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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 文 / 金庸

    韋小寶走出大門,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卻都不是熟人。為首的太監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裡都要傳你去,嘖嘖嘖,皇上待你,那真是沒的說的。瑞副總管呢?皇上傳他,跟桂公公同去見駕。」韋小寶心中一凜,說道:「瑞副總管回宮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那太監道:「是嗎?咱們這就趕快先去罷。」說著轉身過來,在前領路。

    韋小寶暗暗納罕:「他為什麼問我瑞副總管?皇上怎麼知道瑞副總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領太監,職位比你高得多,你怎麼走在我前面?你年紀不小了,難道還不懂宮裡規矩。」問道:「公公貴姓?咱們往日倒少見面。」那太監道:「我們這些閒雜小監,桂公公自然不認得。」韋小寶道:「皇上派你來傳我,那也不是閒雜小監了。」說話之間,見他轉而向西,皇帝的寢宮卻是在東北面,韋小寶道:「你走錯了罷?」那太監道:「沒錯,皇上在向太后請安,剛才鬧刺客,怕驚了慈駕。咱們去慈寧宮。」

    韋小寶一聽去見太后,吃了一驚,便停了腳步。

    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監之中,有二人突然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將他挾在中間。

    韋小寶一驚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裡是皇上來叫我去,分明是太后前來捉拿我的。」雖不知這四人是否會武,但以一敵四,總之打不贏,一鬧將起來,眾侍衛聞風趕至,那裡還逃得脫?他心中怦怦亂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寧宮嗎?那倒好的很,太后每次見到我,不是金銀,便是糖果糕餅,定有賞賜。皇太后待奴才們最好的了,她說我小孩子家貪嘴,總是賞不少吃的。」說著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寢宮的迴廊。

    三名太監見他依言去慈寧宮,便恢復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韋小寶道:「上次見到太后,運氣當真好極。太后說我拿了鰲拜,功勞不小,一賞就賞了我五千兩金子,二萬兩銀子。我力氣太小,可那裡搬得動?太后說:「搬不動,慢慢搬。小桂子啊,你這錢怎麼個用法?」我說:「回太后:奴才最喜歡結交朋友,身邊有了金子銀子,太監之中那個跟奴才說得來的,奴才就送給他們些,有錢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腦中念頭急轉,籌思脫身之計。

    他身後那太監道:「那有賞這麼?」韋小寶道:「哈,不信嗎?瞧我的!」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有的是五百兩一張,有的一千兩,也有兩千兩的。

    燈籠的火光照映之下,看來依稀不假,四名太監只瞧的氣也透不過來,都停住了腳步。

    韋小寶抽了四張銀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斷賞錢,我怎麼花的光?這裡四張銀票,有的二千兩,有的一千兩,四位兄弟碰碰運氣,每個人抽一張去。」

    四名太監都是不信,世上那有將幾千兩銀子隨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韋小寶道:「身邊銀子太多,沒地方花用,有時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見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賞多少銀子給我了。」說著將銀票高高揚起,在風中抖動,斜眼查看週遭地形。

    一名太監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將銀票給我們,可不是開玩笑罷?」韋小寶道:「有什麼玩笑好開?我們尚膳監裡的兄弟們,那一個不得過我千兒八百的?來來來,碰碰手氣,那一位兄弟先來抽?」那太監笑嘻嘻的道:「我先來抽。」韋小寶道:「等一會兒,你們看清楚了。」將四張銀票湊到燈籠火光之下。四名太監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兩、二千兩的銀票,都不由得臉上變色。太監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當兵作官,於金銀財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歡。這四人雖在宮中當差已久,但一千兩、二千兩銀子的銀票,卻也從沒見過。韋小寶揚起手~來,將銀票在風中舞了幾下,笑道:「好,這位大哥先來抽!」

    那太監伸手去抽,手指還沒碰到銀票,韋小寶一鬆手,四張銀票被風吹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飛上花叢。韋小寶叫道:「啊喲,你怎麼不抓牢?快搶,快搶,那一個搶到,銀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監拔步便追。

    韋小寶叫道:「快抓,別飛走了!」身子一矮,鑽入了早就瞧準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園這一帶假山極多,山洞連環曲折,鑽進去之後,一時可還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監趕著去搶銀票,兩個人各拾到一張,一人拾到了兩張,卻有一人落空,兩人登時爭執起來。一個說:「桂公公說的,誰拾到便是誰的,兩張都是我的。」一個說:「說好一個人一張,快分一張來。我只要那張一千兩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麼一千兩的?說的好輕鬆自在,一兩的也沒有。」沒拾到銀票的一把抓住他的胸脯,道:「你給不給?咱們請桂公公評評這個理。」一轉身,韋小寶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驚,齊聲大叫,四下找尋。沒拾到銀票的太監兀自不肯罷休,抓住了拾到兩張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張過來。

    韋小寶早已躲在十餘丈外的山洞之中,聽二人大聲爭鬧,暗暗好笑,尋思:「我躲到天明,從側門溜出宮去,那是再也不回來了。」只聽一名太監道:「太后吩咐的,說什麼也要將桂公公和瑞副總管立即傳去,他……他……可躲到那裡去了?」另一名太監道:「他在宮裡,也躲不到那裡去。只是他給銀票的事,可不能說出來。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糟糕。」

    忽聽得腳步聲響,西首有幾人走近,一人說道:「今晚宮中鬧刺客,只怕大夥兒明兒都要受處分。」韋小寶一聽,便知是宮中的侍衛。另一人道:「桂公公年紀雖小,為人可真夠交情,實在難得。」

