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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 文 / 金庸

    次日韋小寶拜別了主人,和陳近南等分道赴京。陳近南道:「小寶,歸二俠夫婦要去行刺皇帝,他們已答應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論。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讓他有了防備。」韋小寶本有此意,卻給師父一語道破,忙道:「這個自然。他韃子佔了我們漢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師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著他?」陳近南道:「這就是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對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個就饒不得你。」韋小寶道:「師父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個心罷!我自己就有點不大放心。」帶了雙兒、徐天川等人,去和張勇、趙良棟等人相會,押了毛東珠,回到北京。他一回銅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見康熙,尋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讓他死在這三隻烏龜手裡?有了,我去宮裡分派侍衛,大大戒備,嚴密守衛。我答應了師父,不跟皇帝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說就不說,可是仍能叫三隻烏龜不能得手。」剛要出門,陳近南已帶了古至中和馬超興到來。韋小寶暗暗叫苦,心道:「你們怎地來得這麼快?」只得強打精神,設宴接待。

    不久天地會群雄分批陸續來到。跟著沐劍聲帶同鐵背蒼龍柳大洪、搖頭獅子吳立身、聖手居士蘇岡等一行人也來了。沐王府眾人早在北京,得到訊息後齊來聚會。眾人用畢酒飯,又等了良久,歸家三人這才到來。韋小寶吩咐另開筵席,歸二娘淡淡的道:「我們吃過飯了。」歸鍾東張西望,見府第中堂皇華貴,說道:「小娃娃,你家裡的模樣,跟平西王的五華宮倒也相差不遠。你沒說謊,吳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韋小寶道:「對,吳三桂是你的……」說到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這一句順口便宜討過去,師父必定生氣,當即改口:「三位既已用過飯了,請到東廳喝茶。」眾人來到東廳,獻上清茶點心,韋小寶遣出僕役。陳近南又派了十餘名會眾出去,在廳周及屋頂把守,這才關門上閂,商議大事。陳近南替歸氏夫婦和沐王府眾人引見,卻不提吳六奇之事。歸氏夫婦雖退隱已久,柳大洪、吳立身等還是好生仰慕,對之十分恭敬。

    歸二娘單刀直入,說道:「吳三桂起兵後攻入湖南、四川,兵勢甚銳,勢如破竹。吳三桂當年雖然投降韃子,斷送了大明天下,實是罪大惡極,但他畢竟是咱們漢人。依我們歸二爺之見,我們要進皇宮去刺殺韃子皇帝,好讓韃子群龍無首,亂成一團。眾位高見如何?」

    沐劍聲道:「韃子皇帝固然該殺,但這麼一來,豈不是幫了吳三桂這奸賊一個大忙?」

    歸二娘道:「吳三佳當年害死沐王爺,沐公子自然放他不過。可是滿漢之分,那是頭等大事。咱們先殺盡了韃子,慢慢再來收拾吳三桂不遲。」

    柳大洪道:「吳三桂倘若起兵得勝,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動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輩之見,咱們先讓韃子跟吳三桂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再來漁翁得利。因此晚輩以為眼前不宜去行刺韃子皇帝。」他雖滿頦白鬚,但歸氏夫婦成名已久,他自稱晚輩:沐王府跟吳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見他覆滅,這才快意。歸二娘道:「吳三桂打的是興明討虜旗號,要輔佐朱三太子登基。這裡有一張吳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請看。」從身邊取了一大張紙出來,攤在桌上。

    陳近南便即誦讀:「原鎮守山海關總兵、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吳,檄天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知悉:本鎮深叨大明世爵,統鎮山海關……」

    陳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讀幾句,解說幾句,解明第一段後,接著又讀下去,下面說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禎歸天,他為了報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滿清借兵破賊,其後說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繼承大統,封藩割地,以酬滿酋。不意狡虎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歸二娘道:「他後來就知道向滿洲借兵是錯了,可惜已來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聲,道:「這奸賊說得好聽,全是假話。」歸二娘道:「陳總舵主,請你讀下去。」

    陳近南道:「是!」接續讀道:

    「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將卻返戈北返,掃蕩腥膻,適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血隱忍,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復,迄於今日,蓋三十年矣!」柳大洪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賊,倘若他真有半分興復大明之心,當年為甚麼殺害永歷皇帝、永歷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賴得?」群雄見了柳大洪鬚眉戟張的情狀,無不心佩他的忠義,均想吳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絞殺永歷皇帝父子,決計無可狡辯。歸二娘道:「柳大哥這話不錯,吳三桂決非忠臣義士,這是連三歲孩童也知道的。咱們要去行刺韃子皇帝,是為了反清復明,絕不是幫吳三桂做皇帝。」

    陳近南道:「我把這檄文讀完了,大家從長計議。」讀道:「茲者,虜酋無道,奸邪高張,道義之儒,悉處下僚;斗筲之輩,鹹居顯職……」讀到這句,向韋小寶笑了笑,說道:「小寶,這句話是說你了。」韋小寶聽著師父誦讀文章,只覺抑揚頓挫,倒也好聽,忽聽說吳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忙問:「師父,他說我甚麼?這傢伙定是不說我的好話。」陳近南道:「他說有學問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綠豆小官,毫無本事的傢伙,卻都做了大官。這不是說你嗎?」韋小寶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還大,豈不雖比我更不中用?」

    眾人都笑了起來,說道:「不錯!韃子朝廷中的官職,可沒比平西親王更大的。」檄文最後一段是:「山慘水愁,婦號子泣;以致彗星流隕,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是誠伐暴救民、順天應人之日。愛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寶。建元周咨。」陳近南讀完後,解說了一遍。眾人之中,除了陳近南和沐劍聲二人,都沒讀過什麼書,均覺這道檄文似乎說得頭頭是道,卻總有些什麼不對,可也說不上來。沐劍聲沉吟片刻,說道:「陳總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寶,為什麼不恢復大明國號,卻要改國號為周?這中間實是個大大的破綻。何況朱三太子什麼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誰也沒聽說過,忽然之間,沒頭沒腦的鑽了出來。多半吳三桂去找了個不懂事的孩子出來,說是朱三太子,號召人心,其實是把他當作傀儡。」眾人都點頭稱是。

    歸二娘道:「吳三桂把朱三太子當作傀儡,自然絕無可疑。這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別。不過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國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幾歲了。」韋小寶道:「三十幾歲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說著向歸鍾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幾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歸二娘雙眉一豎,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韋小寶的話倒也不假,自己的寶貝兒子活了三十幾歲,果然仍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輕輕歎了口氣。眾人商議良久,有的主張假手康熙,先除了吳三桂,再圖復國:有的以為吳三桂雖然奸惡,終究是漢人,應當助他趕走韃子,恢復了漢人江山,再去除他。議論紛紛,難有定論。說到後來,眾人都望著陳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謀,必有高見。陳近南道:「咱們以天下為重。倘若此刻殺了康熙,吳三桂聲勢固然大振,但是台灣鄭王爺也可渡海西征,進兵閩浙,直攻江蘇。如此東西夾擊,韃子非垮不可。那時吳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鄭王爺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會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蘇岡冷冷的道:「陳總舵主這話,是不是有些為台灣鄭王爺打算呢?」陳近南凜然道:「鄭王爺忠義之名,著於天下,蘇兄難道信不過嗎?」蘇岡道:「陳總舵主忠勇俠義,人人欽服。可是鄭王爺身邊,奸詐卑鄙的小人可也著實不少。」韋小寶忍不住說道:「這話倒也不錯。好比那『一劍無血』馮錫范,還有鄭王爺的小兒子鄭克?」,都不是好人。」陳近南聽他並不附和自己,微感詫異,但想他的話也非虛假,不禁歎了口氣。歸二娘道:「趕走韃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誰來做皇帝,咱們可管不著,反清是一來要反的,復不復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禎皇帝,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陳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來忠於朱明,一聽所言,都是臉上變色。沐劍聲道:「咱們如不擁朱氏子孫復位,難道還擁吳三桂這大奸賊不成?」歸鍾突然說道:「吳三桂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張白老虎皮做袍子,你們可瞧見過沒有?」說著翻開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來,大是洋洋得意。

