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文 / 金庸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江南近海濱的一條大路上,一隊清兵手執刀槍,押著七輛囚車,沖風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輛囚車中分別監禁的是三個男子,都作書生打扮,一個是白髮老者,兩個是中年人。後面四輛囚車中坐的是女子,最後一輛囚車中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女嬰,女嬰啼哭不休。她母親溫言相呵,女嬰只是大哭。囚車旁一清兵惱了,伸腿在車上踢了一腳,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嬰一驚,哭得更加響了。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簷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歎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
農小孩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麼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麼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子,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哪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麼?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鐵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為鼎鍋,我為麋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麼?」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裡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醮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為平和,只吃青草和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力。」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筆醮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為平和,只吃青草和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力。」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作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裡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裡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裡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鍋。」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裡燒死了罷!」
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說:「楚子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那一個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道這裡,歎了口氣,道:「咱們做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
他說著走到窗邊,向窗外望去。只見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歎道:「老天爺何其不仁,數百個無辜之人。在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來,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了!」
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陣好風,吹得二位光臨?」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額下一部黑鬚,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昆山人士。黃顧兩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的事,特來和你商議。」
這文士辛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即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
不多時,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僕奉上酒菜。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
黃宗羲神色慘淡,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干了六七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呤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呂留良心懷故國,不肯在清朝做官。當地大吏仰慕他聲名,保薦他為「山林隱士」,應徵赴朝為官,呂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後來又有一名大官保薦他為「博學鴻儒」,呂留良眼見若再相拒,顯是輕辱朝廷,不免有殺身之禍,於是削髮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員見他意堅,從此不再勸他出山。「清風,明月」兩句,意在諷刺清廷,懷念前明,雖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輩之間傳誦已遍,此刻顧炎武又讀了出來。黃宗羲道:「真是好詩!」舉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呂留良道:「兩位謬讚了。」
顧炎武一抬頭,見到壁上掛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采,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歎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只是他為人穩重謹慎,即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亙,一時興到,畫送了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氣。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於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云:「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畫將皋羽西台淚,研入丹青提筆呲。所以有畫無詩文,詩文盡在四字裡。嘗謂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開霽故壁完,何處登臨不狂喜?」
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壁完-,縱然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河山,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
黃宗羲慢慢將畫捲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掛不得了,晚村兄得須妥為收藏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的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連了二瞻先生。」
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黃宗羲道:我二人來止,乃是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顧兄前日得到訊息,原來這場『明史』大案,竟將伊璜先生也牽連在內。」呂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牽連?」
黃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趕到海寧袁華鎮,伊璜先生並不在家,說是出外訪友去了。炎武兄眼見事勢緊急,忙矚伊璜先生家人連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來探訪。」呂留良道:「他……他卻沒有來。不知到了何處。」顧炎武道:「他如在府上,這會兒自己出來相見。我已在他的書房的牆壁上提詩一首,他若歸家,自然明白,知所趨避,怕的是不知音訊,在外露面,給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黃宗羲道:「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幾乎盡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惡,晚村兄名頭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勸晚村兄離家遠遊,避一避風頭。」
呂留良氣憤道:「清廷皇帝倘若將我捉到北京,拼著千刀萬剮,好歹也要痛罵他一場,出了胸中這口惡氣,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顧炎武道:「惡臭兄豪氣干雲,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見不到清廷皇帝,卻死於一般的下賤的奴才手裡。再說,清廷皇帝只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朝政大權,盡操縱於權臣鰲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當是鰲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氣。」
呂留良道:「兩位所見甚是。清兵入關以來,在江北橫行無阻,一到江南,卻處處遇到反抗,尤其讀書人知道華夷之防,不斷根他們搗亂。鰲拜乘此機會,對我江南士子大加鎮壓。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非他把咱們江南讀書人殺得乾乾淨淨。」
黃宗羲道:「是啊,因此咱們要留著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時血氣之勇,反是墮入他們的算中了。」
呂留良登時省悟,黃顧二人冒寒枉顧,一來固是尋覓查伊璜,二來是勸自己一時按奈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實深感激,說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顧黃二人大喜,齊聲道:「自該如此。」
呂留良沉呤道:「卻不知避向何處才好?「只覺天涯茫茫,到處是敵人的天下,真無一片乾淨土地,沉呤道:「桃源何處,可避暴秦?桃源何處,可避暴秦?「顧炎武道:「當今之世,便真有桃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的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裡,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清兵鐵蹄下受苦,於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跡江湖,著實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清廷,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說著匆匆入內。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確實,二來說話之人顧忌甚多,不敢盡言。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
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清廷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書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國楨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洲衛之事,又如何會對他們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洲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將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
浙西杭州,嘉興,湖洲三府,處於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產稻米蠶絲。湖洲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二縣。自來文風甚盛,歷代才士輩出,梁時將漢字分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至極品的趙孟業,都是湖洲人氏。當地又以產筆著名,湖洲之筆,徽洲之墨,宣城之紙,肇怯謁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洲府有一南潯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負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其實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瓏,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到得順治年間,莊廷瓏因讀書過於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癒,自是鬱鬱不歡。忽有一日,鄰里有一朱姓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著,既來求借,當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麼遺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裡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莊允城便達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後,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朱國楨這部明史稿,大部份已經刊行,流傳於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莊廷瓏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於千載之後。我今日眼盲,閒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