    韋小寶大喜,從山洞中鑽了出來,低聲道:「眾位兄弟,快別作聲。」當先兩個侍衛提著燈籠,輕聲叫道:「桂公公。」韋小寶見這群侍衛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剛才到自己窗口來過的那批人。他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說道:「張大哥,趙大哥,那邊四名太監勾結刺客,大夥兒快去拿住了,功勞不小。」跟著又叫了幾人的名字,說道:「赫大哥,鄂大哥,先點了這四人的啞穴,要不然便打落他們下巴,別讓他們大聲嚷嚷,驚動了皇上。」

    從侍衛聽說是四名太監,卻也不放在心上,作個手勢,吹熄了燈籠,伏低身子,慢慢掩將過去。那四名太監兩個在山洞中找韋小寶,兩個在爭銀票,都是全神貫注。眾侍衛合圍之勢一成,一聲低哨,四面八方的湧將出來,三四人服侍一個,將四名太監掀翻在地。這些侍衛武功並不甚高,誰也不會點穴,或使拎拿手法。或以掌擊,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監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明所以,驚惶已極。韋小寶指著旁邊一間屋子,喝道:「拉進去拷問!」眾侍衛將四名太監橫拖倒拽,拉進廂廳,有人點起燈籠,高高舉起。韋小寶居中一坐,眾侍衛拉四名太監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來捉人,如何肯跪?眾侍衛拳打足踢,強行按倒。

    韋小寶道:「你們四人剛才鬼鬼祟祟的,在爭什麼東西?說什麼一千兩是你的,二千兩是我的?又說什麼外面來的朋友這趟運氣不好,給狗侍衛們害死了不少。『外面的朋友』是什麼朋友?為什麼叫侍衛大人『狗侍衛』?」

    從侍衛大怒,一腳腳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監肚中大叫「冤枉」,卻那裡說得出口?

    韋小寶又道:「我跟在你們背後,聽到一個說:『是我帶路的,那兩張銀票,是他給我的,怎可分給你?』」說著向那抓到兩張銀票的太監一指,又指著那個沒搶到銀票的太監道:「你說:『大家一起幹這件大事,殺頭抄家,罪名都是一般,為什麼不分給我?不行,一定要分。』指著另一名太監道:「你說:『郝兄弟,你兩張銀票,就分一張給小勞,否則他一定會抖出來,大家發不成財,還得殺頭抄家。』這句話是你說的,是不是?你們一起幹了什麼大事?為什麼有殺頭抄家的罪名?又分什麼銀票不銀票的。」

    從侍衛道:「他們給刺客帶路,自然犯的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分什麼銀票,搜搜他們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時便搜了那四張銀票出來,眾侍衛見這四張銀票數額如此巨大,都大聲叫了起來。一名尋常太監的月份銀子,不過四兩、六兩,忽然身上各懷巨款,那裡還有假的?

    那姓趙的侍衛問那身上有兩張銀票的太監:「你姓郝?」那太監點了點頭。那姓趙侍衛又問身上沒有銀票的太監:「你姓勞?」那太監面無人色,也點了點頭。一名侍衛道:「好啊,刺客給了你們這許多銀子,你們就給刺客帶路,叫他們『外面的朋友』,叫我們『狗侍衛』?你奶奶的!」一腳用力踢去,那姓郝太監眼珠突出,口中荷荷連聲。

    那姓趙的侍衛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盤問。」俯身伸手,在那姓勞太監的下巴骨上一托,給他接上了下巴。韋小寶喝道:「你們幹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這等大膽,快快招來!」那太監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們……」

    韋小寶一躍而前,左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胡說八道!這種話也說得的?你再多口,立時便殺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轉劍柄,在他天靈蓋上重擊兩下,將他擊得暈了過去,轉頭向眾侍衛道:「他說這是太后指使,這……這……這可是大禍臨頭了。」

    眾侍衛一齊臉上變色,說道:「太后吩咐他們將刺客引進宮來?」他們都知皇上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太后向來精明果斷,難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宮闈之中勾心鬥角,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牽涉於其中,委實性命交關。

    韋小寶問另一名太監:「你們當真是太后派來辦事的?這件事干係重大,可胡說不得。當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監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這幾張銀票,也是太后給的?」三名太監一齊搖頭。韋小寶道:「好!你們是奉命辦事,並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監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你們要死還是要活?」這句話可不易用點頭來表示,三名太監一人點頭,一人搖頭,另一人先點頭後搖頭,想想不對,又大點其頭。韋小寶問道:「你們要死?」三人搖頭。韋小寶問:「要活?」三人點頭點得快極。

    韋小寶一拉兩名為首的侍衛,三人走到屋外。韋小寶低聲道:「張大哥,趙大哥,咱們的吃飯傢伙,這一趟只怕要搬的搬家了。」那姓張的名叫張康年,姓趙的叫趙齊賢,都是漢軍旗的,早已給嚇得神魂不定,齊道:「那……那怎麼辦?」韋小寶道:「我是半點主意也沒有,張大哥、趙大哥瞧著該怎麼辦?」張康年道:「倘若張揚出來,也不知會鬧到什麼地步,如果能夠遮掩,那是最好不過。」趙齊賢道:「是啊,不如將這四名太監放了,大家裝作沒這回事就是。」張康年道:「就只怕人無害虎意,虎不傷人心。」韋小寶道:「放了他們,本來極好,不過要他們不可去稟明太后。否則的話,太后一怒之下,要殺人來滅口,這四個太監固然活不成,咱們這裡一十七個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張趙二人同時打個寒戰。張康年舉起右掌,虛劈一掌。韋小寶向趙齊賢瞧去,趙齊賢點點頭,問道:「他們身邊那四張銀票?」韋小寶道:「這六千兩銀子,眾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求這件事不惹上身來,銀子是不要的了。」

