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回 誰無癇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 文 / 金庸
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眾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緊急軍情要稟告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赤大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替他給李力世、祁清彪、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了。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眾人知道赤火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鄺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眾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實是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鄺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屬下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眾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韋小寶問道:「那為甚麼?」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眾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和霸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人,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為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眾人齊聲咒罵。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眾。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裡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佈置妥貼,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眾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眾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人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眾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眾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眾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月到得桂中,一眾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復萌,才重新開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眾御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眾兄弟閒談。御前侍衛班領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御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御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御前侍衛的另…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甚麼事?殺了人麼?」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御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裡。」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御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麼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你們這批傢伙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撤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甘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麼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裡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眾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眾位大人的錢,眾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個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霉、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為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總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裡,還說這些話作甚?」
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中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甚麼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裡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麼叫作在江湖上混飯吃?」
韋小寶又問:「怎麼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六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麼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裡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傢伙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裡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問道:「這傢伙是甚麼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鬍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裡的睹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甚麼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為宮裡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為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人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裡,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裡麼?」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甚麼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跡,整日價躲在屋裡,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為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裡四個人,只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帶了兩名軍土,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很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甚麼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裡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裡七點一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裡,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拍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罵。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麼裡面又賭起來了?」韋個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是躺在地上。東邊坐的是個絡腮鬍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個寶一征,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裡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為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抬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宮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裡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瞇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只見台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拍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裡的另一張脾,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拍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楞,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大」,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閒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是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里,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最厲害的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甚麼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脾也是一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御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舊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為高。