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拒盟 文 / 金庸
剛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晃動,似有甚麼東西落下,令狐沖和盈盈同時縱起閃避,豈知一張極大的漁網竟兜頭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驚,忙拔劍去割漁網,割了幾下,竟然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頂上躍下一人,手握繩索,用力拉扯,收緊漁網。令狐沖脫口叫道:「師父!」原來那人卻是岳不群。岳不群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沖和盈盈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裹纏在網裡,初時尚能掙扎,到後來已動彈不得。盈盈驚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間,忽見令狐沖臉帶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脫身之法?」岳不群獰笑道:「小賊,你得意洋洋的從洞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頭罷?」令狐沖道:「那也沒甚麼大禍臨頭。一個人總要死的,和我愛妻死在一起,那就開心得很了。」盈盈這才明白,原來他臉露喜容,是為了可和自己同死,驚惶之意頓消,感到了一陣甜蜜喜慰。令狐沖道:「你只能便這樣殺死我二人,可不能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死。」岳不群怒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說嘴!」將繩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繞了幾轉,捆得緊緊地。
令狐沖道:「你這張漁網,是從老頭子那裡拿來的罷。你待我當真不錯,明知我二人不願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我養大,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裡盡說俏皮話,只盼拖延時刻,看有甚麼方法能夠脫險,又盼風清揚突然現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這賊性兒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頭,免得你死後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沖腰眼中踢了一腳,登時點了他的啞穴,令他做聲不得,說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殺他呢,還是先殺你?」盈盈道:「那又有甚麼分別?我身邊三屍腦神丹的解藥,可只有三顆。」岳不群登時臉上變色。他自被盈盈逼著吞服「三屍腦神丹」後,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藥。他候准了良機,在他二人甫脫險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際突撒金絲漁網,將他們罩住。本來打的主意,是將令狐沖和盈盈先行殺死,再到她身上搜尋解藥,此刻聽她說身上只有三顆解藥,那麼將他二人殺死後,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後屍蟲入腦,狂性大發,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費思量。他雖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說道:「好,那麼咱們做一個交易。你將製煉解藥之法跟我說了,我便饒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雖然年輕識淺,卻也知道君子劍岳先生的為人。閣下如果言而有信,也不會叫作君子劍了。」岳不群道:「你跟著令狐沖沒得到甚麼好處,就學會了貧嘴貧舌。那製煉解藥之方,你是決計不肯說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說。三年之後,我和沖郎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駕,只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認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思之當真不寒而慄,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殺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臉蛋上劃他十七八道劍痕,且看你那多情多義的沖郎,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八怪。」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盈盈「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她死倒不怕,但若給岳不群毀得面目猶似鬼怪一般,讓令狐沖瞧在眼裡,雖死猶有餘恨。令狐沖給點了啞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隨即伸起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聲,急叫:「沖哥,不可!」岳不群並非真的就此要毀盈盈的容貌,只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藥的藥方,令狐沖倘若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的棋子也無效了。他出手迅疾無比,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了令狐沖的右腕,喝道:「住手!」
兩人肌膚一觸,岳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忙欲掙脫,但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沖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沖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內力更源源不絕的洶湧而出。岳不群大驚,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沖手一抖,拖過他的身子,這一劍便斬在地下。岳不群內力疾瀉,第二劍待欲再砍,已然疲軟無力,幾乎連手臂也抬不起來。他勉力舉劍,將劍尖對準令狐沖的眉心,手臂和長劍不斷顫抖,慢慢插將下來。
盈盈大驚,想伸指去彈岳不群的長劍,但雙臂都壓在令狐沖身下,漁網又纏得極緊,出力掙扎,始終抽不出手來。令狐沖左手給盈盈壓住了,也是移動不得,眼見劍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傷林平之,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報應好快。」岳不群只覺內力飛快消逝,而劍尖和令狐沖眉心相去也只數寸,又是歡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你……你幹甚麼?快撤劍!」腳步聲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見劍尖只須再沉數寸,便能殺了令狐沖,此時自己生死也是繫於一線,如何肯即罷手?拚著餘力,使勁一沉,劍尖已觸到令狐沖眉心,便在此時,後心一涼,一柄長劍自他背後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沒事罷?」正是儀琳。令狐沖胸口氣血翻湧,答不出話來。盈盈道:「小師妹,令狐大哥沒事。」儀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驚道:「是岳先生!我……我殺了他!」盈盈道:「不錯。恭喜你報了殺師之仇。請你解開漁網,放我們出來。」
儀琳道:「是,是!」眼見岳不群俯伏在地,劍傷處鮮血慘出,嚇得全身都軟了,顫聲道:「是……是我殺了他?」抓起繩索想解,雙手只是發抖,使不出力,說甚麼也解不開。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殺害尊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一名黃衫老者仗劍奔來,卻是勞德諾。令狐沖叫聲:「啊喲!」盈盈叫道:「小師妹,快拔劍抵擋。」儀琳一呆之下,從岳不群身上拔出長劍。勞德諾刷刷刷三劍快攻,儀琳擋了三劍,第三劍從她左肩掠過,劃了一道口子。勞德諾劍招越使越快,有幾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只是沒學得到家,僅略具其形,出劍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遠。本來勞德諾經驗老到,劍法兼具嵩山、華山兩派之長,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儀琳原不是他的對手。好在儀和、儀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這些日子來督導她勤練令狐沖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武功頗有進境,而勞德諾的辟邪劍法乍學未精,偏生急欲試招,夾在嵩山、華山兩派的劍法中使將出來,反而駁雜不純,使得原來的劍法打了個折扣。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心下驚慌,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敗了,令狐沖和盈盈未脫險境,勢必立時遭難,心想他要殺令狐大哥,不如先將我殺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時便奮不顧身。勞德諾遇上她這等拚命的打法,一時倒也難以取勝,口中亂罵:「小尼姑,你他媽的好狠!」盈盈見儀琳一鼓作氣,勉力支持,鬥得久了,勢必落敗,當下滾動身子,抽出左手,解開了令狐沖的穴道,伸手入懷,摸出短劍。令狐沖叫道:「勞德諾,你背後是甚麼東西?」勞德諾經驗老到,自不會憑令狐沖這麼一喝,便轉頭去看,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他對令狐沖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緊進擊。盈盈握著短劍,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但儀琳和勞德諾近身而搏,倘若準頭稍偏,說不定便擲中了她,一時躊躇不發。忽聽得儀琳「啊」的一聲叫,左肩又中了一劍。第一次受傷甚輕,這一劍卻深入數寸,青草地下登時濺上鮮血。令狐沖叫道:「猴子,猴子,啊,這是六師弟的猴子。乖猴兒,快撲上去咬他,這是害死你主人的惡賊。」勞德諾為了盜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殺死華山派六弟子陸大有。陸大有平時常帶著一隻小猴兒,放在肩頭,身死之後,這隻猴兒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聽到令狐沖呼喝,不由得心中發毛:「這畜生倘若撲上來咬我,倒是礙手礙腳。」側身反手一劍,向身後砍去,卻哪裡有甚麼猴子了?便在這時,盈盈短劍脫手,呼的一聲,射向他後頸。勞德諾一伏身,短劍從他頭頂飛過,突覺左腳足踝上一緊,已被一根繩索纏住,繩索向後忽拉,登時身不由主的撲倒。原來令狐沖眼見勞德諾伏低避劍,正是良機,來不及解開漁網,便將漁網上的長繩甩了出去,纏住他左足,將他拉倒。令狐沖和盈盈齊叫:「快殺,快殺!」