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即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將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他認為何處當增,何處當刪,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內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訂,務求盡美。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財所能請到,便輾轉托人,埤辭相邀。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修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因此這部明史確是集了不少大手筆之力。書成不久,莊廷瓏便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清代刊印一部書,著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這部明史卷軼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件大屋作為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將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為莊廷瓏,請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銘,吳之銘,吳之蓉,李祁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徽,韋金佑,韋一園,張契,董二西,吳炎,潘聖章等,共十八人。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刪而成,不過朱國楨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說是「朱氏原稿」。「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敘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致,書出後大獲士林讚譽。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櫃指責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刪去,但讚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莊廷瓏之名噪江北江南。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於身後,自是老懷彌慰。
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湖洲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於為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隨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財兩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為官清苦,此番丟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有些富人為免麻煩~,便送他十量八兩銀子。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諷,說道擱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寧可去周濟給擱下害苦了的貧民。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職,無權無勢~,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擱下的為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也好,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只要一讚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便笑道:「莊翁厚賜之,卻不恭。兄弟今日離別湖洲,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將『湖洲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
莊允城問道:「什麼叫著『湖洲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瓏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這『湖洲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
吳之榮前一句「令郎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的心花怒放。他明知此書並非兒子所作,內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齷齪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到是有的。原來外間說瓏兒此書是『湖洲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笑容滿面,說道:「榮翁說什麼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
暗歡喜,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史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
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讚,謬讚!不過『湖洲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吳之榮正色道:「怎麼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洲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洲兩大名產,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將「莊史」和湖洲絲,湖筆並稱。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今日老著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為我家傳家之寶。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文之賜了。」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將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著邊際的瞎說。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回進內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幔將包裹掂了掂,那包裹雖大,卻是清飄飄地,內中顯然並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產,謹以相贈。」
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是他信口胡謅的『湖洲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潯這些財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和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
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將包裹往桌上一丟,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捨不得令叫飯菜,愁腸飢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著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史》閱看。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麼?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討得這部書去,隨手拋棄,翻也不翻,因此將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的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將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讚而特贊。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
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號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於丙辰建元,從這年起,就不該用明朝萬曆年號,該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閱下去,只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用「明天啟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國號為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仍作「崇禎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禎十七年」不書「清順治元年」。又看入關之後,書中於乙西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歷永歷」,那隆武,永歷,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號,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將清朝放在眼裡。他看到這裡,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才?生官發財,皆由於此。」想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忽然聽得店伴拍門叫道:「客官,客官,什麼事?」
吳之榮笑道:「沒什麼!」點燃油燈,重新翻閱。這一晚直看到雄雞啼鳴,這才和衣上床,卻又在書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諱犯禁的文字出來,便在睡夢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換朝改代之際,當政者於這年號正朔,最是著意。最犯忌這,莫過於文字言語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書輯略》記敘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號紀年,原無不合,擔當文字禁網極密之際,卻是極大的禍端。參與修史的學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數卷,未能通閱全書,而修撰最後數卷之人,偏是對前朝痛恨入骨,決不肯在書中用大清年號。莊廷瓏是富室公子,雙眼有盲,未免粗疏,終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吳之榮便即乘船東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寫了一張稟帖,連同這部明史,送入將軍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稟帖後,便會召見。其時滿清於檢舉叛逆,賞賜極厚,自己立此大功,開復原官顧是意料之事,說不定還會連升三級。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連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將軍府去打探消息,卻如石沉大海一般,後來那門房竟厲聲斥責,不許他再上門羅皂。吳之榮心焦已極,莊允城所贈金葉兌換的銀子即將用盡,這場告發卻沒半點結果,又是煩惱,又是詫異。這日在杭州城中閒逛,走過文通堂書局門口,踱進去想看看白書,以消永日,只見書架上陳列著三部《明書輯略》,心想:「難道我所找出的岔子,還不足以告倒莊允城?且再找幾處大逆不道的文字出來,明日再寫一張稟帖,遞進將軍府去。~」浙江巡撫是漢人,將軍則是滿洲人,他生怕巡撫不肯行此文字大獄,是以定要向滿洲將軍告發。
他打開書來,只看得幾頁,不由得嚇了一跳,全身猶如墮入冰窟,一時宛如漲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書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無蹤,自大清太祖開國以後,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號紀年,至於功旰建州衛都督,以及大書隆武,永歷等年號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見。但文字前後貫串,書頁上乾乾淨淨,更無絲毫塗改痕跡,這戲法如何變來,實是奇哉怪也~。
他雙手捧書,在書鋪中呆呆出神,過得半響,大叫一聲:「是了!」眼見此書書頁封函,潔白嶄新,向店倌一問之下,果然是湖洲販書客人新近送來,送貨還不過七八天。他心道:這莊允城好厲害!」當真是錢可通神收回舊書,重新鐫版,另刊新書,將原書中所有干犯禁忌之處,盡行刪削乾淨。哼,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吳之榮所料果然不錯。原來杭州將軍松魁不識漢字,幕府師爺見到吳之榮的稟帖,登時全身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牽連重大之極,拿著稟帖的雙手竟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
這幕客姓程,名維藩,浙江紹興人氏。明清兩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紹興人,所以「師爺」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紹興」,稱為「紹興」師爺「。這些師爺先跟同鄉先輩學到一套秘訣,此後辦理刑名錢谷,處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鈞由師爺手擬」大家既是同鄉,下級官員的公文呈到上級衙門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駁。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緊的便是重金聘請一位紹興師爺。明清兩朝,紹興人做大官的人並不多,卻操縱了中國庶政大數百年之久,也是中國政治史上的一項奇跡。那程維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門之中好修行」這句名言。那是說官府手操百姓生殺大權,師爺擬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開脫,便可使之死裡逃生,因之在公門中救人,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見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將有多少人喪生破家,當即向將軍告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洲南潯鎮上,將此事告訴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嚇得全身癱軟,口誕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現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潯之時,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隱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將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鐫新版,刪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於外。官府追究之時,將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一場橫禍了。成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干,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半個多月,才將原書及吳之榮的稟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柞,輕描淡寫的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稟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府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將出去。其時莊允城的重賄,已經送到將軍衙門,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朱昌柞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的病假,這才慢吞吞的擬稿發文,將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覆。