦上豎起帥字大旗,發炮三聲,金鼓齊鳴,戰船張帆向東。當時烏雲滿天,海上波濤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撲上船頭,風大浪大,人人身上都濕透了。國姓爺站在船頭,手執長劍,大叫:『盡忠報國,不怕風浪!』喊聲幾乎把狂風巨浪的聲音也壓下去了。」

    韋小寶向施琅道:「那時施將軍自然也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職奉命駐守廈門,沒去台灣。」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將道:「鄭王爺道澎湖,遇到的不過是大風大浪,可是施軍門在澎湖這場血戰,那才驚心動魄。劉國軒統帶的水師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步防,沿岸二十里都築了土壘,每隔一壘便有一門大炮。大清水師開到時,岸上大炮齊發,又有火箭、噴筒,乖乖不得了……」

    韋小寶笑道:「路副將,我瞧你的膽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將道:「不敢,卑職怎及得上爵爺?」韋小寶問道:「你不及我?」路副將道:「自然不及。」韋小寶道:「這倒奇了。我以為我膽小如鼠,算得是差勁之至了,原來你比我還要沒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將脹紅了臉,不敢作聲。

    韋小寶問林興珠:「國姓爺統帶大軍出海之後,那又怎樣?」

    林興珠道:「戰船在大風浪中行駛了兩個更次,到三更時分,忽然風平浪靜,烏雲消散,又過了一會,更轉為順風,眾軍歡聲雷動,都說老天保佑,此去必勝。初一早晨,戰船到了鹿耳門外,用竹篙測水,不料沙高水淺,無法前駛。國姓爺甚是焦急,擺下香案,向天祈祝,過不多時,忽然潮水大漲,各戰船一齊湧進鹿耳門。岸上的紅毛兵開大炮轟擊。紅毛鬼在那裡築了兩座城池,一座叫熱蘭遮城,一座叫做普羅民遮城……」

    韋小寶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麼熱來遮,冷來遮,南無波羅密多觀世音菩薩遮。」

    林興珠微笑道:「當時國姓爺用千里鏡察看,見紅毛鬼有主力大艦兩艘,巡洋艦兩艘,還有夾板艦和小艇等數百艘,於是傳下將令,命宣毅前鎮鎮督陳澤率領船隊,在鹿耳門島登陸,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紅毛艦隊來援;派黃昭帶領銑手五百名,連環炮二十門,分為三隊,到鯤身尾列陣,堵住敵軍南下;派卑職帶籐牌手五百名,從鬼仔埔後繞過鯤身之左截以為牽制。眾將得令,分頭出發,船上大炮也開炮還擊。那一邊陳軍師率領水師,圍住了紅毛鬼的兩艘主力戰艦猛打。殺聲大作,海面上滿是硝煙火焰,打了一個多時辰,轟隆一聲大響,紅毛鬼一艘主力戰艦給我軍擊沉了,後來才知那是貝克德亞號,是紅毛鬼水師的精銳。另一艘馬利亞號受了重傷,向東邊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兩艘紅毛巡洋艦也退了回去。那時陳澤所帶的兄弟遇上了紅毛鬼陸軍,個個爭先,紅毛鬼槍械雖然厲害,但見我軍衝殺勇敢,嚇得沒了鬥志,敗退回城。我軍登陸赤嵌,直搗普羅民遮城。」(按:鄭成功自澎湖攻台,從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陸,當時荷蘭重兵也都駐紮在台南一帶。)

    韋小寶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給林興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興珠站起身來接了,謝過飲盡,續道:「我軍在赤嵌登陸後,當地的中國人紛紛奔來歡迎,許多人都歡喜得哭了起來,都說:『這一下我們的救星可到了。』韋爵爺,國姓爺的老太爺鄭太師,本來是在海上做沒本錢買賣的,台灣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後來他老人家帶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灣就分別給荷蘭鬼和西班牙鬼佔據。荷蘭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兩鬼相爭,西班牙鬼打了敗仗,台灣全境都給荷蘭鬼佔了。島上我們中國人慘受荷蘭紅毛鬼的虐殺。鄭太師的舊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懷一,是個英雄好漢。他留在島上不走,眼見中國人給紅毛鬼實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約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國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齊起事,殺光全島紅毛鬼。不料有個漢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紅毛鬼告密……」

    韋小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中國人的事,就是讓漢奸壞了。」

    林興珠道:「是啊。郭懷一大哥一見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領一萬六千多名中國人攻進普羅民遮城,把紅毛鬼的官署和店舖都放火燒了。紅毛鬼調集大軍反攻,炮火厲害。我們中國人除了有幾枝火龍槍外,都是用大刀、鐵槍、鋤頭、木棍當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懷一大哥不幸給紅毛鬼大炮轟死……」韋小寶叫道:「哎喲,那可糟了。」林興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無頭不行,中國人就敗出城來,在大湖邊血戰了七天七夜,中國人在大湖邊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婦女孩子也寧死不屈,給殺了五百多人。凡是給紅毛鬼捉了去的,女的被迫做營妓,男的不是五馬分屍,就是用烙鐵慢慢的烙死……」

    韋小寶大怒,叫道:「紅毛鬼這般殘忍,比大清兵在我們揚州屠城還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將面面相覷,唯有苦笑,均想:「這少年說話當真不知輕重。」