    張趙二人聽得有六千兩銀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兩,更無遲疑,轉身入來,在四名親信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四人點了點頭,拉起四名太監,說道:「你們既是太后身邊的人,這就回去罷!」

    四名太監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衛跟了出去。只聽得外面「荷荷荷荷」幾聲慘叫,跟著外面一名侍衛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喲,不好,刺客殺死了四個太監。」四名侍衛走進屋來,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外邊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韋小寶長歎一聲,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衛道:「就沒見到刺客的影子。」韋小寶道:「嗯,那是誰也沒法子了。四位公公給刺客刺殺之事,你們這就去稟明多總管罷!」眾侍衛強忍笑容,齊聲應道:「是!」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眾侍衛也都大笑不止。韋小寶笑道:「眾位大哥,恭喜發財,明兒見。」

    韋小寶興匆匆回到住處,將到門口,忽聽得花叢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韋小寶一聽是太后的聲音,大吃一驚,轉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覺一隻手搭上了左肩肩頭,全身酸麻,便如有幾百斤大石壓在身上,再也難以移步。他急忙彎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剛碰到劍柄,右手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聽得太后沉聲道:「小桂子,你年紀輕輕,真好本事啊。不動聲色,殺了我四名太監,還會插贓嫁嫁禍,連我都敢誣陷,哼,哼……」

    韋小寶心中只連珠價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對自己恨之入骨,什麼哀求都是無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嚇她一嚇,挨得過一時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說道:「太后,你此刻殺我,已經遲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麼?」韋小寶道:「你想殺我滅口,只可惜遲了一步。剛才那些侍衛們說些什麼話,想來……想來你都聽到了。」太后陰森森的道:「你說我派這四名沒用的太監,勾引刺客入宮。哼,我又為的是什麼?」

    韋小寶道:「我怎知道你為的是什麼,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這條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給她無賴到底。

    太后怒極,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時叫你斃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這小賊。」韋小寶道:「是啊,你掌上使勁,就殺了小桂子,明日宮裡~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麼死了?』『自然是太后殺的。』『太后幹麼殺他?』『因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麼秘密啊?』『這件事說來話長。來來來,你到我屋子裡來,我仔仔細細的說給你聽。你千萬不能跟旁人說啊,這件事委實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氣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發抖,緩了一口氣,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幾名侍衛知道,我殺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棟將這十幾個傢伙都抓了起來,立刻處死,還有什麼後患?」

    韋小寶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臨頭,還虧你笑得出。」韋小道:「太后,你說要瑞棟殺人?他……他……哈哈……」太后問道:「他怎麼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本想說「他早已給我一刀斃了」,突然間靈機一動,又「哈哈」了幾聲。太后又問:「早已給你怎麼樣?」韋小寶道:「他早已給我收得貼貼服服,再也不聽你的話啦。」

    太后冷笑一聲,道:「憑你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總管不聽我的話。」

    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他自然不怕。瑞副總管怕是卻是另一位。」太后顫聲道:「他……他怕的是後上?」韋小寶道:「我們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棟說了些什麼?」韋小寶道:「什麼都說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麼都說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韋小寶道:「他去得遠了,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太后,你要見他,當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麼容易。」太后驚問:「他出宮去了?」韋小寶順水推舟,說道:「不錯。他說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只怕有什麼性命的憂愁,又有什麼殺身的大禍,不如高走遠飛。」太后道:「高飛遠走。」韋小寶道:「對,對!太后,你怎麼知道?你聽到他說這句話麼?他是高飛遠走了!」

    太后哼了一聲,說道:「他連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裡去啦?」韋小寶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動,道:「他說到什麼台山,什麼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韋小寶道:「對,對!是五台山。太后,你什麼都知道。」

    太后問道:「他還說什麼?」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麼。只不過……只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麼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后道:「你托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麼。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兩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后道:「你倒發財的緊哪,那裡來的這麼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麼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后厲聲道:「你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后放鬆掌力,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應我,奴才在宮裡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后聲音發顫,問道:「怎麼樣?」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翠翡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一串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麼新鮮故事,只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后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聯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傢伙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廳,說道:「咦!你怎麼知道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只覺太后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麼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麼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為主罷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只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后忠心,說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歡,又賞賜些什麼,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麼?」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麼,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大為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為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麼貪圖?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后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盡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后賞他的。」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后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地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麼?」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后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