他伸著胖手,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梅花,一張四大,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迢:「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大有紅,不是對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你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辭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為甚麼我這一對十點,就贏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前面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脹起,喝道:「混帳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裡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隻銀元寶,送到矮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堆。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牌子一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就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快押,這麼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麼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罷。」矮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可沒說你不對。」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喂,你這小娃娃在這裡嘰哩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莊。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裡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罷。」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裡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唸唸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抬元寶,一隻一隻抬進門!通殺!「口中一喝,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脾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的脾,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廿一點,吃你四點,贏了!」韋小寶跟那鄉農面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槓地槓,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道:「怎麼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麼?」韋小寶道:「很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
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罵,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脹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麼東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傢伙總也值得幾百兩罷?我押他。」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御前侍衛,是在下拿往的,老兄怎麼拿去跟人賭博?」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這當兒柳州城裡,御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己抹得乾乾淨淨,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干。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莊卻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脾九?不如來擲骰子,誰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牌九,又賭甚麼?」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逍:「你奶奶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麼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麼來了?為甚麼使不得?」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麼仍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甚麼?」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麼?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怪胖得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寧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裡,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只困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現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麼?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限她睡在一個被窩裡,自然是老相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甚麼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取出解藥來。」他這肥手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末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是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罷。」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六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有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麼來頭,也只有韋小寶知道,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閒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核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頭,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許再說!」韋小寶笑道:「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裡,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裡!」又有一人說道:「都拿下了!」眾人一齊轉頭,向廳口看去,突見白光閃動,有人手提長劍,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子。眾人背心、脅下、腰間、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軟倒在地。
但見廳口站著三人,韋小寶大喜叫道:「阿珂,你也來……」說到這個「來」字,心頭一沉,便即住口,但見她身旁站著兩人,左側是李自成,右側卻是那個他生平最討厭的鄭克地。東首一人已將長劍還入劍鞘,雙手叉腰,微微冷笑,卻是那「一劍無血」馮錫范。瘦頭陀、老叫化、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鄉農等六名好手互相牽制,此亦不敢動,彼亦不敢動,突然又來了個高手,毫不費力的便將眾人盡數點倒,連張康年也中了一劍。
瘦頭陀坐倒在地,跟他站著之時相比,卻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麼東西,膽敢點了老子的陽關穴、神堂穴?」馮錫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錯啊,居然知道自己給點了甚麼穴道。」瘦頭陀怒道:「快解開老子穴道,跟你鬥上一鬥。這般偷襲暗算,他媽的不是英雄好漢。」馮錫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漢!他媽的躺在地下,動也不能動的英雄好漢。」瘦頭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媽的你不生眼睛麼?」