    林興珠道:「那是永歷六年,八月裡的事……」洪朝屈指數道:「永歷六年,就是大清順治七……八……九……順治十年。」林興珠道:「是罷?自從這一場大慘殺之後,台灣的中國人和紅毛鬼勢不兩立,紅毛鬼一有小小的因頭,便亂殺中國人。因此大家一見國姓爺大軍,那真是救命皇菩薩到了,男女老幼,紛紛向我們訴苦。就在這天晚上,紅毛鬼的太守撰一大敗之後,遷怒中國人,將住在一鯤身的中國人,不論老幼捉來通統殺了,一共殺了五百多人。次日國姓爺派兵攻噗羅民遮城。陳軍師定下計策,練了籐甲兵著地滾過去斬鬼子兵的腳,就此將普羅民遮城攻了下來。」

    韋小寶道:「這就是老兄的功勞了。」林興珠道:「那全是陳軍師的妙計,卑職沒什麼功勞。」又道:「國姓爺跟著揮兵進攻紅毛太守撰一所駐的熱來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軍傷亡很重。但馬信將軍和劉國軒將軍還是奮勇攻下了一鯤身。國姓爺見兄弟們陣亡的太多,於是在熱來遮城外堆土築起長圍,在圍上架了大炮向城裡猛轟。不久我軍第二路水師左衛、前衛、智武、英兵、遊兵、殿兵各鎮的船艦也都開到,聲勢更是大振。國姓爺一面派兵開墾種田,一面加緊圍城。圍到五月間,忽然紅毛鬼的援兵從巴達維亞來到,城中紅毛鬼出來夾攻。水陸大戰,我軍奮勇衝殺,海水都被鮮血染得紅了。」

    韋小寶拍桌讚道:「厲害,厲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將軍那時在廈門,不然的話,能趕上這幾場大戰,殺得他媽的幾百名紅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施琅默然。

    韋小寶問洪朝:「洪大哥,那時你打的是那一路?」

    洪朝道:「卑職那時是在劉國軒將軍麾下,和陳澤陳將軍統帶的水師合兵圍攻紅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帶大戰。紅毛鬼兵艦很大,槍炮犀利,我們槍炮的子彈打到紅毛大艦上,都給鐵甲彈了下來,傷他不得。宣毅前鎮的林將軍眼見支持不住,親身率劣鄴百名敢死隊,身上帶了火藥包,冒死跳上紅毛鬼大艦,炸壞了艦上大炮。紅毛鬼見我們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亂了起來,我們打死了紅毛鬼一名艦長,俘獲兩艘主力艦,紅毛鬼水師潰不成軍。陸上陳軍師帶兵大戰,也大獲全勝,後來陳軍師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顆紅毛鉛彈。」

    韋小寶道:「嘿,我師父不死在紅毛鬼的槍炮之下,卻死在他奶奶的鄭克爽這小子的劍下。施將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打外國鬼子才了不起。中國人殺死中國人,殺得再多,也不算好漢。你說是不是?」施琅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林興珠道:「紅毛鬼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就想來燒我軍糧食,可是每次都給陳軍師識破了,總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紅毛太守撰一困守孤城,束手無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閩浙總督李率泰聯絡,請他派兵來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請紅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掃平國姓爺在金門、廈門一帶的駐軍,大清兵就到台灣來內外夾攻。那時候紅毛鬼自身難保,像烏龜般縮在熱來遮城裡,說什麼派兵去打金門、廈門?」

    韋小寶道:「紅毛鬼說話如同放屁,他們始終沒來攻打金門、廈門,是不是?我們大清說過的話,卻是算數的,後來可不是派兵攻打台灣了嗎?只不過遲了這麼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緊啊!施將軍領兵打到台灣之時,不知有沒有紅毛鬼裡應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韋爵爺,兄弟跟你一殿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為什麼你冷言冷語,總是譏刺兄弟?」

    韋小寶奇道:「咦,這可奇了,我幾時敢譏刺施將軍了?施將軍沒裡通外國,那好得很啊。但如要裡通外國,我看也還來得及。施將軍手握重兵,紅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羅剎鬼都會喜歡跟你結交。」

    施琅心中一凜:「不好!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狀,誣陷我裡通外國,我這一生可就毀在他手裡了。」適才一時冒火,出口無禮,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幾杯,多有衝撞,還請韋爵爺恕罪。」

    韋小寶見他發怒,本來倒也有些害怕,待見他改顏陪禮,知他忌憚自己,便笑道:「施將軍倘若當真想在台灣自立為王,還是先把兄弟殺了滅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過是大聲嚷嚷,發發脾氣,兄弟膽子雖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臉色慘白,離座深深一揖,說道:「韋爵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卑職荒唐,甘領責罰。不過自立為王、裡通外國什麼的,卑職決無此意。卑職一心一意的為皇上出力,忠字當頭,決無二心。」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咱們走著瞧罷。」轉頭向林興珠道:「你說的比說書先生還好聽,這一回「國姓爺血戰台灣,紅毛鬼屁滾尿流」後來怎樣?」