    太后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後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了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天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麼『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大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只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麼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幌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扎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窗邊,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為什麼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來。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啊喲」,驚問:「怎……怎麼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心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哪裡?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氣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裡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只認得這一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我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眼睛。」方怡當即閉上眼睛。沐劍屏跟著也閉上了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隻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許「化屍粉」,倒在瑞棟屍體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的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那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是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幌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體便爛成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在黃水之中,過不了大半時辰,盡數化為黃水。他吁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掏水沖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沖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睏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得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麼。只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睡了半夜,眼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只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麼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白寒楓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面說,一面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知道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作什麼?」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來教你罷,這叫作『橫掃千軍』!」韋小定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招打你,你又怎麼應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間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不十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麼一打,這麼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了,就只力氣不夠,抓的部位又不太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裡『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使勁掙了幾下,果然無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沒有後來的凶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的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了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功夫,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道全不管用,反是你的那些招數,突然之間打心底裡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麼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一聲:『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麼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裡卻也這麼大叫。他哼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只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麼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裡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麼差勁。咱們宮裡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裡。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皇上練了這麼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那裡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道這些刺客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鰲拜的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鰲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為御前侍衛總管,掌管乾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掌管宮中宿衛的御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裡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后是否會怪罪。

    康熙見他雙眼都是紅絲,問道:「拎到的刺客都審明瞭沒有?」多隆道:「回皇上:拎到的活口叛賊共有三人,奴才分別審問,起初他們抵死不說,後來熬刑不過,這才招認,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吳三桂的手下。」康熙點點頭,「嗯」了一聲。多隆又道:「叛賊遺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字樣。格斃了的叛賊所穿內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標記。昨晚入宮來侵擾的叛賊,證據確鑿,用是吳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吳三桂所派,他……他也脫不了干係。」

    康熙問索額圖:「你也查過了?」索額圖道:「叛賊的兵器、內衣,奴才都查核過了,多總管所錄的叛賊口供,確是如此招認。」康熙道:「那些兵器、內衣,拿來給我瞧瞧。」

    多隆應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紀雖小,卻十分精明,這件事又干係重大,早就將諸種證物包妥命手下親信侍衛捧著在上書房外等候,當下出去拿了進來,解開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幾步。清朝以百戰而得天下,開國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書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畢竟是頗為忌諱之事。多隆小心謹慎,先行退開。

    康熙走過去拿起刀劍審視,見一把單刀的柄上刻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微微一笑,道:「欲蓋彌彰,固然不對,但弄巧成絀,故意弄鬼做得過了火,卻也引人生疑。」向索額圖道:「吳三桂如果派人來宮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謀遠慮,籌劃周詳,什麼刀劍不能用,幹麼要攜帶刻了字的兵器,怎會想不到這些刀劍會失落宮中?」

    索額圖道:「是,是,對上明見,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轉頭問韋小寶:「小桂子,你所殺的那名叛賊,使了什麼招數?」韋小寶道:「他使了一招『橫掃千軍』,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問多隆:「那是什麼功夫?」多隆雖是滿洲貴臣,於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數,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雲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雙手一拍,說道:「不錯,不錯。多隆,你的見聞倒也廣博。」

    多隆登感受寵若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上稱讚。」

    康熙道:「你們仔細想想,吳三桂倘若派人入宮行刺,決不會揀著他兒子正在北京的時候。刺客什麼日子都好來,難道定要揀著他兒子來朝見的當口?這是可疑者之一。吳三桂善於用兵,辦事周密,派這些叛賊進宮幹事,人數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難以成功,有什麼用處?這跟吳三桂的性格不合,這是可疑者之二。再說,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想起兵造反嗎?他如要造反,幹麼派他兒子到北京來,豈不是存心將兒子送來給我們殺頭?這是可疑者之三。」

    韋小寶先前聽方怡說到陷害吳三桂的計策,覺得大是妙計,此刻經康熙一加分剖,登覺處處露著破綻,不由得佩服之極,連連點頭。

    索額圖道:「皇上聖明,所見非奴才們所及。」

    康熙道:「你們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吳三桂所派,卻攜帶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麼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吳三桂幫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勞甚大恨他忌他的人著實不少。到底這批叛賊是由何人指使,須得好好再加審問。」

    索額圖和多隆齊聲稱是。多隆道:「皇上聖明。若不是後上詳加指點開導,奴才們糊里糊塗的上了當,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嗎?嘿嘿!」

    索額圖和多隆見皇帝不再吩咐什麼,便叩頭辭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這兩招,你猜我怎麼知道的?」韋小寶心中怦怦跳了兩下,說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麼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傳了許多侍衛來,問他們昨晚與刺客格鬥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數,有好幾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來世鎮雲南,我大清龍興之後,將雲南封了給吳三桂,沐家豈有不著惱的?何況沐家最後一個黔國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吳三桂手下。我叫人將沐家最厲害的招數演將出來,其中便有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

    韋小寶道:「皇上上當真料事如神。」不禁擔憂:「我屋裡藏著沐家的兩個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問:「小桂子,你想不想發財?」韋小寶聽到「發財」兩字,登時精神一振,憂心盡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發,我不敢發。皇上叫我發財,小桂子可不敢不發。」康熙笑道:「好,我叫你發財!你將這些刀劍,從刺客身上剝下的內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給一個人,就有大大一筆財好發。」韋小寶一怔,登時省悟,叫道:「吳應熊!」康熙笑道:「你很聰明,這就去~罷。」

    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這一次運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給賞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說什麼?」韋小寶道:「我說:姓吳的,咱們皇上明見萬里,你爺兒倆在雲南幹什麼事,皇上沒一件不知道。你們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麼三心兩意,兩面三刀,皇上一樣的明明白白。他媽的,你爺兒倆還是給我乖乖的罷!」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讀書,說出話來粗裡粗氣,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媽的,你爺兒倆給我乖乖的罷』,哈哈,哈哈!」

    韋小寶聽得皇帝居然學會了一句「他媽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劍等物走出書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剛要開鎖,突然間背上一陣劇痛,心頭煩惡,便欲嘔吐,勉強開鎖進房,坐在椅上,不住喘氣。