馮錫范左足一抬,在他肩頭輕輕一撥,瘦頭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處,摔倒之後,雖然身上使不出勁,卻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來。
鄭克爽哈哈大笑,說道:「珂妹,你瞧,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鄭克爽道:「你要找這小鬼報仇,終於心願得償,咱們捉了去慢慢治他呢,還是就此一劍殺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適,難道阿珂要找我報仇,我可沒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說道:「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氣,一劍殺了乾淨。」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出鞘,走到韋小寶面前。
瘦頭陀、胖頭陀、陸高軒、老叫化、李西華、張康年六人齊叫:「殺不得!」
韋小寶道:「師姊,我可沒……」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師姊了!小鬼,你總是想法兒來害我、羞辱我!」提起劍來,向他胸口刺落。眾人齊聲驚呼,卻見長劍反彈而出,原來韋小寶身上穿著護身寶衣,這一劍刺不進去。
阿珂一怔之間,鄭克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對!」提劍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一這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土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臉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眾人見他甘願替韋小寶擋了一劍,均想:「這人倒忠心。」
馮錫范抽出長劍,慢慢走過去,突然長劍一抖,散成數十朵劍花。忽聽得叮的一聲響,馮錫范手中長劍斷成兩截,那驍騎營軍士的肩頭血流如注。原來他以韋小寶的匕首削斷了對方手中長劍,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倫,只怕此時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鄭克爽那一劍,他肩頭連受兩處劍傷。馮錫范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將斷劍擲在地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劍,再施攻擊。
韋小寶叫道:「哈哈,一劍無血馮錫范,你把我手下一個小兵刺出了這許多血,你的外號可得改一改啦,該叫作『半劍有血』馮錫范。」
那驍騎營軍士左手按住肩頭傷口,右手在韋小寶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陣推拿,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李西華等於互相牽制之際驟然受襲,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聽得韋小寶這麼說,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聲道:「半劍有血馮錫范,好極,好極!天下無恥之徒,閣下算是第二。」李西華道:「他為甚麼算是第二?倒要請教。」老叫化道:「比之吳三桂,這位半劍有血的道行似乎還差著一點兒。」眾人齊聲大笑。李西華道:「依我看來,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馮錫范於自己武功向來十分自負,聽眾人如此恥笑,不禁氣得全身發抖,此時若再換劍又攻那驍騎營軍土,要傷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稱,向那軍土瞪眼說道:「你叫甚麼名字?今日暫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裡,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那軍士道:「我……我……」聲音甚是嬌嫩。
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伸手除下她頭上帽子,長髮散開,披了下來。韋小寶左手摟住她的腰,說道:「她是我的小丫頭。半劍有血,你連我一個小丫頭也打不過,還胡吹甚麼大氣?」
馮錫范怒極,左足一抬,砰彭聲響,將廳中賭台踢得飛了起來,連著台上的大批銀兩元寶,還有一個橫臥在上的趙齊賢,激飛而上,撞向屋頂。銀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頭陀等人頭上身上。各人紛紛大罵,馮錫范更不答話,轉身走出。
只見大門中並肩走進兩個人來,馮錫范喝道:「讓開!」雙手一堆。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時悶哼。那二人倒退數步,背心都在牆上重重一撞。馮錫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聲,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原來是風際中和玄貞道人。
韋小寶快步過去,扶住了風際中,問玄貞道人:「道長,不要緊麼?」玄貞咳了兩聲,說道:「不要緊,韋……韋大人,你沒事?」
韋小寶道:「還好。」轉頭向風際中瞧去。風際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他武功遠比玄貞為高,但適才對掌,接的是馮錫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強勁得多,因此受傷也比玄貞為重。
李西華道:「韋兄弟,你驍騎營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來風際中和玄貞二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土的眼色。韋小寶道:「慚愧,慚愧!」
只聽得腳步聲響,錢老本、徐天川、馬彥超主人又走了進來。
阿珂眼見韋小寶的部屬越來越多,向李自成和鄭克爽使個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韋小寶身前,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大丈夫思怨分明,那日你師父沒殺我,今日我也饒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醬。」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樣?那日在三聖庵裡,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將阿珂許配我為妻,難道又想賴麼?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
阿珂氣得滿臉通紅,道:「爹,咱們走,別理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他狗嘴裡長不出象牙,有甚麼好話說了?」
韋小寶道:「好啊,你終於認了他啦。這父母之命,你聽是不聽?」
李自成大怒,舉起禪杖,厲聲喝道:「小雜種,你還不住口?」
錢老本和徐天川同時縱上,雙刀齊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過禪杖,噹的一聲,架開了兩柄鋼刀。馬彥超已拔刀橫胸,擋在韋小寶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裡,你父女的性命是誰救的?忘恩負義,好不要臉!」
李自成當年橫行天下,開國稱帝,舉世無人不知。馬彥超一喝出他姓名,廳中老叫化、瘦頭陀等人都出聲驚呼。
李西華大聲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還沒死?好,好,好!」語音之中充滿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樣?你是誰?」李西華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爺有眼,好極。」
李自成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一生殺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要殺我報仇,老子還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你想報仇,未必有這麼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聲道:「爹,咱們走罷。」
李自成將禪杖在地下一頓,轉身出門。阿珂和鄭克爽跟了出去。
李西華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這裡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漢,就來跟我單打獨鬥,拚個死活。你有沒膽子?」
李自成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儘是鄙夷之色,說道;「老子縱橫天下之時,你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閣下定論。」禪杖一頓,走了出去。
眾人相顧默然,均覺他這幾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殺人如麻,世人毀多譽少,但他是個敢作敢為的英雄好漢,縱是對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難否認。此時他年紀已老,然顧盼之際仍是神威凜凜,廳人眾人大都武功不弱,久歷江湖,給他眼光一掃,仍不自禁的暗生懼意。
韋個寶罵道:「他媽的,你明明已把女兒許配了給我做老婆,這時又來抵賴,我偏偏說你是狗熊,英個屁雄。」見雙兒撕下了衣襟,正在裹紮肩頭傷口,便助她包紮,問道:「好雙兒,你怎麼來了?幸虧你湊巧來救了我,否則的話,我這老婆謀殺親夫,已刺瞎了我的眼睛。」雙兒低聲道:「不是湊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韋小寶大奇,連問:「你一直在我身邊?那怎麼會?」
瘦頭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開,快拿解藥出來,否則的話,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腦袋砸個稀巴爛!」
突然之間,大廳中爆出一聲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聲。韋小寶的部屬不斷到來,而這極矮奇胖的傢伙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居然還口出恐嚇之言,人人都覺好笑。
瘦頭陀怒道:「你們笑甚麼?有甚麼好笑?待會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給解藥,瞧我不砸他個稀巴爛。」
錢老本提起單刀,笑嘻嘻的走過去,說道:「此刻我如在你頭上砍他媽的三刀,老兄的腦袋開不開花?」瘦頭陀怒道:「那還用多問?自然開花!」錢老本笑道:「乘著你穴道還沒解開,我先把你砸個稀巴爛,免得你待會穴道解開了,把我主人砸了個稀巴爛。」
眾人一聽,又都哄笑。
瘦頭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點的。你把我砸個稀巴爛,不算英雄。」