    歸二娘道:「小孩子家,別在這裡胡說八道。」蘇岡冷笑道:「在歸少爺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們漢人的江山更加要緊了。」歸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脫下來!」歸鍾愕然道:「幹什麼?」歸辛樹一伸手,從兒子腰間拔出長劍,白光閃動,嗤嗤聲響,歸辛樹手中長劍的劍尖在兒子身前、身後、肩頭、手臂不住掠過。眾人大吃一驚,都從椅中跳起身來,只道歸辛樹已將兒子殺死,卻見歸鍾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塊,落在身周,露出一身絲棉短襖褲。歸辛樹這數劍出手準極,割裂皮袍,卻沒割破絲棉襖褲。群雄待得看清楚時,盡皆喝采。歸鍾嚇得呆了,連聲咳嗽,險些哭了出來,說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歸辛樹一揮手,長劍入鞘,跟著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兒子身上,說道:「穿上了!」歸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塊,投入燒得正旺的火爐中,登時火光大盛,一陣焦臭,白虎皮漸漸燒成灰燼。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歸辛樹道:「走罷!」牽了兒子的手,向廳門走去。陳近南道:「歸二俠去幹謀大事,我們謹依驅策。」歸辛樹道:「不敢當!不用了!」說著走向廳門。

    韋小寶知他立時便要動手,已來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須得使個緩兵之計,阻他一阻,大聲道:「皇宮裡的屋子沒一萬間,也有五千間,你可知韃子皇帝住在哪裡?」歸辛樹一怔,覺得此言甚是有理,回頭問道:「你知道嗎?」

    韋小寶搖頭道:「沒人知道。韃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換地方睡。有時睡在長春宮,有時睡在景陽宮,有時又在鹹福宮、延禧宮睡,說不定又睡在麗景軒、雨花閣、毓慶宮。」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宮閣的名字,歸辛樹只聽得皺起了眉頭。韋小寶又道:「就算是皇帝貼身的太監、侍衛,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麼地方。」歸辛樹道:「那麼怎樣才能找到皇帝?」韋小寶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見到了。待他一進大內,只有他來找你,旁人就永遠找他不到。」其實情形並非如此,康熙也不經常掉換寢處,但歸辛樹夫婦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宮內院的規矩?聽了韋小寶一番胡謅,心想皇帝嚴防刺客,原該如此,不禁大為躊躇。

    韋小寶見歸辛樹臉有難色,心中得意,問道:「歸老爺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歸辛樹哼的一聲,瞪目不語。韋小寶道:「說書人說皇帝有三宮六院,後宮美女……美麗三千人。韃子皇帝的老婆沒這麼多,三千個倒也沒有,八九百個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三百五十一個妃子那裡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個妃子那裡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裡,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來是不來。」陳近南道:「小寶,你在宮裡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韋小寶道:「白天還容易找,晚上就說什麼也找不到了。」陳近南道:「那麼明日白天咱們都喬裝改扮,由你帶領,混進宮去行事。這位錢兄弟和吳二哥,你不是帶進宮裡去過嗎?」說著向錢老本和吳立身二人一指。

    韋小寶道:「錢大哥只到過御廚房。吳二哥他們一進皇宮,就給衛士……給衛士們發覺了,要見皇帝的面,可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錢大哥、吳二哥,你們兩位說是不是?」錢吳二人都點點頭。他二人進過皇宮,都知要在宮裡找到皇帝的所在,確似大海撈針一般。韋小寶道:「弟子倒有個法子。」陳近南問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弟子明日去見皇帝,他必定要說吳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攛掇他出來瞧試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宮門,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罷,不成功也罷,咱們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許多凶險。」

    歸二娘冷笑道:「皇帝就這麼聽你這小娃娃的話?他三年不出宮來,咱們難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總之是不肯帶領去幹事就是了。」沐劍聲道:「進宮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幹過的。說來慚愧,我們沐王府死了好幾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師妹,還有這位吳師叔以及兩個師弟,都失陷在宮裡,幾遭不測,幸蒙韋香主仗義相救,那才脫險。不是我們膽小怕死,這件事可當真不易成功。」歸二娘冷冷的瞧著韋小寶,說道:「憑你就能救得他們脫險?」吳立身忙道:「這位韋香主年紀雖小,可是仁義過人,機智聰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歸二娘道:「沐王府辦不成的,未必姓歸的也一定辦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來,說道:「歸氏夫婦神拳無敵,當然勝過我們小小沐王府百倍。這就請啟駕動身,我們在這裡靜候好音。」天地會洪順堂的一名兄弟說道:「韋香主,你還是一起進宮去的好,等到歸家三位大俠給韃子的衛士拿住了,你好設法相救啊。」他惱恨歸家三人殺了吳六奇,雖在總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譏刺幾句。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們三隻烏龜,進宮去給拿住了,殺了我頭也不會來救。」笑道:「歸家三位大俠怎會給衛士拿住?皇宮裡衛士有八千多名,歸少爺只須咳嗽幾聲,就把這八千多名衛士一古腦兒都震死了。」天地會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來。歸鍾笑道:「真有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們怕聽我的咳……咳咳嗎?咳咳……咳咳……」歸氏夫婦大怒,一人執著兒子的一條臂膀,三人並肩向外。