    沐劍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麼?」韋小寶道:「見了你的羞花閉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劍屏笑道:「我師姊才是羞花閉月之貌,我臉上有只小烏龜,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聽她說笑,心情立時轉侍,笑道:「你臉上怎麼會有只小烏龜?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臉蛋兒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鏡子,因此會有一隻小烏龜。」沐劍屏不解,問道:「為什麼?」韋小寶道:「你跟誰睡在一起?你的臉蛋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臉上自然就有只小烏龜了。」方怡道:「呸,你自己過來瞧瞧,小郡主臉上才有只小烏龜。」韋小寶道:「我如過來瞧瞧,好妹子臉上便出現一個又漂亮、又神氣的大老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來。方怡笑道:「小烏龜大老爺,那是什麼大老爺?」

    三人低笑了一陣。方怡道:「喂,咱們怎麼逃出宮去,你得給想個法子。」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到處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裡,便感十分孤寂無聊,忽然有方沐兩個年輕姑娘相陪,雖然每一刻都有給人撞見的危險,可實在不捨得她們就此離去,說道:「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們身上有傷,只要踏出這房門一步,立時便給人拿了。」

    方怡輕輕歎了口氣,問道:「我們昨晚進宮來的同伴,不知有幾人死了,幾人給拿了?遭難的人叫什麼名字,你可知道麼?」韋小寶搖頭道:「不知道。你既然關心,我可以給你去打聽打聽。」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

    韋小寶自從和她相逢以來,從示聽她說話如此客氣,心下略感詫異。

    沐劍屏道:「尤其要問問,有一個姓劉的,可平安脫險了沒有。」韋小寶問道:「姓劉的?劉什麼名字?」沐劍屏道:「那是我們劉師哥。叫作劉一舟。他……他是我師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聲笑,原來方怡在她肢窩中呵癢,不話她說下去。韋小寶「啊」的一聲,道:「劉一舟,嗯~,這……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問「怎麼啦?」韋小寶道:「那不是一個身材高高,臉孔白白,大約二十幾歲的漂亮年輕人?這人武功可著實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並不知道劉一舟是何等樣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諒必是個漂亮的年輕人,既是她們師哥,說他武功很高也不會錯。

    果然沐劍屏道:「對了,對了,就是他。方師姊說,昨晚她受傷之時,見到劉師哥給三名侍衛打倒了,一名侍衛按住了他,多半是給擒住了。不知現今怎樣?」

    韋小寶歎道:「唉,這位劉師傅,原來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搖頭歎氣。

    方怡滿臉憂色,問道:「桂大哥,那劉……劉師哥怎樣了?」

    韋小寶心想:「臭小娘,跟我說話時一直沒好聲氣,提到了你劉師哥,卻叫我桂大哥起來。我且嚇她一嚇。」又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方怡驚問:「怎麼啦?他……他……他是受了傷,還是……還是死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什麼劉一舟、劉兩屁,老子從來沒見過。他是死了活了,我怎麼知道?你叫我三聲『好老公』,我就給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見他搖頭歎氣,連稱「可惜」,只道劉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聽他這麼說,心下大喜,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到底那一句話是真,那一句話是假?」

    韋小寶道:「這個劉一舟倘若落在我手裡,哼哼,我先綁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頓,打得他屁股變成四爿,問他用什麼花言巧語,騙取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子,一刀砍將下去,這麼擦的一聲……」沐劍屏道:「你殺了他?」韋小寶道:「不是!我割了他的卵蛋,叫他變成個太監。」沐劍屏不懂他說些什麼。方怡卻是明白的,滿臉飛紅,罵道:「小滑頭,就愛胡說八道!」韋小寶道:「你那劉師哥多半已給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監,我桂公公說出話來,倒有不少人肯聽。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臉上又是一陣紅暈,囁嚅不語。沐劍屏蔽道:「桂大哥,你肯幫人,用不到人家開言相求,那才是俠義英雄。」韋小寶搖手道:「不對,不對!我就最愛聽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親老公』的叫得親熱,我給人家辦起來來越有精神。」

    方怡遲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韋小寶板起了臉,道:「要叫老公!」沐劍屏道:「你這話不對了。我師姊將來是要嫁劉師哥的,劉師哥才是她老公,她怎麼肯叫你老公?」韋小寶道:「不行,她嫁劉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劍屏道:「劉師哥人是很好的。」

    韋小寶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喲,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捧了那個包裹,走出屋去,反鎖了屋門,帶了四名隨從太監,騎馬去西長安街吳應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馬背之上,不住右手虛擊,呼叫:「梆梆梆,梆梆梆!」從隨從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這次是奉聖旨去發財,自然要將雲南竹槓「梆梆梆」的敲得直響。

    吳應熊聽說欽使到來,忙出來磕頭迎接,將韋小寶接進大廳。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拿點東西來給你瞧瞧。小王爺,你膽子大不大?」吳應熊道:「卑職的膽子是最小的,受不起驚嚇。」韋小寶一怔,笑道:「你受不起驚嚇?幹起事來,可大膽的很哪!」吳應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職不大明白,還請明示。」昨晚在康親王府中,他自稱「在下」,今日韋小寶用奉旨而來,眼見他趾高氣揚,隱隱覺得勢頭不好,連聲自稱「卑職」。韋小寶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進宮去?皇上叫我來問問。」

