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 文 / 金庸
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裡,坑阢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現,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隊隊騎兵從大路上弛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爽臭小子,也是四人,都躲進了麥桿堆中。唉,倘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這時不知在那裡,多半做了鄭克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麼樣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麼?」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裡,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稱為「青紗帳」,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就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聲道:「這裡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麼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裡,身子也轉不過來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裡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夥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了,大夥兒快追!」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想:「趙總兵總算挺講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麼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他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吧!」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逃出幾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餘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麼?」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麼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麼?」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麼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啪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湧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干的莊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裡,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吧。」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裡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彭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砍了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麼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吆喝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裡,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奔弛。
韋小寶歎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繫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弛去,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意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聽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弛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餵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的想法子在船底鑿一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眾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那裡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樹林間腐臭衝鼻,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的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里。過了片刻,他有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裡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回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消,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非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週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落落的剮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傷亡雖然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命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道資質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眇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許雪亭道:「啟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組,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自終追隨在教主和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裡滿嘴忠心不二,什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有哪一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說八道的少年男女,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許雪亭心中溧溧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麼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為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啟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蕩垢去污,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裡。你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麼好處?於教主又有什麼好處?」殷錦道:「什麼馬屁鬼?你……你……你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齊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沉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麼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制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阿諛,並無多大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奸邪,屬下佩服之」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聲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炊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再重建神龍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一頓,又道:「適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教眾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人,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藥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嚥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裡握著什麼?」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麼。」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幌,左手緩緩攤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上。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見識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了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麼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誕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誕丸?那是什麼毒藥?」陸高軒道:「教主採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液,調製而成此藥。是否含有劇毒,倒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裡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麼,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誕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誕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誕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藥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藥,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咐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麼藥?為什麼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麼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藥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猜錯了。那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即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為什麼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沉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麼。」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麼?真正糊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裡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敬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慚,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麼還有臉面作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洩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我還逞什麼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拍的一聲,已被洪教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衝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錳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平生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凌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麻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剛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筆卻是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週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瓴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誕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揀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鬥得數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鬥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鬥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會,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鬥,刀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數十丈,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裡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藥,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裡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麼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為什麼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麼?」