    林興珠道:「這時候,國姓爺率領大軍打到台灣的消息傳到了內地,黃梧黃大人就向朝廷獻議,提出了所謂『堅壁清野平海五策』。」韋小寶道:「那黃梧是誰?」林興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幾聲,卻不立時便答。施琅道:「這位黃大人,本來也是國姓爺麾下的,職居總兵,他歸順朝廷後,官運亨通,逝世之時,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韋小寶道:「嘿,原來也是個大漢……」最後這個「奸」字,終於硬生生嚥住了。施琅臉上一紅,心想:「你罵我漢奸,我瞧你這滿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還不是彼此彼此。」

    韋小寶道:「這黃梧有什麼拍皇上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這法兒咱們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學學。」

    林興珠道:「這黃梧,當年國姓爺派他防守海澄,他卻將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歸降的將士都給他殺了。當時朝廷正拿國姓爺沒法子,忽然有對方這樣一員大將率領軍隊,連同城市一起歸降,朝廷十分歡喜,因此封賞特別從優。」韋小寶道:「原來如此。他獻的又是什麼計策?」林興珠歎了口氣,說道:「這位黃大人,害苦的百姓當真多得很了。他這平海五策,第一條是將沿海所有百姓一概遷入內地,那麼金門、廈門和台灣就得不到接濟。第二條是將沿海所有船隻一概燒燬,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許下海。第三條是殺了國姓爺的父親鄭太師。第四條是挖掘國姓爺祖宗的墳墓,壞了他的風水。第五條是將國姓爺舊部投誠的官兵一概遷往內地各地墾荒,以免又生後患。」

    韋小寶道:「嘿,這傢伙的計策當真毒得很哪。」

    林興珠道:「可不是麼?那時順治皇爺剛駕崩,皇上接位,年紀幼小,熬拜大權獨攬。熬拜這奸賊見到黃梧的平海五策,以為十分有理,下令從遼東經直隸、江蘇、浙江、福建、以及廣東,沿海三十里內不許有人居住,所有船隻盡數燒燬。那時沿海千千萬萬百姓,無不流離失所,過不了日子。」

    施琅搖頭道:「黃梧這條計策,也實在太過份了些。直到今上親政,韋大人拿了熬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盡荼毒。當時朝廷嚴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斬首。許多貧民過不了日子,到海邊捉魚,不知被殺了多少。鄭太師也是那時被殺的。熬拜特地派遣兵部尚書蘇納海,到福建泉州南安縣,去挖了鄭家的祖墳。」

    韋小寶道:「熬拜自稱是勇士,這樣干法可無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國姓爺真刀真槍去打一仗。將沿海百姓遷入內地,不是明擺怕了人家麼?皇上愛惜百姓,黃梧的計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裡,非砍了他腦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黃梧死得早,算是他運氣。」

    林興珠道:「鄭太師去世的消息傳到台灣,國姓爺怕動搖軍心,說道這是謠言,不得輕信,可是據親兵說,國姓爺常常半夜裡痛哭。國姓爺又對陳軍師和幾位大將說,黃梧這幾條計策果真毒辣厲害,幸好是東征台灣,否則十餘萬大軍終究不能在金門、廈門立足。那時我們圍攻已久,紅毛兵幾次想突圍,都給打了回去。於是國姓爺傳下將令,過年之前定要攻下熱來遮城。」轉頭問洪朝:「是十一月二十二那天總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風大雨,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奇猛轟,打壞了城牆一角,城東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紅毛鬼拚命衝出,死了幾百人後還是退了回去。於是紅毛太守撰一豎白旗投降。那時台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乾乾淨淨。國姓爺向眾百姓開導,我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殺,准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敗將上船離台,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啟四年佔據台灣,一共佔了三十八年,到這一年永歷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台灣重回中國版圖。」

    林興珠道:「國姓爺下了將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向他們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折腿,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恩。」韋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麼厲害,打下台灣,那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為安平鎮,普羅民遮城改名為承天府,自此永為台灣的重鎮。」

    路副將插口道:「施軍門取台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的老路,從鹿耳門進去……」韋小寶揮手攔住他話頭,打了個大大呵欠,說道:「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就散了罷。」施琅站起身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飯,卑職告辭。」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琅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誇取台的戰功,六位夫人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眼見鄭克爽乘小艇離通吃島,於他生死存亡就已渾不關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為他風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個沒骨頭、沒出息的紈褲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來,兀自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寬厚,鄭克爽這傢伙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還在小寶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氣。」

    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瞧在國姓爺的面上,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單憑鄭克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

    次日中午,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琅取台的經過。

    原來清軍台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數日,施琅第一天打了敗仗,後來清軍水師援兵開到,又再大戰,台灣船隻被焚大敗,將士死傷萬餘人,戰艦或沉或焚,損失三百餘艘。劉國軒率殘兵退回台灣。

    施琅率水師攻台,鹿耳門水淺,戰船不能駛入,在海上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然大霧彌天,潮水大漲,清軍戰船一齊湧入。台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國姓爺因鹿耳門潮漲而得台,現今鹿耳門潮水又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也沒用了。」

    鄭克爽得知清軍舟師開進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范勸他投降,自然一口答應,只是生怕施琅要報私仇,為難鄭氏子孫,好生躊躇。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琅,說道投降可以,但國姓爺的子孫必須保全,否則全台軍民感念國姓爺的恩義,寧可戰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覆,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於是鄭克爽、馮錫范、劉國軒率領台灣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寧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妾五人同殉死節,明嗣至此而絕。