    昨晚宮裡鬧刺客,吳應熊已聽到了些消息,突然聽得韋小寶這麼問,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雙膝跪倒,向著天進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幾天臣吳三桂、吳應熊父子甘為皇上效死,決無貳心。」

    韋小寶笑道:「起來,起來,慢慢磕頭不遲。小王爺,我給你瞧些物事。」說著解開包袱,攤在桌上。

    吳應熊站起身來,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雙手發抖,顫聲道:「這……這……這……」拿起那張口供,見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吳三桂差遣,入宮行刺,決意殺死清遷皇帝,立吳三桂為主云云。饒是吳應熊機變多智,卻也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雙膝一軟,又即跪倒,這一次是跪在韋小寶面前,說道:「桂……公……公……公,這……這決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萬望公公奏明聖上,奏……奏明……」

    韋小寶道:「這些兵器,都是反賊攜入宮中的,圖謀不軌,大逆不道。兵器上卻都刻了貴府的招牌老字號。」吳應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計。」韋小寶沉吟道:「你這話,本來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吳應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給卑職父子分剖明白。卑職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於公公所賜。

    韋小寶道:「小王爺,你且起來。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禮,倒像早料到有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吳應熊本待站起,聽他這句話說得重了,忙又跪倒,說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給卑職父子剖白幾句,皇上聖明,必定信公公的說話。」

    韋小寶道:「這件事早鬧了開來啦,索額圖索大人,侍衛頭兒多隆多大人,都已見過皇上,回稟了刺客的供狀。你知道啦,這等造反的大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按了下來?給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幾句,也不是不可以。我還想到了一個妙計雖不是十拿九穩,卻多半可以洗脫你父子的罪名,只不過太也費事罷了。」吳應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韋小寶道:「請起來好說話。」吳應熊站起身來,連連請安。

    韋小寶道:「這些刺客當真不是你派去的?」吳應熊道:「決計不是!卑職怎能做這等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之事?」韋小寶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信了你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後查了出來,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著你給滿門抄斬不可。」

    吳應熊道:「公公萬安,放一百個心,決無此事。」

    韋小寶道:「那麼依你看,這些反賊是誰派去的?」吳應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確定。」韋小寶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總得找個仇家出來認頭,皇上才能信啊。」吳應熊道:「是,是!家嚴為大清打天下,剿滅的叛逆著實不少,這些叛逆的餘黨,都是十分痛恨家嚴的。好比李闖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餘黨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他們心中懷恨,什麼作亂犯上的事都做得出來。」

    韋小寶點頭道:「什麼李闖余逆啦,雲南沐家的餘黨啦,這些人武功家數是怎樣的?你教我幾招,我去演給皇上看,說道昨晚我親眼見到,刺客使的是這種招數,貨真價實,決計錯不了。」吳應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計大妙。卑職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實在有限,要去問一問手下人。公公,你請坐一會兒,卑職立刻就來。」說著請了個安,匆匆入內。

    過得片刻,他帶了一人進來,正是手下隨從的首領楊溢之,昨晚韋小寶曾幫他贏過七百兩銀子的。楊溢之上前向韋小寶請安,臉上深有憂色,吳應熊自然已對他說了原因。

    韋小寶道:「楊大哥,你不用擔心,昨晚你在康親王府裡練武,大出風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樣眼所見,決不能說你入宮行刺。我也可以給你作證。」楊溢之道:「是,是!多謝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說世子帶我們去康王府中,好叫眾位大臣作個證見,暗中卻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韋小寶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可不防。」楊溢之道:「世子說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們剖白,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極多,各人的武功家數甚雜,只有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認得出來。」

    韋小寶道:「嗯,可惜一時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則就可讓他演他幾個招式來瞧瞧。」楊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劍在雲南流傳已久,小人倒也記得一些,我演幾套請公公指點。刺客入宮,攜有刀劍,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風劍』如何?」韋小寶喜道:「你會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沒有了。劍法我是一竅不通,一時也學不會,還是跟你學幾招『沐家拳』罷。」

    楊溢之道:「不改。公公力擒鰲拜,四海揚名,拳腳功夫定是極度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處,請公公點撥。「說著站到廳中,拉開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將出來。

    這咱沐家拳自沐英手上傳下來,到這時已逾三百年,歷代均有高手傳人,說得上是千錘百煉之作,在雲南知者甚眾,楊溢之雖於這套拳法並不擅長,但他武功甚高,見聞廣博,一招招演將出來,氣度凝重,招式精妙。韋小寶看到那招「橫掃千軍」時,讚道:「這一招極好!」後來又見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讚:「這招也了不起!」待他將一套沐家拳使完,說道:「很好,很好!楊大哥,你武功當真了得康親王府中那些武師,便十個打你一個,也不是你對手。一時之間,我也學不了許多,只能學得一兩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傳了宮中武功好手來認,你想認不認得出這武功的來歷?」說著指手劃腳,將「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依樣使出。

    楊溢之喜道:「公公使這『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兩招,深得精要,會家子一見,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聰敏過人,一見便會,我們吳家可有救了。」

    吳應熊連連作揖,道:「吳家滿門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韋小寶心想:「吳三桂家裡有的是金山銀山,我也不用跟他講價錢。」當下作揖還禮,說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爺,你再說什麼恩德、什麼救命的話,可太也見外了。再說,我是盡力而為,也不知管不管用。」吳應熊連稱:「是,是!」韋小寶將包袱包起,挾在脅下,心想:「這包東西可不忙給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小王爺,皇上叫我問你一件事,你們雲南有個來京的官兒,叫作什麼盧一峰的,可有這一號人物?」