錢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說著提起刀來。
胖頭陀叫道:「韋……韋大人,我師哥無禮冒犯,請你原諒。屬下代為陪罪,師哥,你快陪罪,韋大人也是你上司,難道你不知麼?」他頭頸不能轉動,分別對韋小寶和瘦頭陀說話,無法正視其人。瘦頭陀道:「他如給我解藥,別說陪罪,磕頭也可以,給他做牛做馬也可以,不給解藥,就把他腦袋瓜兒砸個稀巴爛。」
韋小寶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麼好,你竟對她這般有恩有義?」正要說話,忽見那鄉農雙手一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八人被馮錫范點中要穴,除了韋小寶已由雙兒推拿解開,餘下七人始終動彈不得。那馮錫范內力透過劍尖入穴,甚是厲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兩個時辰不能行動。這鄉農模樣之人宛如個鄉下土老兒,雖然他適才推牌九之時,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顯了一手高深內功,但在這短短一段時候之間竟能自解穴道,實是罕見罕聞。只見他拖著鞋皮,踢噠踢噠的走了出去。
韋小寶對錢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說著向李西華一指。錢老本應道:「是。」還刀入鞘,正要替李西華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錢老本「啊」了一聲。
徐天川搶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了幾下,轉到他面前,雙手兩根拇指對著他面前一彎。天地會兄弟人數眾多,難以遍識,初會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字作為同會記認:但若有外人在旁,不願洩漏了機密,往往便將這八字倒轉來說。外人驟聽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禮.也是一項不讓外人得知的禮節。錢杏鄴人跟著給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三人解開了穴道。
只餘下瘦頭陀一人坐在地下,滿臉脹得通紅,喝道:「師弟,還不給我解穴?他媽的,還等甚麼?」胖頭陀道:「解穴不難,你可不得再對韋大人無禮。」瘦頭陀怒道:「誰教他不給解藥?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給了解藥,就算是向我賠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頭陀躊躇道:「這個就為難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這矮胖子囉唆個沒完沒了,別說韋兄弟不給解藥,就算他要給,我也要勸他不給。」右手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勁風向瘦頭陀射去,跟著又是兩指,嗤嗤連聲,瘦頭陀身上穴道登時解開。
突見一個大肉球從地下彈了起來,疾撲韋小寶。老叫化呼的一掌,擊了出去,瘦頭陀身在半空,還了一掌,身子彈起,他武功也當真了得,凌空下撲,雙掌向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左足飛出,踢向他後腰。瘦頭陀又即揮掌拍落,掌力與對方腿力相激,一個肥大的身子又飛了起來。他身在空中,宛似個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終打不中他一招。別瞧這矮胖子模樣笨拙可笑,出手竟靈活之極,足不著地,更加圓轉如意。
李西華和天地會群雄都算見多識廣,但瘦頭陀這般古怪打法,卻也是生平未見。胖頭陀和陸高軒全神貫注,瞧著老叫化出手,眼見他每一招都是勁力凌厲,瘦頭陀一個二百多斤的身軀,全憑藉著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飛舞不落。
兩人越鬥越緊,拳風掌力逼得旁觀眾人都背靠牆壁。忽聽得瘦頭陀怪聲大喝,一招「五丁開山」,左掌先發,右拳隨下,向著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喝道:「來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擊而上。兩股巨力相撞,瘦頭陀騰身而起,背脊衝上橫粱,只聽喀喇喇一陣響,屋頂上瓦片和泥塵亂落,大廳中灰沙飛揚,瘦頭陀又已撲擊而下,老叫化縮身避開。瘦頭陀一撲落空,砰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瘦頭陀又已彈起,迅捷無論的將一個大腦袋當胸撞來。眼見他這一撞勢道甚是威猛,者叫化側身避過,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內勁吐出,大喝一聲。瘦頭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厲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內勁,兩股力道並在一起,眼見瘦頭陀急飛而出,腦袋撞向牆壁,勢非腦漿迸裂不可。
眾人驚叫聲中,胖頭陀抓起一名縮在一旁的賭場夥計,擲了出去,及時擋在牆上,波的一聲,瘦頭陀的頭顱撞人他胸腹之間。一顆大腦袋鑽入了那夥計的肚皮,嵌入牆壁,撞出了一個大洞。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顆肥腦袋上一塌糊塗,沾滿了那夥計的血肉。他雙手在臉上一陣亂抹,怒罵:「他媽的,這是甚麼玩意?」眾人無不駭然。
老叫化喝道:「還打不打?」瘦頭陀道:「當年我身材高大之時,你打我不贏。」老叫化道:「現今呢?」瘦頭陀搖頭道:「現今我打你不贏,罷了,罷了!」忽地躍起,向牆壁猛撞過去,轟隆一聲響,牆上穿了個大洞,連著那夥計的屍身一齊穿了出去。
胖頭陀叫道:「師哥,師哥!」飛躍出洞。陸高軒道:「韋大人,我去瞧瞧。」腳前頭後,身子平飛,從洞中躍出,雙手兀自抱拳向韋小寶行禮,姿式美妙。眾人齊聲喝采。
徐天川、錢老本等均想:「韋香主從哪裡收了這兩位部屬來,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們高出十倍。」
李西華拱手道:「少陪了。」從大門中快步走出。
韋小寶向老叫化拱手道:「這位兄台,讓他們走了罷?」說著向趙齊賢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隨手拉起趙齊賢等人,也不見他推宮解穴,只一抓之間,已解了幾名侍衛的穴道。
韋小寶道:「多謝。」吩咐趙齊賢、張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問道:「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之人?」韋個寶道:「是,咱們甚麼事都不必瞞她。」老叫化道:「這位姑娘年紀雖小,一副忠肝義膽,人所難及。剛才若不是她奮不顧身,忠心護主,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道:「對,對,幸虧是她救了我。」
雙兒聽兩人當眾稱讚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對老叫化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
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已有人傳授了他,念熟記住。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義似通非通,天地會兌弟多是江湖漢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奧了,會中兄弟如何記得?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便接著念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拍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韋小寶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韋小寶道:「兄弟韋小寶,現任青木堂香主,請問兄長高姓大名,身屬何堂,擔任何職。」
老叫化道:「兄弟吳六奇,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今日和韋香主及眾家兄弟相會,十分歡喜。」。
眾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鐵丐」吳六奇,都是又驚又喜,一齊恭敬行禮。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手握一省重兵,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心存反清復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會,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
天地會對這「洪」字甚是注重。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洪武」,二來這「洪」字是「漢」字少了個「土」字,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為胡虜所佔,會中兄弟自稱「洪英」,意謂不忘前本、決心光復舊土。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也不統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職香主之上,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僅次於總舵主而已。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甚是隱秘,連徐天川、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笑道:「韋香主,你去雲南幹事,對付大漢奸吳三桂。總舵主傳下號令,命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我一接到號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雲南暗中相助。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青木堂眾位兄弟才幹了得,諸事化驗為夷,我們洪順堂幫不上甚麼忙。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眾位兄弟來到廣西,兄弟便化裝前來,跟各位聚會。」
韋小寶喜道:「原來如此。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吳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實在感激不盡。吳香主大名,四海無不知聞,原來是會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別別跳,乖乖不得了。」其實吳六奇的名字,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喜形於色,便順口加上幾句。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鰲拜,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大夥兒是自己兄弟,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才請得你到來,還請勿怪。」