    陳近南道:「歸二俠,請息怒。兄弟倒有個計較。」歸二娘素知陳近南足智多謀,轉身候他說下去。陳近南道:「歸二俠賢夫婦武藝高強,當世無敵。但深入險地,畢竟是敵眾我寡。咱們還是商議一個萬全之策為是……」歸二娘道:「我道是陳總舵主當真有什麼高見,哼!」轉過身來,走向廳門。柳大洪和吳立身突然快步搶過,攔在門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吳三桂,我們沐王府萬萬不允。」歸二娘道:「怎麼?要動手麼?」柳大洪道:「二位盡可先殺我師兄弟,再出此門,去幫吳三桂的忙。」歸二娘道:「誰說我們是幫吳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雖無相助吳賊之意,但此事若成,吳賊聲勢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歸辛樹低聲道:「讓開!」踏上一步。柳大洪張開雙手,攔在門前。歸辛樹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擋格,拍的一聲,雙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兩下,一張臉登時變得慘白。歸辛樹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吳立身搖頭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師兄弟都斃了。」歸鍾道:「十成就十成。」兩手一縮一伸。吳立身伸臂相格。歸鍾兩手又是一縮,吳立身便格了個空。歸鍾乘他雙臂正要縮回之際,雙手快如電閃,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陳近南搶上前去,勸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動武。」韋小寶道:「大家爭個不休,終究不是了局。這樣罷,咱們擲一把骰子,碰一碰運氣,倘若歸老爺子贏呢,我們非但不阻三位進宮,晚輩還將宮裡情形,詳細說與兩位知道。」歸二娘道:「如果是你贏呢?」韋小寶道:「那麼這件事就擱上一擱。等吳三桂死了之後,咱們再向皇帝下手。」歸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幹了起來,沐家多半會去向韃子報訊,這件事終究難辦,不如聽他的。」問丈夫道:「二爺,你說呢?」歸辛樹向韋小寶道:「你輸了可不能賴。」韋小寶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韃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幹麼要回護他?只不過贏要贏得英雄,輸要輸得光棍。不論誰贏誰輸,都不會傷了和氣。」陳近南覺得他最後這句話頗為有理,說道:「此事牽涉重大,到底於我光復大業是禍是福,實難逆料。古人占卦決疑,我們來擲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爭執,就憑天意行事罷。」歸二娘道:「孩兒,放開了手。」歸鍾道:「我不放。」歸二娘道:「這位小兄弟要跟你擲骰子玩兒呢。」歸鍾大喜,立即鬆手,放開吳立身胸口的穴道。吳立身胸口酸痛難當,內息不暢,不住搖頭。韋小寶道:「歸少爺,請你將骰子拿出來,用你們的。」歸鍾道:「骰子?我沒有啊,你有沒有?」韋小寶道:「我也沒有,哪一位身上帶有骰子?」眾人都緩緩搖了搖頭,均想:「又不是爛賭鬼,哪有隨身帶骰子的?」歸二娘道:「沒有骰子,咱們來猜銅錢好了。」韋小寶道:「還是擲骰子公平。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我是童,歸二爺是叟,可見非擲骰子不可。親兵之中總有人有的。我去問問。」說著拔閂開門出廳。他出了東廳,走進大廳,便從袋中摸出六粒骰子來,這是他隨身攜帶的法寶,但若當場從懷中取出,歸氏夫婦定有疑心,在大廳上坐了片刻,回到東廳,笑道:「骰子找到了。」歸二娘道:「怎麼賭輸贏?」韋小寶道:「擲骰子的玩意,我半點也不懂。歸少爺,你說怎麼賭法?」歸鍾拿起兩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準頭。」手指彈處,嗤嗤兩聲,兩粒骰子飛起,打滅兩枝蠟燭,跟著噗噗兩聲,兩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齊讚:「好功夫!」韋小寶道:「我見人家擲骰子,是比點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歸二娘道:「是了!你們兩個各擲一把,誰擲出的點子大,誰就贏了。」韋小寶心想:「只一把,說不定他運氣真好,一下子擲了個三十六點。」說道:「這樣罷,咱們各擲三把,三贏兩勝。」歸鍾是擲的次數越多,越是高興。說道:「咱們每人擲三百次,勝了兩百次的算贏。」歸二娘道:「那有這麼麻煩的,各擲三把夠了。」

    徐天川將嵌入板壁的兩粒骰子挖了出來,放在桌上。韋小寶道:「歸少爺,你先擲。」歸鍾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擲下,歸二娘道:「且慢!」轉頭問柳大洪、沐劍聲:「這場賭賽如是我們勝了,沐王府算不算數?」

    柳大洪適才和歸辛樹對了一掌,胸口氣血翻湧,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對方還說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輩英雄,自無虛言,他真要去皇宮行刺,單憑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點了點頭。沐劍聲道:「天意如何,全憑兩位擲骰決定便了。」歸二娘道:「好!」向歸鍾道:「擲罷!擲的點子越大越好。」歸鍾細看六粒骰子,說道:「最多的是六點,最少的是兩點,還有一個大凹洞兒。」歸二娘道:「大凹洞兒是一點。」歸鍾道:「古里古怪,四點卻又是紅的。」右掌一揮,拍的一聲響,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儘是六點。原來他在掌中將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點向下,這一擲下來,自然都是六點向上了。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癆病鬼看來弱不禁風,內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擲骰子哪有這麼擲法的?歸二娘道:「孩兒,不是這樣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來。眾人齊聲喝采。歸二娘拿起骰子,隨手一滾,說道:「滾出幾點,便是幾點,可不能憑自己意思。」歸鍾道:「原來這樣。」學著母親的模樣,拿起骰子,輕輕擲在桌上,骰子滾動,定下來時共是二十點。六粒骰子擲成二十點,贏面略高。韋小寶拿起骰子,小指撥了幾撥,暗使花樣,叫道:「通吃!」一把擲了出去,五粒骰子滾出了十七點,最後一粒不住滾動,依著他作弊的手法,這粒骰子非滾成六點不可,二十三點,便贏了第一把。那知這骰子滾將過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個小孔,那正是歸鍾適才用骰子擲出來的。那骰子微微一顫,不能再滾,向天的卻是一點,十八點便輸了。韋小寶道:「桌面上有洞,這不算。」拿起骰子,卻待再擲。陳近南搖頭道:「這是天意,輸了第一把。」韋小寶心想:「還有兩把,我非贏了你不可。」將骰子交給歸鐘。歸鍾贏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輕輕一擲,卻只有九點。沐家眾人見這一把是輸定了,不禁歡呼起來。韋小寶走到方桌的另一角,遠離桌面的六個小洞,一把擲去,竟是四粒六點,兩粒五點,三十四點,任何兩粒骰子也都贏了。勝得無驚無險。雙方各勝一把,這第三把便決最後輸贏。歸鍾一把擲下,六骰轉動良久,轉出了三十一點,贏面已是甚高。沐家眾人均臉有憂色,心想要贏這三十一點,當真要極大運氣才成。韋小寶卻並不擔心,心道:「我還是照適才的法子,擲成三十四點贏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撥,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輕輕滾了出去。但見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轉定,六點、五點、五點、六點,四粒轉定了的都是大點,已有二十二點。第五粒又轉了個六點出來,一共二十八點。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轉動。若是三點,雙方和局,須得再擲一次,一點或兩點是輸了,四五六點便贏。贏面佔了六成。

    韋小寶心想:「就算是三點和局,再擲一次,你未必能再有這麼好運氣。」這粒骰子轉個不休,眼見要定在六點上,他大叫一聲:「好!」忽然骰子翻了個身,又轉了過去。

    他大吃一驚,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間,只見歸辛樹正對著骰子微微吹氣,便在此時,那骰子停住不轉,大凹洞兒仰面朝天,乃是一點。眾人齊聲大叫。

    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氣惱,擲骰子作弊的人見過無數,吹氣轉骰子之人卻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從未聽見過。這老翁內功高強之極,聚氣成線,不但將這粒骰子從六點吹成一點,只怕適才歸鍾擲成三十一點也非全靠運氣,是他老子在旁吹氣相助。他脹紅了臉,大聲道:「歸老爺子,你……你……呼,呼,呼!」說著撮唇吹氣。