    吳應熊一怔,心想:「盧一峰只是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來京陛見,還沒見著皇上,皇上怎麼已知道了?」說道:「盧一峰是新委的雲南曲靖縣知縣,現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見聖上。」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問你,那盧一峰前幾天在酒樓上欺壓良民,縱容惡僕打人,不知這脾氣近來改好了些沒有?」那盧一峰所以能得吳三桂委為曲靖縣知縣,是使了四萬多兩銀子賄賂得來的,吳應熊曾從中抽了三千多兩,此刻聽韋小寶這麼說,大吃一驚,忙道:「卑職定當好好教訓他。」轉頭向楊溢之道:「即刻去叫那盧一峰來,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說。」向韋小寶請了個安,道:「公公,請你啟奏皇上,說道:微臣吳三桂知人不明,薦人不當,請皇上降罪。這盧一峰立即革職,永不敘用,請吏部大人另委賢能。」韋小寶道:「也不用罰得這麼重罷?」吳應熊道:「盧一峰這廝膽大妄為,上達天聽,當真罪不容誅。溢之,你給我狠狠的揍他。」楊溢之應道:「是!」韋小寶心想:「這姓盧的官兒只怕性命不保。」說道:「兄弟這就回宮見皇上去,這兩招『橫掃千軍』和『高山流水』,可須使得似模似樣才好。」說著告辭出門。吳應熊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大封袋來,雙後呈上,說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輕易報答得了的。不過多總管、索大人,以及眾位御前侍衛面前,總得稍表敬意。這裡一點小小意思,相煩桂公公代卑職分派轉交。皇上問起來,大夥兒都幫幾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韋小寶接了過來,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麼?這樁差事不難辦啊!」他在宮中一年有餘,已將太監們的說話腔調學了個十足,貧嘴貧辭去的京片子中,已沒半分揚州口音,倘若此時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發覺了。吳應熊和楊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門。韋小寶在轎中拆開封袋一看,竟是十萬兩銀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來個二一添作五。」將其中五萬兩銀票揣入懷裡,餘下五萬兩仍放在大封袋中。韋小寶先去上書房見康熙,回稟已然辦妥,說吳應熊得悉皇上聖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難以形容。康熙笑道:「這也可嚇了他一大跳。」韋小寶笑道:「只嚇得他屁滾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囑了他一番,說道這種事情,多半以後還會有的,叫他轉告吳三桂,務須忠心耿耿,報效皇上。」康熙不住點頭。韋小寶道:「我等嚇得他也夠了,這才跟他說,皇上明見萬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是雲南沐家的反賊所為。那吳應熊又驚又喜,打從屁股眼裡都笑了出來,不住口的頌讚皇上聖明。」康熙微微一笑。韋小寶從懷中摸出封袋,說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許多銀票出來,一共五萬兩,說送我一萬兩,另外四萬兩,要我分給宮中昨晚出力的從位侍衛,皇上,你瞧,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哪。」那些銀票都是五百兩一張,一百張已是厚厚的一疊。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萬兩銀子一輩子也使不完了。餘下的銀子,你就分了給從侍衛罷。」韋小寶心想:「皇上雖然聖明,卻料不到我韋小寶已有數十萬銀子的身家。」說道:「皇上,我跟著你,什麼東西沒有?要這銀子有什麼用?奴才一輩子忠心侍候你,你自會照管我。這五萬兩銀子,都賞給侍衛們好了。我只說是皇上的賞賜,何必讓吳應熊收買人心。」康熙本來不想冒名發賞,但聽到「收買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動。韋小寶見康熙沉吟不語,又道:「皇上,吳三桂派他兒子來京,帶來的金子銀子可真不少,見人就送錢,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銀珠寶,本來一古腦兒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吳三桂這老小子橫得很倒像雲南是他吳家的。」康熙點頭道:「你說得是。這些銀子,就說是我賞的好了。」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的侍衛房,向御前侍衛總管多隆說道:「多總管,皇上吩咐,昨晚眾侍衛護駕有功,欽賜白銀五萬兩。」多隆大喜,忙跪下謝賞。韋小寶笑道:「皇上現下很高興,你自己進去謝賞罷。」說著將那五萬兩銀票交了給他。多隆隨著韋小寶走進書房,向康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賞賜銀子,奴才多隆和眾侍衛謝賞。」康熙笑著點了點頭。韋小寶道:「皇上吩咐:這五萬兩銀子嘛,你瞧著分派,殺賊有功的,奮勇受傷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貪財,很是難得,他竟將這五萬兩銀子的,真的盡數賞了侍了,自己一個錢也不要。」韋小寶和多隆一齊退出。多隆點出一疊一萬兩銀票,笑道:「桂公公,這算是我們眾侍衛的一番孝心,請公公賞收,去賞給小公公們。」韋小寶道:「啊哈,多總管,你這麼說,可不夠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功高強的朋友。這五萬兩銀子,皇上倘若賞了給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萬也得分上八千。是賞給你多總管的,你便分一兩銀子給我,我也不能收。我當你好朋友,你也得當我好朋友才是。」多隆笑道:「侍衛兄弟們都說,宮裡這許多有職司的公公們,桂公公年紀最小,卻最夠朋友,果然名不虛傳。」韋小寶道:「多總管,請你給查查,昨晚擒來的反賊之中,可有一個叫作劉一舟的。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咱們便可著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賊的來龍去脈。」多隆應道:「是,是!反賊報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細查一查。」