韋小寶笑道:「他奶奶的,這些傢伙狗皮倒灶,輸了錢就混賴。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頭,教訓教訓,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兄弟還得多謝你呢。」
吳六奇哈哈大笑。眾人坐了下來,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韋小寶簡略說了。吳六奇聽說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讚,說道:「這奸賊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廣東,這一次要跟他大幹一場。待得打垮了這奸賊,咱們再回師北上,打上北京。」
說話之間,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和吳六奇相見,自有一番親熱。談到剛才賭場中的種種情事,吳六奇破口大罵馮錫范,說他暗施偷襲,陰險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
韋小寶說到馮錫范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吳六奇伸手在賭台上重重一拍,說道:「如此說來,咱們便在這裡幹了他、一來給關夫子報仇,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三來也可一雪今日給他暗算的恥辱。「』他一生罕遇敵手,這次竟給馮錫范制住了動彈不得,實是氣憤無比。
馬超興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既是到了柳州.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天地會忠於明室,崇禎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為敵。
韋小寶道:「台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鄭克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麼他也成了反賊,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一起干了。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眾人面面相覷,均不接口。天地會是台灣鄭氏的部屬,不妨殺了馮錫范,卻不能殺鄭二公子。何況眾人心下雪亮,韋小寶要殺鄭克爽,九成九是假公濟私。吳六奇岔開話頭,問起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歷,韋小寶含糊以應,只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於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對自己甚是忠心。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說道:「兄弟生平極少服人,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數,怎麼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
眾人議論了一會。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訪李自成、馮錫范等人落腳的所在,一面給風際中、玄貞、雙兒三人治傷。
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原來她在五台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到處尋找,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著來到北京,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自然便沒遇上。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當即隨後追來,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兒家心中另有念頭,擔心韋小寶做了韃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來相認,偷了一套驍騎營軍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驍騎營之中,一直隨到雲南、廣西。直到賭場中遇險,阿珂要刺傷韋小寶眼睛,這才挺身相救。
韋小寶心中感激,摟住了他,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我怎會不要你服侍?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滿臉通紅,道:「不,不,我……我不會去嫁人的。」
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替吳六奇接風。飲酒之際,會中兄弟來報,說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跡,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產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馳名。是以有「住在蘇州,著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之諺。木材紮成木排,由柳江東下。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在排屋之中隱身,確是人所難知,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勢眾,只怕也無法查到。
吳六奇拍案而起,說道:「咱們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馬超興道:「此刻天色尚早,兩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佈置一下,可莫讓他們走了。」出去吩咐部屬行事。
待到二更天時,馬超興領帶眾人來到柳江江畔,上了兩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劃出,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在江上劃出約莫六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鑽進艙來,低聲道:「稟告三位香主:點子就在對面木排上。」
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只見木排上一間小屋,透出一星黃光,江面上東一艘、西一艘儘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馬超興低聲道:「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韋小寶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馮錫范再厲害,還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一邊飛奔,一邊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縮頭縮腦,躲在哪裡……李自成,有沒有膽子出來……李自成……」卻是李西華的聲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誰在這裡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上了木排,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
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手持禪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華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還是個糊塗鬼。你可知我是誰?」李自成道:「李某殺人過百萬,哪能一一問姓名。上來罷。」這「上來罷」三字,宛如半空中打個霹需,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呼喝一聲,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李西華側身避開,長劍貼住杖身,躍起身來,劍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華身在半空,無從閃避,左足在杖頭一點,借力一個觔斗翻出,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
吳六奇道:「劃近去瞧個清楚。」船夫扳槳划前。馬超興道:「有人來糾纏他一下,咱們正好行事。」向船頭一名船夫道:「發下號令。」那船夫道:「是。」從艙中取一盞紅色燈籠,掛在桅桿上,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
韋小寶大喜,連叫:「妙極,妙極!」他武功不成,於單打獨鬥無甚興趣,這時以數百之眾圍攻對方兩人,穩操勝券,正是投其所好,何況眼見己方會眾精通水性,只須鑽到木排底下,割斷排上竹索,木排散開,對方還不手到擒來?一想到木排散開,忙道:「馬大哥,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可不能讓她在江裡淹死了。」
馬超興笑道:「韋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人。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包管沒岔子。」韋小寶喜道:「那好極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爽。」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爽,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
小船慢慢劃近,見木排上一團黑氣、一道白光,盤旋飛舞,鬥得甚緊,吳六奇搖頭道:「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想不到他一代梟雄,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只是見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鄭公子,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鄭克爽道:「好。師父,請你把這個子打發了罷!」小屋板門開處,馮錫范仗劍而出。