儀琳揮劍往勞德諾頭頂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膽小,初時殺岳不群,只是為了要救令狐沖,情急之下,揮劍直刺,渾沒想到要殺人,此刻長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心中一軟,劍鋒略偏,擦的一聲響,砍在他的右肩上。勞德諾琵琶骨立被砍斷,長劍脫手,他生怕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掙脫漁網繩索,飛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邊衝上二人,當先一個女子喝道:「喂,剛才是你罵我女兒嗎?」正是儀琳之母、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勞德諾飛腿向她踢去。那婆婆側身避過,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罵『你他媽的好狠』,她的媽媽就是我,你敢罵我?」令狐沖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別讓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上擊落,聽得令狐沖這麼呼喝,叫道:「天殺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側身一讓,在勞德諾屁股上踢了一腳。勞德諾如得大赦,直衝下山。
那婆婆身後跟著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說道:「甚麼地方不好玩,怎地鑽進漁網裡來玩啦?」儀琳道:「爹,快解開漁網,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著臉道:「這小賊的帳還沒跟他算,不許放!」
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你們倆夫妻團圓,怎不謝謝我這個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腳,罵道:「我謝你一腳!」令狐沖笑著叫道:「桃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憚桃谷六仙,一驚之下,回過頭來。令狐沖從漁網孔中伸出手來,解開了繩索的死結,讓盈盈鑽了出來,自己待要出來,那婆婆喝道:「不許出來!」令狐沖笑道:「不出來就不出來。漁網之中,別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則進網,伸則出網,何足道哉,我令狐沖……」正想胡說八道下去,一瞥眼間,見岳不群伏屍於地,臉上笑容登時消失,突然間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那婆婆兀自在發怒,罵道:「小賊!我不狠狠揍你一頓,難消心頭之恨!」左掌一揚,便向令狐沖右頰擊去。儀琳叫道:「媽,別……別……」令狐沖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卻是當他瞧著岳不群的屍身傷心出神之際,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長劍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氣,身形如風,掌劈拳擊,肘撞腿掃,頃刻間連攻七八招。令狐沖身在漁網之中,長劍隨意揮灑,每一劍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當劍尖將要碰到她身子時,立即縮轉。這「獨孤九劍」施展開來,天下無敵,令狐沖若不容讓,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數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遠,長歎一聲,住手不攻,臉上神色極是難看。不戒和尚勸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氣?」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乾甚麼?」一口氣無處可出,便欲發洩在他身上。令狐沖拋下長劍,從漁網中鑽了出來,笑道:「你要打我出氣,我讓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令狐沖「哎唷」一聲叫,竟不閃避。那婆婆怒道:「你幹麼不避?」令狐沖道:「我避不開,有甚麼法子?」那婆婆呸的一聲,心知他是瞧在儀琳份上,讓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卻不再打下了。盈盈拉著儀琳的手,說道:「小師妹,幸得你及時趕到相救。你怎麼來的?」儀琳道:「我和眾位師姊,都給他(說著向岳不群的屍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來,我和三位師姊給關在一個山洞之中,剛才爹爹和媽媽救了我出來。爹爹、媽媽和我,還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師姊,大家分頭去救其餘眾位師姊。我走在崖下,聽得上面有人說話,似是令狐大哥的聲音,便趕上來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處找尋,一個也沒有見到,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中。」令狐沖道:「剛才那個黃袍老賊是個極大的壞人,給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長劍,道:「咱們快追。」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儀清在內。相會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沖心想:「華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沒幾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兩人墮在眾人之後。令狐沖道:「田兄,華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連我也不知道,你卻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沒甚麼希奇。」令狐沖道:「啊,是了,原來你擒住了華山弟子,逼問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沖道:「然則你何以得知,倒要請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這事說來不雅,不說也罷。」令狐沖更加好奇了,不聞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麼雅了?快說出來聽聽。」田伯光道:「在下說了出來,令狐掌門請勿見責。」令狐沖笑道:「你救了恆山派的眾位師姊師妹,多謝你還來不及,豈有見怪之理?」田伯光低聲道:「不瞞你說,在下一向有個壞脾氣,你是知道的了。自從太師父剃光了我頭,給我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後,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沖想到不戒和尚懲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臉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麼,臉上一紅,續道:「但我從前學到的本事,卻沒忘記,不論相隔多遠,只要有女子聚居之處,在下……在下便覺察得到。」令狐沖大奇,問道:「那是甚麼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麼法子,好像能夠聞到女人身上的氣息,與男人不同。」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據說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慚愧,慚愧!」令狐沖笑道:「田兄這本事,原是多做壞事,歷練而得,想不到今日用來救我恆山派的弟子。」
盈盈轉過頭來,想問甚麼事好笑,見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這左近似乎又有恆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幾嗅,向山坡下的草叢走去,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一聲歡呼,手指地下,叫道:「在這裡了!」他所指處堆著十餘塊大石,每一塊都有二三百斤重,當即搬開了一塊。不戒和令狐衝過去相助,片刻間將十幾塊大石都搬開了,底下是塊青石板。三人合力將石板掀起,露出一個洞來,裡面躺著幾個尼姑,果然都是恆山派弟子。儀清和儀敏忙跳下洞去,將同門扶了出來,扶出幾人後,裡面還有,每一個都已奄奄一息。眾人忙將被囚的恆山弟子拉出,只見儀和、鄭萼、秦絹等均在其內,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餘人,再過得一兩天,非盡數死在其內不可。