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聲,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伙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腦筋不靈,怎麼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麼?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髮,疾衝過來,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奔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去那裡?」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即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什麼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擊出,噗的一聲,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見三人糾纏狠鬥,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那……那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你為什麼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餘,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他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邊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杈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鬆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秘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聲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後心,兩個觔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餘,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國去,驀地想道,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那裡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現夫人捨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筆,急奔數百丈之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立,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歎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麼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裡……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拍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都反我?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勢,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歎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麼不閉上眼?」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跟著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寧公主。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小王八蛋,他不閉眼,因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麼又跟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聲,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領,拍的一聲,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一揮手,公主向後便跌。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撲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說話再沒規矩,我立刻便斃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來,便向洪夫人衝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撲地倒了。公主第三次衝起再打,又給摔了個觔斗,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坐在地上,又哭又罵。她可不敢罵洪夫人,口口聲聲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監!小畜生!臭小桂子!」
韋小寶撫著耳朵,只覺滿手是血,原來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聲道:「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語聲溫柔,竟是向韋小寶懇求准許一般。韋小寶又驚又喜,忙道:「好啊,自該將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筆,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將洪教主的屍身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輕聲說道:「你雖然強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親以來,你自始自終待我很好。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說著站起身來,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乾了眼淚,問韋小寶道:「咱們就在這裡住下去呢,還是回到中原去?」韋小寶搔頭道:「這地方萬萬住不得,洪教主,陸先生他們的惡鬼,非向我們索命不可,當真乖乖不得了。不過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最好……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喜道:「有了。咱們去通吃島,那裡既沒惡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問道:「通吃島在那裡?」韋小寶向西一指,笑道:「那邊這個小島,我叫它通吃島。」洪夫人點頭道:「你既喜歡去,那就去罷。」不知如何,對他竟是千依百順。
韋小寶大樂,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過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兒上船罷!」公主揮手便是一掌,韋小寶側頭躲過。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韋小寶道:「這島上有許多惡鬼,無頭鬼,斷腳鬼,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聽得害怕之極,頓足道:「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飛出,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韋小寶「啊」的一聲,跳了起身來。