    歸辛樹道:「二十九點,你輸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夾在拇指和中指間一捏,喀的一聲,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銀,散上桌面,登時化為千百粒細圓珠,四下滾動。歸鍾拍手道:「好玩,好玩!這是什麼東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銀子。」韋小寶見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銀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辯論吹氣的事了,假作驚異,說道:「原來骰子裡放有水銀。老爺子,你可教了晚輩一個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銀是從牛骨頭裡生出來的,從前還道是銀子加水調成的呢。黃牛會耕田,又會造水銀,了不起,了不起!」歸二娘不去理會他胡說八道,說道:「大夥兒再沒話說了罷?韋兄弟,皇宮裡的情形,請你詳細說來。」韋小寶眼望師父。陳近南點點頭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實實的向二位前輩說罷。」他明知這徒弟甚是狡獪,待別加上「老老實實」四字。韋小寶心念一轉,已有了主意,說道:「既然輸了,賭帳自然是不能賴的。大丈夫偷搶拐騙,都沒什麼,賭帳卻不可不還。皇宮裡的屋子太多,說也說不明白。我去畫張圖出來。徐三哥、錢大哥,請你們陪客人,我去畫圖。」向眾人拱拱手,轉身出廳,走進書房。這伯爵府是康親王所贈,書房中圖書滿壁,桌几間筆硯列陳,韋小寶怕賭錢壞了運氣,書輸二字同音,這「輸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進來的。這時間來到案前坐下,喝一聲:「磨墨!」早有親隨上來侍候。

    伯爵大人從不執筆寫字,那親隨心中納罕,臉上欽佩,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

    鍾王歐褚顏柳趙皆慚不及韋小寶韋小寶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筆桿,飽飽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聲輕響,一大滴墨汁從筆尖上掉將下來,落在紙上,登時將一張金花玉版箋玷污了。那親隨心想:「原來伯爵大人不是寫字,是要學梁楷潑墨作畫。」卻見他在墨點左側一筆直下,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幹,又在樹幹左側輕輕一點,既似北宗李思訓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潔的披麻皴,實集南北二宗之所長。這親隨常在書房伺候,肚子裡倒也有幾兩墨水,正讚歎間,忽聽伯爵大人言道:「我這個『小』字,寫得好不好?」那親隨嚇了一跳,這才知伯爵大人寫了個「小」字,忙連聲讚好,說道:「大人的書法,筆順自右至左,別創一格,天縱奇才。」韋小寶道:「你去傳張提督進來。」那親隨答應了出去,尋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寫一個什麼字。」可是他便猜上一萬次,卻也決計猜不中。原來韋小寶在「小」字之下,畫了個圓圈。在圓圈之下,畫了一條既似硬柴,又似扁擔的一橫,再畫一條蚯蚓,穿過扁擔。這蚯蚓穿扁擔,乃是一個「子」字。三個字串起來,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會寫,畫個圓圈代替。想當日他在清涼寺中為僧,康熙曾畫圖傳旨,韋小寶欣慕德化,恭效聖行,今日事勢緊急,便畫圖上奏。寫了小玄子的名字後,再畫一劍,劍尖直刺入圓圈。這一把刀不似刀,劍不像劍之物,只畫得他滿頭是汗,剛剛畫好,張勇已到。韋小寶折好金花玉版箋,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給張勇,低聲道:「張提督,這道要緊奏章,你立刻送進宮去呈給皇上。你只須說是我的密奏,侍衛太監便會立刻給你通報。」張勇答應了,雙手接過,正要放入懷內,聽得書房外兩名親兵齊聲喝問:「什麼人?」房門砰的一聲推開,闖進三個人來,正是歸氏夫婦和歸鐘。

    歸二娘一眼見到張勇手中奏章,夾手搶過,厲聲問韋小寶:「你去向韃子皇帝告密?」韋小寶驚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歸二娘撕開封套,抽出紙箋,見了箋上的古怪圖形,愕然道:「你看!」交給歸辛樹,問韋小寶道:「這是什麼?」韋小寶道:「我吩咐他去廚房,去做……做……做那個湯團,請客人們吃,要小糰子不要大糰子,糰子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畫給他看。」歸辛樹和歸二娘都點了點頭,神色頓和,這紙箋上所畫的,果然是用刀在小糰子上刻花,絕非向皇帝告密。韋小寶向張勇揮手道:「快去,快去!」張勇轉身出書房。韋小寶道:「要多多的預備,多派人手,趕著辦!大家馬上要吃,這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片刻也耽擱不得。」張勇又在門口答應了一聲。歸二娘道:「點心的事,不用忙。韋兄弟,你畫的皇宮地圖呢?」韋小寶取過一氣玉版箋,鋪在桌上,將筆交向歸二娘,說道:「我畫來畫去畫不好,我來說,請你來畫。」歸二娘接過筆,坐了下來,道:「好,你說罷。」

    韋小寶心想這也不必相瞞,於是從午門說起,向北到金水橋。折而向西,過弘義閣,經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經隆宗門到御膳房,這是韋小寶出身之所;由此向東,經乾清門至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御花園、欽安殿:從御膳房向北是南庫、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體和殿、儲秀宮、麗景軒、漱芳齋、重華宮。由此向南是鹹福宮、長春宮、體元殿、太極殿;向西是雨花閣、保華殿、壽安宮、英華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壽康宮、慈寧宮、慈寧花園、武英殿:出武英門過橋向東,過熙和門,又回到午門,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歸氏夫婦聽他說了半天,還只皇宮的西半部,宮殿閣樓已記不勝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歸二娘挨次將宮殿和門戶的名稱記下。韋小寶又把東半部各處宮殿門戶說了,虧得他記心甚好,平日在皇宮到處遊玩,極是熟悉。歸二娘寫了良久,才將皇宮內九堂四十八處的方位寫完。她擱下筆噓了口氣,微笑道:「難為韋兄弟記得這般明白,可多謝你了。」她聽韋小寶將每處宮殿門戶的名稱方位說來,如數家珍,絕無窒滯,料想是實,他要捏雜諗撰,也沒這等本事。韋小寶笑道:「這是歸少爺擲骰子贏了的采頭,你們不用謝我。」又道:「皇帝的御前侍衛,平時大都在東華門旁的鑾輿衛一帶侍候,不過眼下跟吳三桂打仗,韃子皇帝一定嚴加戒備,想來禁城四十八處之中,到處有侍衛守禦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子接到我密奏後加派衛士,這三隻烏龜疑心我通風報信。」歸二娘道:「這個自然。」韋小寶道:「宮裡侍衛雖多,也沒什麼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滿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厲害的。不過三位當然也不放在心上。」歸二娘道:「多承指教。咱們就此別過。」

    韋小寶道:「三位吃了糰子去,才有力氣辦事。」走到門邊,大聲道:「來人哪,送點心來。」門外侍僕高聲答應。歸二娘道:「不用了。」攜著兒子的手,和歸辛樹並肩出了書房。夫婦二人均想:「你在這刻花糰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麼手腳。糰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當,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韋小寶府中,自始至終,連清茶也沒喝上半口。韋小寶送到門口,拱手而別,說道:「晚輩眼望捷報至,耳聽好消息。」歸辛樹伸手在大門口的石獅子頭上一掌,登時石屑紛飛,嘿嘿冷笑,揚長而去。韋小寶呆了半晌,心想:「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頭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勁。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壞他們大事,否則就是這麼一掌。」伸手也是在獅子頭上一掌,「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獅頭頂本來甚是光滑,但給歸辛樹適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變得尖角嶙嶙。韋小寶提起手來,在燈籠下一看,幸好沒刺出血。