令狐沖想起師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為之寒心,贊田伯光道:「田兄,你這項本事當真非同小可,這些師姊妹們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來,實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沒甚麼希奇,幸好其中有許多俗家的師伯、師叔……」令狐沖道:「師伯、師叔?啊,是了,你是儀琳小師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師叔伯們,我便查不出了。」令狐沖道:「原來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別。」田伯光道:「這個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氣。」令狐沖這才恍然。
眾人七手八腳的施救,儀清、儀琳等用帽子舀來山水,一一灌飲。幸好那山洞有縫隙可以通氣,恆山眾弟子又都練有內功,雖然已委頓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憂。儀和等修為較深的,飲了些水後,神智便先恢復。
令狐沖道:「咱們救出的還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請你大顯神通,再去搜尋。」
那婆婆橫眼瞪視田伯光,甚是懷疑,問道:「這些人給關在這裡,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們之時,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隨著太師父,沒離開他老人家身邊。」那婆婆臉一沉,喝道:「你一直隨著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婦破鏡重圓,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罵,又親熱,都給自己暗暗聽在耳裡,這位太師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這大半年來,弟子一直隨著太師父,直到十天之前,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華山相聚。」那婆婆將信將疑,問道:「然則這些尼姑們給關在這地洞裡,你又怎麼知道?」田伯光道:「這個……這個……」一時找不到飾辭,甚感窘迫。便在這時,忽聽得山腰間數十隻號角同時嗚嗚響起,跟著鼓聲蓬蓬,便如是到了千軍萬馬一般。
眾人盡皆愕然。盈盈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沖「啊」了一聲,想說:「原來是我岳父大人大駕光臨。」但內心隱隱覺得不妥,那句話便沒出口。皮鼓擂了一會,號角聲又再響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來麼?」
突然間鼓聲和號角聲同時止歇,七八人齊聲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駕到!」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內家高手,齊聲呼喝,山谷鳴響,群山之間,四周回聲傳至:「任教主駕到!任教主駕到!」威勢懾人,不戒和尚等都為之變色。回音未息,便聽得無數聲音齊聲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教主中興聖教,壽與天齊!」
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四下裡又是一片回聲:「中興聖教,壽與天齊!中興聖教,壽與天齊!」過了一會,叫聲止歇,四下裡一片寂靜,有人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五嶽劍派掌門人暨門下諸弟子聽者:大伙齊赴朝陽峰石樓相會。」他朗聲連說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領座下教眾,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不許閒雜人等胡亂行走。不奉號令者格殺不論!」登時便有二三十人齊聲答應。
令狐沖和盈盈對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號令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嶽劍派諸人非去朝陽峰會見任教主不可。令狐沖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終須去見任教主一見。」當下向儀和等人道:「咱們同門師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脫困,請這位田兄帶路,盡快去救了出來。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親,想來也不致難為咱們。我和任小姐先去東峰,眾位師姊會齊後,大伙到東峰相聚。」儀和、儀清、儀琳等答應了,隨著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憑甚麼在這裡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見他,瞧這姓任的如何將我格殺勿論。」令狐沖知她性子執拗,難以相勸,就算勸得她和任我行相會,言語中也多半會衝撞於他,反為不美,當下向不戒和尚夫婦行禮告別,與盈盈向東峰行去。令狐沖道:「華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東峰、南峰、西峰,尤以東西兩峰為高。東峰正名叫作朝陽峰,你爹爹選在此峰和五嶽劍派群豪相會,當有令群豪齊來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嶽劍派眾人齊赴朝陽峰,難道諸派人眾這會兒都在華山嗎?」盈盈道:「五嶽劍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禪、莫大先生三位掌門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沒聽說有誰當了掌門人,五大劍派中其實只剩下你一位掌門人了。」令狐沖道:「五派菁英,除了恆山派外,其餘大都已死在思過崖後洞之內,而恆山派眾弟子又都困頓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機會,要將五嶽劍派一網打盡?」
令狐沖點點頭,歎了口氣,道:「其實不用他動手,五嶽劍派也已沒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歎了口氣,道:「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好手,齊到華山來看石壁劍招,企圖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強之士,以便他穩做五嶽派掌門人,別派無人能和他相爭。這一招棋本來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禪得到了訊息,乘機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殺他。」令狐沖道:「你說左冷禪想殺的是我師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會來的。你劍術高明之極,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數,自不會到這洞裡來觀看劍招。咱們走進山洞,只是碰巧而已。」
令狐沖道:「你說得是。其實左冷禪和我也沒甚麼仇怨。他雙眼給我師父刺瞎,五嶽派掌門之位又給他奪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來左冷禪事先一定安排了計策,要誘岳先生進洞,然後乘黑殺他,又不知如何,這計策給岳先生識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漁網罩人。當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眼下左冷禪和你師父都已去世,這中間的原因,只怕無人得知了。」令狐沖淒然點了點頭。盈盈道:「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諸高手到來,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筆。那日在嵩山比武奪帥,你小師妹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各派的精妙劍招,四派高手,無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癢難搔。只有恆山派的弟子們,你已將石壁上劍招相授,她們並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門人弟子,當然到處打聽,岳小姐這些劍招從何得來。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風,約定日子,開放後洞石壁,這三派的好手,還不爭先恐後的湧來麼?」令狐沖道:「咱們學武之人,一聽到何處可以學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險,也是非來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見不休。因此像莫大師伯那樣隨隨便便、與世無爭的高人,卻也會喪生洞中。」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恆山派不會到來,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藥將眾人蒙倒,一舉擒上華山來。」令狐沖道:「我不明白師父為甚麼這般大費手腳,把我門下這許多弟子擒上山來?路遠迢迢,很容易出事。當時便將她們都在恆山上殺了,豈不乾脆?」他頓了一頓,說道:「啊,我明白了,殺光了恆山派弟子,五嶽派中便少了恆山一岳。師父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少了恆山派,他這五嶽派掌門人非但美中不足,簡直名不副實。」