洪夫人緩步走過去。公主退開幾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腳,我踢你十腳。我說過的話,從來算數。」公主氣得臉色慘白,怒道:「你是他什麼人,要你這般護著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來搶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還不是死了?」公主怒極,罵道:「小賤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緩緩的道:「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沒一個人陪你。」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這許多拖腸鬼,多手鬼擁將上來,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養尊處優」頤指氣使,這時只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乖乖的不再作聲。韋小寶大喜,心想:「這個小惡婆娘今日遇到了對頭,從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舉手摸摸自己被扯傷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對方怡道:「方姑娘,請你去吩咐船夫,預備開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可不敢當。」洪夫人微笑道:「咱們今後姊妹相稱,別再什麼夫人屬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罷。那毒丸的解藥,上船後就給你服,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方怡和沐劍屏都歡喜之極。
一行人上得船來,舟子張帆向西。韋小寶左顧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給方怡服了,又打開船上鐵箱,取出韋小寶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銀票等物,還給了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還了。
韋小寶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們排一排年紀,瞧是誰大誰小。」各人報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劍屏和韋小寶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個月,沐劍屏小了他幾天。
蘇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蘇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願和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大家還是稱她公主殿下罷。」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當。」想到她們聯群結黨,自己孤零零的,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向著自己的少,傷心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
韋小寶挨到她身邊,拉著她手安慰,柔聲道:「好啦,大家歡歡喜喜的,別哭……」公主揚起手來,一巴掌打了過去,猛地裡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這一掌去勢甚重,無法收住,只得中途轉向,拍的一聲,卻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聲,呼了出來。眾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氣苦,伏在韋小寶懷裡大哭。韋小寶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們來賭,我來做莊。」
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韋小寶那兩顆骰子確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邊之時,將兩顆骰子隨手拋了。韋小寶悶悶不樂。蘇荃笑道:「咱們用木頭來雕兩粒骰子罷。」韋小寶道:「木頭太輕,擲下去沒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懷,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笑道:「你猜這是什麼?」韋小寶道:「猜銅錢嗎?那也好。總勝過了沒得賭。」曾柔笑道:「你猜幾枚?」韋小寶笑道:「三枚。」曾柔攤開手掌,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兩粒骰子。韋小寶「啊」的一聲大叫,跳起身來,連問:「那裡來的?那裡來的?」曾柔輕笑一聲,把骰子放在桌上。
韋小寶一把搶過,擲了一把又一把,興味無窮,只覺得這兩枚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一凝思間,這才想起,心下一陣喜歡,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在她臉上一吻,笑道:多謝你啦,柔姊姊,多虧你把我這兩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
曾柔滿臉通紅,逃到外艙。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放了眾人,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兩顆骰子去。韋小寶早就忘了,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
骰子雖然有了,可是那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雖然湊趣陪他玩耍,但賭注既小,輸贏又是滿不在乎,玩不到一頓飯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勁,比之在揚州的妓院,賭場,宮中,軍中等的濫賭狠賭,局面實有天壤之別。韋小寶意興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們都不會的。「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可是沒錢賭,沒戲聽,這日子可也悶得很。再說,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銀子,又有何用?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贏錢也就如同泥沙石礫了。而雙兒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處,時時掛在心頭,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
他越想越沒趣,說道:「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蘇荃道:「那你說去那裡?」韋小寶想了想,道:「咱們都去遼東,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蘇荃道:「大家安安穩穩的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不很好嗎?就算掘到了大寶藏,也沒什麼用。」韋小寶道:「金銀珠寶,成千上萬,怎會沒用?」方怡道:「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過得一兩年,事情淡了下來,你愛去遼東,那時大夥兒再去,也還不遲。」
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你兩個怎麼說?」沐劍屏道:「我想師姊的話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氣悶,咱們在島上就只躲幾個月罷。」見韋小寶臉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們天天陪你擲骰子玩兒,輸了的罰打手心,好不好?」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打手心有什麼好玩?」但見她臉帶嬌羞,神態可愛,不禁心中一蕩,說道:「好,好,就聽你們的。」