    他回到東廳,只見陳近南等正在飲酒。他告知師父,已將紫禁城中詳情說與歸氏夫婦知道,剛才送了三人出去。陳近南點了點頭,歎道:「歸氏夫婦就算能刺殺韃子皇帝,只怕也回不來了。」群雄默默飲酒,各想心事,偶爾有人說上一兩句,也沒旁人接口。過了大半個時辰,門外有人說道:「啟稟爵爺,張提督有事求見。」韋小寶心中一喜,說道:「深更半夜的,有什麼要緊事了。你就說我已經睡了,有事明天再說。」那人應道:「是。」陳近南低聲道:「或許是皇宮裡有消息,你去問問。」韋小寶答應了,來到大廳,只見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三人站在大廳上,神色間甚是驚惶,卻不見張勇。韋小寶一怔,低聲問道:「張提督呢?」王進賢道:「啟稟大人,張提督出了事,暈倒在府門外,已抬在那邊廂房裡。」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怎……怎麼暈倒了?」搶進廂房,只見張勇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胸口起伏不已。韋小寶叫道:「張提督,你怎麼了?」張勇緩緩睜眼,道:「卑……卑……」雙眼一翻,又暈了過去。韋小寶忙伸手到他懷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來,抽出紙箋,果是自己「落筆如雲煙」的書畫雙絕,不由得暗暗叫苦。孫思克道:「剛才巡夜的兵丁前來稟報,府門外數百步的路邊,有名軍官暈倒在地,有人過去一瞧,認出是張提督,這才抬回來。張提督後腦撞出的血都已結了冰,看來暈倒已有不少時候。」韋小寶尋思:「他暈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門便遭了毒手,難道這三隻烏龜派人在府門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張提督下手?」心下焦急萬分。這時張勇又悠悠醒轉。王進寶忙提過酒壺,讓他喝了幾口燒酒,孫思克和趙良棟分別用燒酒在他兩隻手掌上摩擦。張勇精神稍振,說道:「卑職該死,走出府門……還沒……幾百步,突然間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幾步,眼前登時黑了,沒……沒能辦大人交代的事,卑職立刻……立刻便去……」說著支撐著便要起身。

    韋小寶忙道:「張大哥請躺著休息。這件事請他們三位去辦也是一樣。」將奏章交給王進寶,命他和趙良棟、孫思克三人帶同侍衛,趕去皇宮呈遞,心下焦急:「歸家三人已去了大半個時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們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王進寶等三人奉命而去。張勇道:「大人書房裡那老頭……那老頭的武功好不厲害,我走出書房之時,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輕輕推了一把,當時也不覺得怎樣,那知道已受內傷,一出府門,立刻……立刻發作……誤了大人的大事……」韋小寶這才恍然,原來歸辛樹雖見這道奏章並非告密,還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張勇辦不了事,見他神色慚愧,忙道:「張大哥,你安心靜養,這半點也怪不得你。他媽的,這老烏龜向你暗算,咱們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幾句,吩咐親隨快煎參湯,喚醫生來診治。

    他回到東廳,說道:「不是宮裡的消息。張提督給歸二爺打得重傷,只怕性命難保。」眾人都是一驚,忙問:「怎麼打傷了張提督?」韋小寶搖頭道:「張提督在府外巡查,見到他們三人出府,上前查問,歸二爺就是一掌。」眾人點頭,均想:「一個尋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無敵的一根小指頭兒?」韋小寶好生後悔:「倘若早知張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送到小玄子手裡,那麼宮內的情形,就決不能說得這等清楚,該當東南西北來個大抖亂才是。老子給他移山倒海,將皇極殿搬到壽安宮,重華宮搬去文華殿,讓三隻烏龜在皇宮裡團團亂轉,爬個暈頭轉向。」

    眾人枯坐等候,耳聽得的篤的篤鏜鏜鏜鏜,廳外打了四更。又過一會,遠處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眾人手按刀柄,站起身來,側耳傾聽,群犬吠了一會,又漸漸靜了下來。過得良久,一片寂靜之中,隱隱聽得雞鳴,接著雞啼聲四下裡響起,窗格子上隱隱現出白色。韋小寶道:「天亮啦,我去宮裡打聽打聽。」陳近南道:「歸家夫婦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務須想法子搭救。吳六奇大哥的事出於誤會,須怪他們不得。要知道大義為重,私交為輕。他們對我們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韋小寶道:「師父吩咐,弟子理會得。只不過……只不過他們倘若已殺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們不出了。」想到小皇帝這當兒多半被歸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陣難過,登時掉下淚來,哽咽道:「只可惜吳大哥……」乘機便哭出聲來。沐劍聲道:「歸氏夫婦此去不論成敗,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亂,兄弟在外面有不少朋友,須得趕著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過了這風頭再說。」陳近南道:「正是。敝會兄弟散在城內各處的也很不少,大家分頭去通知,所有相識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別遭了禍殃。今晚酉正初刻,咱們仍在此處聚會,商議今後行止。」眾人都答應了。當下先派四名天地會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報附近並無異狀,這才防續離府。韋小寶將要出門,恰好孫思克回來,稟稱奏章已遞交宮門侍衛,那侍衛的統帶一聽說是副總管韋大人的密奏,接了過來,立即飛奔進去呈遞。他三人在宮門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統帶還是沒出來。現下王進寶、趙良棟二人仍在宮門外候訊,因怕韋大人掛念,他先回來稟告。韋小寶道:「好,你照料著張提督。」憂心忡忡,命親兵押了假太后毛東珠,坐在一乘小轎之中,進宮見駕。來到宮門,只見四下裡悄無聲息,十多名宮門侍衛上前請安,都笑嘻嘻的道:「副總管辛苦,這揚州地方,可好玩得緊哪。」韋小寶心中略寬,尋思:「宮裡若是出了大亂子,他們定沒心情來跟我說揚州什麼的。」微笑著點了點頭,問道:「這些日子,大夥兒都沒事罷?」一名侍衛道:「托副總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吳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傳了大臣進宮議事。」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寬。另一名侍衛笑道:「總管大人一回京,幫著皇上處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閒些了。」韋小寶笑道:「你們不用拍馬屁。我從揚州帶回來的東西,好兄弟們個個有份,誰也短不了。」眾侍衛大喜,一齊請安道謝。韋小寶指著小轎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欽犯,你們瞧一瞧。」隨從打開轎簾,讓宮門侍衛搜檢。眾侍衛循例伸手入轎,查過並無凶器等違禁物事,笑道:「副總管大人這次功勞不小,咱們又好討陞官酒喝了。」

    韋小寶進得宮來,一問乾清門內班宿衛,得知皇上在養心殿召見大臣議事,從昨兒晚上議到此刻,還未退朝。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皇上忙了一晚沒睡,召見大臣之時,自然四下裡戒備得好不嚴緊。養心殿四下裡千百盞燈籠點得明晃晃地,歸家那三隻烏龜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覺,烏燈黑火,只怕昨晚已經糟了糕啦。可見他做皇帝,果然洪福齊天。幸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打仗得勝,皇上才心中著急,連夜議事。」