盈盈道:「這自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個更大的原因。」令狐沖道:「那是甚麼?」盈盈道:「最好當然是能夠擒到你,便可和我換一樣東西。否則的話,將你門下這些弟子們盡數擒來,向你要挾。我不能袖手旁觀,那樣東西也只好給他換人。」令狐沖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師父是要三屍腦神丹的解藥。」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藥之後,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難以安心。他知道只有從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藥。」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寶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換到解藥。」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來向我換藥,我才不換呢。解藥藥材採集極難,製煉更是不易,那是無價之寶,豈能輕易給他。」令狐沖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盈盈紅暈滿頰,低聲道:「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讚,也不害羞。」說話之間,兩人已走上一條極窄的山道。這山道筆直向上,甚是陡峭,兩人已不能並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沖道:「還是你先走,倘若摔下來,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還不許你回頭瞧我一眼,婆婆說過的話,你非聽不可。」說著笑了起來。令狐沖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來,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裝失足,跟自己鬧著玩,當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見他雖然說笑,卻是神情鬱鬱,一笑之後,又現淒然之色,知他對岳不群之死甚難釋然,一路上順著他說些笑話,以解愁悶。轉了幾個彎,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沖指給她看,哪一處是玉女的洗臉盆,哪一處是玉女的梳妝台。盈盈情知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靈珊當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傷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過,也不細問。
再下一個坡,便是上朝陽峰的小道。只見山嶺上一處處都站滿了哨崗,日月教的教眾衣分七色,隨著旗幟進退,秩序井然,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佈置,另有一番森嚴氣象。令狐沖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學問。那日我率領數千人眾攻打少林寺,弄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哪及日月教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數千人猶如一人?東方不敗自也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後來神智錯亂,將教中大事都交了楊蓮亭,黑木崖上便徒見肅殺,不見威勢了。」日月教的教眾見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對令狐沖也是極盡禮敬。旗號一級級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頂,報與任我行得知。令狐沖見那朝陽峰自山峰腳下起,直到峰頂,每一處險要之所都佈滿了教眾,少說也有二千來人。這一次日月教傾巢而出,看來還招集了不少旁門左道之士,共襄大舉。五嶽劍派的眾位掌門人就算一個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華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倉卒應戰,只怕也是敗多勝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絕不能與之相抗的了。眼見任我行這等聲勢,定是意欲不利於五嶽劍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獨木難支大廈,一切只好聽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殺盡五嶽劍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劍奮戰,恆山派弟子一齊死在這朝陽峰上便了。
他雖聰明伶俐,卻無甚智謀,更不工心計,並無處大事、應劇變之才,眼見恆山全派盡已身入羅網,也想不出甚麼保派脫身之計,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親,她最多是兩不相助,決不能幫著自己,出甚麼計較來對付自己父親。當下對朝陽峰上諸教眾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視若無睹,和盈盈說些不相干的笑話。盈盈卻早已愁腸百結,她可不似令狐沖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後,苦無良策,尋思:「沖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我總得幫他想個法子才好。」料想父親率眾大舉而來,決無好事,局面如此險惡,也只有隨機應變,且看有無兩全其美的法子。兩人緩緩上峰,一踏上峰頂,猛聽得號角響起,咚咚咚放銃,跟著絲竹鼓樂之聲大作,竟是盛大歡迎貴賓的安排。令狐沖低聲道:「岳父大人迎接東床嬌客回門來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這人甚麼都不放在心上,這當口還有心思說笑。」只聽得一人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們多時了。」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令狐沖和他相見,也是十分歡喜,說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著你。」向問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斷聽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為你乾杯遙祝,少說也已喝了十大罈酒。快去參見教主。」攜著他手,向石樓行去。
那石樓是在東峰之上,巨石高聳,天然生成一座高樓一般,石樓之東便是朝陽峰絕頂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見指頂放著一張太師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頭叫了聲:「爹爹!」令狐沖躬身下拜,說道:「晚輩令狐沖,參見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小兄弟來得正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今日本教會見天下英豪,先敘公誼,再談家事。賢……賢弟一旁請坐。」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個「賢」字時頓了一頓,似是想叫出「賢婿」來,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賢弟」,瞧他心中於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贊成,又說甚麼「咱們都是一家人」,說甚麼「先敘公誼,再談家事」,顯是將自己當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歡,站起身來,突然之間,丹田中一股寒氣直衝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墮入了冰窖,身子一顫,忍不住發抖。盈盈吃了一驚,搶上幾步,問道:「怎樣?」令狐沖道:「我……我……」竟說不出話來。任我行雖高高在上,但目光銳利,問道:「你和左冷禪交過手了嗎?」令狐沖點點頭。任我行笑道:「不礙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氣,待會散了出來,便沒事了。左冷禪怎地還不來?」盈盈道:「左冷禪暗設毒計,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給令狐大哥殺了。」任我行「哦」了一聲,他坐得甚高,見不到他的臉色,但這一聲之中,顯是充滿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親心意,他今日大張旗鼓,威懾五嶽劍派,要將五派人眾盡數壓服,左冷禪是他生平大敵,無法親眼見到他屈膝低頭,不免大是遺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沖的右手,助他驅散寒氣。令狐沖的左手卻給向問天握住了。兩人同時運功,令狐沖便覺身上寒冷漸漸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氣,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沖、向問天、盈盈三人同時成為雪人。但這次令狐沖只是長劍相交之際,略中左冷禪的真氣,為時極暫,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氣也頗有限,過了片刻,便不再發抖,說道:「好了,多謝!」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聽我召喚,便上峰來見我,很好,很好!」轉頭對向問天道:「怎地其餘四派人眾,到這時還不見到來?」向問天道:「待屬下再行催喚!」