這時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邊,只須再退一步,便踏人了江中,馮錫范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長劍緩緩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靈台穴」。李西華正要回劍擋架,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台穴』了!」白光一閃,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手中兵刃疾刺馮錫范後心。
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馮錫范不及攻擊李西華,側身回劍,架開敵刃,噹的一聲,嗡嗡聲不絕,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雙刃相交,兩人都退了一步,馮錫范喝問:「甚麼人?」那人笑道:「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范,你不認得我麼?」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褲,頭纏白布,腰間圍一條青布闊帶,足登草鞋,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想是他遭了馮錫范的暗算,心中不忿,來報那一劍之辱。
馮錫范森然道,」以閣下如此身手,諒非無名之輩,何以如此藏頭露尾,躲躲閃閃?」那鄉農道:「就算是無名之輩,也勝於半劍有血。」馮錫范大怒,挺劍刺去。那鄉農既不閃避,也不擋架,舉刀向馮錫范當頭砍落,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其實這一刀後發先至,快得異乎尋常。馮錫范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敵刃已及腦門,大駭之下,急忙向左竄出。那鄉農揮刀橫削,攻他腰脅。馮錫范立劍相擋,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向,劈向他左臂。馮錫范側身避開,還了一多劍,那鄉農仍不擋架,揮刀攻他手腕。
兩人拆了三招,那鄉農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訥,帶著三分呆氣,但刀法之凌厲狠辣,武林中實所罕見。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
馮錫范突然叫道:「且住!」跳開兩步,說道:「原來尊駕是百勝……」那鄉農喝道:「打便打,多說甚麼?」縱身而前,呼呼呼三刀。馮錫范便無餘暇說話,只得打起精神,見招拆招。馮錫范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這一凝神拒敵,那鄉農便佔不到上風。二人刀劍忽快忽慢,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有時迴旋轉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是惡鬥不休。鄭克爽和阿珂各執兵刃,站在李自成之側,俟機相助。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勢道剛猛,李西華劍法雖精,一時卻也欺不近身。鬥到酣處,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一個打滾,直滾到敵人腳邊,劍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還活得成麼?」這一招「臥雲翻」,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絕招,小巧之技,迅捷無比,敵人防不勝防。
阿珂和鄭克爽都吃了一驚,待得發覺,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華一驚」長劍竟然脫手。李自成飛起左腿,踢了他一個觔斗,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登時將他壓在木排之下,再也動彈不得。這一下勝敗易勢,只頃刻之間,眼見李自成只須禪杖舂落,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饒你一命。」李西華道:「快將我殺了,我不能報殺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間?」李自成一聲長笑,說道:「很好!」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照在李西華臉上,但見他臉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無懼意。李自成心中一凜,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嗎?」
李西華道:「可惜咱們姓李的,出了你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顫聲問道:「李巖李公子是你甚麼人?」李西華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說著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禪杖,問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兒子?」李西華道:「虧你還有臉稱我爹爹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幾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後人?你……你是紅娘子生的罷?」李西華見他禪杖提起數尺,厲聲道:「快下手罷!盡說這些幹麼?」
李自成退開兩步,將禪杖拄在木排之上,緩緩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錯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罵我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錯,一點不錯!你要為你爹爹報仇,原是理所當然。李自成生平殺人,難以計數,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殺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西華萬料不到有此變故,躍起身來,拾回長劍,眼見他白鬚上儘是斑斑點點的鮮血,長劍便刺不進去,說道:「你既內心有愧,勝於一劍將你殺了。」飛身而起,左足在繫在排上的巨索上連點數下,已躍到岸上,幾個起落,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聲:「爹!」走到李自成身邊,伸手欲扶。李自成搖搖手,走到木排之側,左腳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驚叫:「爹!你……你別……」
眾人見江面更無動靜,只道他溺水自盡,無不駭異。過了一會,卻見李自成的頭頂從江面上探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凝氣在江底步行,鐵禪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見他腦袋和肩頭漸漸從江面升起,踏著江邊淺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著鐵禪杖,腳步蹣跚,慢慢遠去。阿珂回過身來,說道:「鄭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撲在鄭克爽懷中。鄭克爽左手摟住了她,右手輕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畢,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兩人大叫:「啊喲!」摔入江中。
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人江中,將縛住木排的竹索割斷,木材登時散開。
馮錫范急躍而起,看準了一根大木材,輕輕落下。那鄉農跟著追到,呼的一刀,迎頭劈下,馮錫范揮劍格開。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這番相鬥,比之適才在木排上過招,又難了幾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立足固然難穩,又無從借力。馮錫范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穩地,刀來劍往,絲毫不緩。圓木順著江水流下,漸漸飄到江心。
吳六奇突然叫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這位兄弟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快追,划船過去!」。
馬超興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作『美刀王』的嗎?此人風流英俊,當年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個傻里傻氣的鄉巴佬!」
韋小寶連問:「我的老婆救起來了沒有?」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向他瞪了一眼,顯然是說:「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水面凶險,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記掛著女子,重色輕友,非英雄所為。」
馬超興叫道:「快傳下令去,多派人手,務須相救那個小姑娘。」
後梢船夫大聲叫了出去。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托起濕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著左首一人抓住鄭克爽的衣領,提將起來,叫道:「男的也拿了。」眾人哈哈大笑。
韋小寶登時放心,笑逐顏開,說道:「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樣了。」坐船於吳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槳齊劃,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駛去,越劃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見江面上白光閃爍,二人兀自鬥得甚緊。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馮錫范日間和風際中、玄貞道人拼了兩掌,風際中內力著實了得,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此刻久鬥之下,更覺右胸隱隱作痛。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絕無迴旋餘地,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本是使潑耍賴,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雖險實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這一般凌厲無前的狠勁,馮錫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見一艘小船划將過來,船頭站著數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間在賭場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內。