    韋小寶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方怡擲骰子時定要作弊,叫我這死人做羊牯。」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登陸後,倒也守信,並不難為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巖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隙,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話倒也傳誦一時。」韋小寶問:「他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洪朝道:「廬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伍子胥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裡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麼?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基業,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為難,於是去國姓爺廟裡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也在戲文裡看過的,有一齣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跡。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雖然沒考上,肚裡卻著實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台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捏死兩隻螞蟻,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覆、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二人服侍你罷。」韋小寶大喜,問道:「洪大哥你以為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林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聽我的。」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不論吩咐什麼,卑職唯命是從。」

    韋小寶甚喜,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康熙派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彭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連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有絲毫違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只是一舉手之勞,但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沒有船隻,終究不能離島。林洪二人是水師宿將,弄船航海,必有本事。

    當晚又宴請施琅,這次只邀林興珠、洪朝二人作陪。說了一會閒話,韋小寶道:「施將軍,你在這裡總得住上一兩個月罷?」施琅道:「卑職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台灣初定,不能離開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辭了。」韋小寶道:「你說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心坎裡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裡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開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的大差事,卑職還是要討令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去台灣罷。」

    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這件事未奉皇上聖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台灣想幹什麼,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台北開疆闢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親眼瞧瞧。到了台灣,你不是就可常常聽到我的教誨麼?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為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我去台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神色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為難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不過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椿,不用再說了。」施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做過幾椿,不過皇上寬宏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罵上幾句,沒什麼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韋大人深恩厚澤,真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分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韋小寶微笑道:「施將軍嘴裡說得好像十分膽小,其實我瞧啊,你的膽子倒是很大的。聽說施將軍攻下台灣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國姓爺,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國姓爺』這三字,是說不得的了,現下的國姓是愛新覺羅。咱們提到鄭成功時,要是說得客氣些,只能說是「前明賜姓」。因此卑職的那篇祭文中,只說「賜姓」二字,決計不敢大膽犯忌。」他料知不答應帶同韋小寶去台灣,這小鬼必定雞蛋裡找骨頭,硬要尋自己的岔子。『國姓爺』三字是大家都說慣了的,可是鄭成功得明朝賜姓為朱,他的國姓是明朝的國姓,不是清朝的國姓,韋小寶倘若抓住這三個字大做文章,說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國姓,申報朝廷,這件事可大可小,說不定會釀成大禍,因此上搶先辯白。

    其實韋小寶沒半點學問,這些字眼上的關節,他說什麼也想不到,經施琅一辯,反而抓到了把柄,說道:「施將軍曾受明朝的爵祿,念念不忘前朝的賜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應當稱鄭成功為『逆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頭不語,心中雖十二分的不以為然,但覺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辯論,稱鄭成功為『賜姓』,果然還是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韋小寶道:「施將軍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給我聽聽成不成?」

    施琅只會帶兵打仗,那裡會做什麼祭文,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師爺做的。這師爺頗有才情,這篇祭文做得情文並茂,辭意懇切,施琅曾聽不少人讚揚,心中得意,將其中許多句子記熟在胸,向人炫耀,當下便道:「卑職胡謅了幾句,倒教韋大人見笑了。」於是將祭文中的幾段要緊文字背了出來。

    韋小寶聽他背完了「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為仇鬲,情猶臣主。廬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點頭讚道:「好文章,好文章。這篇文章,別說殺了我頭也做不出來,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讀他十天八天。施將軍文武全才,記性極好,佩服,佩服。」

    施琅臉上微微一紅,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別人做了,我讀熟了背出來的。這般譏刺於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說。」

    韋小寶道:「廬中窮士,說的是伍子胥。當年他從楚國逃難去吳國,來到江邊,一個漁翁渡他過江,去拿飯給他吃,伍子胥怕追兵來捉拿,躲在江邊的蘆草叢裡。漁翁回來,見蘆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後來伍子胥帶領吳兵,攻破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首從墳墓中掘了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他父兄這仇。賜姓……鄭成功曾殺我父兄妻兒,台灣人怕我破台之後,也會掘屍報仇。卑職這篇祭文中說,這種事我是決計不做的,鄭成功在天之靈可以放心,台灣軍民也不必顧慮。」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施將軍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傑,卑職如何敢比?只不過伍子胥全家遭難,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終於帶兵回來,報了大仇。這一節,跟卑職的遭遇也差不多罷了。」

    韋小寶點頭道:「但願施將軍將來的結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則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時想到,伍子胥在吳國立了大功,後來卻為吳王所殺,不由得臉色大變,握著酒杯的一隻手不由得也顫抖起來。

    韋小寶搖頭道:「聽說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驕傲起來,對吳王很不恭敬。施將軍,你自比伍子胥,實在是非常不妥當的。你那篇祭文,當然早已傳到了北京城裡,皇上也必已見到了,要是沒人跟你向皇上分說分說,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這一場大功只怕要付於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鑒:卑職說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說要做伍子胥,這……中間是完……完全不同的。」

    韋小寶道:「你這篇祭文到處流傳,施將軍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來,顫聲道:「皇上聖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盡得保全。卑職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運氣是好得多了。」