    當下來到養心殿外,靜靜的站著伺候。他雖得康熙寵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議軍國大事,卻也不敢擅自進去。等了大半個時辰,內班宿衛開了殿門,只見康親王傑書、明珠、索額圖等一個個出來。眾大臣見到韋小寶,都是微笑著拱拱手,誰也不敢說話。太監通報進去,康熙即刻傳見。韋小寶上殿磕頭,站起身來,見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煥發。韋小寶一陣喜歡,說道:「皇上,奴才見到你,可……可真高興得很了。」他擔了一晚的心事,眼見康熙無恙,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康熙笑問:「好端端的哭什麼了?」韋小寶道:「奴才是喜歡得哭了。」

    康熙見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吳三桂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幾個勝仗只道我見他怕了,不敢殺他兒子。他媽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吳應熊的腦袋。」韋小寶吃了一驚,「啊」的一聲,道:「皇上已殺了吳應熊?」康熙道:「可不是嗎?眾大臣都勸我不可殺吳應熊,說什麼倘若王師不利,還可跟吳三桂講和,許他不削藩,永鎮雲南。又說什麼一殺了吳應熊,吳三桂心無顧忌,更加凶狠了。呸!這些膽小鬼。」韋小寶道:「皇上英斷。奴才看戲文《群英會》,周瑜和魯肅對孫權說道,我們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卻投降不得。咱們今日也是一般,他們王公大臣及跟吳三桂講和,皇上卻萬萬不能講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來,說道:「小桂子,你如早來得一天,將這番道理跟眾大臣分說分說,他們便不敢勸我講和了。哼,他們投降了吳三桂,一樣的做尚書將軍,又吃什麼虧了?」心想韋小寶雖然不學無術,卻不似眾大臣存了私心,只為自身打算,拉著他手,走到一張大桌之前。桌上放著一張大地圖。康熙指著地圖,說道:「我已派人率領精兵,一路由荊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順承郡王勒爾錦做寧南靖寇大將軍,統率諸將進剿。剛才我又派了刑部尚書莫洛做經略,駐守西安。吳三桂就算得了雲貴四川,攻進湖南,咱們也不怕他。」韋小寶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個差使,帶兵去幹吳三桂這老小子!」康熙笑了笑,搖頭道:「行軍打仗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在宮裡陪著我好了。再說,這次派出去的,都是滿洲將官滿洲兵,只怕他們不服你調度。」韋小寶道:「是。」心想:「吳三桂要天下漢人起來打韃子。我是假滿洲人,皇上自然信不過我。」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你對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過你。小桂子,吳三桂的兵馬厲害得很,沒三年五載,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頭上這幾年,咱們非打敗仗不可。這一場大戰,咱們是先苦後甜,先敗後勝。你愛打敗仗呢,還是打勝仗?」韋小寶道:「自然是愛打勝仗。拋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對我忠心,我也不能讓你吃虧。頭上這三年五載的敗仗,且讓別人去打。直累得吳逆精疲力盡、大局已定的時候,我再派你去打雲南,親手將這老小子抓來。你可知我的討逆詔書中答允了什麼?」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佈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個抓到吳三桂的,吳三桂是什麼官,就封他做什麼官。小桂子,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媽的,你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親王哪?哈哈,哈哈!」側過頭端相他片刻,笑道:「現今是猴兒崽子似的,半點兒也不像,過得六七年,你二十來歲了,那時封個王爺,只怕就有點譜了,哈哈。」韋小寶笑道:「平西親王什麼的大官,奴才恐怕沒這個福份。不過皇上如派我做個大將軍,帶兵到雲南去抓吳三桂,大將軍八面威風,奴才手執丈八蛇矛,大喝一聲:『吳三桂,來將通名!』可真挺美不過了。謝天謝地,吳三桂別死得太早,奴才要親手揪他到這裡來,跪在這裡向皇上磕頭。」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隨即正色道:「小桂子,咱們頭上這幾年的仗,那是難打得很的。打敗仗不要緊,卻要雖敗不亂。必須是大將之才,方能雖敗不亂,支撐得住。你是福將,可不是勇將、名將,更加不是大將。唉,可惜朝廷裡卻沒什麼大將。」韋小寶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將了。皇上已認定咱們頭幾年一來要輸的,那麼就算敗,也一定不會亂。好比賭牌九,皇上做莊,頭上賠他七副八副通莊,一點也不在乎。咱們本錢厚,泰山石敢當,沉得住氣,輸了錢,只當是借給他的。到得後來,咱們和牌對、人牌對、地牌對、天牌對、至尊寶,一副副好牌殺將出去,通吃通殺,只殺得吳三桂這老小子人仰馬翻,輸得乾乾淨淨,兩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來,副副都是別十。」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裡沒大將,我自己就是大將,這句話倒也不錯。『雖敗不亂,沉得住氣』這八個字,除了我自己,朝廷裡沒一個將帥大臣做得到。」從御案上取過韋小寶所上的那道密奏,說道:「你說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韋小寶道:「正是。當時局面緊急,奴才又讓人給看住了,不能叫師爺來寫奏章,只得畫這一副圖畫兒。皇上聰明得緊,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睜睜瞧著,就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萬歲爺洪福齊天,反叛逆賊,枉費心機。」康熙道:「是怎麼樣的逆賊?」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派來京城的。」康熙點頭道:「吳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衛。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內班宿衛。」韋小寶道:「這次吳逆派來的刺客,武功著實厲害。雖然聖天子有百神呵護,咱們還須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驚嚇。」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寶貝背心,穿在身上,刀槍不入。奴才就脫下來,請皇上穿上了。」說著便解長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問道:「是鰲拜家裡抄來的,是不是?」韋小寶吃了一驚,他臉皮雖然甚厚,這時出其不意,竟也難得脹了個滿臉通紅,跪下說道:「奴才該死,什麼也瞞不了皇上。」康熙笑道:「這件金絲背心,是在前明宮裡得到的,當時鰲拜立功很多,又衝鋒陷陣,身上刀槍矢石的傷受了不少,因此上攝政王賜了給他。那時候我派你去抄鰲拜的家,抄家清單上可沒這件背心。」韋小寶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尷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脫給我穿,足見你挺有忠愛之心。但我身在深宮,侍衛千百,諒來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給我辦事,常常遇到凶險,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賜給你的。這賊名兒從今起可就免了。」韋小寶又跪下謝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經的事,皇上可別知道才好。」康熙道:「小桂子,你對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規規矩矩才是。你身上這件背心,日後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來,給人隱瞞吞沒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不敢。」額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

    康熙說道:「揚州的事,以後再回罷。」說著打了個呵欠,一晚不睡,畢竟有些倦了。韋小寶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個罪大惡極的老婊子,奴才給抓來了。」康熙一聽,叫道:「快帶進來,快帶進來。」