胡逸之大喝一聲,左一刀,右兩刀,上一刀,下兩刀,連攻六刀。馮錫范奮力抵住,百忙中仍還了兩劍,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吳六奇讚道:「好刀法!好劍法!」胡逸之又是揮刀迎面直劈。馮錫范退了半步,身子後仰,避開了這刀,長劍晃動,擋住身前。這時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腳後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馮錫范還了三劍,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聲,舉刀直砍下來。馮錫范側身讓開,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聲,將大木砍為兩段。
馮錫范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斷,他「啊」的一聲,翻身入水。胡逸之鋼刀脫手,向他身上擲出。馮錫范身在水中,閃避不靈,眼見鋼刀擲到,急揮長劍擲出,刀劍錚的一聲,空中相交,激出數星火光,遠遠蕩了開去,落入江中。馮錫范潛入水中,就此不見,胡逸之暗暗心驚:「這人水性如此了得,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吳六奇朗聲說道:「百勝刀王,名不虛傳!今日得見神技,令人大開眼界。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擾了!」一躍上船。船頭只微微一沉,船身竟無絲毫晃動。韋小寶不明這一躍之難,吳六奇、馬超興等卻均大為佩服。吳六奇拱手說道:「在下吳六奇。這位馬超興兄弟,這位韋小寶兄弟。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說道:「吳兄,你身在天地會,此事何等隱秘,倘若洩漏了風聲,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會,你居然對兄弟毫不隱瞞,如此豪氣,好生令人佩服。」
吳六奇笑道:「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兄弟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麼?」
胡逸之大喜,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再也不問江湖之事,不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說著攜手入艙。他對馬超興、韋小寶等只微一點頭,並不如何理會。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爽的師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謝,說道:「胡大俠將馮錫范打入江中,江裡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說道:「韋香主,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不錯啊。」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會擲骰子作弊騙羊轱。韋小寶卻也不以為忤,反覺得意,笑道:「胡大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兒倆聯手推莊,贏了那矮胖子不少銀子,胡大俠要占一半,回頭便分給你。」胡逸之笑道:「韋香主下次推莊,兄弟還是幫莊,跟你對賭,非輸不可。」韋小寶笑道:「妙極,妙極!」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在小船中飲酒。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說道:「哨們今日既一見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瞞,說來慚愧,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只不過為了一個女子。」
韋個寶道:「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麼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吳六奇眉頭一皺,心想:「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你懂得甚麼?」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歎了口氣,緩緩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吳梅村這一句詩,做得甚好,可是那擬三桂並不是甚麼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輕輕哼著《圓圓曲》中的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對韋小寶道:「韋香主,那日你在三聖庵中,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淺。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斷斷續續的,這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最後這一遍,還是托了你的福。」
韋小寶奇道:「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陳圓圓的姘……麼?」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都感駭異,料想這位「美刀王」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以致甘為傭僕。此人武功之高,聲望之隆,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願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實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時,見他白髮蒼蒼,鬍子須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又哪裡說得上一個「美」字?
韋小寶奇道:「胡大俠,你武功這樣了得,怎麼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聽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韋小寶嚇了一跳,手一鬆,酒杯摔將下來,濺得滿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頭來,歎了口氣,說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韋香主,胡某是個沒出息、沒志氣的漢子。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我在王府裡做園丁,給她種花拔草。她去了三聖庵,我便跟著去做伙夫。我別無他求,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已心滿意足,怎……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
韋小寶道:「那麼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幾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洩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面前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韋小寶笑道:「你倒記得真清楚。」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癡已極。吳大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說話傷了他心,說道:「胡大哥,咱們性情中人,有的學武成癡,有的愛喝酒,有的愛賭錢。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愛鑒賞美色、可是對她清清白白,實在難得之極。兄弟斗膽,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能否採納麼?」
胡逸之道:「吳兄請說。」吳六奇道:「想那陳圓圓,當年自然美貌無比,但到了這時候,年紀大了,想來……」胡逸之連連搖頭,不願再聽下去,說道:「吳兄,人各有志。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別過。」說著站起身來。
韋小寶道:「且慢!胡兄,陳圓圓的美貌,非人世間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吳香主、馬香主沒見過,否則一見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位香主啦……」
吳六奇心中暗罵:「他媽的,小鬼頭信口開河。」書小寶續道:……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她的女兒阿珂,只有她一半美麗,不瞞你說,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賭場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這個,你老兄是親眼所見,並無虛假。」