    韋小寶道:「話是不錯的。伍子胥到底怎樣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過我看過戲文,吳王殺他之時,伍子胥說,將我的眼睛挖出來嵌在城門上,好讓我見到越兵打進京城來,見到吳國滅亡,後來好像吳國果然是給滅了。施將軍文武全才,必定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涼意從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為吳王所殺的不祥史事,已然大為不安,還沒想到伍子胥臨死時的那幾句話。自己那篇祭文中說「蘆中窮士,義所不為」,雖說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卻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說的只是「鞭屍報仇」,那料到韋小寶竟會拉扯到「詛咒亡國」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給人加到自己頭上,當真糟不可言。韋小寶這番言語,只要傳進了皇帝耳裡,就算皇上聖明,並不加罪,心裡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晉爵,從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親信如韋小寶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撥一番,說自己心存怨望,譏刺朝廷誅殺功臣,項頸上這一顆人頭,可實在難保之極。

    一時思如潮湧,自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祭鄭成功,更不該叫師爺做這篇祭文,以致給這精靈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腳。他呆呆的站著發傻,不知說什麼話來分辯才好。

    韋小寶道:「施將軍,皇上親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施琅道:「是誅殺奸臣熬拜。」韋小寶道:「是啊。熬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顧命大臣,當年攻城破敵,於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說:『我殺了熬拜,只怕有人說我不體恤功臣,說什麼鳥、什麼弓的。』那是什麼話啊?我可說不上來了。」施琅道:「是鳥盡弓藏。」韋小寶道:「對了,連你也這麼說……」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說皇上,說的是一句成語。」韋小寶道:「你是說一句成語,來形容皇上殺熬拜。」施琅急道:「大人問我是一句什麼成語,卑職不過回答大人的問話,可萬萬不敢……不敢訕謗皇上。」

    韋小寶雙目凝視著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亂。

    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倘若自以為功大賞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殺頭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際,給韋小寶誘得說出了「鳥盡弓藏」四字,話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何況除韋小寶外,尚有林興珠、洪朝二人在側,要想抵賴,也無從賴起。

    韋小寶道:「施將軍說「鳥盡弓藏」,這句話是不是訕謗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裡有學問的大學士、尚書、翰林很多,咱們不妨請他們去評評。不過我跟著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愛聽人說他是鳥生魚湯,卻不愛聽人說他鳥盡弓藏。同是兩隻鳥,這中間只怕大不相同,一隻是好鳥,一隻是惡鳥。是不是啊?」

    施琅又驚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誣陷於我,索性將你三人盡數殺了,也免得留下了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韋小寶見他突然面目猙獰,心中不禁一寒,強笑道:「施將軍一言既出,死馬難追。你眼前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和林洪二人殺了,再將我眾夫人和兒子都殺了,然後兵發台灣,自立為王。只是你所帶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見得肯跟隨你一起造反,台灣的軍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他一語道破,凶焰立斂,忙道:「卑職絕無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職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說的第二條路是什麼,還請大人開恩指點。」

    韋小寶聽他口氣軟了,登時心中一寬,架起了腳搖上幾搖,說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幫個忙才成。剛才施將軍說到皇上之時,確是說了個『鳥』字,恭頌皇上鳥生魚湯,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見到皇上,定說施將軍忠字當頭,念念不忘皇恩浩蕩,閒談之中,常說伍子胥忘恩負義,吳王發兵幫他報了殺父大仇,以後差他無論幹什麼,自該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懷不滿?當年施將軍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吳王江山萬萬年,別說西施這樣的美人能保住,連東施、南施、中施,也一古腦兒都搶了來獻給吳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將軍念念不忘的,卻是我大清聖明天子。好心必有好報,皇上論功行賞,施將軍自然也是公侯萬代了。」

    這一番話只把施琅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說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職永遠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韋小寶起身還禮,微笑道:「這些火說來惠而不費,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會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讓你去台灣走一遭,你這小子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坐回椅中,說道:「台灣初平,人心未定。卑職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員,前去宣示聖上的德音,安撫百姓。這一位大員,自然以韋大人最為適宜。卑職立刻拜表,奏請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赴台灣宣撫。」

    韋小寶搖頭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來,這麼一來一往,幾個月的時候拖了下來,只怕傳入皇上耳中的閒言閒語,沒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這種事情,是差不得一時三刻的。最好施將軍立刻請一位皇上親信的大員,同去台灣偵查,方能證明你絕無在台灣自立為王的用心。外邊傳說你鏈名號也定下了,叫作什麼『大明台灣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聽到『大明台灣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島之上,聽得到什麼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編出來的,但這話一傳到北京,朝廷定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自己這可死無葬身之地了,忙道:「這是謊言,大人萬萬不可聽信。」

    韋小寶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識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過施將軍平台,殺的人多,冤家一定結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傷你,我看也是防不勝防,難以辯白。常言說得好:朝裡無人莫做官。不知朝裡大老,那一位是肯拼了身家性命,全力來維護施將軍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個突,自己在朝中並無有力之人撐腰,否則當年也不會在北京投閒置散,到處鑽營而無門路可走,真能給自己說得了話的,也只有眼前這位韋大人,當下咬了咬牙,說道:「大人指點,卑職感激不盡。既然事勢緊迫,卑職斗膽請大人明日啟程,前赴台灣查明真相。」