方怡站起身來,微笑道:「過去我對你不住,我去做幾個菜,請你喝酒,算是向你陪罪,好不好呢?」韋小寶更是高興,忙道:「那可不敢當。」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
方怡烹飪手段著實了得,這番精心調味,雖然舟中作料不齊,仍教人人吃得讚聲不絕。
韋小寶叫道:「咱們來猜拳。」沐劍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會猜拳,韋小寶教了她們,「哥倆好」,「五經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來。公主本來悶悶不樂,猜了一會拳,喝得幾杯酒,便也有說有笑起來。
在船中過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島。只見當日清軍紮營的遺跡猶在,當日權作中軍帳的茅屋兀自無恙,但韋小寶大將軍指揮若定的風光,自然蕩然無存了。
韋小寶也不在意下,牽著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這裡,你騙了我上船,險些兒將這條小命,送在羅剎國。」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過不是了,難道還要向你叩頭陪罪不成?」韋小寶道:「那倒不用。不過好心有好報,我吃了千辛萬苦,今日終究能真正陪著你了。」沐劍屏在後叫道:「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給人家聽聽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說要捉住你,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
蘇荃道:「咱們別忙鬧著玩,先辦了正經事要緊。」當即吩咐船夫,將船裡一應糧食用具,盡數搬上島來,又吩咐將船上的帆篷,篙槳,繩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來,搬到島上,放入懸崖的一個山洞之中。韋小寶讚道:「荃姊姊真細心,咱們只須看住這些東西,這艘船便開不走,不用擔心他們會逃走。」
話猶未了,忽聽得海上遠遠砰的一響,似是大炮之聲,六人都吃了一驚,向大海望去。只見海面上白霧瀰漫,霧中隱隱有兩艘船駛來,跟著又是砰砰兩響,果然是船上開炮。
韋小寶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來捉我了。」曾柔道:「咱們快上船逃罷。」蘇荃道:「帆舵都在岸上,來不及裝了,只好躲了起來,見機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餘五人都是多歷艱險,倒也並不如何驚慌。蘇荃又道:「不管躲得怎麼隱秘,終究會給官兵搜出來。怎麼躲到那邊崖上的山洞裡,官兵只能一個個上崖進攻,來一個殺一個,免得給他們一擁而上。」韋小寶道:「對,這叫做一夫當關,甕中捉鱉。」蘇荃微笑道:「對了!」
公主卻忍不住哈哈大笑。韋小寶瞪眼道:「有什麼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沒什麼。你的成語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韋小寶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語用錯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進了山洞。蘇荃揮刀割些樹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從樹枝孔隙間向外望去。只見兩艘船一前一後,筆直向通吃島駛來。後面那艘船還在不住發炮,炮彈落在前船四周,水柱衝起。韋小寶道:「後面這船在開炮打前面那艘。」蘇荃道:「但願如此。只不過他們來到島上,見到船夫,一問就知,非來搜尋不可。就算我們搶先殺了船夫,也來不及掩埋屍首了。」韋小寶道:「前面的船怎地不還炮?真是沒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了,兩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較小,帆上吃滿了風,駛得甚快。突然一炮打來,桅桿斷折,帆布燒了起來。韋小寶等忍不住驚呼。前船登時傾側,船身打橫,跟著船上放下小艇,十餘人跳入艇中,舉槳划動。其時離島已近,後船漸漸追近,水淺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卻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時,前面艇中十餘人跳上了沙灘,察看週遭情勢。有人縱聲呼道:「那邊懸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邊去。」
韋小寶聽這呼聲似是師父陳近南,待見這十餘人順著山坡奔上崖來。奔到近處,一人手執廠劍,站在崖邊指揮,卻不是陳近南是誰?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躍出,叫道:「師父,師父!」陳近南一轉身,見是韋小寶,也是驚喜交集,叫道:「小寶,怎麼你在這裡?」韋小寶飛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見過來的十餘人中一個姑娘明眸雪膚,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聲:「阿珂!」搶上前去。卻見她身後站著一人,赫然是鄭克爽。
既見阿珂,再見鄭克爽,原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韋小寶大喜若狂之下,再見到這討厭傢伙,登時一顆心沉了下來,呆呆站定。
旁邊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韋香主!」他順口答應一聲,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眼,只是癡癡的望向阿珂。忽覺一雙柔軟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左掌,韋小寶身子一顫,轉頭去看,只見一張秀麗的面龐上滿是笑容,眼中卻淚水不住流將下來,卻是雙兒。韋小寶大喜,一把將她抱住,叫道:「好雙兒,這可想死我了。」一顆心歡喜得猶似要炸開來一般,剎時之間,連阿珂也忘在腦後了。
陳近南叫道:「馮大哥,風兄弟,咱們守住這裡通道。」兩人齊聲答應,各挺兵刃,並肩守住通上懸崖的一條窄道,原來一個是馮錫范,一個是風際中。
韋小寶突然遇到這許多熟人,只問:「你們怎麼會到這裡?」雙兒道:「風大爺帶著我到處找你,遇上了陳總舵主,打聽到你們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說到這裡,喜歡過度,喉頭哽著說不下去了。
這時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灘,從崖上俯視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當先一人手執長刀,身形魁梧,相隔遠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揮清兵布成了隊伍。一隊人遠遠站定,那將軍一聲令下,眾兵從背上取下長弓,從箭壺裡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頭對準了懸崖。
陳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了這等情景,韋小寶自不用師父吩咐,一見清兵取弓在手,早就穩穩妥妥地縮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聽那將軍叫道:「放箭!」登時箭聲颼颼不絕。懸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時勁力已衰。
馮錫范和風際中一挺長劍,一持單刀,將迎面射來的箭格打開去。
馮錫范叫道:「施琅,你這不要臉的漢奸,有膽子就上來,一對一跟老子決一死戰。」韋小寶心道:「原來下面帶兵的是施琅。行軍打仗,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聽施琅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單打獨鬥,老子也不怕你。」馮錫范道:「好!」正要下去。陳近南道:「馮大哥,別上他當。這人卑鄙無恥,什麼事都做得出。」馮錫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說單打獨鬥,幹嗎又派五艘小艇……他媽的,是六艘,連我們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漢奸,你叫小艇去接人,還不是想倚多為勝嗎?」
施琅笑道:「陳軍師,馮隊長,你兩位武功了得,施某向來佩服。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帶了鄭公子下來,一齊投降了罷。皇上一定封你兩位做大大的官。」