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將二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說道:「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層層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裡,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洲縣收購,豈知仍是一部也覓不到。他窮鄉潦倒,只好廢然還鄉。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自己也無銀子,買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稟帖,告倒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鐫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覆下來,都稱細查莊廷瓏所著《明書輯略》一書,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並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於賄賂官員云云,更系撲風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駁更是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原來莊允城受了教,早將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送了厚禮打點。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將流落異鄉。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著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即無退路,心想拼著坐牢,也要將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稟帖,分呈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他這一著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均是滿洲的開國功臣。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詔命這四大臣鋪政。其中鰲拜最為凶橫,朝中黨羽極眾,清廷大權,幾乎盡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敵黨他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內外打探動靜。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姓莊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鰲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的辦了起來。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稟帖也已遞入鰲拜府中。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細閱吳之榮所呈繳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鰲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人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矣詔,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將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鋃鐺入獄。
顧炎武,黃宗羲二人在呂流落家中,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來龍聽得只是歎惜。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道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眾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來龍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處決了不少百姓官員,莊廷瓏已死,開棺戳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瀋陽,給滿洲騎兵為奴。前禮部侍郎李令皙為該書作序,凌遲處死,四子處斬。李令皙的幼子剛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終於不肯易供,一併處斬。松魁,朱昌柞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凌遲棄市。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計其數。湖洲知府譚希閔到任還只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隱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禎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潯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註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刪潤飾而成」,這朱氏便是朱佑明瞭,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詛咒本朝。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的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財產,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慚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閒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莊廷瓏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也怕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掛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范驤,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到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院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約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簷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鬱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是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請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干,讚得:「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奇,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適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這也使得。」
當下書僮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日無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簷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這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塌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鍾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鍾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骯髒,但想:「我即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謝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閒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為何送禮於我?」當下沉呤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這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圓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禍是福,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嚐,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貴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一盒,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亙數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蔬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惡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的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袍子,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清兵佔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嫌詔,說不定便能將清兵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有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一盒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查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諷,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向來和自己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台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掛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眾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台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裡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眾,幾個月內,遊覽不盡。」
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朝廷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干它一場,才不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地父母,反清復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麼?」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適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干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裡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於丐幫,獨來獨往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裡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他越罵越凶,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那麼痛快明白。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的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復明。那天地會是台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台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眾,退回台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裡的口號是『天地父母,反清復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著實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麼人物。」查伊璜想像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乾。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那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裡,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台。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洩漏,給清廷先下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樑。「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范陸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室母子三人,黃宗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麼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把匕首,推開窗門,走向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非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艙之中。黃走向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鰲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決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跟上自己,扮著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麼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僱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年長搖櫓拉縴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裡大老爺們也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麼岔子,干係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鰲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裡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的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到:「那裡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觔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屍體拋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