    韋小寶大喜,但想是你來求我,不妨刁難刁難,說道:「憑著咱哥兒倆的交情,為了替施將軍辯冤,辛苦一趟也沒什麼。就是我在島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會暈船。同時我的妻子兒女天逃詡在身邊,也不捨得跟他們分離。」

    施琅肚裡暗罵:「你不知出過多少次海了,也從來沒見你暈過他媽的什麼船!」賠笑道:「大人的眾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職挑最大的海船請大人乘坐,這些日子海上並無風浪,大人盡可放心。」韋小寶皺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為施將軍走一遭了。」施琅連聲稱謝。

    次日韋小寶帶同七位夫人,兩個兒子虎頭、銅錘,一個女兒雙雙,上了施琅的旗艦。彭參將待要阻攔,施琅當即下令,將他綁在一棵大樹之上。眾船啟碇開行。

    韋小寶望著居住數年的通吃島,笑道:「莊家已經離島,這裡不能再叫通吃島了,咱們得改個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請看改個什麼名字最好?」韋小寶想了想,說道:「皇上曾派人來傳旨,說周文王有姜太公釣魚,漢光武有嚴子陵釣魚,凡是聖明天子,必有個忠臣釣魚。皇上派了我在這裡釣魚,咱們就叫它為『釣魚島』罷。」施琅鼓掌稱善,說道:「大人這名字取得再好也沒有了,一來恭頌皇上好比周文王、漢光武,二來顯得大人既如姜太公這般文武全才,又如嚴子陵這般清高風雅。對,對,咱們以後就叫它為釣魚島

    韋小寶笑道:「只不過我這通吃侯要改名為釣魚侯了,日後再陞官進爵,叫作什麼釣魚公,口采就不怎麼好了。」施琅笑道:「漁翁得利,大有所獲,口采好得很啊。」韋小寶點點頭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覺得倒也好聽,我的幾位夫人卻不大樂意。日後奏請皇上改為釣魚侯,說不定大家都高興了

    施琅肚裡暗暗好笑,心想:「什麼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尋開心的,只當你是個弄臣,全無尊重之意。就算改為釣魚侯,又有什麼好聽了?」口中卻道:「自古道漁樵耕讀,漁翁排名第一,讀書人排在第四。釣魚公、釣魚王的封號,可比狀元翰林尊貴得多

    至於這釣魚島是否就是後世的釣魚台島,可惜史籍無從稽考。若能在島上找到韋小寶的遺跡,當知在康熙初年,該島即曾由國人長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駐紮

    不一日,韋小寶乘坐施琅的旗艦,來到台灣,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興珠和洪朝指點當年鄭成功如何進兵,如何大破紅毛兵,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帶了他來台灣,他言語之中也就不再譏諷了

    施琅在將軍府中大張筵席,隆重款待。飲酒之餘,忽報京中有諭旨到來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來臉色有異,說道:「韋大人,上諭要棄守台灣,這可糟了。」韋小寶奇道:「那為什麼?」施琅道:「上諭令卑職籌備棄守台灣事宜,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不許留下一家一口。卑職向傳旨的使臣請問,原來朝中大臣建議,台灣孤懸海外,易成盜賊淵蔽,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軍駐守,又多費糧餉,因此決意不要了

    韋小寶沉吟半晌,問道:「施將軍可知朝中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麼?」施琅一驚,顫聲道:「難道……難道伍子胥什麼的話,已經傳到了北京?」韋小寶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朝廷擔心將軍真要做什麼『大明台灣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麼半?台灣百姓數十萬人,在這裡安居樂業已有數十年,一古腦兒遷去內地,叫他們如何過日子?倘若勒逼遷移,必生大變。何況大清官兵一走,紅毛兵跟著又來佔了,咱們中國人辛辛苦苦經營的基業,拱手送給紅毛鬼,怎能叫人甘心?」韋小寶沉吟半晌,說道:「這件事兒,我瞧也不是全無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體恤百姓的,將軍只須為百姓請命,說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覺寬心,說道:「不過倘若朝廷裡已有了什麼風言風語,卑職這般向皇上請陳,似乎不肯離台,顯得……顯得忠誠之心有點兒不大夠。」韋小寶道:「這當兒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將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麼意圖在台灣自立為王的謊言,自然再也沒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大人指教得是,卑職明天就動身。」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台灣的文武官員,就請大人暫且統帶。皇上對大人是最信任不過的,只要是大人坐鎮台灣,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有半句閒話

    韋小寶大喜,心想在台灣過過官癮,滋味著實不錯,笑道:「你不得聖旨,擅自將兵馬大權交了給我,皇上怪責起來,卻又如何?」施琅一聽,又大為躊躇,尋思:「他是陳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會的同黨。皇上雖對他寵信,這些年來卻一直將他流放在通吃島上,不給他掌權辦事。他一得兵馬大權,要是聯同天地會造反作亂,我……我這可又是死罪了。」轉念一想,已有了計較:「我只須將全部水師帶去,他就不敢動彈。他如大膽妄為,竟敢造反,水師回過頭來,立時將他平了。」當即笑道:「兵馬大權如果交給別人,說不定皇上會怪責,交給大人,那是百無禁忌的