胡逸之一聽,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歎道:「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似乎有點流水無情。」韋小寶道:「甚麼流水無情,簡直恨我入骨。他媽的……胡大哥,你別誤會,我這是隨口罵人,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麼?後來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運氣好,她早已謀殺了親夫。她……她……哼,瞧上了台灣那個鄭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來,握住他手,說道:「小兄弟,人世間情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那已是緣份,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經看過她許多眼,跟她說過許多話。她罵過你,打過你,用刀子刺過你,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話很對。她如對我不理不睬,只當世上沒我這個人,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寧可她打我罵我,用刀子殺我。只要我沒給她殺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歎道:「就給她殺了,也很好啊。她殺了你,心裡不免有點抱歉,夜晚做夢,說不定會夢見你;日間閒著無事,偶然也會想到你,這豈不是勝於心裡從來沒你這個人嗎?」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范相鬥,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風流倜儻的「美刀王」。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說道:「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麼耐心。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干。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大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裡高興,為的是她,不是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你為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啊。」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幹的。胡大哥,兄弟對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為師。不是學你的刀法,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這門功夫,兄弟可踉你差得遠了。」
胡逸之大是高興,說道:「拜師是不必,咱哥兒倆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裡,心想美貌女子,窯子裡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來這兩個傢伙都是失心瘋了。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為妻,那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苦纏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同,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一個對陳圓圓之女志在必得,立心雖有高下之別,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從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盡情傾訴,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為讚歎,擊節不已,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初時還聽上幾句,後來越聽越不入耳,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均想:「韋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罷了。你胡逸之卻為老不尊。教壞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見如故,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今日有緣跟你相見,叫倆結為兄弟如何?」韋小寶大喜,說道:「那好極了。」忽然躊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問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你娶了陳圓圓,我娶了阿珂,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兄弟相稱,可不大對頭。」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變色,慍道:「唉,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我這一生一世,決計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苦有虛言,便如此桌。」說著左手一伸,喀的一聲,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雙手一搓,便成木屑,紛紛而落。吳六奇讚道:「好功夫!」
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麼?我這番深情,那才難得。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輕輕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几上,提起匕首,隨手幾剁,將那幾角剁成數塊,說道:·『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這塊茶几角兒,給人切個大八塊,還不了手。」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都感驚奇,但聽他這般立誓,又覺好笑。
韋小寶道:「胡大哥,這麼說來,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咱們就此結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著他手,來到船頭,對著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麼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別的江河,那就不算。」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回入艙中,極是親熱。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四人舉杯共飲。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聽來著實厭煩,說道:「咱們回去罷。」胡逸之點頭道:「好,馬兄,韋兄弟,我有一事相求,這位阿珂姑娘,我要帶去昆明。」
馬超興並不在意,韋小寶卻大吃一驚,忙問:「帶去昆明幹甚麼?」
胡逸之歎道:「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當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著:『阿珂,阿珂,你怎麼不來瞧瞧你娘?』又說:『阿珂,娘只有你這心肝寶貝,娘想得你好苦。』我聽得不忍,這才一路跟隨前來。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親,她說甚麼也不肯。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我束手無策,只有暗中跟隨,只盼勸得她回心轉意。現下她給你們拿住了,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方能釋放,只怕她不得不從。」
馬超興道:「此事在下並無意見,全憑韋香主怎麼說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為妻,來日方長,但如陳姑娘一病不起,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女兒,這……這可是終身之恨了。」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吳六奇暗暗搖頭,心想:「這人英雄豪氣,盡已消磨,如此婆婆媽媽,為了吳三桂的一個愛妾,竟然這般神魂顛倒,豈是好漢子的氣概?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進昆明,先將她一刀殺了。」
韋個寶說道:「大哥要帶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過……不過不瞞大哥你說,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過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搖頭獅子吳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親,要去改嫁給那鄭公子。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吳六奇聽到這裡,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酒壺酒杯登時盡皆翻倒,大聲道:「胡大哥,韋兄弟,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韋兄弟拜過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卻又要去跟那鄭公子,大大的不貞。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壞,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他媽的,省得教人聽著心煩,見了惹氣。」厲聲催促艄公:「快劃,快劃。」
胡逸之、韋小寶、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額頭青筋漲了起來,氣惱已極,哪敢相勸?坐船漸漸划向岸邊,吳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裡?」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這裡綁著。」吳六奇向艄公一揮手,坐船轉頭偏東,向那艘小船划去。吳六奇對韋小寶道:「韋兄弟,你我會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為你作個了斷。」韋小寶顫聲道:「這件事……還得……還得仔細商量,」吳六奇厲聲道:「還商量甚麼?」眼見兩船漸近,韋小寶憂心如焚,只得向馬超興求助:「馬大哥,你勸吳大哥一勸。」吳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給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韋小寶愁眉苦臉,道:「唉,這個……這個……」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人躍起身來,撲到了對面船頭,正是胡逸之。
只見他一鑽入船艙;跟著便從後艄鑽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極,隨即躍到岸上,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聲音遠遠傳來:「吳大哥、馬大哥、韋兄弟,實在對不住之至,日後上門請罪,聽憑責罰。」話聲漸遠,但中氣充沛,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吳六奇又驚又怒、待要躍起追趕,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轉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韋小寶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