左手一揮,便有八名黃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齊聲喚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各堂香主盡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呼喝,聲音遠遠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個聲音答應:「遵命。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就座。」令狐沖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鋪了錦緞,分為黑白青紅黃五色,錦緞上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嶽恆山尚黑,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工精緻,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日月教這一次佈置周密之極。五嶽劍派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嶽恆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嶽華山,嵩山派排在最後,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禪。反正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門道人均已逝世,令狐沖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披的椅中。朝陽峰上眾人默然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八名黃衫老者再喚了一遍,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罷!」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的諸位兄弟,都上朝陽峰來,參見教主。」他們這「主」字一出口,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遵命!」呼聲聲震山谷,令狐沖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人。這些人暗暗隱伏,不露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嶽劍派人眾到齊之後,出其不意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勢,壓得五嶽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意。霎時之間,朝陽峰四面八方湧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事先早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約有二三千人,當是左道綠林中的首領人物,其餘屬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沖一瞥之下,見藍鳳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沖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眾人目光和令狐沖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人來到峰上,更無別般聲息。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人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最後說到「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時,日月教教眾,以及聚在山腰裡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起!」數千人齊聲說道:「謝聖教主!」一齊站了起來。令狐沖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承東方不敗那般無恥情狀,忍不住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然變本加厲,教主之上,還要加上一個『聖』字,變成了聖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高呼『我皇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之人,向以英雄豪傑自居,如此見辱於人,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想到此處,不由氣往上衝,突然之間,丹田中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暈去。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星大法」後,雖然立誓不用,但剛才在山洞口給岳不群以漁網罩住,生死繫於一線,只好將這邪法使了出來,吸了岳不群的內力,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呻吟之聲。但他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盈盈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沖哥,我在這裡。」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麼一聲,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令狐衝回過頭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說過的話,說道他學了這「吸星大法」後,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氣,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十餘年,潛心鑽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沖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術。
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後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凶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甚麼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說的儘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後,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憐之事,令狐沖可決計不幹。此刻更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實無禮已極。正思念間,忽然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啟稟聖教主,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令狐沖一凜,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也跟隨在後。鮑大楚朗聲道:「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
儀清等見令狐沖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岳丈,心想雖然正邪不同,並瞧在掌門人的面上,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恆山派後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鮑大楚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鮑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沖瞧去。令狐沖搖了搖頭。儀清道:「要殺便殺,恆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怒道:「你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到這裡來幹甚麼?」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勢成僵局,倘若去為難這干女弟子,於令狐沖臉上便不好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野和尚,無門無派,聽見這裡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會見五嶽劍派,閒雜人等,不得在此囉唆,你下山去罷!」向問天這麼說,那是衝著令狐沖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女弟子同來,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過份難堪。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雖在背後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敵,當著面決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向問天轉向令狐沖道:「令狐兄弟,這顛和尚和貴派有甚麼干係?」令狐沖胸腹間正痛得死去活來,顫聲答道:「這……這位不戒大師……」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魔教」,極是氣惱,只怕令狐沖說出跟這和尚大有淵源,可就不便殺他,不等令狐沖說畢,便即喝道:「將這瘋僧斃了!」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遵命!」八人拳掌齊施,便向不戒攻了過去。