施琅當年是鄭成功手下的大將,和周全斌,甘輝,馬信,劉國軒四人合稱「五虎將」。陳近南是軍師。馮錫范武功雖強,將略卻非所長,乃是鄭成功的衛士隊長。施琅和陳馮二人並肩血戰,久共患難,這時對二人仍以當年的軍銜相稱。懸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遠,可是他中氣充沛,一句話送上崖來,人人聽得清楚。
鄭克爽臉上變色,顫聲道:「馮師父你……你不可投降。」馮錫范道:「公子放心。馮某只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投降韃子。」陳近南雖知馮錫范陰險奸詐,曾幾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鄭克爽圖謀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時他說來大義凜然,好生相敬,說道:「馮大哥,你我今日並肩死戰,說什麼也要保護二公子周全。」馮錫范道:「自當追隨軍師。」鄭克爽道:「軍師此番保駕有功,回到台灣,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賞。」陳近南道:「那是屬下份當所為。」說著走向崖邊察看敵情。
韋小寶笑道:「鄭公子,大大的封賞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臉無情,害我師父,就多謝你啦。」鄭克爽向他瞪了一眼。
韋小寶低聲道:「師姊,咱們不如捉了鄭公子,去獻給清兵罷。」阿珂啐道:「一見了面,就不說好話。你怎麼又來嚇他?」韋小寶笑道:「嚇幾下玩兒,又嚇不死的。就算嚇死了,也不打緊。」阿珂呸了一聲,突然間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韋小寶問雙兒:「大家怎麼在一起了?」雙兒道:「陳總舵主帶了風大爺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這通吃島來過,跟陳總舵主說了,便到這裡來瞧瞧。途中湊巧見到清兵炮船追趕鄭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們救了他上船,逃到這裡。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了你。」說到這裡,眼圈又紅了。
韋小寶伸手拍拍她肩頭,說道:「好雙兒,這些日子中,我沒一天不記著你。」這句話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雙兒兩個,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還是記掛雙兒的次數多了些。
陳近南叫道:「眾位兄弟,乘著韃子援兵未到,咱們下去衝殺一陣。否則再載得六艇韃子兵來,就不易對付了。」眾人齊聲稱是。這次來到島上的十餘人中,除了陳,馮,鄭,風以及阿珂,雙兒外,尚有天地會眾八人,鄭克爽的衛士三人。陳近南道:「鄭公子,陳姑娘,小寶,雙兒,你們四個留在這裡。餘下的跟我衝!」長劍一揮,當先下崖。馮錫范,風際中和其餘十一人跟著奔下,齊聲吶喊,向清兵隊疾衝而前。清兵紛紛放箭,都給陳,馮,風三人格打開了。
先前乘船水戰,施琅所乘的是大戰船,炮火厲害,陳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近身接戰,清兵隊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餘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陳,馮,風三個高手?天地會兄弟和鄭府衛士身手也頗了得,這十四個人一衝入陣,清兵當者披靡。
韋小寶道:「師姊,雙兒,咱們也下去衝殺一陣。」阿珂和雙兒同聲答應。鄭克爽道:「我也去!」眼見韋小寶拔了匕首在手,衝下崖去,雙兒和阿珂先後奔下。鄭克爽只奔得幾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體,怎能跟這些屬下同去犯險?」叫道:「阿珂,你也別去罷!」阿珂不應,緊隨在韋小寶身後。
韋小寶武功雖然平平,但身有四寶,衝入敵陣之中,卻是履險如夷。那四寶?第一寶,匕首鋒銳,敵刃必折;第二寶,寶衣護身,刀槍不入;第三寶,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寶,雙兒在側,清兵難敵。侍此四寶而和高手敵對,固然仍不免落敗,但對付清兵卻綽綽有餘,霎時間連傷數人,果然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心想:「當年趙子龍長阪坡七進七出,那也不過如此。說不定還是我韋小寶……」
眾人一陣衝殺,清兵四散奔逃。陳近南單戰施琅,一時難解難分。馮錫范和風際中卻將眾兵將殺得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頓飯時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傷了五六十人,殘兵敗將紛紛奔入海中。眾水軍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這一邊天地會的兄弟死了二人,重傷一人,餘下的將施琅團團圍住。
施琅鋼刀翻飛,和陳近南手中長劍鬥得甚是激烈,雖然身陷重圍,卻絲毫不懼。韋小寶叫道:「施將軍,你再不拋刀投降,轉眼便成狗肉之醬了。」施琅凝神接戰,對旁人的言行不聞不見。
鬥到酣處,陳近南一聲長嘯,連刺三劍,第三劍上已和施琅的鋼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動,急轉了兩個圈子,只聽得施琅「啊」的一聲,鋼刀脫手飛出。陳近南劍尖起處,指住了他咽喉,喝道:「怎麼說?」施琅怒道:「你打贏了,殺了我便是,有什麼話好說?」陳近南道:「這當兒你還在自逞英雄好漢?你背主賣友,英雄好漢是這等行徑嗎?」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滾倒在地,這一個打滾,擺脫了喉頭的劍尖,雙足連環,疾向陳近南小腿踢去。陳近南長劍豎立,擋在腿前。施琅這兩腳倘若踢到,便是將自己雙足足踝送到劍鋒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撐,兩隻腳硬生生的向上虛踢,一個倒翻觔斗向後躍出,待得站起,陳近南的劍尖又已指在他喉頭。
施琅心頭一涼,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突然問道:「軍師,國姓爺待我怎樣?」
這句話問出來,卻大出陳近南意料之外。剎那之間,鄭成功和施琅之間的恩怨糾葛,在陳近南腦海中一幌而過,他歎了口氣,說道:「平心而論,國姓爺確有對你不住地方。可是咱們受國姓爺大恩,縱然受了冤屈,又有什麼法子?」
施琅道:「難道要我學岳飛含冤而死?」
陳近南厲聲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飛,可也不能做秦檜,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豈能投降韃子,去做那豬狗不如的漢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又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國姓爺將他們殺得一個不剩?他殺我全家,我便要殺他全家報仇!」陳近南道:「報仇事小,做漢奸事大。今日我殺了你,瞧你有沒有面目見國姓爺去。」
施琅腦袋一挺,大聲道:「你殺我便了。只怕是國姓爺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
陳近南厲聲道:「你到這當口,還是振振有詞。」欲待一劍刺入他咽喉,卻不由得想到昔日戰陣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國姓爺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戰,功勞著實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預軍務,侮慢大將,此人今日定是台灣的干城,雖然投敵叛國,絕無可恕,但他全家無辜被戮,實在也是其情可憫,說道:「我給你一條生路。你若能立誓歸降,重歸鄭王爺麾下,今日就饒了你性命。今後你將功贖罪盡力於恢復大業,仍不失為一條堂堂漢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勸,盼你回頭。」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是懇切。
施琅低下了頭,臉有愧色,說道:「我若再歸了台灣,豈不成了反覆無常的小人?」