    韋小寶出去叫了四名傳衛,將毛東珠揪進殿來,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抬起頭來。」毛東珠略一遲疑,抬起頭來,凝視著康熙。康熙見她臉色慘白,突然之間心中一陣難過:「這女人害死我親生母親,害得父皇傷心出家,使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數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惡極之人,實無過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撫育我長大。這些年來,她待我實在頗有恩慈,就如是我親生母親一般。深宮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還有這個狡猾胡鬧的小桂子。」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榮親王,以父皇對董鄂妃寵愛之深,大位一定是傳給榮親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如此說來,這女人對我還可說是有功了。」在數年之前,康熙年紀幼小,只覺人世間最大恨事,無過於失父失母,但這些年來親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為人所奪,那就萬事全休,在他內心,已覺帝皇權位比父母親的慈愛為重,只是這念頭固然不能宣之於口,連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東珠見他臉色變幻不定,歎了口氣,緩緩道:「吳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過憂急,總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窩湯,還是一直在吃罷?」康熙正在出神,聽她問起,順口答道:「是,每逃詡在吃的。」毛東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親手殺了我罷。」康熙心中一陣難過,搖了搖頭,對韋小寶道:「你帶她去慈寧宮朝見太后,說我請太后聖斷髮落。」韋小寶右膝一屈,應了聲:「喳!」康熙揮揮手,道:「你去罷。」韋小寶從懷中取出葛爾丹和桑結的兩道奏章來,走上兩步,呈給康熙,說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兩路兵馬,都已跟吳三桂翻了臉,決意為皇上出力。」

    康熙連日調兵遣將,深以蒙藏兩路兵馬響應吳三桂為憂,聽得韋小寶這麼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道:「有這等事?」展開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揮手命侍衛先將毛東珠押出殿去,問韋小寶道:「這兩件大功,你怎麼辦成的?他媽的,你可真是個大大的福將哪。」其時西藏、蒙古兩地,兵力頗強,康熙既知桑結、葛爾丹暗中和吳三桂勾結,已部署重兵,預為之所,這時眼見兩道奏章中言辭恭順懇切,反而成為伐討吳三桂的強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來得太過突兀,一時之間還不信是真。

    韋小寶知道每逢小皇帝對自己口出「他媽的」,便是龍心大悅,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奴才跟他們拜了把子,桑結大喇嘛是大哥,葛爾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廣大。他們幫我打吳三桂,你答應了給他們什麼好處?」韋小寶笑道:「皇上聖明,知道這拜把子是裝腔作勢,當不得真的,他們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討賞。桑結是想當活佛,達賴活佛、班禪活佛之外,想請皇上開恩,再賞他一個桑結活佛做做。那葛爾丹王子,卻是想做什麼『整個兒好』,這個奴才就不明白了。」康熙哈哈大笑,道:「整個兒好?啊,是了,他想做準噶爾汗。這兩件事都不難,又不花費朝廷什麼,到時候寫一道敕文,蓋上個御寶,派你做欽差大臣去宣讀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說,只要當真出力,他們心裡想的事我答應就是。可不許兩面三刀,嘴裡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見風使舵,瞧哪一邊打仗佔了上風,就幫哪一邊。」韋小寶道:「皇上說得是。我這兩個把兄,人品不怎麼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總還得防著一些。皇上說過,咱們頭幾年要打敗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幫莊,反而打霉莊,盡在天門落注。」心想得把話說在頭裡,免得自己擔的干係太大。康熙點頭道:「這話說得是。但咱們也不怕,只要他們敢打,天門、左青龍、右白虎,通吃!」韋小寶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來皇上於賭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按:後來葛爾丹和桑結分別作亂,為康熙分別平定。葛爾丹死於康熙三十六年,桑結死於康熙四十四年。)

    韋小寶押了毛東珠,來到慈寧宮謁見太后。太監傳出懿旨,命韋小寶帶同欽犯進見。韋小寶心想:「以前我是太監,自可出入太后寢殿。現下我是大臣了,怎麼還叫我進寢殿去?想來太后聽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歡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監。」於是由四名太監押了毛東珠,一同進去。只見寢殿內黑沉沉地,仍與當日假太后居住時無異。太后坐在床沿,背後床帳低垂。韋小寶跪下磕頭,恭請聖安。

    太后向毛東珠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你抓到了欽犯,嗯,你出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將毛東珠留在寢宮之中。他從慈寧宮出來,心下大為不滿:「我抓到老婊子,立了一場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點也不歡喜,連半句稱讚的話也沒有。他奶奶的,誰住在慈寧宮,誰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他肚裡暗罵,穿過慈寧花園石徑,經過一座假山之側。突然間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轉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韋小寶左手,笑道:「你好!」韋小寶吃了一驚,見是個老太監,正待喝問,已看清楚這老太監竟然是歸二娘。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兩人,赫然是歸辛樹和歸鐘,兩人都穿一身內班宿衛服色,韋小寶暗暗叫苦:「你們三人原來躲在這裡。」左手給歸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聲張,歸辛樹輕輕一掌,自己的腦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腦袋,不會有伯爵府外那石獅子頭這般堅硬,當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盤算脫身之計。」歸二娘低聲道:「你叫他們在這裡別動,我有話說。」韋小寶不敢違拗,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幾名侍衛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歸二娘拉著他手,向前走了十幾步,低聲道:「快帶我們去找皇帝。」韋小寶道:「三位昨兒晚上就來了,怎麼還沒找到皇帝麼?」歸二娘道:「問了幾名太監和侍衛,都說皇帝在召見大臣,一晚沒睡。我們沒法走近,下不了手。」韋小寶道:「剛才我就想去見皇帝,要探探口氣,想知道你們三位怎麼樣了。可是皇帝已經睡了,見不著。三位已換了束裝,當真再好也沒有,咱們這就出宮去罷。」歸二娘道:「事情沒辦成,怎麼就出宮去?」韋小寶道:「白天是幹不得的,三位倘若興致好,不妨今晚再來耍耍。」歸二娘道:「好容易進來了,大事不成,決不出去。他在哪裡睡覺,快帶我們去。」韋小寶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裡,得找個太監問問。」

    歸二娘道:「不許你跟人說話!你剛才說去求見皇帝,怎會不知他睡在那裡?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沒這麼容易。」說著手指一緊。韋小寶只覺奇痛徹骨,五根手指如欲斷裂,忍不住哼了一聲。歸辛樹伸過手來,在他頭頂輕輕摸一下,說道:「很好!」韋小寶知道無法違抗,心念一動:「我帶他們去慈寧宮,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訊息,就有防備了。他們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關我事。」便道:「剛才我是到慈寧宮去的,說不定皇帝在向太后請安,咱們再去找找看。」歸二娘望見他適才確是從慈寧宮出來,倒非虛言,說道:「我們三人既然進得宮來,就沒想活著出去了。只要你有絲毫矣詔,只好要你陪上一條小命。咱們四個一起去見閻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兒挺喜歡你作伴兒的。」韋小寶苦笑道:「要作伴兒,倒也不妨,咱們就在這御花園裡散散心罷!那條陰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歸二娘道:「你愛去見閻王呢,還是愛去見韃子皇帝?這兩個傢伙,今日你總是見定了其中一個。」韋小寶歎道:「那還是去見皇帝罷。咱們話說在前頭,一見到皇帝,你們三位自管自動手,我可是不能幫忙的。」歸二娘道:「誰要你幫忙?只要你帶我們見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韋小寶道:「好!就是這樣。」韋小寶給三人挾著走向慈寧宮。歸鍾見到花園中的孔雀、白鶴,大感興味。韋小寶指指點點,跟他談個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歸二娘雖然不耐,但想兒子一生纏於苦疾,在這世上已活不到一時三刻,臨死之前便讓他稍暢心懷,也不忍阻他的興頭。遠遠望見慈寧宮中出來了一行人,抬著兩頂轎子,歸二娘一手拉著韋小寶,一手拉了兒子,閃在一座牡丹花壇之後。歸辛樹避在她身側。這行人漸漸走近,韋小寶見當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監,後面兩乘轎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轎側各有太監扶著轎桿,轎後太監舉著黃羅大傘,跟著數十名太監宮女,還有十餘名內班宿衛。本來太后在宮中來去並無侍衛跟隨,想來皇帝得到自己報訊後加派了侍衛。他靈機一動,低聲道:「小心!前面轎中就是韃子皇帝,後面轎中是皇太后。」歸氏夫婦見了這一行人的排場聲勢,又是從慈寧宮中出來,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劇,兩人齊向兒子瞧去,臉上露出溫柔神色。歸二娘低聲道:「孩兒,前面轎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們走近,聽我喝一聲『去!』咱三人就連人帶轎,打他個稀巴爛!」歸鍾笑道:「好,這一下可好玩了!」眼見兩乘轎子越走越近,韋小寶手心中出汗,耳聽得那敬事房太監口中不斷發出「吃!吃!吃!」之聲,叫人迴避。歸二娘低喝一聲:「去!」三人同時撲出。