    當下酒筵草草而終。施琅連夜傳令,將台灣文武大員召來參見韋小寶,由他全權指揮,便宜行事;又請師爺代韋小寶寫了一道奏折,說是憂心國事,特來台灣暫為坐鎮,陴朝廷無東顧之慮,請赦擅專之罪;又說台灣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親眼所見,似以不撤為宜

    諸事辦畢,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韋小寶問道:「有一件大事,你預備好了沒有?」施琅道:「不知是什麼大事?」韋小寶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問道:「花差花差?」韋小寶道:「是啊。你這次平台功勞不小,朝中諸位大臣,每一個送了多少禮啊?」施琅一怔,道:「這是仗著天子威德,將士用命,才平了台灣,朝中大臣可沒出什麼力。」韋小寶搖頭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發作了。你打平台灣,人人都道你金山銀山,一個兒獨吞,發了大財。朝裡做官的,那一個不眼紅?」施琅急道:「大人明鑒,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灣一兩銀子,這次教我上北京給皇上千刀萬剮,凌遲處死。」韋小寶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著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說你壞話,說你在台灣收買人心,意圖不軌。這麼說來,你這次去北京,又是兩手空空,什麼禮物也不帶了?」施琅道:「台灣的土產,好比木雕、竹籃、草蓆、皮箱,那是帶了一些的

    韋小寶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河邡赤,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決心補過,當下向韋小寶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人指點。卑職這次險些兒又闖了大禍

    韋小寶召集文武官員,說道:「施將軍這次上京,是為眾百姓請命,假如不成功,大夥兒都要家破人亡。這請命費,難道要施將軍一個人墊出來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趕緊去籌措籌措、攤派攤派罷!」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後不曾向民間取過金銀。此刻韋小寶接手,第一道命令便是大征「請命費」。台灣百姓聽到內遷的消息後,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韋爵爺之計,上京為百姓請命,求不內遷,這筆「請命費」倒是誰都出得心甘情願。好在台灣民間富實,只半天功夫,已籌到三十餘萬兩銀子。韋小寶命官庫墊款六十餘萬,湊成一百萬兩,又指點他向何人必須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盡,到當晚初更時分,這才開船

    次日韋小寶升堂,向眾官員道:「昨晚施將軍啟程赴京,這請命費算來算去,總還是差了一百多萬。兄弟為了全台百姓著想,只好將歷年私蓄,還有七位夫人的珠寶首飾,一古腦兒又湊了一百萬兩銀子,交施將軍帶去使用打點。唉,在台灣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過暫且署理,第一天便虧空了一百萬。我這可是傾家蕩產,全軍覆沒了

    台灣府知府躬身說道:「大人愛護百姓,為民父母,真是萬家生佛。除了公庫墊款六十多萬要還之外,韋大人這一百萬兩銀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還的

    韋小寶點頭道:「你們每個人也都墊了銀子,個個都弄得兩袖清風什麼的,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官大的墊了成萬兩,官小的墊了數千兩、數百兩不等,大家齊心合力,為來為去,都是為了眾百姓。這些墊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歸還的。咱們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些虧,拿回本錢,也就算了,這叫做愛民如子

    眾官大喜,一齊稱謝,均覺這位韋大人體貼下情,有財大家發,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韋小寶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萬兩銀子,此後財源滾滾,花巧多端,不必細表

    過得數日,韋小寶吩咐備下祭品,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這位名震天下的國姓爺到底是怎麼一副模樣

    來到祠中,抬頭看時,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臉形橢圓,上唇、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鬚,雙耳甚大,但眼睛細小,眉毛彎彎,頗有慈祥之意,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韋小寶頗為失望,問從官道:「國姓爺的相貌,當真就是這樣嗎?」林興珠道:「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雖然是大英雄大豪傑,相貌卻文雅得很。」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見塑像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左女右男,問道:「那兩個是什麼人?」林興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爺。」韋小寶道:「什麼嗣王爺?」林興珠道:「就是國姓爺的公子,繼任為王爺的。」韋小寶點頭道:「啊,就是鄭經了,跟鄭克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師父陳軍師的像呢?」林興珠道:「陳軍師沒有像。」韋小寶道:「這董太妃壞得很,快把她拉下來,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放在這裡陪伴國姓爺

    林興珠大喜,親自爬入神龕,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幾個頭,說道:「國姓爺,你是英雄豪傑,我向你磕頭,想來你也受得起。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每天陪著你,你必定生氣,我幫你趕走了,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想到師父慘亡,不禁流下淚來

    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陳永華屯田辦學、興利除弊,有遺愛於民,百姓稱他為『台灣諸葛亮』。鄭克爽當國之時,誰也不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不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此時韋小寶下了「除董塑陳」的命令,人心大快,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眾百姓更是感激。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台灣軍民不免推愛,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雖然「施清韋貪」,眾百姓反覺這位少年韋大人和藹可親,寧可他鎮守台灣,最好施琅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事與願違,過得一個多月,施琅帶了水師又回到台灣

    韋小寶在岸邊相迎,只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便大聲叫道:「韋兄弟,你好嗎?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來是索額圖。韋小寶大喜,搶上前去。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額圖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有旨,要你上北京

    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尋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執,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我不答應打天地會,他就不會見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蕩,真是沒得說的,皇上已答允撤銷台民內遷的旨意