陳近南回劍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說道:「施兄弟,為人講究的是大義大節,只要你今後赤心為國,過去的一時糊塗,又有誰敢來笑你?就算是關王爺,當年也降過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說道:「這惡賊說我爺爺殺了他全家,我台灣決計容他不得。你快快將他殺了。」陳近南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鄭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將軍善於用兵,當年國姓爺軍中無出其右。他投降過來,於我反清復明大業有極大好處。咱們當以國家為重,過去的私人怨仇,誰也不再放在心上罷。」
鄭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灣,握了兵權,我鄭家還有命麼?」陳近南道:「只要施將軍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擔保他決無異心。」鄭克爽冷笑道:「等他殺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嗎?台灣是我鄭家的,可不是你陳軍師陳家的。」
陳近南只氣得手足冰冷,強忍怒氣,還待要說,施琅突然拔足飛奔,叫道:「軍師,你待我義氣深重,兄弟永遠不忘。鄭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陳近南叫道:「施兄弟,回來,有話……」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從胸口透了出來。
這一劍卻是鄭克爽在他背後忽施暗算。憑著陳近南的武功,便十個鄭克爽俄殺他不得,只是他眼見施琅已有降意,卻被鄭克爽罵走,知道這人將才難得,只盼再圖挽回,萬萬料不到站在背後的鄭克爽竟會陡施毒手。
當年鄭成功攻克台灣,派兒子鄭經駐守金門、廈門。鄭經很得軍心,卻行止不謹,和乳母通姦生子。鄭成功得知後憤怒異常,派人持令箭去廈門殺鄭經。諸將認為是「亂命」,不肯奉令,公啟回稟,有「報恩有日,侯闕無期」等語。鄭成功見部將拒命,更是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歲。台灣統兵將領擁立鄭成功的弟弟鄭襲為主。鄭經從金廈回師台灣,打垮台灣守軍而接延平王位。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禍變,王爺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對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極力主張立嫡孫克爽為世子。鄭經卻不聽母言。陳近南一向對鄭經忠心耿耿,他女兒又嫁克臧為妻,董夫人和馮錫范等暗中密謀,知道要擁立克爽,必須先殺陳近南,以免他從中作梗,數次加害,都被他避過。不料他救得鄭克爽性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這一劍突如其來,誰都出其不意。
馮錫范正要追趕施琅,只見韋小寶挺匕首向鄭克爽刺去。馮錫范回劍格擋,嗤的一聲,手中長劍斷為兩截。但他這一劍內勁渾厚,韋小寶的匕首也脫手飛出。馮錫范跟著一腳,將韋小寶踢了個觔斗,待要追擊,雙兒搶上攔住。風際中和兩名天地會兄弟上前夾攻。
韋小寶爬起身來,拾起匕首,悲聲大喊:「這惡人害死了總舵主,大夥兒跟他拚命!」向鄭克爽衝去。
鄭克爽側身閃避,挺劍刺向韋小寶後腦。他武功遠較韋小寶高明,這一劍頗為巧妙,眼見韋小寶難以避過,忽然斜刺裡一刀伸過來格開,卻是阿珂。她叫道:「別傷我師弟!」跟著兩名天地會兄弟攻向鄭克爽。
馮錫范力敵風際中和雙兒等四人,兀自佔到上風,拍的一掌,將一名天地會兄弟打得口噴鮮血而死。忽聽得鄭克爽哇哇大叫,馮錫范拋下對手,向鄭克爽身畔奔去,揮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會兄弟。他知陳近南既死,這夥人以韋小寶為首,須得先行料理這小鬼,即伸掌往韋小寶頭頂拍落。
雙兒叫道:「相公,快跑!」縱身撲向馮錫范後心。
韋小寶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馮錫范心想:「我如去追這小鬼,公子無人保護。」伸左臂抱起鄭克爽,向著韋小寶追來。他雖抱著一人,還是奔得比韋小寶快了幾分。
韋小寶回頭一看,嚇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機括,這麼腳步稍緩,馮錫范來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這當兒千鈞一髮,如等發出暗器,多半已給他打得腦漿迸裂,只得斜身急閃,使上了「神行百變」之技,逃了開去。
馮錫范這一下衝過了頭,急忙收步,轉身追去。韋小寶叫道:「我師父的鬼魂追來了!來摸你的頭了!」說得兩句話,鬆了一口氣,馮錫范又趕近了一步。後面雙兒和風際中銜尾急追,只盼截下馮錫范來。韋小寶東竄西奔,變幻莫測,馮錫范抱了鄭克爽,身法究竟不甚靈便,一時追他不上。雙兒和風際中又在後相距數丈。
追逐得一陣,韋小寶漸感氣喘,情急之下,發足便往懸崖上奔去。馮錫范大喜,心想你這是自己逃入了絕境,眼見這懸崖除了一條窄道之,四面臨空,更無退路,反而追得不這麼急了。只是韋小寶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變」功夫便使不出來,他剛踏上崖頂,馮錫范也已趕到。韋小寶大叫:「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來幫忙啊,再不出來,大家要做寡婦了。」
他逃向懸崖頂之時,崖上五女早已瞧見。蘇荃見馮錫范左臂中挾著一人,仍是奔躍如飛,武功之強,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遜一籌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邊,待馮錫范趕到,刷的一刀,攔腰疾砍。
馮錫范先前聽見韋小寶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擾亂人心,萬料不到此處果然伏得有人,但見這一刀招數精奇,著實了得,微微一驚,退了一步,大喝一聲,左足微幌,右足突然飛出,正中蘇荃手腕。蘇荃「啊」的一聲,柳葉刀脫手,激飛上天。
韋小寶正是要爭這頃刻,身子對準了馮錫范,右手在腰間「含沙射影」的機括上力掀,嗤嗤嗤聲響,一蓬絕細鋼針急射而出,盡數打在馮錫范和鄭克爽身上。
馮錫范大聲慘叫,鬆手放開鄭克爽,兩人骨碌碌的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雙兒和風際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見兩人來勢甚急,當即躍起避過。
鄭馮二人滾到懸崖腳邊,鋼針上毒性已發,兩人猶如殺豬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滾。總算何惕守入華山派門下之後,遵從師訓,一切陰險劇毒從此摒棄不用,這「含沙射影」鋼針上所喂的只是麻藥,並非致命劇毒,否則以當年五毒教教主所傳的喂毒暗器,見血封喉,中人立斃,馮鄭二人滾不到崖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鋼針入體,仍是麻癢難當,兩人全身便似有幾百隻蠍子、蜈蚣一齊咬噬一般。馮錫范雖然硬朗,卻也忍不住呼叫不絕。
韋小寶、雙兒、風際中、蘇荃、方怡、沐劍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後趕到,眼見馮鄭二人的情狀,都相顧駭然。
韋小寶微一定神,喘了幾口氣,搶到陳近南身邊,只見鄭克爽那柄長劍穿胸而過,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斷氣,不由得放聲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陳近南功力深湛,內息未散,低聲說道:「小寶,人總是要死的。我……我一生為國為民,無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難過。」
韋小寶只叫:「師父,師父!」他和陳近南相處時日其實甚暫,每次相聚,總是擔心師父查考自己武功進境,心下惴惴,一門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掩飾自己不求上進,極少有什麼感激師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見他立時便要死去,師父平日種種不言之教,對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愛,立時充滿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說道:「師父,我對你不住,你……你傳我的武功,我……我……我一點兒也沒學。」
陳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師父就很歡喜,學不學武功,那……那並不打緊。」韋小寶道:「我一定聽你的話,做好人,不……不做壞人。」陳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一向來就是好孩子。」