不戒叫道:「你們恃人多嗎?」只說得幾個字,八名長老已然攻到。那婆婆罵道:「好不要臉!」竄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著背,舉掌迎敵。那八名長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以八對二,數招間便佔上風。田伯光拔出單刀,儀琳提起長劍,加入戰團。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田伯光仗著刀快,尚能抵擋得一陣,儀琳卻被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來,若不是那長老見她穿著恆山派服色,瞧在令狐沖臉上容讓幾分,早便將她殺了。令狐沖彎腰左手按著肚子,右手抽出長劍,叫道:「且……且慢!」搶入戰團,長劍顫動,連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長老,轉身過來,又是八劍。這一十六招「獨孤劍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八名長老給他逼得手忙腳亂,又不敢當真和他對敵,紛紛退了開去。令狐沖俯身蹲在地下,說道:「任……任教主,請瞧在我面上,讓……讓他們……」下面兩個「去罷」,再也說不出口。
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愛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既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面。」
向問天身形一晃,雙手連揮,已分別點了不戒夫婦、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實是神乎其技,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竟也逃不開他的手腳。令狐沖驚道:「向……向……」向問天笑道:「你放心,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轉頭叫道:「來八個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躬身道:「謹奉向左使吩咐!」向問天道:「四個男的,四個女的。」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
向問天道:「這四人出言無狀,本應殺卻。聖教主寬大為懷,瞧著令狐掌門臉面,不予處分。將他們背到峰下,解穴釋放。」八人恭身答應。向問天低聲囑咐:「是令狐掌門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道:「是!」背負著四人,下峰去了。令狐沖和盈盈見不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都舒了口長氣。令狐沖顫聲道:「多……多謝!」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雖將八名長老逼開,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息間事,卻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間疼痛更是厲害。向問天暗暗擔心,臉上卻不動聲息,笑道:「令狐兄弟,有點不舒服麼?」他和令狐沖當年力鬥群雄,義結金蘭,雖然相聚日少,但這份交情卻是生死不渝。他攜住令狐沖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輸真氣,助他抗禦體內真氣的劇變。令狐沖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問天如此做法,無異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掙脫他手,說道:「向大哥,不可!我……我已經好了。」
任我行說道:「五嶽劍派之中,只有恆山一派前來赴會。其餘四派師徒,竟膽敢不上峰來,咱們可不能客氣了。」便在此時,上官雲快步奔上峰來,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說道:「啟稟聖教主:在思過崖山洞之中,發現數百具屍首。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便在其內,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諸派好手,不計其數,似是自相殘殺而死。」任我行「哦」的一聲,道:「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哪裡去了?」上官雲道:「屬下仔細檢視,屍首中並無莫大在內,華山各處也沒發見他蹤跡。」令狐沖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詫異,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沒,居然能夠脫險,猜想他當時多半是躺在屍首堆中裝假死,直到風平浪靜,這才離去。」只聽上官雲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說道:「這……這從何說起?」上官雲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屍首。」任我行忙問:「是誰?」上官雲道:「屬下檢視之後,確知是華山派掌門,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衝將來在本教必將執掌重權,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因此言語中就客氣了些。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問道:「是……是誰殺死他的?」上官雲道:「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聽得後洞口有爭鬥之聲,出去一看,見是一群華山派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格鬥,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雙方打得很是厲害,死傷不少。現下已均拿在峰下,聽由聖教主發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給泰山派殺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不!岳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位師妹殺死的。」任我行道:「是誰?」儀清道:「便是剛才下峰去的儀琳小師妹。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薩保佑,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有靈,藉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誅此元兇巨惡。」任我行道:「嗯,原來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語氣之中,顯得十分意興蕭索。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沒趣。此番日月教大舉前來華山,事先佈置周詳異常,不但全教好手盡出,更召集了屬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群豪,準擬一舉而將五嶽劍派盡數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殲之。從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當兩派,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基業,便於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禪、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幾名前輩盡皆自相殘殺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後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任我行殫精竭慮的一番巧妙策劃,竟然盡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聲道:「將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都給我押上峰來。」上官雲應道:「是!」轉身下去傳令。令孤沖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漸漸靜了下來,聽得任我行說「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雖然他用意並不是在罵自己,但恆山派畢竟也在五嶽劍派之列,心下老大沒趣。過了一會,只聽得吆喝之聲,日月教的兩名長老率領教眾,押著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來到峰上。華山派弟子本來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戰死。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無名之輩,而且個個身上帶傷,若非日月教教眾扶持,根本就無法上峰。任我行一見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這些狗崽子幹甚麼?帶了下去,都帶了下去!」那兩名長老應道:「謹遵聖教主令旨。」將三十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帶下峰去。任我行空口咒罵了幾句,突然哈哈長笑,說道:「這五嶽劍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勞咱們動手,他們窩裡反自相殘殺,從此江湖之上,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