    台灣眾軍民這一個多月來,日日夜夜都在擔憂,生怕皇帝堅執要棄台灣,大家都說,皇帝的口是『金口』,說過了的話,決無反悔之理。施琅這句話一出口,岸上眾官員聽到了,忍不住大聲歡呼,一齊叫了起來:「萬歲,萬歲,萬萬歲

    消息不肼而走,到處是歡呼之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

    索額圖傳下旨意,對韋小寶頗有獎勉,命他剋日赴京,另有任用。韋小寶謝恩畢,兩人到內堂摒眾密談

    索額圖道:「兄弟,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顧慮,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什麼差事?」韋小寶搖頭道:「皇上的神機妙算,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打羅剎鬼!」註:據史籍所載,當時清廷決心棄台,已有成議,全仗施琅力爭,大學士李蔚又從中斡旋,這才決定設立官府,派置駐軍。在當時似是小事,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當年施琅若不力爭,清廷平服鄭氏後即放棄台灣,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則荷蘭人勢必重來,台灣從此不屬於中國版圖。因此其時雖有不少人指施琅為漢奸,但於中華民族而言,其力排棄台之議,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國版圖,功勞也可說極大

    施琅曾奏減台灣地租田賦,康熙從其議,頗有惠於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綸,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施世綸必袒護平民,因此民間稱為『施青天』,即後世說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驃,為福建水師提督,康熙六十年駐台,史稱:「八月十三,怪風暴雨相逼為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軍中,下旨悼恤,贈太子太保。」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因而病死,也可說是個愛民好官

    韋小寶一怔之下,跳起身來,大叫:「妙極!」索額圖道:「皇上說你得知之後,一定十分喜歡,果然不錯。兄弟,羅剎鬼自順治年間起,就佔我黑龍江一帶,勢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寬宏大量,不予計較。那知羅剎鬼得寸進尺,佔地越來越多。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現下三藩叛逆和台灣鄭氏都已蕩平,天下無事,皇上就決意對羅剎用兵了

    韋小寶在通吃島閒居數年,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蹩十,這時聽得這消息,開心得合不攏嘴來

    索額圖又道:「皇上為了息事寧人,曾向羅剎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對方卻始終沒有答覆。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說羅剎國雖大,卻是蠻夷之邦,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接到皇上的諭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羅剎兵東來佔地,始終不止。皇上說道,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要是訓喻之後,仍然強項不服教化,那時便只有加以誅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羅剎國言語的,卻只有韋兄弟一人。」(按:當時中俄交涉,互相言語文字不通,確為事實。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賜之書,下國無通解者,未循其故。」)韋小寶心想:「原來為了我懂得羅剎鬼話,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為得意

    索額圖笑道:「兄弟精通羅剎話,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還有一大椿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聽說羅剎國的攝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羅剎女人全身都是金毛,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他身上的皮膚,摸上去卻粗糙得很。」索額圖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勉為其難,再去摸她幾摸。」韋小寶笑著搖頭,說道:「沒胃口,沒胃口。」索額圖道:「兄弟一摸之下,兩國交好,從此免了刀兵之災,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椿奇功啊

    韋小寶笑道:「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裡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羅剎國女王的頭髮邊。女王的頭髮象黃金,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問起羅剎國侵佔黑龍江的詳情,索額圖細加述說

    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羅剎人便決意東侵。(羅剎即俄羅斯,「清史稿。郎坦等傳」云:「俄羅斯之為羅剎,譯言緩急矣邡。」緩讀為俄羅斯,急讀為羅剎。以俄語本音讀之,羅剎更為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葉尼塞斯克、雅庫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築城。順治六年,羅剎人在鹿鼎山築城,稱阿爾巴青(中國則稱為雅克薩城),同時順流東下,沿途剽掠。順治九年,滿清寧古塔都統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龍江岸將羅剎兵逐退。後來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大破羅剎軍。羅剎兵西退,在尼布楚築城,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佈流言,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牛馬成群,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羅剎人夢想大發洋財,結隊東來,沿途劫掠,殘害百姓,哥薩克騎兵尤為殘暴。滿清寧古塔都統沙爾呼達、寧古將軍巴海率兵禦敵,於順治十六年、十七年連勝數仗,打死了羅剎兵的統軍大將,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於是羅剎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

    到康熙初年,羅剎軍民又大舉東來,以雅克薩城為根據地。康熙年紀漸長後,知道羅剎人野心極大,嚴加防守,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羅剎軍也不斷增兵,將雅克薩城建築得十分牢固,同時在通往羅剎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捲而有之。那時康熙正在全力對付吳三桂,無力分兵抗禦羅剎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灣鄭氏歸降,更無後顧之憂,這才專心應付。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事,且和羅剎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受過她的封爵,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他到了台灣,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

    韋小寶帶了妻子兒女,命伕役抬了在台灣所發的「請命財」,兩袖金風,上船北行。臨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台灣鄭氏的將領何佑、林興珠、洪朝,以及五百籐甲兵。施琅知他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裡正要他鼎力維持,自然沒口子的答應,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

    台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銷舉台內遷旨意,這位少年韋大人居功甚偉,人人感激,萬民傘、護民旗等送了無數。韋小寶上船之際,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高高舉起,說是留為去思。這「脫靴」之禮,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愛戴,才有此儀節。韋小寶這「贓官」居然也享此殊榮,非但前無古人,恐怕也是後無來者了。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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