    韋小寶回到下處,將到門口,見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監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監迎將上來,低聲道:「桂公公,那個錢老闆又送了一口豬來,這次叫作什麼『燕窩人參豬』,說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那口『花彫茯苓豬』還沒搞妥當,又送一口『燕窩人參豬來』,你當我們這裡皇宮是豬欄嗎?」但這人既已來了,不得不想法子打發。

    當下來到御廚房中,見錢老闆滿臉堆歡,說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彫茯苓豬』當真是大補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氣爽,滿臉紅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顧,又送了一口「燕窩人參豬」來。」說著向身旁一指。

    這口豬卻是活豬,全身白毛,模樣甚是漂亮,在竹籠之中不住打圈子。韋小寶不知他鬧什麼玄虛,點了點頭。那錢老闆挨近身來,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嘖,嘖,嘖!桂公公吃了『花彫茯苓豬』的豬肉,脈搏旺勱,果然大不相同。」韋小寶覺得手中多了一張紙條,御廚房中耳目眾多,也不便多問。錢老闆道:「這口『燕窩人參豬』吃法另有不同,請公公吩咐下屬,在這裡用上好酒糟餵上十天。十天之後,小人再來親手整治,請公公享用。」韋小寶皺眉道:「那口~『花彫茯苓豬』已搞得我虛火上升,麻煩不堪,什麼人參豬,燕窩豬,錢老闆你自己觸祭罷,我可吃不消了。」錢老闆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小人一點孝心,以後可再也不敢麻煩公公了。」說著請了幾個安,退了出去。

    韋小寶心想這紙條上一定寫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認不上一擔,當下吩咐廚房中執事雜役好好飼養那口豬,自行回屋,尋思:「錢老闆這人當真聰明的緊,第一次在一口死豬中藏了個活人進宮,第二次倘若再送死豬進宮,不免引人懷疑,索性送一口活豬進來,讓它在御膳房中餵著,佬花樣也沒有。就算本來有人懷疑,那也疑心盡去了。對,要使乖騙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機會,再得補補漏洞。」

    又想:「這字條只好請小郡主瞧瞧,他媽的,有話不好明講嗎?寫他媽的什麼字條?」

    進得屋來,沐劍屏道:「桂大哥,有人來到門外,好像是送飯菜來的,定是見到門上上了鎖,沒打門就走了。」韋小寶:「你怎知是送飯菜來的?嘿,你們聞飯菜的香氣,可餓得很了,是不是?怎麼不吃糕餅點心?」沐劍屏吃吃而笑,說道:「老實不客氣,早吃過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說到這裡,有些結結巴巴。

    韋小寶道:「你劉師哥的事,我還沒查到。宮裡侍衛們說,沒抓到姓劉的人。」方怡低聲道:「多謝你啦。卻不知是不是給他們殺了。再說,劉師哥即使給捉到了,也不會說是姓劉,大夥兒說好的,他冒充姓夏。吳三桂的女婿姓夏。劉師哥會招供說,那個姓夏的是他叔父。」韋小寶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吳三桂的親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歎道:「不過方姑娘想做吳三桂的侄孫媳婦什麼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劉師哥就算逃出了宮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宮裡想他,一輩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對情哥情姐兒見不到面,豈不難熬的很?」方怡臉上又是一紅,道:「我怎會在宮裡待一輩子?」

    韋小寶道:「姑娘們一進了皇宮,自私還有出去的日子?像你這樣羞花閉月的姐兒,我小桂子一見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給皇帝瞧見了,非封你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勸你還是做了皇后娘娘罷!」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說。你每一句話總是嘔我生氣,逗我著急。」

    韋小寶一笑,將手中字條交給沐劍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這字條。」

    沐劍屏接了過來,念道:「『高昇茶館說英烈傳。』那是什麼啊?」韋小寶已明其中道理:「天地會的人有事要見我,請我去茶館相會。」笑道:「你枉為沐家後人,連《英烈傳》也不知道。」沐劍屏道:「《英烈傳》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龍興開國的故事。」

    韋小寶道:「有一回書,叫做『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你也聽過沒有?」沐劍屏啐道:「我們黔寧王爺爺平定雲南,《英烈傳》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麼桂公公雙手……雙手的?」

    韋小寶正色道:「你說桂公公雙手抱佳人,沒這回事?」沐劍屏道:「自然沒有,是你杜撰出來的。」韋小寶道:「咱們打一個賭,如果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沐劍屏道:「《英烈傳》的故事我可聽得熟了,自然沒有,賭什麼都可以。方師姊,沒有他說的事,是不是?」方怡還沒回答,韋小寶已一躍上床,連鞋鑽入被窩,睡在二人之間,左手摟住了方怡的頭頸,右手抱住了沐劍屏的腰,說道:「我說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劍屏同時「啊」的一聲驚呼,不及閃避,已給他牢牢抱住。沐劍屏伸出右手,將他用力一推,韋小寶乘勢側過頭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讚道:「好香!」

    方怡待要掙扎,身子微微一動,胸口肋骨斷絕處劇痛,左手翻了過來,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韋小寶笑道:「謀殺親夫哪,謀殺親夫哪!」一骨碌從被窩裡跳出來,抱住沐劍屏也親了個嘴,讚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隨手取了衣包,奔也屋子,反鎖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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