    這三人去勢好快,直如狂風驟至,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三人六掌,俱已擊在第一乘轎子之上。歸辛樹和歸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間長劍,手起劍落,剎那間向轎中連刺了四五劍,每一劍拔出時,劍刃上都是鮮血淋漓,轎中人便有十條性命,也都已了帳。

    隨從侍衛大驚,紛紛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攔。歸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兒子,逕向北闖。歸辛樹長劍急舞,向前奪路。眾侍衛哪裡擋得住?眼見三人衝向壽康宮西側的花徑而去。眾宮女太監驚呼叫嚷,亂成一團。四下裡鑼聲響起,宮中千百扇門戶紛紛緊閉上閂,內班宿衛、宮門侍衛嚴守各處要道通路。接著宮牆外內府三旗護軍營、前鋒營、驍騎營官兵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層層,嚴加把守。韋小寶見歸家三人刺殺了皇太妃,便以為得手,逕行逃走,心中大喜,當即從花壇後閃了出來,大聲喝道:「大家不得慌亂,保護皇太后要緊!」

    眾侍衛正亂得猶似沒頭蒼蠅相似,突見韋小寶現身指揮,心中都是一定。韋小寶喝道:「大家圍住皇太后御轎,若有刺客來犯,須得拚命擋住!」眾侍衛齊聲應道:「得令!」韋小寶從侍衛中搶過一把刀來,高高舉起,大聲道:「今日是咱們盡忠報國,為皇太后、皇太妃拚命的時候,管他來一千一萬刺客,大夥兒也要保護太后聖駕!」眾侍衛又齊應:「得令!」眼見侍衛副總管伯爵大人威風凜凜,指揮若定,忠心耿耿,視死如歸,無不打從心底裡佩服出來,均想:「他年紀雖小,畢竟高人一等!」十餘名侍衛團團圍定皇太后御轎。

    韋小寶又向眾太監宮女呼喝:「你們亂些什麼?快在外邊圍成一個圈子,保護太后,倘若刺客犯駕,好先砍了你們這些不值錢的腦袋。」眾太監宮女心想自己的腦袋雖不值錢,胡亂給人砍了,倒也不大捨得,但見他執刀揮舞,神色威嚴,誰也不敢違抗,只得戰戰兢兢的在眾侍衛外又圍了個圈子,有幾人已嚇得屎尿齊流。韋小寶這才放下鋼刀,走到皇太后御轎之前,說道:「奴才韋小寶救駕來遲,驚動了太后聖駕。恭請太后聖安,刺客已經殺退。」太后在轎中說道:「很好!」韋小寶伸手掀開轎帷一角,見太后臉色蒼白,卻滿面笑容,連連點頭,說道:「韋小寶,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韋小寶道:「太后萬福聖安,奴才喜歡得緊。」輕輕放下轎帷。

    他回頭指著兩名侍衛,說道:「你們快去奏告皇上,太后聖躬平安,請皇上不必掛念。你們說奴才韋小寶恭請皇上聖安,眾侍衛奮勇護駕,刺客已然殺退。」兩名侍衛領命而去。忽聽得太后低聲叫道:「韋小寶!」韋小寶應道:「喳!奴才在。」太后低聲問道:「前面轎裡那兩人死了?」韋小寶道:「兩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韋小寶答應了,心中大奇:「怎麼是兩人?又為什麼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轎子之前,揭開轎帷,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放下轎帷,倒退了幾步,只覺雙膝酸軟,險些坐倒在地。

    轎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兩人!兩人身上都有好幾個劍創,兀自汩汩流血。一個是假太后毛東珠,另一個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給掌力打得稀爛,但瞧這身形,赫然便是瘦頭陀。兩人相摟相抱而死。

    毛東珠死在轎中倒也不奇,她是韋小寶押到慈寧宮去呈交太后的,可是這瘦頭陀卻從何而來?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轎子,由皇太后相陪,卻要到哪裡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轎前,低聲道:「啟稟太后,那兩人已經死了,死得一塌糊塗,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一笑,說道:「很好!咱們回慈寧宮。那乘轎子也抬了去,不許旁人啟轎觀看。」

    韋小寶答應了,傳下令去,自己扶著太后御轎到了慈寧宮,打開轎帷,扶著太后出來。太后又向他一笑,說道:「你很好!」韋小寶報以一笑,心道:「我有什麼好了?太后年紀雖然不小,相貌倒挺標緻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隨進寢殿,吩咐宮女太監都出去,要韋小寶關上了門。韋小寶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臉上紅了起來,心道:「啊喲,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讚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爺的替身?假太后有個師哥假扮宮女,又有個瘦頭陀鑽在她被窩裡。這真太后如果要我也假扮宮女,鑽進她被窩去,那便如何是好?」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說道:「這件事當真好險,又是全仗你出力。」韋小寶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太后點了點頭,說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們的福氣。」韋小寶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盡忠為主子出力罷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保佑,你可別叫我假扮宮女。」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韋小寶心中直發毛,只聽她道:「你打死的那兩個反賊,去連人帶轎一起用火燒了,不能洩漏半句言語。剛才在場的侍衛和宮女太監……」說到這裡,沉吟不語。韋小寶道:「太后聖安。奴才有法子叫他們連屁也不敢放半個。」太后聽他說話粗俗,微一皺眉,說道:「這件事你給我辦得妥妥當當的,自有你的好處。」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奴才用心去辦,倘若有人漏出半點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腦袋好了。」太后道:「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去罷!」韋小寶大喜,磕頭辭出。出得慈寧宮來,只見康熙的御轎正向這邊而來,數百名宿衛前後左右擁衛,衛士比平日增了數倍,韋小寶避在道旁。康熙在轎中見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這裡等著。」韋小寶答應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請安,苦苦思索:「瘦頭陀怎麼會躲在太妃的轎裡?真是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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