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跳樑小丑,自行殞滅。」向問天又道:「五嶽劍派之中,恆山派卻是一枝獨秀,矯矯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之故。今後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共亨榮華。恭喜聖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世無雙的人才,作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說得好。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恆山一派可以散了。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願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恆山,那也不妨。這恆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親兵罷,哈哈,哈哈!」仰天長笑,聲震山谷。眾人聽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隨即歡聲雷動,四面八方都叫了起來:「令狐大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極了!」「恭喜聖教主得個好幫手!」「恭喜聖教主,恭喜副教主!」「聖教主萬歲,副教主九千歲!」諸教眾眼見令狐沖既將做教主的女婿,又當上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知他為人隨和,日後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日夕惴惴,唯恐大禍臨頭。其餘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和他同過患難,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歡呼擁戴之意,都是發自衷誠。向問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這就叫好事成雙,喜上加喜。」令狐沖心中卻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萬萬不可,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辭不就,與盈盈結縭之望便此絕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殺身之禍。自己死不足惜,但恆山全派弟子,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於此。該當立即推辭,還是暫且答應下來,讓恆山眾弟子脫了險再說?他緩緩轉過頭去,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只見有的臉現怒色,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上官雲朗聲道:「咱們以聖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挑少林,克武當,崑崙、峨嵋不攻自下,再要滅了丐幫,也不過舉手之勞。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教主壽比南山,福澤無窮!」令狐沖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聽上官雲贈了自己八字頌詞,甚麼「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級,但也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教主,這八字頌詞,只怕就此永遠跟定了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向問天道:「令狐掌門,聖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令狐沖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站起身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要向教主陳說。」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
令狐沖道:「第一件,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的重托,出任恆山掌門,縱不能光大恆山派門戶,也決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日月神教,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定閒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於我為妻。」眾人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顧莞爾。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第一件事易辦,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一位師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後,恆山派是不是加盟,盡可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允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眾人隨聲附合,都大聲歡笑起來。
令狐沖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一會,朗聲說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了?」令狐沖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半分轉圜餘地。一時朝陽峰上,群豪盡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沖道:「當日在杭州梅莊,以及在少室山腳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為患的滋味,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嘴硬。今日你恆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個也不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沖道:「恆山派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畏懼。教主要殺,我們誓死周旋便是。」
儀清伸手一揮,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沖身後。儀清朗聲道:「我恆山派弟子唯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所懼!」鄭萼道:「敵眾我寡,我們又入了圈套,日後江湖上好漢終究知道,我恆山派如何力戰不屈。」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是我暗設埋伏,以計相害。令狐沖,你帶領門人弟子,回去恆山,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隻雞,算是我姓任的沒種。」
教眾大聲吶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恆山之上,雞犬不留!」以日月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後如何佈置防備,日月教定能將之殺得乾乾淨淨。以前五嶽劍派和日月教為敵,五派互為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饒是如此,百餘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目下五嶽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決計無法和日月教相抗。這一節恆山派眾人無不瞭然。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決非大言。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卻已另有一番計較,令狐衝劍術雖精,畢竟孤掌難鳴,恆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掛在心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心想令狐衝回去,突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恆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恆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恆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攻武當、滅恆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大計,在心中反覆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沖不肯入教,雖然削了自己臉面,但正因此一來,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中歡喜,實是難以形容。