韋小寶咬牙切齒的道:「鄭克爽這惡賊害你,嗚嗚,嗚嗚,師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將他斬成肉醬,替你報仇,嗚嗚,嗚嗚……」邊哭邊說,淚水直流。
陳近南身子一顫,忙道:「不,不!我是鄭王爺的部屬。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咱們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國姓爺的骨肉……寧可他無情,不能我無義,小寶,我就要死了,你不可敗壞我的忠義之名。你……你千萬要聽我的話……」他本來臉含微笑,這時突然臉色大為焦慮,又道:「小寶,你答應我,一定要放他回台灣,否則,否則我死不瞑目。」
韋小寶無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師父饒了這惡賊,我聽你……聽你吩咐便是。」
陳近南登時安心,吁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復明大業,你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復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見……見不著了……」聲音越說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著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淒惻。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辣塊媽媽,小王八蛋。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刀,就抵一兩銀子。」口中痛罵不絕,執著匕首走到鄭克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爽身上中的毒針遠較馮錫范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討債,身邊卻沒帶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灣,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這一萬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爽嚇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只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了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臉上刺落。
鄭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麼我請阿珂擔保。」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她擔保過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鄭克爽道:「我有抵押。」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鄭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手一鬆,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鄭克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說著哭了出來。
鄭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韋小寶道:「她心裡老是向著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鄭克爽道:「她肚裡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麼還會向著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你……你說什麼?」鄭克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裡,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雙兒幾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來。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麼……怎麼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只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確確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你……你千萬不可多疑。」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麼不做?」鄭克爽道:「她自從肚裡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掛著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我聽著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麼?」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麼……什麼都說了出來。」這麼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他媽的臭鴨蛋罷!」鄭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說著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師父頭上。」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爽,又將躺在地下的馮錫范扶起。鄭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躊躇。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著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甚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麼辦?」馮錫范道:「上了小艇再說。」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沒饒。」鄭克爽吃了一驚,只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鄭克爽顫聲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台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麼樣?給我站住!」鄭克爽心中害怕,只得應了聲:「是。」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麼?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麼話也聽不見。風大哥,你要幹什麼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號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傢伙的大炮震聾了。」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只是叫我不可殺鄭克爽,可並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韋小寶搖了搖頭,淒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你……你為什麼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不穩。第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佈天下,反清復明的志向從不鬆懈,皇上十分頭痛。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韋小寶聽到這裡,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