令狐衝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眶,這時再也不能忍耐,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你而去恆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沖哥,沖哥,自今而後,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你……」令狐沖道:「怎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決不會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沖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於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聖教主,豈能言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婦如何?」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沖是個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這……這如何可以?」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眾攻打恆山,將自己殺死之後,她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見,肯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同歸恆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然後攜手同死。更無餘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沖固可行之不疑,卻決非這位拘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麼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禮,又向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沖在見性峰上,恭候諸位大駕!」說著轉身便走。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後期。」令狐沖笑道:「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來到華山,事先詳加籌劃,百物具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罈酒來,打開壇蓋,斟在碗中。向問天和令狐沖各乾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兒永遠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乾。他只是日月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暗暗佩服。
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鳳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沖酒到碗乾,眼見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沖這一生也不枉了,卻又何必害了他們的性命?」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已不勝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眾位前來攻打恆山之時,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說著將手中一碗酒乾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有人叫道:「喝醉了酒,糊里糊塗亂打一場,倒也有趣。」
令狐衝將酒碗往地下一擲,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恆山群弟子跟隨下峰。
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與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恆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當山如何網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又想:「這些傢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恆山三派齊滅之後,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
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言相勸,固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沖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諸教眾齊聲呼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續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當兩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聖教主正是要著落在令狐沖身上,安排巧計,掃蕩少林,誅滅武當。聖教主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便是出於聖教主事先囑咐!」
教眾一聽,心中均道:「原來如此!」又都大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向問天追隨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於義氣,向令狐沖敬酒,此事定為他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餘眾人也跟著敬酒,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這幾句話,能救得老頭子、計無施等諸人的性命。這麼一說,眾人敬酒之事非但於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如神。任我行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暗想:「畢竟向左使隨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雖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法,他終究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後一步步的行將出來,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
上官雲大聲說道:「聖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他老人家說甚麼,大夥兒就幹甚麼,再也沒有錯的。」鮑大楚道:「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抬,咱們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萬死不辭。」秦偉邦道:「為聖教主辦事,就算死十萬次,也比糊里糊塗的活著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說,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幾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見聖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於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道:「聖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日月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大聖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聖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之勇,哪有聖教主的智謀?諸葛殼計策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諸教眾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聖教主!」鮑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
上官雲道:「聖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灰孫子,都在聖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眾人齊聲高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雖然有些言語未免荒誕不經,但聽在耳中,著實受用,心想:「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單打獨鬥,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他率領三千弟子,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
但聽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聲震動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著齊聲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聲。任我行躊躇滿志,站起身來。
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霎時之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陽光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說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一運氣,要將下面那個「日」字說了出來,只覺胸口抽搐,那「日」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陽光耀眼。